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當駱冠凌提前從外頭回來時,駱夫人派丫鬟來找他,說少夫人一大早就出去,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駱冠凌看看時間,已是晌午時分,不由驚訝地問:「吃午飯也沒回來嗎?」
「沒有,眼下芙蓉園正在修池造林,夫人怕少夫人出事!
駱冠凌沒有再多問,匆匆交代興旺幾句后,就離府去尋妻。
忠陽依舊緊隨其后。
今天天氣很好,芙蓉園外的道路上因不是開、閉市的時間而顯得清靜。平日總是忙,極少有空閑時間出來逛大街的駱冠凌覺得在這樣的晌午時刻,沿著寬敞的大街走走也是一種享受。
若非有事懸掛在心頭,此刻他真想放緩腳步好好享受這難得的清靜。
芙蓉園里雖然在修整,但大片的區域仍舊花團錦簇,色彩繽紛,涉足其中,令人留連忘返。
可是平日最愛來這里的傅悠柔并沒有在園里。
「她會到哪里去了呢?」他納悶地自言自語。
「少爺,也許少夫人到集市去了!怪谊柨纯此闹埽卮鹬魅说脑。
「不會,她不熟悉長安,不可能敢獨自去集市!
忠陽撇撇嘴!赣心莻刁鉆古怪的丫鬟陪著,那可說不定!
他少有的譏誚語氣令駱冠凌詫異地回頭看著他。
「其實青紅很好嘛,對你也不壞,你干嘛那么討厭她?」想起從認識傅悠柔那個牙尖嘴利的丫鬟后,他老實木訥的隨從好像就沒給過人家好臉色,而兩人一碰面總是斗嘴不斷,駱冠凌若有所思地問。
忠陽忿忿地說:「她人是很好,可是我討厭她整天嘴巴不停地教訓人,沒個安靜的時候,好像只有她才是忠心護主似的!
「其實你們兩個都是忠心不二的仆人,以后相處久了你們會喜歡彼此的!
「誰要喜歡那種像只麻雀似的女人!」忠陽不屑地說。
駱冠凌笑笑不說話,心里卻暗嘆:看來無論主人還是下人,只要是人,都有各自的煩惱。
「嘿,少爺,你看那邊好像在唱戲耶!
就在他邊想邊穿過園子東角時,忠陽突然拉拉他。
抬頭看去,果真見到遠處的戲臺前圍了不少人,于是兩人往那走去。
芙蓉園西側的鎮國寺前,有個不小的戲臺子,臺子前有一排排石砌木搭的長條板凳。那是逢年過節,市民們祭神拜祖時用來唱戲文的地方,也是黃昏日落時,說書人的場子。
今日,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戲班子在這兒唱起了戲。
因是晌午時分,場子里的觀眾多是附近無事的居民、婦孺。
一個妙齡女子正在臺上邊舞動長袖邊唱著戲文,為她擊鈸打板的是個發須花白的老頭,身后則有個風骨清峻、著青衣的男子彈琴伴奏著。
此刻,那女子正唱得凄絕哀婉。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
駱冠凌一聽,原來她唱的是漢代樂府宮調《孔雀東南飛》。
好端端的,干嘛唱這悲悲切切的斷腸詞?他暗想著,在人群中尋找著傅悠柔。
要找尋她實在很容易,除了她獨特的美麗氣質使她宛若鶴立雞群外,更因為看戲看得像她那般失態的還真不多見。
看著她,駱冠凌再次失了神。
瞧瞧這滿場女人,就是到了傷心處,也只是紅紅眼兒,嘴里碎碎念著分分神,孩子們更是無拘無束地學著臺上的唱腔哼著四處跑。
獨有她,滿臉的淚水任其縱橫交錯,盈盈淚眼只顧盯著臺子,帕子雖在手里,卻只是捏著,也不去擦掛在腮邊的淚珠兒。
更絕的是,她手中捏著的帕子,一端在自己手里,另一端則攥在那個不遑多讓的丫鬟青紅手中。
駱冠凌立即低頭在她身前尋找,果真看到一塊已經濕透的絲帕落在她眼前的地上。顯然,她是在「丟失」自己手帕的情形下「借用」了丫鬟的。
看她倆頭挨著頭,目不旁視,唏噓不已的模樣,他覺得實在是滑稽可笑。
于是他大步走過去,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湊在她耳邊說:「怎么哭成這樣?這是在演戲,是假的……」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傅悠柔居然做出了令他絕對想不到的動作:她頭不回,眼不眨地伸出手,用青蔥白玉似的手摀住了他的嘴。
震驚之余,駱冠凌訝然失笑。
她摀得不重,駱冠凌的心卻因此產生了一種觸電般的感覺。真愿意就讓她這么摀著……可是不行,瞧,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和小媳婦們已經在往他們這邊偷看,還蒙嘴竊笑了呢!
他可是長安城有名的駱家公子,怎能縱容她在大庭廣眾之前如此放肆?
于是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想將她的手拿開?墒歉涤迫岵环攀,她正聽戲聽得入神,如何能讓耳邊的「嗡嗡」聲擾了興致?
但為了面子,他還是毫不含糊地抓下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傅悠柔試圖抽回手,可緊握著自己的大手絲毫不放。不想再被打擾,她只得任由他握著,繼續聽戲。
她的溫順令駱冠凌十分受用,用幾個兇狠的眼神將那些偷看他們的目光逼退后,他也陪她聽起戲來了。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尸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臺上女子唱得哀怨,這正是戲文主人公焦仲卿夫婦訣別后各自尋死的一段,他身邊的人兒也哭得更傷心了。
看著她梨花帶雨的嬌容,駱冠凌真不知道是該由著她看戲好呢,還是該將她強行帶回家去。
「說書唱戲不就是為了逗人開心的嗎?干嘛偏把人弄得像死了親人似的?」
他看了臺子上唱得興起的戲子一眼,從兜里取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擦拭著不斷滾落的晶瑩淚珠。
也許柔軟干燥的手帕讓她的肌膚舒適,視線清晰,傅悠柔立即放棄了原來手里捏著的那角布巾,改抓起這塊送到面頰上的手帕。
見她毫不猶豫地抓走了自己的手帕,駱冠凌無奈地回頭看看站在身后的隨從,發現他也正眼帶不屑地注視著傅悠柔身邊那個同樣哭得天昏地暗的丫鬟。
駱冠凌沒再說話,心想反正戲也快完了,她喜歡聽戲,就由她吧。
此刻,臺上的女子音調一轉,變得高亢激昂,不再纏綿婉轉。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
回頭再看身邊的人兒,依然淚水滂沱,竟讓他莫名地心痛。
終于,「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臺上的女子一個大鞠躬,戲唱完了。
「走,回家吧……」駱冠凌拉著她的手欲走,這次被她掙脫了。
只見她取下頭上的珠翠簪子,徑自走向臺前正托著缽等待賞銀的老人。
「等等。」看到她把那只簪子放進缽子里,駱冠凌喚住老人,將簪子拿回來,同時將一錠足有十兩的銀子放進缽子里。
「謝公子慷慨!謝公子慷慨!」老人頓時喜上眉梢,連連道謝。
駱冠凌對他揮揮手,拉著傅悠柔大步離去。
傅悠柔急忙回頭,對站在老人身后那位唱戲的女子笑了笑,才任由他拉著離開戲臺。
看到駱冠凌如此慷慨大方,她的心里好高興。原來他并不冷酷,是個好心人!
「為何那樣看著我?有什么不對嗎?」發現依舊淚光閃閃的傅悠柔一直在偷看自己,駱冠凌停下腳步問她。
其實,此刻他的心情很好,因為他沒有錯過傅悠柔眼里贊賞與崇拜的目光,也感覺到了她的喜悅。他為自己能取悅于她而感到高興,而她崇拜的目光也讓他覺得自己突然之間變得高大完美了。
此刻,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短短的時間里對她產生了諸多他不曾預想過的情緒,像見到她流淚時的心痛、見她開心時的興奮,以及早先聽說她出門久不見歸時的擔憂。
傅悠柔笑意盎然地抽出自己被他握著的手,先指指戲臺那邊,再比了一個手勢,然后雙手交抱腰側,對他行了個謝禮。
「妳說妳要謝謝我讓妳聽完戲,還給了戲班子銀子。是嗎?」駱冠凌專心地看著她的表情和手勢,一邊確認似地問她。
傅悠柔連忙點頭,很高興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快樂染紅了她的面頰,欣喜點亮了她的雙眸,此刻的她,除了美麗,更顯出勃勃生氣,讓人無法不被她吸引。
駱冠凌很高興,但他沒有喜形于色,而是拉著她繼續往前走,并裝作不以為然的樣子說:「那些戲子把妳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我卻打賞他們,真是糊涂!」
話聲才落,腰間突然被擰了一下。他趕緊回頭,見傅悠柔瞪著他。那似嗔似嬌的模樣令他心頭一熱,急忙改口道:「不過他們唱得不錯,應該打賞!
聞言,傅悠柔轉怨為喜。
駱冠凌滿足地看著她。「妳要是愛看,長安城的好戲多著呢,等過些日子,我帶妳去看讓妳笑的!
傅悠柔突然站住,仰起臉看著他。
她眼里的驚喜和敬慕讓駱冠凌頓時感到一陣飄飄然!
「是的,我會帶妳去!」沒有半分遲疑,他沖口給了她保證?粗矍叭缁李佋谙矏偟年柟庀戮`放,他的心陶醉了。
那天,駱冠凌并沒有馬上將傅悠柔帶回府,而是帶她到大街上的食店吃了因看戲而忘記的午餐,又陪她去逛東、西二市。
本來這是傅悠柔最開心的一天,她不僅聽了戲,逛了渴望已久的集市,而且看到了駱冠凌從未表現過的溫柔和耐性,她真希望以后這樣的日子能多一些!
可惜,當逛完集市,駱冠凌帶她到茶樓喝茶,遇到幾個熟人后,情況就改變了。
上了茶樓,另一角有幾個看上去與他相識的年輕男人與他打招呼,駱冠凌讓青紅和忠陽陪著傅悠柔喝茶,自己過去與他們寒暄。
傅悠柔暗中觀察著他們,因為距離較遠,聽不到他們談什么,但她會讀唇語,所以依然毫不費力地知道了他們談話的內容,心情也隨之起伏。
「駱公子陪賢妻逛大街哪,真是幸會!」一個衣著華麗,看似貴公子的年輕男子笑容古怪地說。
傅悠柔趕緊看向駱冠凌,可是他背對著她,看不見他的嘴,無法知道他的回答。她只能盯著其他人,希望從他們的交談中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及他的反應。
另一個男人毫不掩飾地笑道:「雖說娶個啞巴老婆讓老弟吃了虧,但尊夫人那等絕色女子天下何處能尋?如此佳人讓駱老弟一人獨得,老弟也算幸運啊!」
傅悠柔感覺到背對她的駱冠凌突然身體變得很僵硬。
又一個男子雖然側身而坐,但因他將面孔轉向駱冠凌,所以傅悠柔能看見他的唇動。他說:「如此美貌女子,棄之可惜,留著做侍妾,倒亦快哉?反正駱兄還有個同樣貌美如花的表妹愛慕著,將其娶來做正妻不就可填補遺憾了嗎?」
這幾人顯然都參加過婚禮,所以知道樊苗苗迷戀駱冠凌的事?墒撬麄冋媸邱樄诹璧呐笥褑?為什么要替他出這樣的壞主意呢?駱冠凌又是怎么想的?
傅悠柔很想看到駱冠凌的回應,可是他一直沒有轉回頭來,而那個華服男子卻看向了這個方向。傅悠柔知道他要看的是自己,于是她垂下頭,無心再觀察他們。
不久,駱冠凌回來了。
傅悠柔毫不避諱地端詳著他,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么。而她也看到了,并因此感到失望和難過。
駱冠凌的言詞雖沒有什么改變,神態卻有了迥然不同的變化。
他的目光不再清澄,視線也多有回避,他的手也不再碰觸她的肢體,彷佛在一瞬間,她就成了帶刺帶毒的丑物,碰不得,也看不得了。
傅悠柔的心情在這短短的時間里,經歷了大喜、大悲二重天。
此刻,她真恨自己有讀唇語的能力!如果沒有「聽到」那些對話,她的心情不會變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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