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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妻番外篇 II 《是非分不清》之懷寧
作者:于晴
  有飯吃最重要,管臭老頭說他什么骨格奇佳,一生重情重義,只要給他飯吃,偷拐搶騙他都干。


  他的死期,終于到了。

  長箭貫穿她的胸口,直接穿透他的身軀,不痛不癢,他使出全力穩住馬步,挺住她不肯倒的身子。

  「謝了,懷寧,陪我走了這么長的路。」無力沙啞的聲音出自身前的師姐兼義妹。

  而后,她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緊跟著,他跌進無聲的世界,千軍萬馬瞬間消失在他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盡黑的天地。

  他的知覺全數喪失,但他不在意,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她最后的一個心愿。

  不讓她倒下!死也不倒下,絕不向蠻軍示弱!這就是阮冬故!

  這樣的死期,他承受得理所當然,不怨不悔,心甘情愿,于是,他安詳地合上眼,靜待死亡降臨。

  將死之前,生平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他嘴角隱約帶笑。

  當他第一次跟著臭老頭上山,發現師姐比他還小時……

  當他第一次看見白發藍眼的鳳一郎時,努力掩飾驚懼……

  當他的名字被她連叫了三年……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因此落地生根了。

  他,懷寧,不枉此生。

  縱有懷念,他也必須去追上冬故,省得她在黃泉路上等著他,不肯獨自先行。

  她就是這樣,該休息時不去休息,累得他跟鳳一郎總在后頭追著她。

  他曾聽臭老頭說過,人的一生所作所為都是固定的,不會多也不會少,做滿了就是該離世的時候了。

  那時,他總有疑慮,他這個義妹兼師姐自十六歲開始,做得比誰都要多,當她做滿老天注定的一切時,萬一她還年輕,那不是英年早逝嗎?

  但,她要做他絕不阻攔,反正他命卦中早死,等死后鳳一郎將他的骨灰帶在身邊,由他來擋住牛頭馬面,直到她做完她要做的一切。

  可是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過黃泉路,親眼確定閻王老爺賜給她下一世的好命。

  老天爺給了她重責大任卻不給她活路,他不再信神,天地之間,他只信自己。

  現在——

  他要走了。

  承她之情,頂天立地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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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絕不能破!锅P一郎語重心長地說。

  他沒有吭聲。

  鳳一郎與他眺望夜色,輕聲說出他的憂心:

  「城一破,蠻軍第一個要的,就是斷指程將軍的人頭。當日破主旗,幾次奇襲皆毀蠻族大將,他們對她恨之入骨,城破之后,就算她人已死,尸身也不會留全,倘若讓人知道她是女兒身,那尸身下場必是奇慘!

  兩人沉默半晌,他終于開口:

  「她知道嗎?」

  「她一直知道!


  黑暗中,意識無法控制地凝聚起來。

  如浪的不甘,開始打上他的意識。

  他十二歲時,臭老頭曾告訴他,若他將來與她同一條路,遲早會死在她手上。

  他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可是……

  他竟然開始不甘心了!

  老天爺賜給她鳳一郎,賜給她一個叫懷寧的義兄,賜給她重責大任,為什么不保她個全尸?

  為什么要賜給她這樣一個結局?

  他咬牙切齒,好不甘心!

  城一破,她的尸身必遭踐踏,既然老天爺不肯留她全尸,他來!由他來!

  他寧愿不完成她最后不示弱的心愿,也要保住她的身軀!

  他拚著最后一口氣不散,用盡殘余的力量推向嬌小尸身。

  有他在,她絕不會支離破碎的走!

  有他在,她會四肢俱全,與他并肩走在黃泉路上!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耗盡全身力氣,面前的尸身竟直挺如山,半分動彈也不肯!

  都最后了,她還不愿倒下!她圖的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京師那個龍椅上的老人看見了沒有?

  你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為什么她還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咬牙切齒,憤恨不已,終于在最后一次成功地推倒了她。

  兩具身軀無比狼狽地跌在地上,他早無知覺,城破了沒他不清楚,他只憑著本能,用光他的力氣將她納進懷里。

  城破了,不管鳳一郎有沒有活下去,都會有個遺憾。沒有關系,鳳一郎的遺憾他來彌補,他不會讓任何人碰到她的尸體。

  要毀她的尸身,就得連他一塊。

  身為她的義兄,這就是他理所當然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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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多了一個師姐,一個比他還小的師姐。

  好可笑,明明個頭小、年紀小,他偏得喊她一聲師姐。這個師姐骨骼沒他好,入門一年多還在扎馬步,學習控制力道,實在令他暗自捧腹大笑。

  這一年,據說她剛滿五歲,他得帶她回家。

  她是千金小姐,每半年回家一趟,以前有她家人來接她,但今年起,竟然要他這個大不了她幾歲的師弟陪她一塊回家。

  兩個小孩耶!

  窮人家的小孩四處走,死了也沒人管,但她是千金小姐,她家人也太大膽了吧?還是,她是被虐待的可憐千金,家人借機謀殺她啊?

  「懷寧!」

  他停步,回頭等著小個頭追上他。

  在上山學武前,他是個混過世面的小乞丐,這種領路工作太簡單了。

  反正臭老頭肯養他,他也不用假心假意油嘴滑舌,只要專心練武就可以吃飽,這點送人的工作不難,真的。

  小個頭停在他的面前,抱著小拳頭,道:

  「懷寧,你走得太快,師姐跟不上。」童音太濃,咬字略有不清。

  他看她一眼,有點不耐煩,道:

  「都午后了,妳不想吃飯嗎?」

  她想了一下,用力點頭!赶氤浴J菐熃悴粚,請懷寧幫忙!箮煾赣卸摚宰∫宦煽繎褜,她太小了,人家不會買她帳。

  雖然她不太清楚為何有人不愿買她帳,也不明白懷寧只大她兩歲,為何就有能力負責她的吃住,但她想,師父的話不會有錯。

  懷寧拉著她走向飯館前頭的階梯,道:

  「妳坐在這里等,我去買饅頭!

  她看看對街的大酒樓,再看看他,點頭。

  「懷寧,我等你,吃饅頭!

  他頭也不回地走到攤子買饅頭。他知道剛才她在看什么,她是千金小姐,平常待在府里,一定吃著山珍海味,出了門當然是酒樓茶館,但兩個小孩出門,豈能上那種地方教人覬覦?不如扮作窮小孩,還能平安回家。

  「兩個饅頭!顾啙嵳f道。

  那老板看他一身破舊,又是小孩,也不避諱地問道:

  「有錢么?」

  他不吭一聲,將準備好的餐錢攤在手心里。

  「兩個饅頭吧?馬上好馬上好!」攤老板笑嘻嘻的。

  他沒有臭罵這老板狗眼看人低,反正這世間就是這樣,哪個人不是看表面?

  一年多前,他還是個小乞丐,別說買饅頭了,連撿個臟掉的饅頭都有人追著打,現在他只不過有幾文錢,就會有人對他眉開眼笑。

  在等待的過程里,他瞄一眼飯鋪前的小師姐。她非常規矩地坐在階梯上,認真地觀察四周。

  小小的城鎮里,人來人往,其中有個爹親牽著兒子,兒子拉著妹妹迎面走過,他的視線不由自主被牽制住。

  那個小小女孩干干凈凈,雖然不如他的小師姐可愛,但看起來乖巧害臊……他一直有個不敢說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有這種妹妹可以疼可以愛,可惜,他一出生就不知爹娘,更別談兄弟姐妹了。

  他有點出神地望著那家人,攤老板叫著:

  「好了,兩個饅頭!」

  他又瞄了眼他那個小師姐,說道:

  「再多加一個肉包。」

  他抱著熱騰騰的饅頭包子,才走近飯鋪,就看見飯鋪老板出來罵人。

  他眉頭一皺,腳步未停,這時,他那個小師姐站起來了。

  「冬故不知坐在此處,會打壞大叔生意,請大叔原諒!顾,然后退到不遠處的大樹等他。

  真是不討喜……他內心有點失望。一般的妹子,此刻早已跟他哭著求救,哪像她……

  他越過目瞪口呆的飯鋪老板,來到大樹下,將一個大饅頭遞給她。

  兩人并坐在樹下,她顯然餓壞了,一張小嘴拚命咬著這個饅頭。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只小小小鳥努力叨著過大的食物。

  他又偷瞄著身側的她。她的個頭小小,進入城鎮前,他讓她換上破舊的衣物,像個小乞丐一樣。

  她看起來真的好小……如果力氣別這么大,害羞一點,他就能幻想他多一個妹妹了。

  一個大饅頭消失在她的小嘴巴里,她抹了抹嘴,意猶未盡的。

  「還餓?」他問。

  她想了下,點點頭!笌熃愣亲舆不飽!

  「出門在外,別師姐師姐的叫,惹人注意!顾o她一個肉包。

  小眼睛一亮,立即接過這個香噴噴的包子!给P春給我吃過!

  「就吃這么一次。臭老頭給的錢只夠買饅頭!

  她抬頭看向他。「懷寧沒有嗎?」

  「沒有。」

  她聞言,小心翼翼地剝成兩半,一半遞給他。

  「懷寧,咱們一人一半,走到晚上才不餓。」

  他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接過半個包子。

  「懷寧,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家?」她問。

  「半個月吧。」他一直偷瞄身側的小師姐,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說道:「出門在外,我們最好以兄妹相稱,妳叫我一聲哥哥,我叫妳妹妹!

  包子咬到一半,她張大眼睛,看著他。

  黑色的皮膚有點窘,他撇開臉,悶不吭聲地吃著肉包。

  「懷寧,我兄長只有一個,他叫阮臥秋,我叫阮冬故,你不姓阮,我叫你哥哥,名不正言不順!雇糗涇,咬字依舊不清。

  他聞言,有點受傷,遂不再多說什么。反正、反正她也不是他心目中的妹子,這輩子,他想,除非找到他親生爹娘,不然他是不可能會有兄弟姐妹的。


  半個月后

  他終于不辱使命,將她平安帶到永昌城。

  兩人風塵仆仆,渾身發臭,路人以為他倆是小乞丐,紛紛走避。

  他暗自冷笑,牽著她的小手進城。

  一進城,就見一名美貌的女孩驚喜地上前,叫道:

  「小姐,妳總算平安抵達了!」

  「鳳春!鳳春!」阮冬故開心地攤開小手臂。

  鳳春完全不嫌她一身臭臭,將她抱進懷里。她眼眶微紅,松口氣道:

  「小姐,這半個月來我食不下咽,就怕妳走私了、被人騙了。」

  「冬故很好,冬故沒有走失。冬故不認得家里的路,全仗懷寧幫忙。」阮冬故忙著跳下地,熱中地介紹懷寧。

  鳳春感激地看著他,微笑:

  「你就是小姐的小師弟嗎?多虧你了!

  他懶得跟人做表面功夫,沒有回答。

  阮冬故笑瞇瞇地說:

  「懷寧,這是我的鳳春,就是那個給冬故吃過肉包的鳳春。她是我一輩子的鳳春!

  「小姐愛吃肉包,鳳春馬上差人去第一包子鋪買。」鳳春看他倆一身破舊,想來這一路上她的小姐吃了不少苦,她憐惜道:「不管小姐愛吃什么,鳳春都能變出來,來,鳳春抱妳回府,好不?」

  「我用走的,用走的就好了。」在懷寧面前,一定要有師姐的樣子。她對懷寧道:「懷寧,一塊吃,鳳春的菜,都好吃!

  「小姐,妳不是愛叫兄臺,怎么這回不叫懷寧兄了?」鳳春笑道。

  「懷寧是師弟,不能稱兄!顾J真道:「鳳春,懷寧在家里的這段日子,妳也叫他懷寧,師父說,懷寧的名字是新取的,要喊三年他才能落地生根,變成真的懷寧,妳別喊其它的。」

  懷寧瞄阮冬故一眼,沒有說話。

  鳳春微笑:「好啊!

  「懷寧!谷疃蕦λ斐鲂∈,說:「鳳春要帶我們回家了!

  懷寧不發一語,牽起她的小手。他知道她力氣大,從不主動去拉人,一路上都是他牽著她回來的。

  鳳春看著這兩個小孩相處的模式,知道她這個小姐很看重這新來的師弟,遂對著懷寧伸手:

  「既然懷寧是小姐的師弟,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塊回家吧!

  懷寧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但遲疑的動作顯露他的心情。當他主動讓鳳春牽住臟臟的小手時,冬故搖頭晃腦,忽然道:

  「鳳春,冬故在路上曾看過一家子,爹帶兒子,兒子帶妹妹走在路上,那現在算不算是鳳春娘帶小孩出門?」

  鳳春好氣又好笑地白她一記眼。

  「小姐,妳的娘是夫人,不是我。」

  「哦,原來娘親只能有一個,冬故明白了。那大哥呢?大哥能有幾個?」

  「妳的大哥只有少爺,沒別的人了!

  「哦……冬故也明白了。」她看看懷寧,再看看兩人牽著的小手,沒有再多問什么。

  自始至終,懷寧真的覺得很可笑。

  左側是他小個頭的師姐,右邊是她的鳳春,三人走在一塊,簡直是可笑的母子三人……

  他又偷瞄那個滿面臟臟的小師姐。他心目中的妹妹,絕對不像她,他想要更柔弱點、怕吃苦,不要力氣大、只能仰仗她兄長保護的小妹……

  阮冬故一點也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妹妹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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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在安寧的黑暗里,等著牛頭馬面來召人,但紅艷艷的大火突然襲卷他的全身,驀地,陽世間所有吵雜的聲音竄進他的世界里。

  火燒似的疼痛,讓他的魂魄如重物落地,他猛然一震,立時張開雙眼。

  眼前不是黃泉路,也不是森羅殿,更沒有牛頭馬面——

  「火化了嗎……」低微的人聲,在附近交談著。

  「下午已經火化了。京軍將領看阮侍郎是內閣首輔的人,特準鳳一郎獨自火化他的尸身……」哽咽泣聲在寂靜的夜顯得格外凄涼。

  「鳳公子不該拒絕我們去送他的……阮侍郎就這樣走了,他一定能一路好走,燕門關的百姓得救,他的義兄懷寧也活下來了,這全是他在九泉下的保佑……」

  懷寧目眥盡裂,狂亂地掙扎,但全身無力,只能恨恨地瞪著他們。

  他的掙扎引起軍醫的注意,連忙奔過來,大喜過望道:

  「懷寧爺兒,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見懷寧用殺人似的眼神瞪著他,他有點猶豫:「您是想問阮侍郎……他……他……」

  懷寧雙瞳瞇縮,咬牙切齒,不肯調離視線!

  門外有人低喊:

  「軍醫,鳳公子來探懷寧爺了!

  一頭白發先入懷寧的眼瞳,接著,是鳳一郎委靡不振的模樣,仿佛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一場。

  「鳳公子,懷寧爺兒醒了!」

  鳳一郎聞言,略帶驚喜地上前,一見懷寧果然醒了,終于松口氣。

  「懷寧,你活下來了!」激動中依舊憂心忡忡。

  懷寧鎖住他的藍眸。

  「鳳公子,懷寧爺在問阮侍郎的下落呢!」軍醫輕聲暗示,病人重傷在身,不宜損及心神。

  鳳一郎點頭,與懷寧的視線交纏,直截了當地問:

  「懷寧,你要我說實話或謊話?」

  懷寧動了動嘴,喉口發不出聲音來。

  「那就是要實話了?」鳳一郎深深地注視著他,柔聲道:「你做得很好,我們的夢,還沒有碎!

  他連眼皮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瞪著鳳一郎,而鳳一郎則坦然地接受他嚴厲的審視。

  許久后,懷寧終于放松地合上眼,任由黑暗再度包圍他。

  在意識似散非散間,他聽見軍醫低聲跟鳳一郎說:

  「鳳公子,你做得很好,騙阮侍郎未死!

  「是啊,我騙了他,等他下次轉醒,我實在不該如何面對他!

  「阮侍郎的骨灰……」

  「多謝軍醫關心,等懷寧康復后,我們會回京擇地下葬!

  接著,他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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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再度清醒時,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有個人坐在床邊,他知道。

  這個人似在沉思,沒有發現他早已轉醒。

  「鳳一郎。」他開了口,聲音粗啞難辨。

  鳳一郎回神,壓低聲音道:

  「懷寧,你又躺了半個月了!

  他沒有說話,注視著比半個月前更憔悴的義兄。

  鳳一郎定定看著他,輕聲道:

  「前前后后,你躺了不少日子,今晚我本來留到三更就走,你能醒來真是太好了!

  輕淺的呼吸不同調,懷寧立即明白四周還有其他人。

  鳳一郎像早已習慣他的沉默寡言,特地解釋:

  「我也不瞞你,之前為了不損及你的心神,騙你東潛未死,其實……我這些時日就在忙他火化的事,他死得其所,不會有所遺憾,但我已心灰意冷,你要跟我離開此地嗎?我們找一處地方隱居,就你跟我,以及東潛骨灰,再無外人!

  「……好!

  鳳一郎微不可見地點頭,嘴里繼續道:

  「你已登錄軍冊之中,須回京后才能離開,但京軍將領是東方首輔的人馬,他不會為難我們,我已留下書信,他會明白我們急于離開傷心地的心情!

  「你扶我一把!

  「辛苦你了,懷寧!锅P一郎小心使力,扶著他下床,一步一步極力放輕地走出門外。

  外頭已有牛車在等著。鳳一郎扶他上了車,苦笑道:

  「路上顛簸,你忍著點!

  「嗯!

  鳳一郎駕著牛馬,盡量挑平穩的道路走。夜路迢迢,當他們穿過林子,徹底離開那塊傷心地后,他才喝停牛車。

  鳳一郎轉身面對他,嘴角勉強勾笑:

  「辛苦你了,懷寧!

  「她……」

  「還活著。方才屋內有人,他們心好裝睡,讓我們順利離開!

  「傷勢有多嚴重?」

  「……她一直沒有醒過來!

  懷寧合上眼,半晌,他才啞聲道:

  「牛頭馬面聽她一番大道理,聽也會聽怕,哪愿意留下她?」

  鳳一郎附和著:

  「是啊,你說得對。現在她沒醒來,只是暫時的休息。她太累了,不好好睡上一覺,怎會應付下半生的事呢?」鳳一郎極力輕快地說:「懷寧,咱們算是有默契了,之前我還真怕你誤解我的意思呢。」他回頭駕著牛車。

  懷寧沒有回話,只是閉目養神。那不是默契,是因為他看見鳳一郎眼里還帶著微弱的希望。

  這份希望來自冬故活著,他可以肯定。

  她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老天爺的眼睛沒有瞎,愿意把冬故還給他們。

  能夠讓他……讓他繼續當她的義兄,讓他能夠繼續成為懷寧,與阮冬故、鳳一郎,共同往前走。

  「別回頭。」他啞聲道。

  「嗯!锅P一郎輕應一聲。

  夜風拂面,頰面涼涼的濕濕的,但他就是不肯張開眼睛,摸個清楚。

  「雨真大。」他道。

  「……是啊,好大的雨呢。」鳳一郎輕聲配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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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阮冬故清醒之后,傷口愈合速度驚人的緩慢,她看似有精神,但小臉灰白、唇無血色,整個人縮水一圈,變成名副其實的小老太婆。

  白天有住在附近的大嬸來幫忙照顧她,入夜后鳳一郎暗自下了重藥,讓她盡量能一覺到天亮,以免痛得生不如死。

  這一天,大嬸有急事不能來,由鳳一郎接替照顧她的起居,幫忙換衣當然是不可能,只能為她梳梳頭發,陪她說說輕松的事。

  懷寧本來坐在床緣,但見鳳一郎梳發的動作頓下。他心知有異,遂起身繞到她的身后。

  一頭帶點桔黃的長發里竟有兩根銀絲。

  她才二十五歲,已有白發。

  「一郎哥?」她極力維持精神。

  「……沒事!锅P一郎當作沒事,正要忽略那兩根銀發時,懷寧悶不吭聲,用力一扯。

  「好痛!」她脫口叫道。

  「懷寧!」

  「白發!顾麛偟剿拿媲啊

  阮冬故愣了下,不是很介意地輕笑:

  「我的嗎?」

  「懷寧,拔一根白發再生五根,你這不是讓冬故早日白發嗎?」鳳一郎不悅道,替她扎了松軟的辮子。

  「我故意的!顾卮簿墶

  阮冬故默默看他一眼,笑嘆著:

  「懷寧,你老愛整我,現在我只準喝稀粥,你卻故意當著我的面吃白飯,讓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不介意生白發,反正都是頭發。

  他沒搭理她。

  「等妳身子再好點,就能吃了!锅P一郎在她身后道!付剩裉煜氩幌氤鋈プ咦?」

  她想了下,點頭!肝液镁脹]出門,可是,一郎哥,要麻煩你扶我了。」

  鳳一郎笑道:

  「妳傷口沒好,扶妳也容易扯動傷口。我抱妳出去吧,吹吹風,也許更精神些!顾麨樗吓L,再小心地將她打橫抱起。

  「麻煩你了,一郎哥!顾⒁獾綉褜幉恢夏膬喝,該不會又想整她了吧?

  鳳一郎但笑不語,把她抱出小小的房門。

  鄉村景色已有冬意,樹枯葉黃,偶爾還有提前到來的冬風,她恍若隔世,最后一次在外頭,是在夏至的戰場上,轉眼間已經過了這么多日子啊

  「冬天要到了,妳的傷要好些,我們就得轉移陣地,盡量往南方走!

  「……一郎哥,我真是麻煩你跟懷寧了。」她努力養傷,無奈傷口愈合太慢,明明懷寧已經可以走動了,她卻還處在不得動彈的階段。

  男跟女的差別……唉,不提也罷。

  鳳一郎笑道:

  「不麻煩。妳這病人十分聽話,喂妳喝苦藥妳也立即喝下,不哭不鬧的,是個非常配合的好病人。」正因配合,傷勢未有起色,他才煩心。

  她微微淺笑,連呼吸也不敢太過用力。忽地,一抹奇異的味道隨著冬風而至,這個味道是……

  拐過屋角,她瞪著院子里的香燭冥紙。

  鳳一郎輕輕放下她,讓她坐在懷寧備好的軟墊上。因為傷口的關系,她只能駝著背,忍著微痛。

  「冬故,前幾個月皇上下令,親自為戰死的將士焚香祝禱,同時將他們的尸身并葬在將士坡,那時妳昏迷不醒,來不及送他們走,那么,現在也是一樣的!

  她愣愣地看著懷寧塞給她一迭冥紙。

  鳳一郎繼續道:

  「妳一定有話要跟他們說,我跟懷寧暫時避開,等妳送完他們,我再抱妳回屋休息!拐Z畢,與懷寧繞到稍遠處的小農田。

  「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嗎?」懷寧問道。

  「我不知道。」鳳一郎坦承:「她的傷勢久而未愈,即使不是心病所致,我想,讓她安心點,送她的兄弟們一程,大哭一場對她有益。何況……能送得干凈,是最好不過的了。」

  懷寧看他一眼,沒有答話,攤開掌心,露出那兩根長長的銀絲。

  「懷寧,你拔了,以后很容易長的。」鳳一郎嘆道。

  「我跟她,都不怕白發。二十五歲白發阮冬故,三十五歲白發阮冬故,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又有何差別?」

  冬風吹走了他掌心上的銀絲,也送來了院子里的慟哭聲。

  那哭聲,本來輕淺低微,斷斷續續,而后聲嘶力竭嚎啕痛哭,不絕于耳。

  從小到大,他們的義妹一向落淚不出聲,這一次,她的發泄,是痛惡自己對官場不夠妥協,犧牲了那么多人命。

  哭完了,痛完了,才能繼續前進,這是最重要的。只是……這哭聲哭得無法控制,讓他倆臉色微沉,掩不住擔心。

  「鳳一郎……」

  「嗯?」

  「你記不記得,她第一次聽見你說桃園三結義后的反應?」

  「當然記得。那時她才知道不同姓氏也可以結拜成為兄弟姐妹。怎么了?」

  懷寧垂下眼,盯著地上的野草,說道:

  「沒,沒事!垢籼,她雙目亮晶晶,虎視眈眈看著他跟鳳一郎,但盼能成三兄妹,直到她十八歲那年在京師客棧里終于完成她的愿望。

  從此本無相干的三人,成為不分離的義兄妹。

  一陣靜默后,懷寧又突然道:

  「我是不是跟你提過,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而非力大無窮的妹妹?」

  鳳一郎有點驚訝地看向他,不太明白為何在此刻懷寧會舊事重提。他點頭:

  「懷寧,你放心,這個秘密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么你繼續保住這個秘密,再另外幫我守一個秘密吧!

  「你說吧!

  「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但是——」頓了下,懷寧才邁:「有時候,覺得有個力大無窮、脾氣可比石頭的妹子也不錯!

  「如果你跟冬故提,她一定很感動!

  「我怕她感動得哭倒在我懷里,還要約定下輩子再做兄妹,那我就麻煩了。我下輩子,確定要一個乖巧害臊的妹子。」

  「……我明白了,我會繼續保密的。」

  過了一陣子,院子里的哭聲漸微,氣若游絲。鳳一郎跟他點了點頭,懷寧便從屋內搬出矮桌到院子里。

  她抹了抹眼淚,也不怕義兄們見笑。大哭過后,她心情稍好,輕笑:

  「今天要在外頭用飯嗎?」

  「嗯。」

  未久,熱騰騰的稀飯擺在她的面前。她看了許久,再看看懷寧埋頭大吃的白飯,她深吸口氣,胸口微疼但不礙事。

  「一郎哥……」

  「我馬上來喂妳。」鳳一郎上了幾道菜,隨即坐在她的身邊。

  「我能不能吃飯了?」她吞了吞口水。

  鳳一郎藍眸一亮,笑著搖頭。

  「妳現在身子還不太穩,只能喝稀粥,再者,妳連碗粥都喝不完了,何況是吃飯呢?」

  「我現在很餓了……等等,懷寧,留我一碗飯!

  懷寧不作聲地撥了一小口飯在盤子上,看她一眼,道:

  「如果妳喝完粥,這口飯就給妳!

  她瞪著他。

  「不要?」

  「我要!」她轉向鳳一郎,說道:「麻煩一郎哥喂粥了!

  鳳一郎笑著喂她喝粥。今天她的胃口變好了,果然他的方法多少有效。

  她喝了幾口,渾身冒汗,瞄了懷寧一眼,懷寧正有意搶她的那一口飯。

  「要休息嗎?」鳳一郎問道。

  她搖搖頭,坦白說道:「不知道為什么,我還不太飽,只是有點累了!

  懷寧看看天色,忽然說:

  「照顧妳的大嬸明天才來,鳳一郎跟她買了饅頭包子……對了,冬故,我忘記妳也不能吃,真是可惜,明天繼續煮粥吧!」

  她瞇眼。

  鳳一郎只能搖頭笑嘆。懷寧真的很希望自家辣子是乖巧害羞的性子嗎?如果真是這種性子,不早被他這種兄長欺負成小可憐了?

  「一郎哥,我想吃菜。」

  有胃口是好事,開始想挑菜更好,鳳一郎連忙為她夾了易嚼的菜色。

  「我不太冷,今天……我們就坐在這里等天黑,好不好?」她道。

  「當然好。」他柔聲道。

  懷寧為她從房里取來棉被,蓋在她身上。

  兄妹三人就坐在院子里,看著逐漸入冬的景色。

  大鳥從天空飛過,三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去。

  入冬的藍天,帶抹灰云,頗有山雨欲來之勢,他們兄妹三人心情短暫放松,任由美好時光留在這一刻。

  懷寧望著離老天爺最近的藍天白云,嘴角隱約含著感謝的笑意。

  明天,她還會繼續向前走。

  而他跟鳳一郎,照樣挺著她。

  什么是兄長?

  就像他這樣吧,一個非常稱職的兄長。

  他,懷寧,無父無母,但有一個義兄、一個妹妹,可以相伴到老……

  他還挺喜歡這個懷寧的一輩子。

  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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