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整夜的考慮,李穎決定到醫院去看芝兒。不論芝兒對她的成見多深,恨意多濃,她覺得自己仍然該去一趟。
在念書時,在做同學時,她和芝兒就從來不是真正的朋友,沒有真正接近過,一種難以解釋的敵意一直存在她們之間,那敵意也不全因為思烈,或者——她們是兩個不該碰面、不該相識的人吧,敵意是與生俱來的!
她從梯田散步回來,立刻就趕去臺北。已九點多鐘,相信芝兒已經醒了,清晨的時間大家的情緒都比較平靜,也許她們可以心平氣和、開誠布公地談一點話。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她甚至不想讓思烈知道,直接走到芝兒的病房。
她已經決定用最真誠、坦白的態度面對芝兒,所以毫不猶豫地就敲響房門。過了一陣,里面沒有回音,芝兒沒醒?那個特別護士呢?不可能也睡著了吧?再敲兩下,她輕輕推門進去,令她意外的是病房里根本沒有人,床上整整齊齊,病房里干干凈凈的。芝兒呢?
她很吃驚,很擔心,芝兒不會在半夜里想不開又傷害自己吧?她人呢?聽同文說至少也得住三天醫院,她人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轉身走出病房,看見匆匆而過的一個護士。
“小姐,請問這間病房的病人呢?”李穎問。
“你說葉芝兒?她一早就出院了!”護士打量一下李穎!胺酵拇蠓蛱嫠灥淖!”
“哦——謝謝!”李穎透一口氣。原來是出院了,可是——只休息了一夜就可以出院嗎?同文怎么肯簽字?“方同文現在可在醫院?”
“可能不在,昨夜他是夜班!”護士搖頭。
謝過那和氣的護士,李穎匆匆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她想從同文那兒知道一些芝兒的消息。
接電話的是翠玲,她把聲音壓得很低。
“李穎?什么事?同文剛上床,他昨夜是大夜班!”她輕聲細氣地!澳悴粚懜鍐幔俊
“我在醫院,她們說芝兒出院了!”李穎說。
“是,同文說她堅持要走,你知道她的脾氣啦,”翠玲說:“反正傷口也不太深,同文只好簽字放人!”
“我本來想看看她,跟她談談的!”李穎說。
“談什么?有什么好談的?”翠玲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澳阍趺赐蝗黄牌艐寢屍饋?還婦人之仁呢!”
“你不了解,芝兒的內心也許真的痛苦!”李穎說。
“那又怎么樣?總不能把韋思烈還給她,”翠玲笑起來。“韋思烈是人,不是東西,不是物品!”
“我——不是這意思,”李穎嘆一口氣。“或者我異想天開。我總覺得我們三個之間可以尋求一種諒解!”
”哎,哎,我說李穎,你省省心吧!”翠玲小聲嚷。“葉芝兒那個人——算了,我不勸你,你愛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難道不明白她昨夜想自殺是故意做給你們看的?”
思烈也這么講,芝兒故意做給他們看的,但是——她始終認為芝兒內心痛苦,芝兒矛盾,芝兒絕非故意,傷害自己難道不痛?
“我回家去好好想想,我們以后再談,別吵醒了同文!”李穎放下話筒。
她不明白自己,她應該敵視芝兒的,但是她不但不恨,而且越來越同情,這是翠玲說的婦人之仁嗎?
她走出醫院,坐計程車回家,一路上都在想,她對芝兒可是婦人之仁?可是婦人之仁?她一直覺得,愛情該是甜美、溫馨的,不該殘忍,誰說在愛情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呢?愛情不該殘忍!
☆☆☆
回到陽明山,打開花園鐵門,母親已經從玄關處沖了出來。母親是斯文篤定的,她那么緊張、匆忙,難道又發生了什么事?
“穎穎,你去了哪里?”母親朝屋子里望望!罢婕彼牢,葉芝兒來了!”
“芝兒?”李穎深感意外,難道芝兒出院是為了找她?難道她和芝兒有相同的心意想談一談?想尋求諒解?
“穎穎,”母親擔心地!叭~芝兒的樣子很可怕,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手腕上還綁著紗布,我看——”
“放心,媽媽,不會有事的!”李穎微笑著安慰母親,她不想說出芝兒昨夜的事,以免更嚇著母親!拔抑乐阂獊恚覀兗s好的!”
“哦——你們約好的!”母親果然信了。
匆匆走上玄關,背后的母親已從走廊的一端離開。李穎吸一口氣,才慢慢走進客廳。
芝兒木然坐在那兒,蒼白著一張臉,嘴唇也發青、發紫,眼睛卻是浮腫的。
“芝兒——”李穎心中惻然,又有說不出的歉疚!拔业结t院去看你,誰知你卻來我家了!”
芝兒漠然看她一眼,沒有生氣,沒有光芒,也沒有生命的一眼。
“我來比較好!”她冷淡地。
“是——”李穎不知道該說什么,也摸不清芝兒的來意。但——無論如何,芝兒是個犧牲品,芝兒無辜,愛情害了她。
“我并不知道為什么要來,”芝兒這一刻是絕對冷靜的,她的聲音無愛也無恨!拔抑皇窍,我該來,該見一見你,該和你談一談!”
“是,我也這么想!”李穎吸一口氣。芝兒該是失敗者。是昨夜自殺的弱者,然而芝兒有一種氣勢,壓得她似乎連呼吸也困難。
“昨夜我出了丑!”芝兒冷冷地自嘲!叭~芝兒居然會割腕自殺?誰會相信呢?當然是葉芝兒故作姿態,有意為難人啦!葉芝兒殺人也不會自殺!”
“芝兒——”李穎的聲言哽住了。“你絕對不是故意的,我剛才還對翠玲說,我相信你心中難受,這樣的事——芝兒,我好抱歉!”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芝兒看她一眼,還是冷冷淡淡,一點生氣也沒有!拔宜龅囊磺袥Q不因為你,我不喜歡你是事實,雖然你還刺激不了我!”
李穎呆怔一下,突然醒悟到芝兒和她有相同的驕傲,驕傲的女孩子寧愿死也不愿承認失敗。
“你知道我不喜歡你什么?李穎,”芝兒飄忽地笑起來。“你把愛恨都藏在心里,情愿自己痛苦,這算什么呢?一把兩面都鋒利的刀,傷人又傷己?我討厭你的故作矜持和驕傲,我討厭你的自以為超然,你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孩子,為什么要做得與眾不同?”
李穎的背脊發涼,臉龐慢慢變白,芝兒每一句話都好像打在她心上。她是芝兒說的那樣的女孩嗎?她是嗎?那她豈不是很虛偽?很做作?很令人受不了?她是那樣的人嗎?她開始流冷汗。
“當然,你有你的優點、長處、才華,大多數的人都能接受你、喜歡你,包括思烈,但不是我!”芝兒再說。臉上開始有一絲怪異的紅!蔽覐膩聿幌矚g你,你該知道不因為思烈,沒有思烈之前我一樣不喜歡你,我無法接受你的作風,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辛苦,覺得累,李穎,知道嗎?你使我疲倦!”
“我該怎么說呢?抱歉?”李穎搖搖頭。她使芝兒疲倦?這話怎么說?
“不必,你的抱歉不能使我更快樂,說了豈非多余?”芝兒漠然地笑。
“芝兒,我在想——”李穎的話頓住了,她突然發覺,說這樣的話適合嗎?
“想什么?事到如今,也不必吞吞吐吐了!”芝兒說。
“是,”李穎看她一眼,非常誠懇地!拔以谙搿蛘呶覀冎g可以尋求一點諒解!”
“諒解?”芝兒夸張地笑起來,臉上肌肉卻紋風不動,非常怪異!盀槭裁匆獙で笳徑?我們之間有誤解嗎?”
“我——”李穎語塞了。她在芝兒面前從來都是占上風的,無論在言語,行動上,這一次——是因為內疚?因為歉然?因為自覺不能再理直氣壯?
“就算有誤解,也不是對我,而是對思烈!”芝兒再說:“這些日子,你能真正了解他嗎?”
“我想——我能!”李穎說。一種不能肯定的感覺在心中擴大,她真正了解思烈嗎?
“能?”芝兒嘲弄地笑了!八莻出色的教授?一個情圣?一個完美的男人?”
“他有他的優點,當然,人是有缺點的!”李穎說。
“我不想破壞你心中的思烈形象。但他絕不是你所想像的!敝赫f:“而且——只看外表并非真正的他!”
“你說得對!”李穎吸一口氣。
芝兒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不想破壞思烈?事實上,她是在這么做。
“你知道嗎?李穎,”芝兒的笑容變得很暖昧。“思烈在美國也有些女人,信不信由你,你若想要證實,可以告訴他是我說的!”
“芝兒——”一陣極端的厭惡涌上來,芝兒為什么要這么說呢?無論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好處?
“我很抱歉,但我必須說,”芝兒冷冷地笑!绊f思烈不像你那本《陌上歸人》中那樣純情,他很風流,很花,他對女人不是你想像中那么挑剔,那么專一,你不要被自己的想像欺騙了!”
芝兒不說思烈欺騙她,說她被自己的想像欺騙,芝兒實在聰明。
芝兒到底是怎樣的人呢?她看似簡單卻那么復雜,李穎不愿相信她在耍手段,偏偏她又像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李穎開始發覺——她實在一點也不了解芝兒,更無法從她的言行中看出一絲真相。
那么,李穎的內疚、歉意豈不多余?因為她完全猜不透芝兒的意圖——芝兒有意圖嗎?
“任何人都可能被自己的想像欺騙,”一下子李穎就心平氣和,就冷靜了。她不必對芝兒低聲下氣,步步退讓的,她做錯了什么呢?“不過我認為被自己欺騙倒不是壞事,如果這欺騙能令我快樂!”
芝兒皺起眉頭,好半天都沒有說話。她不明白李穎的態度為什么會在一剎那間改變,李穎不是一直看來不安和內疚嗎?她是不能明白!
“沒名沒份的,你也打算跟他一輩子?”芝兒冷硬地。
“這其實并不是困擾我們的問題,你也知道,”李穎搖搖頭。“芝兒,思烈其實也不是你想像中的人!”
“我并沒有想像。我真正的了解他,我親眼目睹他的所作所為,”芝兒提高了聲音,她怎么了?開始沉不住氣?“我和他共同生活了兩年!”
“你能故意做一些事給他看,他也可能故意做一些事給你看!”李穎淡淡地笑。
“他故意做給我看?你真天真!”芝兒夸張地。
“事實上,你們共同生活的兩年只是在不停地傷害對方又傷害自己,這是我旁觀者的看法!”李穎說。
“錯了,”芝兒揚一揚頭,很倔強,很驕傲,但是掩不往眼中那絲被人看穿、看透的狼狽!拔胰~芝兒做的事只為自己快樂,這不傷害自己!”
李穎搖搖頭,再搖搖頭,把視線移到芝兒手腕的傷口。芝兒不傷害自己嗎?驕傲的女孩總是自找苦吃。
芝兒被李穎的視線所擾,她窘紅了臉,下意識地縮回雙手,又覺不妥,慢慢再伸出來。
“我喝多了酒常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她自我解嘲地!拔以诿绹茸砹,在街上開了車亂追人,好像發了神經一樣!”
“那你就不該喝酒!”李穎說。
“不喝酒怎么行?思烈和我都是酒鬼,在美國兩年惟一的成就是習慣以酒當水,”她笑!安缓染莆視䴗喩聿蛔栽,比不穿衣服更難受!
李穎再搖頭。芝兒來就為了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她有企圖嗎?有嗎?
“你吃過早餐沒有?”李穎想轉開話題。
“我不習慣吃早餐,我的一天生活開始在午餐之后!”芝兒在沙發上移動一下。
“要不要喝點果汁?”李穎再問。
“兒童飲料!”芝兒撇撇嘴。“李穎,我想請你替我跟潘少良道個歉,昨夜折騰了他一晚上!”
“他不會介意的,他人很好!”李穎說。
“但是你不接受他!”芝兒盯著她。
“我不能接受世界上每一個好人!”李穎說:“也不是每一個好人都適合我!”
“思烈能適合你?他有些——正邪不分!”芝兒又笑了。她是要來談思烈的,無論說起什么,她總能把話題繞回思烈身上。
“我想每一個人在某一些時候,某一些情況下,都可能正邪不分,不只他!”李穎說。
“我更是邪多于正,是不是?”芝兒笑得全無笑意。
“我想——不是邪,芝兒,你太好強、好勝了,”李穎搖頭。“你只是不肯認輸!”
“你不好強、好勝?”芝兒眼中光芒一閃,她身上似乎又有了生氣!澳憧险J輸?”
“如果我輸了,我一定承認!”李穎好誠懇地說:“認輸并非見不得人,那是一種美德!”
“什么難聽的名詞到了名作家嘴里都變好了,肯認輸是一種美德,我第一次聽到!”芝兒大笑。
“其實肯認輸的人聰明,”李穎輕輕嘆息!八麄儾粸殡y自己,真是這樣!”
芝兒怔怔地想了一會兒。
“你認過輸嗎?李穎!”她很慎重地問。
“認過!”李穎絕對認真地。
“向誰?”芝兒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李穎猶豫一下,淡淡地笑了。
“思烈!”她說:“我對他承認以前驕傲得沒有道理,我一直在為難自己,我愿放棄驕傲,從頭開始!”
“這算認輸?”芝兒嘲弄地。“或是剖白?”
“隨便怎么講都是一樣,我認輸,我放棄,我投降,”李穎平靜地說;“我覺得釋放了自己,在感情上!”
“講得很美、很動人、很小說化!”芝兒笑!袄罘f,我懷疑你把小說里的情節搬到現實生活里來了!”
“然而小說不是人生的縮影?”李穎不置可否。
芝兒咬著唇,思索半晌,突然站起來。
“我走了,跟你聊聊是很開心的事,”她說:“我不再覺得那么悶了!”
“如果你愿意,可以常常來!”李穎真心地!罢娴!”
“思烈肯嗎?”芝兒笑得特別!案嬖V他,以后我不會煩他,不會做傻事,也許有那么一天,我也會認輸!”
“芝兒——”李穎意外地。
“不是輸給你們,是輸給自己!”芝兒飄然而去。
然而——芝兒今天為什么來?有什么目的?只為聊天這么簡單?
☆☆☆
少良走進他的私人診所,一眼就看見芝兒,他心想完了,又被她纏上,想退出去已來不及。
“嗨!少良!”芝兒站起來,神態平和、斯文。
“葉小姐!”少良硬著頭皮微笑!坝惺?不舒服?”
“都有一點!”芝兒跟著他走進診療室。
她今天化了淡妝,穿了斯文的套裝,爆炸裝的頭發也洗直了,很自然地披在肩上,完全沒有一絲明星味道,最重要的,她看來理智、冷靜和正常。
“坐!”少良招呼她在桌前椅子坐下,又看一眼她的手腕!皞诤昧藛幔俊
“沒有事,只剩下小小疤痕!”她笑!皩ξ襾碚f,該是一個教訓!”
“你說有點不舒服,是嗎?”少良不想和她談私事。
“常常作噩夢,睡不好,”她皺眉!熬退闼,也常常感到頭痛!”
“哦!睡著了也能感覺頭痛?”少良笑!笆亲鲏舭!沒有人睡著了還頭痛的!”
“真的,我是睡著了也痛,還痛得很厲害!”她說,并不像說謊。
“有這樣的事?好,我替你檢查一下,”少良只好點頭!拔覜]遇見過這樣的病例,也有一個可能,你用腦過度!”
“我用腦過度?”芝兒笑!拔矣植皇抢罘f,有什么事值得我想呢?”
少良不語,替她量脈搏、體溫,又讓她張嘴看一看舌頭,完全是普通檢查傷風感冒式的。
“我相信你沒有事,”然后他說:“就算不是用腦過度,也是想了太多東西,而且想得太雜!”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芝兒開玩笑。
“大家都這么說,總是有點道理的!”少民說:“我給你開一點極輕微的鎮靜劑,讓你好好休息!”
“安眠藥?不,我不吃,我怕上癮!”她立刻說。
“不是安眠藥,你放心!”他很快地寫好一張藥方!拔疫@專替人開腸破肚的外科醫生,也不會亂開藥方的!”
芝兒接過藥方卻不離開,她猶豫一下,說:
“少良,上次的事我很抱歉,”停一停,又說:“有時候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
“事情過了就別提了,”少良淡然一笑!澳阋院笠⌒男,這種事不能發生第二次!”
“我并不想死,真的!”芝兒笑了,倒是很真誠地!坝袝r候只是不甘心,越想越想不開!”
“你看來很開朗,”少良勸解著。他想,能幫李穎就幫吧,芝兒始終是個大問題!岸腋星樯系氖掠惺裁锤市牟桓市牡?勉強不得!”
“我明白!”芝兒聳聳肩!坝械氖抡f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困難,你不覺得嗎?”
“只要肯做,有誠心,事情也不會如想像中的困難,相信我!”少民說。
芝兒思索一陣,搖搖頭。
“你介意我問你李穎的事嗎?少良,”她說:“我覺得你沒有理由放棄她,不戰而退?”
“不是放棄的問題,”少良尷尬的!耙膊皇亲鲬,我喜歡一切順其自然,屬于我的自然會來到,不屬于我的,費盡心思也沒用!”
芝兒皺眉——半晌,終于點頭,眉頭也舒展了。
“你說得對,真得很對!”她說:謝謝你,少良,有一個醫生朋友的確是件好事!”
“我是說真話!”少良不想居功,實在是,他怕了芝兒。
“我自知有些事做得莫名其妙,”她笑!耙哺具`反我的個性,可是——不做心里難受,我很難解釋!”
“我明白,芝兒,”少良是真正明白!拔业囊庖娛恰阕詈秒x開臺北,你會開心好多!”
“我——考慮!”她舉一根手指比劃一下!拔艺娴目紤],希望我能常常像今天這么心平氣和!”
“是,你今天看來很好!”少良由衷地。
“只可惜我無論怎么努力做得好,思烈都不重視!”她聳聳肩,很無奈!昂鼙,我在他心目中一無是處!”
“我只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說。他很明白自己局外人的身份,他決不亂說話。
“是吧!”她輕拍桌子!吧倭,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吃一餐飯,表達我的歉意!”
“用不著吧!”站在醫生立場我也是該救人的!”他說。他是絕對不想接受。
“如果你沒有其他應酬,我希望你答應!”她說得非常好,非常有誠意!拔冶WC決無意圖,是很單純的感謝!”
“這——”少良很為難。
“本來也想請方同文,怕翠玲不高興,”芝兒說:“翠玲是李穎的好朋友,而我總得不到女性的友誼!”
“哎——好吧!”少良只好答應!拔伊c鐘才有空。”
“行!我六點鐘再來接你!”她高興非凡!澳憧辖邮芪业牡狼,我心里舒服多了!”
“那么六點鐘見!”少良送客了。
“六點鐘我一定準時!”她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在第二個病人進來之前,少良想——他答應芝兒去晚餐的決定是對或是錯?當然,無論對錯,都沒有他反悔的余地,芝兒六點鐘一定會來,他無法強硬地拒絕一個女孩子的邀請!
雖然他明知芝兒是塊燙手的鐵。
☆☆☆
連續工作了將近三小時,他送走了最后一個病人,看看表已經六點一刻了,芝兒已在外面等著了吧?
推開門,他看見芝兒安靜地坐在那兒。她臉上薄施脂粉,直頭發用一個大發夾束在腦后,穿一條牛仔褲,一件純白粗燈心絨的寬大短外套,非常地瀟灑自然。一時之間,他幾乎以為等在那兒的是李穎——若是李穎該多好!芝兒怎么作了和李穎相同的打扮?
“等了很久?”少良有些不自然,臉也紅了。怎么會想到芝兒是李穎呢?
“不,才來一會兒!”她站起采。她也高而苗條,牛仔褲穿在她身上很帥。
“第一次看見你穿牛仔褲!”他說。
“我在美國時也總穿牛仔褲!”她聳聳肩!昂芄?”
“當然不,很好看!”他由衷地。“像你這么高的女孩子不穿牛仔褲才可惜!”
“但李穎穿得自然、瀟灑,我很羨慕!”芝兒說。
“其實你們原本是同學,不應該有那么深的成見!”少良說:“我的感覺是你們水火不相容!”
“沒有那么嚴重吧!”她笑。“不過李穎給我的感覺倒的確像冰!”
“冰也溶了!”他是沖口而出。說了才覺不妥,站在他面前的是芝兒。
芝兒卻并不令他難堪,裝做沒有聽見地走進電梯。
“去什么地方晚餐?”她說:“你是客人,你選!”
“沒有意見!”他搖頭!蔽沂莻主意不多的人!”
“嗯——你有車,我們去淡水高爾夫球場?”她說。
“那兒的西餐并不好,又遠!”他再搖頭。工作了整天,還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他實在累了。
“石頭火鍋?”她再說。
少民立刻想起李穎,他曾經和李穎在南京東路的一家韓國餐廳吃過石頭火鍋,那是次很美好的回憶。
“南京東路有一家不錯!”他想也沒想地就說。
“好!就去那邊,”她笑!斑@種天氣吃是很適合的,去年夏天我剛回來時吃過一次,我的天,渾身油煙不說,熱得我半死不活!”
“我懷疑夏天吃了要發燒!”他開玩笑。
“醫生就是醫生,”她看來非常愉快!澳且淮挝一丶艺粤艘粋西瓜,又撐得睡不著覺,整夜去洗手間!”
“你太任性、太極端、太放任自己,”他說:“吃的方面如此,感情上也是如此!”
“我就是我,很難改變的!”她也不在意。
上了他的寶馬二〇〇二,車廂雖小卻安詳、溫暖。
“美國不流行西德車,”她說:“除了奔馳,大老板或電影明星都開奔馳跑車!”
“思烈的‘保時捷’也是西德車,不過太貴!”少良說:“我這小醫生買不起!”
“思烈的車免進口稅的,不過轉讓得照付稅,”芝兒說得全無芥蒂,她的脾氣真是陰晴不定,一秒鐘之內可以改變!拔蚁胨剂页死罘f之外,最寶貴的就是汽車了!”
“汽車對我只是代步!”少良淡淡地。
“你是絕對的正派,像一列循規蹈矩的火車,平穩地駛向目的地!敝嚎此谎。“思烈不同,他的個性鮮明些,或者說——他有點邪!”
“思烈有點邪?”少良好意外!拔业垢杏X不出!”
“當然,你們——包括李穎和他相處的日子都短,只看見他吸引人的美好一面,我對他卻是了解!”芝兒淡淡地,完全不像在攻擊人、毀謗人。
“其實——太多人說我正派我并不開心,正派是什么?經過酒精消毒的?經過過濾網沉淀的?我覺得自己又蠢又土,很驢!” 他搖著頭。
“也許你有道理,不過我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一個醫生!”她說。
“一個醫生!”他嘆一口氣!斑@就是答案了,我渾身都是藥水味,令女孩子敏感的退避三舍!”
“錯了,大多數的女孩子視醫生為金龜婿!”她笑。
“然而大多數的女孩子不是我欣賞的,”他搖頭!叭思乙x我,我也要選人,我很挑剔的!”
“難得遇到一個李穎,你該再接再厲!”她看他。
“我有自尊,這么大的一個人了,該識趣!”他說:“李穎能當我是朋友已經很好了!”
“我認為你還有希望!”她說。仿佛很有把握地。
“哦?”他好意外。怎么可能還有希望呢?思烈和李穎的感情不是任何人能分開的!
“不要問我為什么!”芝兒的眼珠一轉!耙苍S我不了解他們,真的,你有希望!”
“真如你所說,我就等下去,”少良平和地!拔乙倏匆娤M麜r才能行動!”
“做君子?”她瞄他一眼。
“我喜歡思烈,”他說得很奇怪,很特別!白钪匾模蚁M罘f快樂!”
芝兒皺皺眉,立刻懂了。少良的感情是含蓄的、成全的,他愛李穎,他希望李穎快樂,所以他退讓——李穎為什么那樣幸運?會遇到思烈又遇到少良?為什么?天下的事為什么這樣不公平?為什么?
“你能因李穎快樂就快樂嗎?”她凝望他。
“我——當然不是那么偉大的人,”他老實地說:“我也希望得到,也盼望占有,可是我知道勉強不得之時,我愿意成全、祝福,至少——人家會說我大方,有風度!”
“你這番話可是說給我聽的?少良。”她斜睨他。
“我說的是真心話!”少良不置可否!叭魏稳藛栁椅叶紩@么回答!”
“你猜我怎么想?”她笑。
“怎么想?”他順口問。
“你好傻,好阿Q,”她絕對不以為然。“愛情的事講什么大方、風度?應該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怕血腥場面!”少良搖頭。他突然記起初識李穎那天,在翠玲家看電視,當熒光幕上出現芝兒時,翠玲曾說:“芝兒回來了,臺北市就快掀起一陣血雨腥風。果然是血雨腥風,芝兒太極端、太好強。
“所以我說,你得不到李穎,是因為你太不積極!”她搖頭!斑@種事怎能聽其自然呢?要爭取!”
“我想——各人有自己的作風、性格,我不能勉強自己做什么!”少良淡淡地。
為什么芝兒總是有意無意地鼓勵他、推動他呢?難道芝兒以為他能追到李穎?她又可以得回思烈?她豈不是太天真了?思烈和李穎的那種感情又豈是可以代替的?
車停在南京東路韓國餐廳門前,芝兒推開車門,忽然又轉身一把抓住少良的手。
“少良,你千萬別以為我別有用心,相信我,剛才我說的一切全是真心的!”她說。
真心話——然而芝兒真是全無企圖?
☆☆☆
無論如何,李穎的外表看來依然冷靜如恒,內心里,她真是被芝兒所做所為、所言所行影響了。她一直在矛盾、爭戰著,她有權爭取幸福、抓牢愛情,然而付出那么大的代價,又傷了人,應該嗎?值得嗎?
她不想把內心的矛盾、爭戰泄露出來,于是在思烈面前,她變得沉默,更沉默了。
思烈什么也不問,他眼中卻是了解的光芒,他實在太了解李穎,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樣,他們都有相同的一點——可以說優點,也可以說是缺點。那是太善良,那是心不夠狠,這是他們的致命傷吧!
星期天,當思烈來到李穎家中,友覺除了開門的女傭之外,只有李穎獨自守在書房里。
李穎的神情很特別,眼睛有絲紅腫,睡眠不足?或是哭過?地上有一個小小的瓷盆,里面是一堆燒得焦黑的紙灰,她——做了些什么?燒了些什么?
“怎么一個人在家?”他把視線從瓷盆中收回,坐在她那張躺椅上。
“爸和媽到士林做禮拜了!”她看他一眼。
“最近你一直沒去教堂?”他說。
“進了教堂心靈不平安。那種感覺很不好受!”她說。
“抱歉!”他凝視著她。
他知道她為什么心靈不平安,她也知道他為什么抱歉,他們實在已是心靈相通,靈魂相接,有的時候,言語根本是多余!
兩人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李穎把玩著一把透明可愛的拆信刀,思烈則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他們的沉默并不顯得僵硬,而是和諧、溫柔,是一種經過提煉,經過了沉淀之后的氣氛。
“燒了什么?”他忽然問。這原是他一進門就想問的,已忍了許久,他已經深切的了解,若要得到幸福,他和李穎都得學習忍耐。
“試寫了一段稿,不滿意,燒了!”她淡淡地。
“寫的是結局?”他眼中光芒一閃。
她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思烈實在太懂得她了。
“寫了一個悲傷結局,是嗎?”他再問。他不能不問,因為他明白,這本《陌上舊人》的結局,對他們是重要的,那意味著李穎的決定。
“我實在不擅長寫悲傷的故事,自己陪著掉眼淚,”她搖搖頭。她眼眶的那絲紅腫果然是哭泣。“生氣起來,一把火就燒了它!”
“燒得好!”他有些微地激動!澳悴粺乙惨獰!”
“以前從來沒燒過稿子,我不是林戴玉型的人,”她很飄忽地笑。“寫不好的頂多撕碎、扔掉,今天——我是常常受心理作用所影響!”
“不燒了它心里會有陰影!”他了解地。
“我很不喜歡現在的自己,”她搖搖頭。“我覺得根本不是原來的我了!”
“你原已不可能再是原來的你,因為我!”他說。非常斬釘截鐵地肯定。
她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拆信刀。
“思烈,我覺得很累,我真想休息!”她說。
“你可以休息,但不能改變心意,”他認真地說:“你休息,讓我來應付所有的事!”
“有事需要你應付嗎?”她問。
“目前沒有,”他困惑地搖頭!白詮闹撼鲈汉,我半個月都沒見到她了!”
李穎猶豫了一陣,終于慢慢說:
“她曾來過我這兒!”
“什么?”思烈呆怔一下,立刻沖到她面前,用力抓住她的手!澳銥槭裁床桓嬖V我?什么時候?”
“半個月前,她出院的那一天——”李穎搖搖頭!八齺怼矝]說什么,我不想影響你!”
“她根本沒安好心,”思烈憤怒的!艾F在又死纏潘少良,我真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少良?”她也意外!澳阍趺粗溃俊
“我有時在‘鴻霖’午餐。那兒離他醫院近,他也常去,我們碰到過!”他說。
“她找少良也未必有什么壞心!”李穎說。
“但是——但是——”思烈漲紅了臉。
“名義上她還是你太太,是嗎?”她笑了。“那么名義上你也是她的丈夫,你卻總來我這兒!”
“這——怎么一樣呢?”他悻悻地。
“怎么不一樣呢?州官、百姓要放火也沒什么不同,是不是?”李穎笑!肮揭稽c!”
“不,我對你是真心誠意,她找少良——分明只是做給別人看!”他很固執。
“少良怎么說?”她說。
“只說芝兒找他,其他的我不想聽!”他孩子氣地。
“這是少良和芝兒的事,只要少良不反對、不拒絕,你何必管這么多呢?”她冷靜地。
“既然這樣,我可以去申請離婚!”他忽然說。
李穎皺皺眉,幾乎是脫口而出地說:
“這不是令你下決心的好借口!”
思烈凝視她半晌,臉上的激動、憤怒都漸漸褪去。
“我在自欺欺人,是嗎?”他自嘲地。
“你說過,我們要忍耐、等待,你的信心呢?”她溫柔地對他微笑。
他用力握著她的手,他不能相信,他那么愛李穎,難道她不該屬于他?上帝不會這么殘忍吧!
“我已經打聽了辦出國手續的事,”他忽然說:“我當然沒有問題,我有那邊的聘書,而且是美國護照,但是你——需要先有一張證書!”
“證書?哦——”她明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她需要一張結婚證書,才能跟他一起辦手續走,是嗎?
“當然,目前不可能,但我已約好了一個律師,我要詢問可有其他可行的辦法?”他說。
“不要勉強!”她說。
“什么話?我們要走就一起走,要不一起留下,”他斷然地說:“我絕不會留下你!”
“我可以等,真的!你的事業卻不該耽誤!”她理智地。
“不——好吧!我們暫且不談這煩人的問題!”他拉她起身!拔覀兂鋈ド⑸⒉!”
“外面冷嗎?”她掠一掠頭發,姿勢優雅。
“不冷,春天都快來了呢!”他擁著她往外走。
他們很自然地轉入后山坡下的阡陌小路,散步嘛!總是這兒,這條小路似乎對他們有特殊意義。
“記得你三年前第一次來這兒嗎?”她忽然問。春天的腳步雖近了,寒意仍然料峭,她整個縮在他的臂彎里。
“記得!”他點點頭!拔矣浀妹恳患l生在我生命之中的事!”
“那個時候你對芝兒好緊張,”她笑,帶著絲捉弄的味兒。“你們吵架,芝兒一怒就沖來我家,你立刻就找上門來,我記得你是一口氣從山腳下跑上來的!”
他笑,只是笑,非常特別,非常難懂地笑。
“笑什么?難道不是?”她仰望他。
“你和芝兒不是好朋友,我們吵架她為什么要來你家?”他不答反問。
“為什么?你們不正在山腳下嗎?”她不明白。
“我們是在山腳下,”他回憶著!拔腋嬖V她,那是你家,她聽了不高興,就吵了起來!”
“哦——”她明白了,原來吵架是為她?芝兒吃醋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家?你又沒來過!”
“芝兒也這么問我!”他笑得神秘。
“你怎么回答?”她盯著他。
“我說看見你走進去過!”他捏一捏她的手臂!捌鋵嵞谴挝易飞蟻怼膊灰驗橹,我想見見你!”
“你這人真陰險,芝兒和我都上了你的當!”她抗議地嚷起來。
“別說陰險,我是自尊心太重,太驕傲、太好強,偏偏又遇上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你,我們是活該受苦!”他搖頭!澳莻時候我常常開著車跟在你坐的公路局車后面,偷偷地目送你回家,看你一眼也是好的,就是不肯表示,我也說不出是種什么心理!”
“你當然希望我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樣討好你、巴結你啦!”她故意地。
“我知道你不會,把你殺了你也不會討好、巴結我!彼f:“就算我討好、巴結你,你也未必理會!”
“倒是很了解我嘛!”她笑了,很開心地。
“我知道,我若來約會你,你最可能的回答就是一巴掌,對不對?”他也笑。
“我不會打人,但我一定不理你,還會看不起你!”她皺皺鼻子,好俏。
“但是第二次——就是我這次回國,跟在你后面上山,你并沒有不理我!”他說。
“當時該不理你的,否則今天也不會這么煩了!”她開玩笑地。
“李穎,”他停下來,把她轉過來面對他!案嬖V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是嚴肅的、慎重的、認真的,他不拿他們之間的事開玩笑,他很緊張。
“你怎么總對我沒有信心?”她皺眉。
“我是對自己沒有信心!”他垂下頭。
“思烈——”她叫。酸酸的感覺直往鼻子里冒!拔覀儗嵲诖,我們總在折磨自己!”
他甩一甩頭,實在——也不必為這事糾纏不清,他們能在一起已是最大的快樂,為什么要自尋煩惱呢?
“走,我們一直走下山,看誰走得快!”他再一次擁住她!拜數娜艘芰P!”
“罰什么?”她吸吸鼻子,展開笑臉。
“罰我每天寫兩篇小楷!”他說。
“哦,你在練字?”她意外地。
“練字——能令人心平氣和,忍力、耐力都倍增,”他說,“我的缺點很多,我在設法慢慢改正,我不要將來你受委屈!”
缺點——李穎立刻想到芝兒說他邪,說他有其他的許多女人,在美國。
“你的缺點不會令我委屈,恐怕會令我傷心吧?”她笑著說。女人就是女人,這方面總是忍不往的。
“傷心?”他看她一眼,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袄罘f,我可以傷天下人,傷我自己,絕不傷你,相信我!”
“原諒我的小心眼兒,好嗎?”她還是笑。
“有一些事我以后會告訴你,現在講——很難以啟齒!彼行┠樇t,臉紅的人邪嗎?
“我也不一定想知道,”她拍拍他的手!拔以试S你保有自己的一點秘密。”
“不是秘密,是——事實上,結婚幾個月后,我和芝兒就分房而居了。”他皺著眉說。
“哦——哦——”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那么如果真有一些女人——也不能怪他。真的。也不能怪他!
“有些事——我不想解釋,也不能解釋,”他臉紅了!安贿^——我發誓,在臺灣——沒有!”
“不要說了,我相信你,不要說了!”她用手指捂住他的嘴唇!拔夷堋私,真的!”
“我知道芝兒拿這些做攻擊我的武器!”他嘆一口氣!皩λ乙淹耆珶o話可說了!”
“我們以后再也不說她!”李穎覺得不安,她不該把這件事拿出來說的。
“不說她,她這個人仍在,而那些事——的的確確發生過,我不想隱瞞!”他說。很內疚地。
“思烈,思烈,相信我,這件事絕不損我心目中的你,真的。我們不要看過去,只看將來!”她急切地。
“將來——”他皺皺眉,立刻舒展!笆,是,我們只看將來,我們要握牢將來,我們要支配將來!”他為什么皺眉,為什么說得一句比一句大聲?難道他對將來依然沒有把握?沒有信心?他們的將來——他們會有將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