西風(fēng)吹過天際，綠葉飄落，宜城外的青山漸次染上淺黃至深紅的顏色，城里的人們也多加一件長衫，擋住稍帶涼意的秋風(fēng)。
熱鬧的大街上，兩個少年快步趕路，前頭的那個衣飾華麗，神采飛揚，面容俊俏，嘴角帶笑，走在一群庸庸碌碌的市井小民之間，他那一身不知憂愁的灑脫氣質(zhì)格外引人側(cè)目。
「長壽，你說王二他那只斗雞打得贏李四的嗎？」他回頭問道。
「少爺，嗚，我只會吃雞，不懂得斗雞�。 �
長壽很賣力地跟上少爺?shù)哪_步。唉，他實在不懂，明明大家都是十五歲的年紀(jì)，為什么他的腳力總是趕不上少爺呀。
「你不懂，我再教你�！菇沼暗男乃加洲D(zhuǎn)到其它事情上，一雙濃黑的劍眉微微蹙攏著，喃喃自語道：「待會兒過去看斗雞；中午上邀月樓，劉大少要給我看一尊骨董玉觀音；下午詩社在湖邊亭集會，他們大概又會請來幾個能詩善文的歌妓，我得準(zhǔn)備一些賞銀才是；然后晚上爹宴請葉大人，這種酒席最無聊了，打的都是官腔，不過嘛，爹找了『彩云班』過來助興，演的是最熱鬧的八仙過海，我當(dāng)然不能錯過了�！�
「少爺，你真忙啊！」長壽聽得頭都暈了。
「我不忙，這怎能算忙呢？爹和大哥、二哥、三哥才忙呢！不是忙著交際應(yīng)酬，就是忙著當(dāng)官送往迎來，我倒顯得清閑。」
「少爺，是你好命，老爺老來得幼子，疼你像心肝肉似地，不會將你往那又黑又亂的官場和商場上送。」
「不是，是我年紀(jì)還小，還不到自個兒撐起場面的時候�！�
「那就等到少爺你變得像老爺、大少爺留著一把胡子的那時候了。嘿，只要咱們四少爺威嚴(yán)地坐在大廳上頭，胡子一捋，眼睛一瞪，隨便呼喝一聲，我們下人就嚇得趕緊端茶送水、擺上痰盂，還得幫你搓背洗澡……不，嘻！那是丫鬟做的事。」
「哈哈！」江照影想到長壽形容的模樣，不禁哈哈大笑。
他仍年少，下巴也不過剛冒出幾根青須，讀的書雖多，但看的世面還不夠，對于將來要成為怎樣的人，他完全沒想過。
父親在朝為官三十年，權(quán)傾一時，即使告老還鄉(xiāng)已有兩年，當(dāng)今皇上仍然十分禮遇敬重；而三個哥哥不是捐官當(dāng)大人，就是擁有鹽啊、鐵啊、米啊各種名目的事業(yè)，他也不知道父兄是怎么賺錢的，反正他就是不愁吃穿，隨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
他何必?zé)⿶缹砟�？父親怎么幫他鋪路，他就怎么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刈摺?br />
至于留不留胡子當(dāng)大老爺──嗯，那得等他長出胡子再說嘍。
「長壽，等一下看完斗雞，你先回府支領(lǐng)五十兩銀子，再到邀月樓找我，對了，順便跟廚房說不用準(zhǔn)備我的午飯。」
「五十兩？！」長壽是看慣了少爺出手大方，但還是肉痛了一下，咋舌道：「還有，少爺啊，打從大清早的，廚房就開始準(zhǔn)備府里的午膳，你現(xiàn)在要撤也來不及了。」
「這樣？那就給我房里的丫鬟吃，她們不吃就倒了。」
「倒掉？」都是山珍海味耶！
「走了好一段路，有些渴了�！菇沼熬徬铝四_步。
「少爺，那邊有個茶樓，要不要進(jìn)去歇歇？」
「不了，我怕趕不上斗雞，路邊隨便買個果子吃吧�！菇沼八奶幷抑芸斓鼐涂吹铰愤叺囊换@青橘子。
一個幼小的女娃娃蹲在破竹籃后頭，她一頭亂發(fā)，臉蛋臟得像是涂了泥巴，身上穿的衣服既爛又破，已經(jīng)黑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也不知是否感到秋意寒涼，她雙手抱著膝頭，把自己卷成一團(tuán)小圓球，小小的頭顱低垂著，也不招呼客人，就拿自己的小手摳著沾滿泥巴硬塊的光腳丫子。
「小娃娃，你爹娘呢？這橘子賣的嗎？」江照影左右瞧了一下，再看一眼籃子里十來顆小小的、圓鼓鼓的青色橘子。
女娃娃聽到聲音，立刻抬起小臉，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不斷眨呀眨的，再咧出一個憨甜的笑容。
「吃橘子�！股ひ糁赡郏磺�。
「少爺，這橘子沒熟，別買了。」長壽搖了頭。
「吃橘子�！古尥捱�是滿懷希望地圓睜一雙稚氣的大眼。
「你賣橘子？」江照影蹲了下來，挑起一顆看起來就酸掉大牙的青橘子，拿到那雙大眼睛前面，笑道：「大哥哥教你，這橘子不能吃的，要等橘子皮黃了些、紅了些、軟了些，再叫你爹娘拿出來賣�！�
「餓�！�
女娃娃伸長小泥手，將江照影手上的橘子拿下來，使勁掰開兩半，一半遞給眼前的大哥哥，一半就往嘴里送。
「哎喲，酸啊──」長壽慘叫一聲，已經(jīng)為小女娃酸出一嘴口水。
江照影狐疑地拿起另一半橘子，剝開橘皮，拿起一片瓤肉，咬了一口，立刻吐了出來，「呸……這么酸怎么吃？」
再看那個女娃娃，兩只小手捧著半顆橘子，小臉埋進(jìn)橘肉里，也不剝?nèi)�，就一口接一口地吸咬著，縱使吃得滿臉湯汁，仍是一臉歡欣。
「你這樣會吃壞脾胃的�！菇沼安豢伤甲h地看她。
「少爺，咱們走吧�！归L壽趕忙丟下一枚銅錢，拉了少爺就走。
「等等�！菇沼叭远自诘厣�，不嫌骯臟地摸上女娃娃的頭頂，好奇地問道：「小娃娃，你一個人賣橘子嗎？你幾歲了？住哪兒？」
「嘻！」女娃娃又眨了眨大眼，開心地吃橘子。
「這位小爺�！古赃厰[攤子賣白菜的小販道：「你好心的話就送她一個子兒買饅頭，這小娃娃沒爹沒娘的，年紀(jì)又小，問她話也講不出所以然，也不知道是誰教她的，每天就撿了城外掉在地上的酸橘子到這兒賣，一天沒看她賣出一顆。」
「這么可憐�。俊菇沼奥犃�，頓生惻隱之心，揉了揉女娃娃的頭發(fā)，「我們得幫小娃娃想想辦法，怕她是捱不過這個冬天了�！�
他再一次打量女娃娃的破爛衣裳，將自己的手掌拿到她的小臉前比了比，恐怕她是挨餓久了，那張瘦巴巴的臉蛋竟然比他的掌心還小，臉色也顯得蠟黃，完全沒有孩童應(yīng)有的紅潤顏色。
唯獨那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兩顆星星也似地眨呀眨。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嘻，吃橘子�！�
「少爺，這是一個笨丫頭啊。」長壽也跟著少爺蹲下來。
「我看這樣子，長壽，你帶她回去，請丁嬤嬤幫她洗干凈，再找人問問，送她到一戶好人家謀個活兒�！�
「沒問題，聽說鄉(xiāng)下多的是人家想找小丫頭使喚，長大了還可以直接娶來當(dāng)兒媳婦呢�！�
「我說的是好人家、正經(jīng)的人家。」江照影正色道。
「知道了，我只要搬出江府的名號，一定可以幫這個小妹妹找到好主兒。」長壽笑嘻嘻地朝女娃娃擠眉弄眼。
「嘻！」女娃娃捧著吃了一半的橘子，也是眉開眼笑。
「小娃娃倒是挺開心的�！雇尚θ萏煺鏌o邪，江照影的心情也跟著一片清朗。他拿出巾子，憐惜地幫女娃娃抹去臉上臟污和橘子汁液，微笑道：「既然你不知道叫啥名字，大哥哥就來幫你取個名字。」
「嘻嘻�！�
「看你笑嘻嘻的，我就喊你喜兒，從此你一輩子歡歡喜喜、無憂無慮，好不好？」
「好�！归L長的睫毛眨了眨，大眼睛直直瞧著眼前的大哥哥。
「長壽你瞧，她不笨啊，她會回我的話�！菇沼绑@喜地道：「我看留她作我房里的丫頭吧�！�
「少爺，別讓她耽擱你的時間了。」長壽好心提醒主子道：「第一場斗雞怕是要開始了�！�
「糟糕！我趕著下注呢�！菇沼摆s忙站起身，拿巾子抹了抹手掌的泥巴，隨手就丟在地下，急急吩咐道：「長壽，你先帶她回去，中午再過來邀月樓。問到好人家的話，先來知會我，讓我瞧瞧成不成�！�
「好的�！归L壽拎起破竹籃，伸手招了招，「小娃娃──對了，少爺喊你喜兒，喜兒，你跟我回去，我們四少爺很好心幫你的喔�！�
「四少爺？」女娃娃口齒不清地重復(fù)。
「就是那個大哥哥啦。」長壽自顧自地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地道：「就算他想收留你，可他房里的那群丫頭一定容不下你，她們?yōu)榱俗屗纳贍敹嗫匆谎郏焯炱疵腚僦�，嗆得我猛打噴嚏，她們又哪能見到四少爺疼你呀，你待個兩天一定就被虐待死了，我還是為少爺積點陰德，趕快幫你找個好人家才是……唉！到底什么叫作好人家�。俊�
女娃娃撿起那條掉在地上的巾子，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小光腳丫子半跑半走，這才跟上了那個自言自語的哥哥的腳步。
她右手攀住了破竹籃，左手捏緊巾子，邊走邊回頭，一雙大眼睛仍然注視那位匆匆跑掉的大哥哥背影。
秋風(fēng)吹，黃花墜，落葉凋，在這個蒼涼肅殺的季節(jié)里，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也開始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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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程喜兒八歲。
秋意正濃，陰沉厚云擋不了洋洋喜氣，宜城里炮仗紛飛、鑼鼓喧天、鐃鈸齊響，娶親的隊伍拉了長長的一條街，老百姓也紛紛放下手邊事情，全擠在街旁看熱鬧，你一言我一語地談?wù)摻胰⒂H的豪華派頭。
程頂站在「程實油坊」廊下，俯身抱起心愛的女兒，笑咪咪地道：「喜兒，這樣瞧清楚了嗎？」
程大娘輕撫扎著兩條整齊辮子的女兒，指給她看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的娶親人馬�！赶矁海吹侥琼敾ㄞI了嗎？等你以后長大了，爹娘也要將你打扮成最美麗的新娘子，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坐花轎嫁出去。」
「爹，娘，喜兒嫁出去做什么呀？」喜兒眨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不解地問道。
「哈哈！」程頂又將喜兒摟緊些，摸摸她的頭，「老伴兒，若要將喜兒嫁出去，我還舍不得呢。」
程大娘笑道：「將來的女婿可讓你有得挑了！是了，咱們就喜兒這個寶貝女兒，既然舍不得嫁她出去，不如找個好男兒來入贅�！�
「我說大哥大嫂啊，」一直坐在旁邊嗑瓜子，懶得看熱鬧的程順開口了。「喜兒畢竟不是你們親生的，她是外人，入贅的也是外人……」
「阿順！」程頂臉色一變，喝道：「去！沒事別在我眼前晃，有本事就去學(xué)榨油！叫你學(xué)了四十年，恐怕你連麻油、菜油還分不出來吧？」
「大哥這么能干，何必我來操心？」程順不知好歹地繼續(xù)道：「唉，可惜耀宗短命，那個……嘿，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平白無故又多出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娃兒……」
「你說完了嗎？」要不是抱著喜兒，老妻又在旁邊拉他，一頭花白頭發(fā)的程頂恐怕就要肝火上升，當(dāng)場踢走老弟弟了。
「好啦，我少在這邊礙眼�！钩添樧チ艘话压献�，站起身離開，不屑地道：「哼，富貴人家娶老婆有什么好看的？我回去打盹了�！�
廊前七、八個伙計好像沒聽到他們兄弟講話，十幾只眼睛直瞧著一箱箱抬過去的嫁妝，嘰嘰喳喳地品頭論足。
「爹，不要生氣�！瓜矁荷焓秩嗔巳嗟櫰鸬拿碱^，又傾身摸摸娘的臉蛋，「娘，不哭，耀宗大哥在天上會難過喔�！�
「喜兒好乖�！钩檀竽锬盟彳浀男∈治嬷�，收住了淚水。
「別理阿順了，他還賴我養(yǎng)活他一家，諒他也不敢對喜兒怎樣�！钩添斒掌鹋�，轉(zhuǎn)而綻開愉悅的笑容，輕拍女兒的小身子，「喜兒，爹不生氣，你是老天賜給爹和娘的小神仙，自從你來了，爹娘都很開心�！�
曾掌柜也轉(zhuǎn)頭加入話題，由衷稱贊道：「老爺，小姐她聰明乖巧、貼心懂事，我活了六十年，還沒見過這么靈秀的孩兒呢。」
那年，耀宗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相繼染病過世，沒留下一個子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程頂兩老夫妻日夜垂淚，百年老店的程實油坊幾乎經(jīng)營不下去，忽然就有人送來這個小娃娃給程家當(dāng)丫頭使喚。
程頂看她年紀(jì)太小，不想留她；而小喜兒也不懂事，就乖乖地站在旁邊等人來接。兩老心情低落，食不下咽，她竟上前捧了飯碗，眨著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要喂程大娘吃飯。
嬌憨體貼的小喜兒給了兩老莫大的安慰，漸漸地，笑容回到了老夫妻臉上，油行也恢復(fù)正常營運。而小喜兒深得兩老的疼愛，明明都可以當(dāng)她爺爺奶奶了，兩老還是讓她拜了程家祖先，正式收為女兒。
油坊里每個人也都很喜歡小喜兒小姐──除了只會吃喝玩樂的程順二爺和他兩個不長進(jìn)的兒子。
「新郎官過來了！」伙計們大叫，看熱鬧的百姓更是你推我擠，想要往前擠去瞧個清楚。
「果然長得俊秀呀！可好看有什么用？還不是花心公子一個！」
「他娶的是盧尚書的女兒，算是門當(dāng)戶對，兩個也都十八歲，就看看人家知書達(dá)禮的千金小姐能不能讓這個浮浪公子收心嘍。」
「算了吧，都要成親了，前兩天他在湖邊亭摟著妓女唱曲兒，昨天還跟幾個公子到城外賽馬，是玩賭注的，這教他怎么收心？」
「他家有錢，愛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別看新娘子今天風(fēng)光，明天她相公將小妾一個一個帶進(jìn)門，她想哭都哭不出來了，還得裝賢慧包容呢。」
大家七嘴八舌，鬧哄哄地說長道短，喜兒坐在父親的臂彎上，一句句聽進(jìn)心里，有的懂、有的不懂，她只想看漂亮的新娘子。
可是新娘子坐在轎子里，她看不到，只好一雙小手按住爹的肩膀，拉長脖子往街上瞧，一眼就看到騎著白馬的紅袍新郎官。
他高倨馬鞍之上，一雙劍眉帶出一張俊逸非凡的臉孔，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神情更是顧盼得意、英氣十足。
她記得這張臉，也記得他要她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四少爺？」她輕輕地喊道。
「是啊，就是江家四少爺江照影�！钩添斅犓俺鏊纳贍敚灰詾橐獾匦Φ溃骸高@幾天大家都在談江四少爺，喜兒也知道這個人物了�！�
程大娘注目道：「果然名不虛傳，俊是夠俊了，可惜……」
「人品不好。」程頂幫老伴兒講了出來，將視線收回，諄諄囑咐道：「喜兒，爹仔細(xì)教你了，以后你挑夫婿，可別只看臉皮，最重要的是看他的作人，是不是實在、認(rèn)真、吃苦耐勞……」
「喜兒還小，哪懂得這么多！」程大娘笑著打斷他。
「幸虧喜兒小，沒給留在江府當(dāng)丫頭。老伴，你還記得當(dāng)初帶喜兒來的那個傻小子嗎？他口口聲聲說喜兒是江四少爺那兒來的，如今想來，說不定他是拐帶喜兒的人販子，只是喜兒瘦弱，他們不想養(yǎng)，江家也不要，聽說我們找丫鬟，就借口江家的名義送來了�！�
曾掌柜插嘴道：「天幸小姐沒留在江府，聽說每個少爺房里丫頭放出來成親的，都不是處子……」
「噓噓！」兩老夫妻同時瞪他，不準(zhǔn)他講孩童不宜的話。
新郎官騎著白馬過去了，花轎也過去了，程喜兒一雙大眼仍然望向那一身喜氣的挺拔背影。
「爹，娘，是四少爺�！顾苷J(rèn)真地再說一遍。
「對啦，那個新郎就是四少爺�！钩添斝χ鴮⑺帕讼聛�。
「爹、娘，每個人都在笑，成親是一件歡歡喜喜的好事了？」她抬起一雙明亮的黑眸，嬌軟的童音問著。
「當(dāng)然了。」
「那喜兒也要四少爺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呵？」年輕的伙計們轉(zhuǎn)過身來，個個扯著笑臉道：「小姐好心腸，看人家成親，就要祝福人家，那我們以后也等著小姐說吉祥話喔�！�
「喜兒越來越懂事了�！钩檀竽锢鹣矁旱男∈�，臉上堆滿了欣慰的笑容�！赶矁海思页捎H，我們就祝福他們永結(jié)同心，早生貴子，百年好合，白頭到老，新郎新娘聽到了，都會很開心的�！�
「好，喜兒祝福四少爺永結(jié)同心，早生貴子，百年好合，白頭到老，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喜兒一個字一個字地學(xué)說話，明明是一張粉嫩嫩、憨甜甜的稚氣小臉蛋，卻是一副認(rèn)真背住拗口吉祥話的認(rèn)真神情，還學(xué)了曾掌柜將雙手背在身后吟詩的模樣，那可愛的童稚言行惹得大家都笑了。
這年秋天，西風(fēng)吹過城外青山，醉紅了楓林，熱熱鬧鬧地灑落了滿山的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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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后，十歲的程喜兒念了書，學(xué)會各項活兒，也更懂事了。
近日城里傳著一個沸沸揚揚的大消息，那就是——江家完蛋了！
爹告訴她，去年先皇駕崩，太子即位后大力整頓朝政，除弊清貪，今年終于查到了利用權(quán)勢胡作非為的江家，皇帝立刻下令查封江府財產(chǎn)，再將江老爺和三個少爺押解進(jìn)京，打入天牢。
喜兒再也坐不住家里，趁著爹娘午睡，她又來到江府外頭徘徊。
等了三天，她不知道小小年紀(jì)的自己能做什么，但她知道，四少爺還在這屋子里頭，她想幫他，就算是一點點的幫忙也好。
一輛馬車停在門外，幾個大男人焦急地往大門里頭探看。
「琬玉！你站住，我叫你站��！」
隨著男人氣急敗壞的叫聲傳來，一個年輕少婦滿臉慍色，手里抱著一個小娃娃，快步地跨過門檻，一看到馬車就要往里頭鉆去。
后面追來的男人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大聲吼道：「你這是做什么？！江家有難，你身為江家媳婦竟然要回娘家？！」
「江照影！你放開我！」盧琬玉用力地扭著手腕，尖著嗓子回吼道：「家里都快斷糧了，我不回去，難道要餓死嗎？」
「嗚哇！」小娃娃被爹娘扯來扯去，不禁嚇得放聲大哭。
江照影立刻放了手，放柔了聲音，急急地道：「慶兒，爹在這兒，你不要跟娘走，給爹抱抱。」
小慶兒卻是哭得更大聲，只肯用力抱住娘親哇哇亂哭。
盧琬玉冷冷地道：「江照影，我問你，你會照顧慶兒嗎？你會幫他換尿布、喂他吃飯嗎？我再問你，你記得慶兒的生辰是哪一天？」
「他……一歲了……」江照影臉色一黯，竟然答不出來。
「我告訴你！去年八月十七日，我痛得在床上打滾，產(chǎn)婆說是難產(chǎn)，有生命危險，你呢，正在萬花樓跟妓女吃不知道第幾回的賞月宴，隔天早上才醉醺醺地讓人抬回來，孩子都生下來三天了，這才見到親爹！」
「你生慶兒，我一個男人又哪能幫得上忙！」
「我不要你幫忙。」盧琬玉也許是抱得吃力了，將小慶兒放到地上，神色凄楚地道：「我只是希望我的丈夫在外頭等我、陪我，孩兒生下來時，你可以馬上見到你的骨肉�！�
「你想這么做，怎么不跟我說？」江照影不耐煩地問道。
「我說話你哪一次理睬了？要你別成日在外頭玩樂賭錢，你不聽！要你別再輕薄丫鬟，你不聽！要你別再去找歌妓附庸風(fēng)雅，你不聽！要你別再跟那幾個公子哥兒打獵賽馬……」
「夠了！」江照影怒氣沖沖地打斷她的話。「你既為人婦，就該懂得出嫁從夫的道理，我想做什么事，你管得著嗎？再說，我也不是不顧念你的想法，你說！我娶妾了嗎？我?guī)嘶貋磉^嗎？」
「這也可以拿來夸口？」盧琬玉雙眼泛紅，卻是早已流不出眼淚來了，只是哽咽道：「成親兩年來，我受夠了，我要回家�！�
「我不準(zhǔn)你回去！」
「姑爺。」在外面等候的男人好聲說道：「今天是盧尚書請小姐和孫少爺回老家休養(yǎng)一陣，避避禍，畢竟江府……」
「江府又有什么禍?zhǔn)铝耍俊菇沼芭豢啥舻氐溃骸傅任掖螯c好，過兩天就上京營救我爹和三個哥哥！琬玉，我要你好生在家里等我回來！」
「我要回家！」
「你敢回娘家，我休書隨后送到！」
「休就休！」盧琬玉毫無懼色地面對自己的丈夫，字字清晰地道：「江照影，我很后悔、非常后悔嫁給你，說是什么名門世家，其實卻是一窩蛇鼠，專門干那傷天害理見不得人的壞事！」
「你說什么？」江照影猛地臉色大變，圓瞪雙眼，眉頭皺得死緊。
「我這一生算是完了，我什么名分也不要，我只要慶兒�！�
「慶兒是江家骨肉，不準(zhǔn)你帶走！」
「慶兒��！」盧琬玉趕忙回頭尋找愛兒，怕被丈夫給伸手奪了。
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幼小姑娘蹲在地上，抱住還在學(xué)步尚且站不穩(wěn)的小慶兒，拿著小手帕幫他擦眼淚，也不知軟言軟語安慰他多久了。
「小朋友乖乖，沒事了，姐姐陪你，不哭喔。」
盧琬玉沒有心情和小姑娘道謝，她直接抱起兒子，交給在馬車上等待的奶娘。
喜兒也站起身，默默地退回江府圍墻邊，她有些害怕，她不太明白四少爺和他娘子在吵什么，他們吵得那么大聲，小慶兒都嚇得哭個不停，當(dāng)?shù)锏牟欢荚撓袼锬敲春脝�？為什么他們要嚇小慶兒呢？
「琬玉！把慶兒還給我！」
江照影眼睜睜看著兒子被送進(jìn)馬車?yán)铮⒖贪l(fā)狂地跑上前阻止。
「姑爺，我們求你了。」盧府的幾個家人伸手擋住他，語氣和緩，力氣卻是一點也不小。「這是盧尚書的命令，他老人家仍是朝廷命官，也是江老爺?shù)挠H家，大家留個情面在，他還能幫江老爺……」
「事情鬧到現(xiàn)在，岳父出面了嗎？他幫我爹說過一句話嗎？」
「姑爺，對不起了�！贡R府家人見到小姐也上了馬車，立刻指示車夫起程，很有禮貌地道：「姑爺，請留步，不送了�！�
「回來！給我回來！」江照影大聲嘶吼，往前追了幾步，雙腿竟是一軟，幾乎跌倒，他趕緊踩穩(wěn)了腳步，定了定狂亂的心神。
馬車速度極快，漸行漸遠(yuǎn)，他就站在大街中間，憤怒地盯住離去的馬車和盧府人馬，只見他們繞過一個彎，正是往城門而去。
妻兒這一去，恐怕是再也不回來了……
「好！你、你……你就等著接休書！」他握緊雙拳，忿恨地轉(zhuǎn)過身。
鬧劇結(jié)束，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議論紛紛，當(dāng)著江四少爺?shù)拿妫蚴浅靶�、或是竊語，再也不把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江家當(dāng)作是一回事了。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江照影快步走回大門，向家丁怒聲喝斥道：「關(guān)門！從今天起不要再開大門了！徒然讓人家看笑話！」
「四少爺……」后頭一個怯生生的軟嫩童聲喊住他。
「什么事？」他粗聲粗氣地回頭。
喜兒嚇了一跳，不覺倒退一步，小腳步差點絆倒。
她不害怕，只是心里好難過，為什么四少爺變得這么難看呢？記得她第一次看到四少爺，他很和氣，也會笑；第二次更是笑得好開心，讓他那張好看的臉孔更加好看。可是今天的四少爺一直在生氣，眉毛打結(jié)，嘴角緊繃，還老是扯著喉嚨說話，這樣真的很不好看呀！
「是你喊我？」江照影掃視四周，再一次問眼前的小女童。
「是的，四少爺，我知道你遇到困難……」喜兒很努力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我這里有一點點東西�！�
江照影冷眼瞧著她，轉(zhuǎn)身就走�！肝覜]空跟你玩�！�
「四少爺，等等呀！」喜兒急得喚住他，跑到他身前，小手急急忙忙地解開一條巾子，露出里頭的銅板、碎銀、元寶和兩只小玉鐲子�！高^年時，爹娘給我的壓歲錢我都存下來了，還有，他們給我買果子的錢用不完，我也存著，這兒全都給你�！�
「你這是干什么？」
喜兒仰起頭，一雙大眼睛瞧著好高的四少爺，她太小，只能看到他沒有刮干凈的下巴須根，都快看不到他的臉了。
「四少爺，我爹說，你家的庫房被官府封了，沒錢買米�！顾龑⒁浑p小手捧得高高的，神情認(rèn)真地道：「這些錢你拿去使，應(yīng)應(yīng)急。」
「你這一點點錢能買什么？」
「我……」喜兒知道這點錢買不了什么東西，但她真的想幫他。
「我們江家還沒有窮到要跟一個小娃兒拿錢！」江照影語氣激動，將一雙拳頭攢得死緊，看也不看她，袍袖一揮，大步跨出，徑自走進(jìn)大門。
「關(guān)門！」他也不忘再大吼一聲。
「四少爺！」喜兒見他進(jìn)門，趕緊捧著巾子跑上前去。
但家丁關(guān)門的速度更快，兩片大紅門就在她鼻子前關(guān)了起來。
「四少爺……」
她左手捏緊巾子的事物，墊起腳尖，右手抓了抓，這才能構(gòu)得上敲門的門環(huán)，待她一抓到門環(huán)，卻又遲疑著不敢敲下去。
四少爺心情這么不好，她再去吵他，他是不是會更不高興？
她放棄了敲門，低下頭，將巾子仔細(xì)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揣到懷里。
走上大街，她又回頭望了一眼雄偉的江府大門，也看到了高聳圍墻里頭露出來的晶亮琉璃瓦屋頂。
屋頂之后，是紅葉落盡的城外山脈，滿山的枯枝枯樹，黃土焦干，景色蕭索，令年僅十歲不懂世事的她看了也不禁打個哆嗦。
秋已盡，冬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