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云在白云庵待了半個月后,終于回到楊家。
楊家雖是富戶,但女眷們還是得幫忙做家事,分擔一些田糧事務。品云雖是幼女,但挑在肩上的事卻比兩個姐姐還多,上灶煮飯、洗衣端盤、做針線活兒,一樣不少。難得的是她還能抽出時間讀佛經,或在夜深人靜時在寬廣的后花園內彈琴吹簫。她的獨來獨往,漸漸和楊家其他的人有著越來越深的隔閡與距離。
這樣的日子一成不變,品云在白云庵遇見蒙面黑衣人的事,從來就沒有向人提及,只不過每當夜深人靜時,她都會反復回想著他們的對話還有他那雙深邃黑亮的眼睛,那無底的黑潭里仿佛看透了人世的丑惡,是一種品云完全陌生的眼神。她不斷思量、不斷回想,就是斷不了那絲絲牽絆的想念,連自己也理不清。
又過了一個寒暑,楊品云就快滿十七了。
這一日黃昏,品云照舊在后園里練習谷天時留給她的洞簫,一曲《相思弦》總算讓她吹得有模有樣了。這些日子以來,品云一直將洞簫系在她的裙帶上,不曾離身。
“你還吹什么吹?土匪都打到咱們楊家屯來了!”品云的大姐品蘭,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后院向品云大喊大叫。
“什么?土匪?”品云還沒回神,根本不知道發生什么事情。
“快走!爹爹要咱們到糧倉里的夾墻躲起來,屯里的男人都集中在半山坡后,準備和土匪們硬拼了!”品蘭抓著品云的袖子半跑半走,嘴里還不停地說著。
“硬拼?爹爹要和土匪們硬拼?”品云不敢相信,養尊處優的爹竟然要和土匪打起來了。
“是!現下連逃都來不及了,總不能叫楊家屯的人全都束手待斃。”
“可是我娘的琴還沒拿——”品云最舍不得的還是她娘留下的一把古琴。
“來不及了!再不走,土匪見著你,絕不會放過你的!逼诽m平日雖嫉妒小妹的絕色外貌,但如今情況危急,畢竟還是自己的手足,不希望有什么閃失。
“快!跟好,娘和品芝都在糧倉等我們了!”
兩人一到了糧倉,楊家的長工立刻打開夾墻,讓楊夫人和三個閨女躲了進去,之后在夾墻外腳堆上許多糧草、工具,隨后長工們就急急忙忙離開糧倉。
日落后,楊家屯被一股山雨欲來的沉重氣氛所籠罩,楊夫人和三個閨女躲在夾墻的隙縫里,肩挨著肩、頭靠著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糧倉外凄厲的喊叫,像是黑夜的惡鬼們全出了閘門,極其恐怖。品云緊緊閉著雙眼,仿佛可以看見橫眉豎目的土匪,揮著大刀見人就砍,染血的腦袋飛揚在這凄厲的暗夜里。
這一批從北方南移的土匪們都知道,楊家屯在南方一帶是最上好的肥羊。
楊家屯的人,連著好幾代都過著太平日子,因此全都是些沒見過市面的土蛤蟆,拿起柴刀、木棍就想和土匪們硬拼,怎知看見了土匪們騎著高大的快馬、揚著明晃晃的長刀沖進了楊家屯,楊家屯個個尿濕了褲子,忘了要抵擋,人人只想逃命,紛紛轉身狂奔,四下逃竄。
楊照玄撐著肥嘟嘟的肚子,跑沒幾步,就讓迎面而來的土匪頭子削下了半截膀子,倒臥在血泊中掛了。
關長魔這一伙土匪,都是豺狼性子,不但見人就砍、見貨就搶,臨走前還會放火燒屋,痛痛快快地把村子洗劫一空。
此時幾個土匪嘍啰來到了楊家的糧倉,見四下都是干草堆,興致一來,轉身大聲吼叫:“找不到楊家的娘兒,咱們就把這糧倉燒了!老五,拿火把來!”
“燒糧倉!痛快!”土匪們吆喝著。
楊夫人和三個女兒從縫隙中見到了倉外亮晃晃的火焰,像飛舞的火蛇,圍繞著糧倉起舞。
品云嚇得全身發抖,四肢冷顫得沒有一點知覺,只知道她過不了十七歲,就要葬身在火海里了。
突然,楊夫人重重推了她一把,品云踉蹌地跌出了夾墻,楊夫人急忙又將夾墻關上,披頭散發像得了失心瘋似的,對著另一邊大聲吼叫著:“這兒有個閨女,大爺!求求你們放過這兒,千萬別燒啊!”
“大娘!”品云眼里抖著晶瑩的淚水,原來大娘是想用她來換夾墻中的兩個姐姐。
“來人。∵@里搜搜看,看有沒有楊家的姑娘。”土匪們此時注意到了位置較隱密的谷倉。
“這是個谷倉,能藏什么人?哈——我話說得太早了。老六,你們快來瞧瞧!有個標致的閨女呢!”“是啊!我這閨女就獻給你們老大,求求你們別燒糧倉!別燒糧倉!”楊夫人推著品云向前,懇求地說道。
“大屋都燒了,你干嗎保個糧倉?難不成這里藏著什么金銀財寶?”其中一名土匪開口說道。
“大爺……大爺……這糧倉只有五谷雜糧,您要放火燒了,咱們會活活餓死,求求您放咱們一條生路吧!”楊夫人磕頭如搗蒜。
“你可真狠心,用自己的閨女換五谷雜糧?”土匪斜睨著眼,心有疑惑,但放眼望去,糧倉全堆滿了一袋袋谷物,也不見有什么寶貝。
“她只是個丫頭,買來的丫頭!”楊夫人急忙解釋。
品云聽見,萬念俱灰,連反駁的余力都沒有。
“你們家的丫頭穿得還真體面。 蓖练丝纯雌吩频囊轮f道。
“好了!臭娘們,別想我會把這些谷物留下!來人!找輛馬車將這些東西全都搬走,老的咱們就地先用了吧!嫩的綁回去給老大!”帶頭的人指揮說道。
“這嫩的還真是鮮!為什么咱們不先嘗嘗呢?”
“老大有交代,楊家的閨女全都要毫發無傷地綁回去,聽說是清幫的柳幫主要的人。廢話少說,快綁上車!”
“哈哈哈!沒你的分!老的就湊合著玩玩吧!”嘍啰們說道。
品云被一個虎背熊腰的土匪硬生生地從草堆中拎起,雙手雙腳用麻繩綁住,丟進了馬車里。
她沒有掙扎,只是臉色益加慘白……她回頭看見幾個土匪像禽獸般地撲向大娘,凄厲的叫聲直達天際,錐心的痛苦像火焰般焚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品云心中沒有怨恨,只要姐姐們沒事,起碼她和大娘的犧牲是值得的。
她斜趴在馬車里,聽到大娘嘶啞的叫聲慢慢地變小,淚水不禁泉涌而出……土匪們淫亂的笑聲像毒蛇猛獸般地蝕毒她的腦門,揮之不去,她想要尖聲大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響。
如果他們碰我,我寧愿死,寧愿死了……她在心里瘋狂地念著。
突然,“轟”的一聲,最后離開的土匪竟然還是丟下了火把,將糧倉引燃,倏地將黑夜熊熊地、熾烈地燃燒起來。
大娘、品蘭、品芝、爹爹……
一夜之間人物全非,是夢吧?是夢!一定是一場噩夢!明天太陽東升后,一切還是如常。品云躺在顛簸的馬車上,手腕都被麻繩磨出血了,心里還是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一定是一場可怕的夢魘,就要醒來了!就要醒來了!
關長魔這一伙土匪聚眾近一百人,打家劫舍,奸淫擄掠,時而出沒在地方村鎮里。這次他們一舉洗劫楊家屯后,就往屯外二十多里的深山密林里馳去。
這山林地勢隱蔽,往林中只有一條小徑,四周地形險峻,山頭一個接連一個,是土匪們藏身的好地方。
土匪一行人回到巢穴已經近午了。幾個嘍啰忙著卸下馬車上的東西,他們將所有搶來的財物和品云抬到了一個靠懸崖的山洞里,洞口有人日夜看守。洞口的另一端就是萬丈懸崖,他們認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土匪們回去后就開始喝酒慶功,一直到了日落還是有人酒醉未醒,只剩下兩個嘍啰守營,圍在一堆只;覡a的火堆旁。
“放著這么標致的小娘兒們給咱們看管,又不能碰,這算是哪門子的差事?!”一個嘍啰幾壺酒下肚后,嘴里就嘮叨個不停。
“是二爺交代下來的,他啊,對女人沒有興致,但看女人的眼光倒還滿不賴的!
“什么沒有興致,難道你不知道二爺有怪癖?”
“什么怪癖?”
“他啊……只愛兔兒爺。 毙D啰壓低嗓子說道。
“難怪!咱們搶來的娘兒們,他沾都不沾,全孝敬給老大了。你瞧,這個小姑娘細皮嫩肉的,老大如果用完,我二柱頭一定要嘗嘗……”
“你啊,慢慢等吧!不如自己下山找個娘兒過過癮,也勝過在這里等老大吐骨頭渣給你舔!
“可是這個不同,你看這張小臉上的這顆小痣,活脫脫是個小美人兒……”好色的二柱頭仔仔細細地端詳倒臥在石洞邊、滿臉淚痕、衣衫不整的楊品云,不由得色心大起。
二柱頭伸出一只手,想碰碰楊品云蒼白的臉頰。
“不要碰我!”見到眼前有個橫眉豎眼的土匪,再加上一陣腥臭的酒味撲面而來,品云嚇得直往角落里縮。
“唉喲!還是只母老虎呢!碰一下又不會死人,我就是要碰,你能拿我怎么樣?”黃牙的土匪不禁發火,一伸手就捏了品云胸口一把。
品云驚聲尖叫,愈掙扎,手上的麻繩捆得愈緊,斑斑的血跡染紅了整片衣袖。
“二柱頭,你就別撩撥她了。二爺交代的,這姑娘可還沒有開苞,還是楊照玄的閨女,是要留給老大的,你可別打歪主意啊!”
“呸!老大又不愁沒女人,干嗎不能讓咱們也分杯羹?”
“聽說是清幫柳幫主要的人,老大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你在楊家屯還沒玩夠?現下綁好你的褲頭帶,下回一定有咱們分的!”
清幫是什么?柳幫主是誰?種種疑問在腦里一閃即過,品云聽著這些污穢的對話,知道自己如同刀俎上的魚肉,隨時要任人宰割。
黑夜又籠罩下來了,好像在宣判她的死刑。兩個嘍啰隨時等待有人來傳話,好獻上品云這只羔羊。
品云的眼淚已經哭干,喉嚨熱燙燙的,連一聲哽咽都發不出來。她躺在尖石地上,周身沒有一處不痛。她累了,可是令人戰栗的恐懼就好像地獄來的鬼火,蔓延她全身。她不敢閉目,硬睜著一雙大眼看著洞口外的月光隱隱照射進來,洞里是一片漆黑。
約莫二更時分,土匪們吃吃喝喝了個通宵,都不支地睡著了,留守的也自以為山林險惡,絕不至于有人來到,失了防守之心,各自睡著了。
莽莽群山里,只聽見幾聲鳥鳴和蕭蕭的風響,突然間她聽見了一些碎石的輕響,就在跟前。楊品云想要看清來人,急于要撐起自己的身體,沒想到卻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密密實實地捂住了嘴。
“噓……別出聲!我是來救你的!
一雙深邃恍如夜鷹的眼,在黑暗中像星子般閃爍。品云不禁一怔,這眼眸如此熟悉,是否在許久許久以前,她曾在某處見過……
“小尼姑——”
“啊!傅……”是他,全天下就只有一個人這么叫過她!品云輕吐了一口氣,因為再也無法硬撐起自己,終于倒在黑衣人懷中。
在夢中,品云看見品蘭和品芝滿身是火地在她眼前嘶吼、掙扎。她全身被縛,動彈不得,只有眼睜睜見她們在火里燒啊燒的,皮膚冒出濃烈的焦味……
品云嚇出一身冷汗,猛然睜眼,就見到床前坐著一位老嬤嬤,手里端著肉湯,正搖著她的肩說道:“孩子,不要怕,你沒有事了!來……喝了這雞湯!
品云聞到了肉味,突然一陣作嘔,吐了幾口酸水,在床被上沾了一大片污穢的水漬。
老嬤嬤也不生氣,端開了湯,慢慢走到桌前放下。
“別擔心,我去拿干凈的被子就來!闭f完她上前,抱起污穢的被子,輕輕緩緩地走著,一手撫著桌沿,一手在身前尋尋探探。不尋常的緩慢,讓品云回神,不解地瞧著。
“她看不見!遍T口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
“你……”品云看見高挑蒙面的傅顏走進了房里。
“老嬤嬤,這兒我來,您去忙吧!”傅顏碰觸著老嬤嬤的肩膀,引她走到門外。
“來,喝口茶!备殿伓似鹆艘恢淮杀,里頭飄浮著嫩綠的茶葉,香氣撲鼻。
“我爹呢?我大娘和姐姐她們……”品云想要接過瓷杯,突然看見手腕上還纏有透著血跡的白布,頓時驚惶失措地顫抖起來。她只想回家,可是……她還有家嗎?
傅顏替她端穩杯子,想要安撫這受驚的人兒,可才一靠近,品云就驚聲大叫:“不要靠近我!不要碰我!”
“楊姑娘,你不記得我了?一年半前,在楊家屯近郊的白云庵,你救過我!备殿伈辉僮呓,輕聲說道。
“我不認識你,你蒙著面怕人見著,你一定是壞人!”
“不見得蒙著面的人都是壞人,我這么做是有原因的。你還在驚嚇中,等你身體好點,往后的事咱們再作打算!备殿佇睦镉兴蛄。
“我要回楊家屯,我要回家!逼吩蒲肭蟮馈
“楊家屯已經……”看著楊品云,他不禁遲疑了。不知道若說出來,她是否能承受得了?
“不要說了,我不要聽!”品云大喊,不顧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絲綢褂子,翻身下了床榻就要往門外沖,怎知她的腿卻不聽使喚地癱軟下來。
傅顏一個箭步將她扶在懷里。
一幕幕慘不忍睹的畫面又回到了品云的腦海里,不禁肝腸寸斷地痛哭起來。
“沒事了!別哭!”傅顏堅實的臂膀任她哭濕了一片。
“為什么?為什么?”品云一聲聲地低泣。
“人生本無常,想開點。”他一生中從沒安慰過人,這會兒真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我爹!逼吩朴珠_始掙扎起身。
“你爹死了,楊家只剩一片廢墟,你已經沒有家可回了。”
“不!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癱軟坐在地上,喃喃念著。
“我在十里坡無意間聽到了幾段江湖上的黑話,說他們要打劫楊家屯,我記得你是楊家的閨女,于是急著趕去找你,誰知道趕到楊家屯,就已經是一片火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