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抹幾重煙封的斜陽里,你靜靜梳理你哀怨的容顏。
春天里的落日,總以一種亮麗炫爛的桔橙快速轉化成一抹霞紅,再迅疾的漫入夜色中。
裴煙如托著頰,安靜的坐在她那間植滿各色蘭花的小溫室前,注視著那抹尚未完全消翳的斜陽的動態。
她手里握著一本宋代女詞人李易安的《漱玉詞選》,心不在焉的翻動幾下,然后眼睛凝定在扉頁間那張她看了不下千百遍的照片與一張她已背得滾瓜爛熟的傳真紙上的字,然后她嘆口氣又合上詞選。
的確,她現在的情緒足堪用憂心如焚、心神不寧來形容了,她為父親裴懷石的病情憂心如焚,為照片中的男人及傳真紙上的字句心神不寧。
簡言之,傳真紙上的字是由照片中的男人遠從日本大阪傳真到她手中的,而他傳真那些字回臺灣的原因正是為了她的父親裴懷石。
她的父親病了,而且病得十分嚴重;事情約莫發生在一周前,一向面色紅潤身體健康的父親突然昏倒在家中的庭園里,蘇醒后他說頭疼得厲害,于是煙如便陪著他到自家開設的“懷恩”醫院做檢查,經腦科專家顏醫師檢驗后,證實父親得的是‘腦部惡性腫瘤’。
這個消息對十二歲起就失去母愛,一直在父親羽翼呵護下成長的煙如仿如是個青天霹靂,令她當下魂飛魄散,依據全失!
煙如不懂,父親一向對家人的健康十分重視,每年都會強迫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到醫院做健診,可是為什么獨獨這個腦瘤卻被留在父親身上,并被明顯的忽略了呢?
原本,煙如也不知道父親病得如此嚴重,可是那天顏醫師在走道上的吞吞吐吐及欲言又止表情引發了她的疑心,后來她才明白原來父親在獲悉病情后,曾要求顏醫師暫時不要告訴她事實,因為父親知道這對她會是個很大的打擊。
當時,顏醫師說他也不想親口向她轉述這個壞消息,但因為煙如是父親目前在臺灣僅存的直系血親,顏醫師認為有必要讓煙如早日正視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并且增加心理準備以避免將來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顏醫師希望她能夠、也必須堅強,因為她的父親可能來日無多了。
而‘來日無多’這句話便像一顆被突兀引爆的炸彈,炸得她整個人昏茫不已。
這一個禮拜下來,她不知為這件事以淚洗臉了幾次,而父親自從獲悉自己得了絕癥后,幾天之中明顯的消瘦,食欲不振,顏醫師建議他去住院、開刀,他一概拒絕,只固執的說要死也要死在裴家,何苦去醫院占用病人的病床。
似乎,人一生病,什么事都理智不起來了!煙如想不通在當醫生時那么理性圓融的父親,怎么一下子變得孩子氣起來?他不愿到醫院接受開刀治療這件事情讓她焦灼傷心不已,她知道父親的病情一定十分十分嚴重,否則父親不會心灰意冷,一臉連自己都想放棄的表情。
對父親的痛,煙如有完全使不上力的無助感,雖然“懷恩”醫院是父親裴懷石一手創建的,但煙如對醫院里的事卻是從不過間,并非她有意不聞不問,而是她無法聞問,因為,她是不能聽不能言語的--聽障者。
是的,打從她二歲起,她就被烙上聽障兒的印記,在她成長的年歲中,她不懂這是上天對她特別的恩寵,或是對她有意的作弄。
二十多年前,母親懷著她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造成她的早產。因為出生時的體弱多病,她服用了不少特效藥,而那些特效藥物又因為副作用使她發了幾次高燒,而這正是導致她聽障的原因。
因為她的體弱多病,所以父親為她取名“煙如”,到現在,偶爾父親還會心疼不已的提起她小時候那種病懨懨,仿佛只要一陣風吹就能把她吹得如煙消散的樣子。
從小到大,父親對她的疼愛是不必言語、無可比擬的,她就像他手中一株受盡呵護、嬌寵、照顧的花果。小時候,她是全然不懂自己和別人有何不同?她只是偶爾會覺得這個有許多漂亮東西、許多美麗顏色、許多可親可愛人物的繽紛世界,似乎寂寞了些,因為她的世界里太寧靜了。雖然當時她還小,不懂得什么叫漂亮?什么叫美麗?什么叫繽紛?但她一直理所當然的以為別人的世界也是如此靜闇。
直到某一天,大她四歲的姊姊裴詩如不知為什么緣故,和另一個女生彼此揮舞著小拳頭并張大嘴巴彼此叫囂,她才由她們正激動的張合翕動的嘴唇看出并恍然大悟,除了吃東西之外,原來嘴巴還另有功用。
進入啟聰學校后,她學會認字、寫字、學會用手語和別人做溝通,也學會讀唇語。那之后,她完全了解了她和正常人的不同之處,也理解何以有些人在看她時,會對她投以或奇異或悲憫的眼神。
也在那之后,她終于明白姊姊當初為什么會和那個女生大打出手,只因為那個女生正在嘲笑她是個啞巴、是個聾子,姊姊因不舍她被欺侮,才會有那種行為出現。
多年來,煙如已習慣被人指指點點或與人指指點點(用手語交談)的日子,可是她成長至今,心中最大的遺憾不是她是個聽障者,而是她一直無法和她唯一的姊姊詩如培養出深厚的姊妹情感,八年前,仍在讀大學的姊姊不知何故,與父親起了一次大爭執,賭氣嫁給了一個她才認識不到半個月的美國人,并毅然的渡了洋去做終身的美國人,八年過去,她音訊全無。
八年來,父親常用手語絕決的對煙如說:就當我沒生過詩如這個女兒吧!可是偶爾他酒喝多了,又會用手語同她抱恨的亂指亂比:你姊姊是個天底下最狠心的女兒,她從不想想我這個做父親的會不會擔心?她竟真舍得不要我這個父親。
煙如其實知道父親很掛念遠赴異鄉的姊姊,再怎么說她都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只是礙于他是長輩,他無法先向女兒低頭。
如今,他得了不治之癥,是個不知道自己剩下多少時間的老人,煙如多想求父親別再固執,讓人去找姊姊回來,至少父女再見個幾面也好?墒撬峙逻@個建議會引來父親勃然大怒。顏醫師說過,切忌給父親任何打擊或刺激,否則病情有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眼前的她,像個求助無門,四面楚歌的人,除了秀庸阿姨,她真是連個能談、能商量的親人都沒有了。而秀庸阿姨,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她歸入親人之列?
秀庸阿姨,是父親裴懷石的紅顏知己;秀庸阿姨,也是被她夾在漱玉詞選里那張照片中人的母親。照片中人名叫夏揚之,是與她訂了九年婚約的未婚夫婿!
四天前,為了父親的痛,她有點激動的哭倒在秀庸阿姨懷中,秀庸阿姨仿佛能理解她的無助,她理智的用手語指點她:你還有揚之,找他回來!
一語點醒慌亂中人;她竟健忘到自己還有個未婚夫,更可笑的是,她還得讓未婚夫的母親好心的來提醒她,她還有個不算陌生的陌生未婚夫能對她提供協助。
于是四天前的夜里,一向不曾寫信干預也不可能打電話煩擾夏揚之的煙如,終于在秀庸阿姨提醒了她做未婚妻的權益之后,傳真了一段父親病重的訊息到日本大阪伊藤家給他,也在昨天夜里,他回了一張傳真:
裴煙如小姐:
僅訂于明晚搭機返臺,請告知裴伯伯與吾母!
夏揚之
冗長,又令人感覺悲哀的陌生稱謂,先生、小姐這種客套的字眼是九年來他們之間最典型的稱呼方式,夏揚之的確是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煙如不自覺的輕喟著,再次翻開漱玉詞選的扉頁,照片中的夏揚之赫然出現眼前,朝她展露出一個她熟悉得幾乎可以拿本速寫簿來描繪的憂郁微笑。
這個微笑跟隨這張照片,已陪伴煙如度過了漫漫長長的九年歲月,也許該說,這漫長的九年等待,她獲得的也僅有這張照片及照片中的微笑。
她不否認是在抱怨,但她是因為‘在乎’而抱怨。
是的,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在乎他--夏揚之。
也許這一份在乎是打從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起。照片中的他好年輕,卻一副意塞磊落,才情沉郁的樣子,他的眼神是若有所思的深遂與沉靜,那眼神深刻的吸引著她。更也許,這一份在乎是始于訂婚那天起,套上婚戒那一剎那,他第一次正視她,也給了她無與倫比的沖擊,那一刻,他的眼睛像靜闇的大海,他的人則像一座能望穿水平面的雕像,有一瞬間煙如察覺自己竟能看穿那種他表現給外人看的那種平靜假相下,他其實有個憤世嫉俗,波濤洶涌的熱情靈魂。
但煙如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熱情靈魂沒有一次是針對她而來,因為,她是他一切苦澀的根源。
九年前,她十八歲,在還沒有時間憧憬愛情時,就在父親的極力堅持下,和他訂下婚約,父親的說法是--夏揚之有他欣賞的特質,他肯定他是個可以給煙如保障、讓煙如倚靠一生的男孩子。
父親的用心良苦她很了解,也因了解,她才不忍心拂逆他。只因為她是個聽障者,無法在社會上很正確的適應、很明確的立足,為此父親才急于為她尋覓一個終身保障,或者這種方式在正常人眼中看來是極端異想天開且可笑之至,可是父親就是有辦法去實踐它。
九年來,因為他一直在日本求學,她和他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九年來,她仍無法厘清自己是用怎樣的心情在等待,他就像是她另一種形式的親人,活在她較深層的夢底,給她淡淡的愛戀與幻想空間。
形容夏揚之是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是有原因的。她之所以能漸漸筑出對他的愛戀與在乎,有絕大部分并非來自懷春少女空泛浪漫的幻想,最大的媒介該是夏揚之那打從他出洋留學后就一直長居裴家的母親倪秀庸。
或許,每一個母親都會深刻記憶著屬于子女的所有記憶,大概這正是做母親偉大的地方。原本,煙如也該叫秀庸阿姨一聲‘媽媽’的,但秀庸阿姨善體她可能產生的不自在,因此她們仍舊以姨侄相稱。在裴家這幾年,秀庸阿姨仿佛想讓她對揚之有更多了解,她不斷提起揚之小時候種種,更不厭其煩的拿著揚之從小到大的照片,反覆且津津有味的回溯。
于是經秀庸阿姨常年不懈的解說,煙如幾乎快成了個夏揚之‘通’了。她知道小時候他最喜歡哪一本故事書,最愛哪一輛嘟嘟車,她見識過他讀小學至大學時的那一大疊獎狀,也瞧過他兩歲時照的幾張‘光溜溜’的‘寫真集’,她甚至知道他讀國小第一次學游泳時就跑到小溪畔很神勇的往下撲通一栽,并差點淹死自己,回家還吃足了一頓幾乎被嚇掉魂魄秀庸阿姨親手伺候的‘竹筍炒肉絲’。
這些關于揚之的點點滴滴,都是秀庸阿姨不厭其煩的用手語或筆記,一點一滴存入她腦海中的記憶寶庫,使他在她心中一刻比一刻鮮明,一刻比一刻栩栩如生。因此,她對夏揚之過往的一切并不陌生,她陌生的,是即將回來、睽違闊別了四年的夏揚之。
九年里,一個人能改變多少?
很明顯的,他由一個二十二歲略顯青澀憂郁的男孩轉變成偉岸、成熟、卓爾不群的男子了!四年前,煙如見他最后一次面時就敏銳的覺察到他的這點改變,而奇特的是,這點改變令她心跳及血液的流動速度都急驟加快。
除了外表的變化,煙如并無法由他慣性的斯文、客套與沉默內斂的面具下具體看出他內心有任何起伏或改觀。她只能確定,他愈來愈深沉了,深不可測!
以他這種健全、有好外表,又加上學成歸國這些好條件,有可能喜歡她或愛她這種全然無用的聽障者嗎?她還自知自己是個相貌平庸、不擅打扮的女人,她不知道以她這種條件五不全的女人,除開父親對他的人情恩惠,她還能用什么方式抓住他?他若能有一點點喜歡她,她大概就得謝天謝地了!
今晚,他就要回臺灣了,而他的每一次回國,總能帶引出她的自尊和自卑交戰不休。不能怪她完全沒有自信能抓住他,基本上他就不是那種能被隨意捕捉到的男人。而他每次回臺灣都有特定目的,可悲的是,這些目的從沒有一次是為她而來。
四年前的一次,他為了他母親秀庸阿姨膽結石開刀而回臺灣,也‘順便’趕上了她的大學畢業典禮。這一次,他為了她父親裴懷石生病回國,正好又‘順便’趕上她的傷心難過、蒼白憔悴!為了老父病情的憂心,幾天內她很輕易就消耗掉幾年來她好不容易增加的幾公斤體重,如今,她又骨瘦如柴,是標準的皮包骨了!
煙如完全無法預測,這次夏揚之和她會不會因為父親的緊急病況而被急急架上禮壇?夏揚之這次回來,算是學成歸國,他是再無理由可以急急忙忙趕回日本,并一再找理由拖延著不回臺灣,他也再無借口不實踐當年父親用條件為他倆訂下的婚姻契約!
如果沒有意外,他將注定是和她攜手相依相伴的男人,而和他共度一生這種想法總能引起她無端的戰栗。就算她是個聽障者,她對自己的婚姻與愛情還是難免有期待與憧憬。
她確實很憧憬也很期待和夏揚之攜手一生,只是,她無法得知夏揚之是否和她一般對他們可能到來的婚姻也有如許的憧憬與期望?
這正是夕陽逐漸隱逸在夜色中時,停佇于小小蘭花溫室前的裴煙如心中最大的困擾與隱憂。 ※ ※ ※
裴家,像一座能讓許多泊船棲息?康目煽扛蹫,永遠具備著安全感與寧靜。
可是今晚,裴家注定是要因為夏揚之的歸來而暗潮洶涌,失去寧靜了!
晚間六時許,沒有熱鬧的接機與歡迎儀式,夏揚之獨自由機場招呼車子回到位于市郊的裴家,裴家那幢復層洋房美麗、精巧的立于微明的夜色中,它就像一座指標,庭園中的黃橙色燈球是返鄉游子的導引。
不是沒有人重視他的學成歸國,而是他根本沒有真確的告訴裴煙如或任何人他班機的正確時間表,裴家人要接機也無從接起。
就夏揚之本身來說,他從來就不喜歡裴家的任何一個人再為他大費周章,因為他欠裴家的人情已多得他快不勝負荷了!
不能否認,裴懷石是多么看重他,可是今天如果少掉那張婚姻合約,那么這股看重會是多么令人欣喜!不過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那只他的賣身契,裴懷石大概也不會如此看重他吧?
這種想法,的確讓人士氣低落,回到裴家,他便可以感受到自己的不平衡點更擴大了,但他不能不回裴家,因為裴家等于是他目前在臺灣僅有的家,令人慚愧的,連他的母親倪秀庸也因為那只合約而理所當然的住進裴家,接受裴懷石與裴煙如九年的照顧與供養,這更令他感覺想解除那份婚約有多困難,裴家對他的確是悉索敝賦,盡其所有的供給他,而這次他回國來所要做的事,會使他看來完全像個忘恩負義的渾帳。
剛剛,他已經吃過一頓裴懷石特意叫人張羅的晚餐,不過這頓晚餐頗單調,除了母親陪他吃飯外,他沒有在餐桌上見到裴懷石與裴煙如。
吃飽后,他才在母親的陪同下到裴懷石房里探望他。
乍見病中的裴懷石的確令夏揚之心生不忍,和四年前比較起來,他清瞿憔悴許多,他的病情讓他看來衰老、孱弱,他的聲音聽來也頗消沉、遲滯,他沒變的是,那對冷靜、獨斷、熠爍的眼睛。
揚之一見到他,他劈頭就面露嘲色的諷刺:“終于記得該回來了!”然后他老人家臉孔沒換,就聲音暖暖的問:“吃飽了沒?”
這正是揚之敬愛這個老人的原因,藏在他冷面幽默下的寓意永遠是對晚輩十足的關愛。
“見到煙如了嗎?”他抬起雙眼,漫不經心的又說:“她如果知道你這么早回來,一定很高興!
搖頭是揚之僅有的回答,老人家把裴煙如說成十分期待他回來的樣子,只是平添他的沉重!
在餐桌上沒見到裴煙如的蹤影,他的確有失落感,不過那與情感無關,他并不真的思念她,他潛意識在尋找那老是扎著兩條半長不短辮子的矮小身影,只不過是想看看她有沒有任何改變?順便評估她是否一如多年前單純、怯儒?評估她可不可能被說服,答應和他解除婚姻?或者,她才是他最棘手的問題?
剛剛在餐桌上,母親就提起它是到市區的醫院里幫她父親拿止痛劑。聽起來,她還是沒變,一樣是孝順之至的乖乖女,孝順到能廢寢忘食,孝順到不急于見她多年未見的未婚夫一面。
揚之不自覺的自我嘲弄,他搞不懂自己在不滿些什么?也許他正是想以這種不滿來做引起軒然大波的借口,就像吃中藥,需有藥引,而既想要發動戰爭,總得有戰爭的理由。
揚之苦笑著發現自己愈來愈會找借口,離譜的是,他竟精明到連裴煙如的孝順也能拿來當開火的借口了!
在他和裴懷石交談的半個鐘頭里,裴懷石只是輕描淡寫了一下他的病情,接下來他們聊的都是他在東京求學的一切事情與心得,這讓一老一少話題侃侃,相談甚歡,揚之在接收到裴懷石疲憊的訊息后偕母親離開老人家的房間,但在臨離開之前,老人家對母親交代的幾句話帶回了揚之臉上的陰霾與心頭的沉重。
他說:“秀庸,麻煩你找到煙如,然后再麻煩你和揚之、煙如先商量一下婚期,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還剩下多少時日好活?先辦好他們小倆口的婚事,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
他的話蒼涼、凄慘,帶引出母親的淚光,而原本想當場駁斥裴懷石這種說法的揚之,卻因為老人家的凄涼語氣產生不忍、怛惻與愧疚等種種情緒。他覺得就算退婚終究得經過裴懷石的批準,但他還是無法于此時此刻在老人家病重的床前把一切攤開來講。
十分鐘后,他已靜坐在母親這間寬敞并布置得十分優雅的房間里了!
母親的房間多年來都沒有太大的改變,裴懷石對他們母子倆一直相當慷慨,而他若娶了裴煙如,裴懷石會更慷慨!他在許久之前就明白指出揚之若娶了裴煙如,將來裴家那所“懷恩”醫院以及這幢花園洋房,都將由揚之繼承。
這就是金錢的好處了,臺灣人不是一向調侃:“娶個富貴人家女兒,陪嫁一幢大樓,可少掉二十年奮斗。”確實,他若娶了裴煙如,豈止可以少奮斗二十年,他幾乎是一生衣食無虞了!屆時,他自小到大所向往的一切都手到擒來,要什么有什么!
多么大的誘餌,娶了裴煙如之后他的一切野心臻于圓滿,他可以一步登天,不過他也能算出他即將被犧牲掉的是什么--‘自尊’、‘自由’還有‘美奈子’。
與美奈子相戀兩年,他得到歡笑、快樂,但他也同時理解了他不快樂的根由全導因于留在裴家那張變相的婚姻合同,但因為愛上美奈子,他找回了勇氣。眼前,裴家的一切對心智已漸趨成熟穩定的他,不再是最大的誘因,眼前,他最想贖回的是他的賣身契,那連帶也能挽回他的骨氣。
這股想法總是很振奮他的心,他下意識在這組靠窗的小茶幾組的沙發上坐直身軀,靜靜的望向正忙碌于沖泡花茶的母親,他的思緒轉到了母親身上。
“說服母親贊同”會很難嗎?揚之自問。
也許不難,他想。母親倪秀庸并不是那種腦筋死板的古式中國婦女,她曾接受過西洋思潮,也懂自由戀愛,也知道愛情在一場婚姻中的重要性,他是那種有中西兼容并蓄美感的婦女,揚之直覺明白母親不是個容易被說服的女人,但為了他的終身幸福,他相信母親終將會站在他這邊。
相對于夏揚之的想法,倪秀庸并不能由兒子那若有所思的怔忡眼神看出他的思緒。幾年的異鄉求學,確實讓他們母子倆生疏不少,而裴懷石突如其來的病況,更是讓秀庸憂心到無暇去注意兒子神情中的不對勁。
她有點心神不寧的在小茶幾上擺好兩組印著翠釉的細瓷杯后,嫻雅的坐定在揚之對面的另一張小沙發里,提壺倒出暖熱的茶湯后,她用閑話家常的語氣問道:“揚之,剛剛你裴伯伯提起要盡早辦好你和煙如的婚事,你的看法怎樣?”
“我沒有什么看法!”揚之悶悶的咕嚕。
“哦!你是說你對婚事沒有任何意見?”秀庸揚起杯子啜了口茶,略顯不解的看著兒子緊皺的眉頭。
“媽,我不是沒有意見,我的意思是……我想取消和裴煙如的婚約!”揚之硬著頭皮一口氣說到底。
這個訊息猶如當頭棒喝,秀庸握在手中的瓷杯一個不穩,匡啷落地。揚之心急得站起身,踢開落在母親腳旁的碎瓷片焦灼的問:“媽,你還好嗎?有沒有燙著了?有沒有傷到哪里?”
秀庸由目瞪口呆中回過神的第一句話是:“我不好,你不該跟媽開這種玩笑的!彼置䲟P之額頭,再摸自己額頭,滿臉愁色!安恢朗悄惆l燒了還是我病了,不過我肯定我們母子兩人之中一定有一個‘頭殼壞了’!
“我們很正常,只不過壞了一個漂亮的茶杯!睋P之苦笑著蹲下身撿拾碎片。
秀庸盯著兒子俊逸的臉孔良久,再次求證:“剛才你說的話,是在同媽開玩笑,對吧?”
“不對!我是認真的。”揚之停下撿拾動作,微揚著頭嚴肅的一字一句的說:“媽,我知道這會是個教人難以忍受的事實,但事實是……兩年前,我愛上了一個日本女孩,她叫伊藤美奈子,是我待在日本時,時常去打擾的那個伊藤家的小女兒,正因為我們彼此相愛,彼此認真,因此我想和裴家退掉婚約,因為我不能在沒有愛為前提下和裴煙如草草結婚!
癱入沙發,秀庸不能置信的在腦海里消化兒子的話。他說他戀愛了,愛上一個日本女孩,他不像開玩笑,他的表情莊重、認真。就一個母親對兒子個性的了解,她知道他不可能開這種玩笑,可是怎么偏偏在這種非常時機發生這種非常事情呢?本來,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在進行著,怎么半路又殺出個叫伊藤美奈子的女孩子呢?
由兒子的話中回過神后,秀庸再也捺不下心急如焚,她想了一下,試著跟他講理!皳P之,媽知道你什么事都容易認真,認真不失是一種優點,可是關于這件事,在我看來你一點都沒有給人認真的感覺,反倒有點率性胡鬧,想想,裴家對我們的恩情……”
“我知道,我知道,”揚之煩亂的制止母親繼續往下說。“裴家對我們恩重如山,可是恩情不是愛情、感情也不能當禮物用來彼此互相饋贈或做交易!”
“現在講這種話不嫌太遲了嗎?”秀庸極端煩惱的、不滿的質問。“九年前我已經要求過你好好考慮自己做下的會是什么決定!這下可好,九年來我自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待在裴家接受人家給予的一切恩典,而你自己也在日本享受裴家給你的所有恩惠,然后,你獲得你想獲得的一切,就拍拍屁股找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你不玩了!孩子,這不是一種游戲啊!你把你的裴伯伯和煙如當成什么?你又想把我置于何地?”
揚之弓起眉,他拒絕退縮的直視母親據理而爭。“媽,我就是敬重裴伯伯,才不想把裴煙如當成我們交易中的犧牲品;我就是不想把裴家給我的恩惠當游戲,我才會更慎重的過濾一次我們和裴家之間的交易!是的,如果恩情必須用我的終身幸福來做賠償,那么這場婚約只能算是一種‘交易’。這么多年過去,不問我的感受,但你們可曾問過裴煙如的感受?打從我和美奈子談戀愛開始,我就一直在想,愛人的感覺真好。媽,你一定也愛過的,對不對?搞不好,裴煙如也可能另有所愛,對不對?而你們如果為了一紙藏了九年的黃薄紙片就把兩個不相愛且各有所愛的男女湊在一起一輩子,那豈不是為這世間徒增怨偶一對嗎?”
“兒子,你說得頭頭是道!毙阌篂閾P之的不妥協搖頭嘆息!安贿^,當年你裴伯伯就很清楚的點明了這確實是一樁各取所需的交易婚姻,而一旦你在九年前簽下了那張黃薄的婚姻契約,就注定今生今世裴煙如都是你的責任!”
“媽,你不覺得那是一張說得好聽、寫得好看的賣身契嗎?”揚之干笑!澳銉鹤拥馁u身契!
“就算那是一張賣身契,當初也是你自愿簽下的,沒人逼迫你!毙阌箤鹤拥恼f法至為不滿,她嚴苛的警告:“而今后,你若提起要解除婚約,那便是罔顧了人情道義,你不但陷自己于不義,也陷你的母親于不義。”
母親的確是難以說服的,揚之瞥了母親緊抿的唇一眼,焦躁的由沙發上站起身,開始來回踱步!昂冒!好吧!現在我們姑且放下我的想法,但裴煙如呢?你們究竟有沒有問過她對這樁婚事的感受?”揚之抓住這個論點不放,亮著眼睛揣測道:“搞不好,她另有所愛我們并不知道,而她也礙于那紙婚約開不了口?”
她是個聽障者,本來就開不了口,秀庸在心中嘀咕。對兒子的順風扯旗、顛撲不破,秀庸實在很頭疼也很困擾;煙如有什么不好?她是那樣一個乖巧溫順又姣美的女孩子!伊藤博昭的女兒有什么好?明明知道人家有未婚妻子,還不三不四的和人家談情說愛,至于伊藤博昭這老頭就更差勁了,竟然放任自己的女兒去搶奪好友女兒的未婚夫!這是什么世界?而揚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竟被所謂愛情沖昏了頭,想背德喪義,真是昏天黑地。
秀庸瞪著踱步踱到幾乎磨穿磁磚的兒子,決心下猛藥。她正襟危坐、慎重其事的說:“你不必擔憂煙如的想法,她的確是有所愛,像她心思這么細膩敏銳的女孩不可能不愛人,而她愛上的人是你!
揚之停止踱步,他被母親嚴肅的表情及突兀的言詞所驚,他無限困擾的用指腹刷過頭發,好氣又好笑的說:“媽,我看開玩笑的人八成是你吧?裴煙如不愛我,她根本不可能愛我,九年來我們甚至連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別那么殘忍,兒子!”秀庸再也忍不住騰騰怒氣的指謫:“你明知道煙如不可能說半句話的,從前不能,今后也不能,假如這是你想用來和她解除婚約的借口,那么我萬萬不能茍同,她的聽障情況,你在九年前就一清二楚了,這也正是你裴伯伯和你簽約的原因,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缺陷,裴家要找什么好條件的沒有!會看上你這個窮小子!
母親的話是事實,不過也夠傷人,揚之沉痛的說:“媽,您難道不能體會,這正是你兒子的悲哀!”
“我能體會,但你渴望博得誰的同情呢?是你把你自己的世界搞得一團糟,我若同情你,那么誰來同情你那已身染重病的裴伯伯及無法言語、任你瞎耗了九年青春的煙如呢?”秀庸尖銳的數落,眼淚卻不能自己的溢出眼眶。“他們父女倆對我們母子倆是如此敦厚寬容,我不懂你還在吹毛求疵些什么?”
“我不是吹毛求疵,我只是愛上了另一個女孩子,愛人有罪嗎?”揚之絕望的低吼。
“愛人無罪;問題是你根本就不應該再愛上別人,你是一個有婚約在身的人,你更不該的是愛上伊藤博昭的女兒,伊藤博昭和你裴伯伯是好朋友,你難道要他們為了你而反目成仇?”秀庸邊拿起手絹邊擦拭眼角邊氣憤的駁斥。
揚之真的是沒轍了!他氣餒的看著母親的淚眼攻勢,看來,母親不只是難以說服,她根本是無法說服。母子倆大眼瞪小眼數秒后,他不死心的喃道:“我要去找裴伯伯談一談!
說完,他掉頭往外走,秀庸飛快堵在他面前,疾言厲色的喊:“不許,我絕對不許你去,醫院里的顏醫師說以你裴伯伯目前的病況,是不堪承受任何刺激的!
“那么,我去找裴煙如談!睋P之堅決的說,毅然的往門邊走去。
“你為什么這么頑固不化?為什么這么急于毀滅裴家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你是打定主意要讓我們母子倆背負一輩子忘恩負義,得魚忘荃這種罪名,是不是?”秀庸擋不住兒子的決心,急得在他身后跳腳。
母親的話讓揚之在門邊停住腳步,他旋過身,臉色蒼白卻語氣平靜的說:“媽,不要再用恩情來壓我了,就你的說法除非我用我的一生來償,否則欠裴家的恩惠不論是做牛做馬我都還不了了!睋P之咬咬唇,沖口說出:“可是我得提醒你,有美奈子的愛,你就有一個活得健康快樂的兒子,沒有美奈子的愛,你就只剩下一個活得像行尸走肉的兒子,你說我自私自利,得魚忘荃也好,你說我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也罷,這正是我要留給你的選擇!”
“你在威脅我?!你竟為了一個女人威脅我!”秀庸氣忿得有點發抖。從小到大,揚之或許很獨立自主,但他一直很能體諒她這個做母親的苦處,也幾乎沒有拂逆過她,她不知道這個伊藤美奈子是何方神圣?或者該說是何方妖精?竟能把做事一向謹守分寸、不曾讓她操過心的揚之迷得團團轉,迷得甚至罔顧人情義理。一想到這里,秀庸更生氣了,她放下狠話:“好,這就是你多讀了幾年書的后果!這就是裴家栽培了你的后果!如果你真執意要和煙如退婚,那么你干脆連我這個母親都不要算了,你回你的美奈子身邊過幸?鞓返纳,我就當沒生你這個兒子。”
耳聽母親那三流連續劇里的威脅臺詞,眼見母親淚水滴滴答答直落,揚之真是心煩意亂到了極點,他痛苦的倚在門板上猛爬頭發,臉上盡是落寞與失意。他不相信他和美奈子的愛情就這么完蛋了!
默默盯視兒子表情良久的秀庸,終于有點體會兒子的‘認真’了,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她何嘗不同情兒子、不希望兒子幸福呢?可是站在一個報恩者的立場來說,她怎能贊同兒子做一個背信忘義的人呢?那樣子,就算他擁有了自己選擇的婚姻,他難道就能躲避一輩子良心的苛責嗎?
該怎么做才正確?該怎么走方可行?秀庸的怒氣在眼見兒子那種蒼涼凄惻的表情時,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的心早已軟化在揚之強烈的痛苦中,她不知道自己該先認輸成全揚之和美奈子的愛情,還是等揚之低頭,然后迫他娶煙如過一輩子痛苦的生活。
秀庸愈想愈覺自己的心神無法寧定,為誰護誰都不對!她心煩意亂的由兒子那失魂落魄的陰郁臉龐上收回眼光,極目望向裴家那在夜里仍明亮燦然的庭院。
庭院里,有習習微風吹拂,庭院里,有股股月季花香,庭院里,唯獨沒有能替她解開這一團紊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