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間最近的客棧,把管柔柔的濕衣脫下,并用毛巾擦干她身上的雨水。燕歸來凝視著她昏沉的小臉。
五年了,曾經的稚氣全都在歲月的流逝中磨損殆盡,但是這五年來成長的只有他而已。她依舊是五年前那個十六歲的少女,自信而驕傲,可是他已經變了,曾經任性的富家少爺,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了沉默寡言的冷酷殺手,和她的心上人云雁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樣的自己能不能被她接受?
即使不想面對,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柔柔正在清醒。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后天,只要她清醒,她將不再是燕歸來的小妻子。他痛苦地握緊拳頭,如果東伯男不是江湖的朋友,不是柔柔的親哥哥,那么剛才他早就一劍殺了他。
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管柔柔這個女子對燕歸來的重要性,但是如果沒有她,世界上早就沒有一個叫燕歸來的人了。
看了她良久,直到他再也撐不住地倒人溫暖的床楊。唯恐趕不上下雨時她的發作,幾天來他不眠不休的趕路,又在冷雨濕地上和她歡愛了一場,燕歸來再健壯的身子也會變得虛弱。但即使是這樣,他仍然每個時辰警覺的清醒一次,看看懷里的女人是否安在。
直到深夜的時候,東伯男在門外輕聲道:“你守了她那么多年,這次換我來保護她吧!”他把人偷出客棧的行為也許卑鄙,但他畢竟還是柔柔唯一的親人。
聽了這句話,燕歸來知道他絕對不會再傷害管柔柔了。
仿佛一根弦忽然斷了一樣,五年來第一次,他放任自己沉沉地睡上一覺。
一覺醒來,居然已經過午。燕歸來坐起,第一時間發覺懷里的女人不在房里。他一驚,立刻著衣下床,腳未沾地就感到了一陣暈眩。
恰巧東伯男端著藥推門進來,看他撐住額頭,知他定是頭暈了。
“你發燒了,我煎好藥,快把它喝下。柔柔在樓下河邊玩,你別擔心,我有請老板娘照顧她!
燕歸來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站起從窗戶確認管柔柔真的坐在河邊玩耍,繃得快要斷裂的心弦才稍稍得以放松。
回過頭來正想下樓,看見瑞著碗的東伯男依舊站在門口直視苦他。知道他是在用這種方法表達歉意,他沉默著,手中的劍微微的躁動,但最終還是慢慢地平復了下來。
東伯男不是單純的大夫,燕歸來又何嘗是個單純的殺手。
許久,藥幾乎要涼了的時候,燕歸來才勉強開口,“我病好了就帶她回江湖客棧。”同時把藥喝下,表示了原諒。
“為什么不讓她面對!睎|伯男不死心地追問!半y道讓她一輩子這樣下去,現在你可以保護她,但是你能一輩子無時無刻的保護她嗎?假如你像這樣病了呢?”
“我可以!毖鄽w來步伐有些不穩的下樓。經歷了過去五年的風風雨雨,除了自己,他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能保護好柔柔了。
他以為他是神!為他的固執嘆了口氣,東伯男放棄說服。反正燕歸來的病還要幾天時間才能康復,還有機會勸說。
誰知兩人還未下樓就聽到管柔柔的尖叫。
他慌張地掠出門外,赫然發現燕歸來早巳跟在慌下擇路、跟艙而去的管柔柔身后了。
東伯男回頭看著她剛才玩耍的地方,發現并沒有什么異樣,于是挑眉看向老板娘。
“我只是想幫她梳頭!崩习迥锬弥嶙訜o措又充滿歉意的對他解釋。
除了燕歸來,管柔柔根本不會讓人碰她,又怎么可能讓陌生人幫她梳頭呢,但是從前的她只會拚命大叫,像這樣亂跑還是第一次,
眼看兩人快看不見背影,東伯男連忙追了上去。
毫無武功的管柔柔跑得并不快,事實上她很快就停下了腳步,然后開始失魂落魄地走著。
燕歸來試著想拉她回去,但是她卻像下認識他一樣的拚命掙扎,怕她會傷到自己,他怔怔地松手,直到東伯男跟了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沉默地跟在失去控制的管柔柔身后,慢慢等她恢后平靜。
“發生了什么事?”燕歸來口氣很不好的問。他被她陌生的眼神搞得情緒很壞。
“那女人給她梳頭。”
知道他不可能是問管柔柔,東伯男抽出腰里五彩繽紛的扇子回答。這樣的情景和心情,實在需要一把熱鬧的扇子比較好。
只是梳頭?又是五年前的過去在困擾著她,不知道她記憶中幫她梳頭的是不是那個男人。燕歸來陰沉著臉,控制不住的殺氣彌漫著,他保護了五年的寶貝怎么可以讓給別人。
“柔柔從不照鏡子梳頭!彼枰f些話來分散注意力,不然他會去殺了所有膽敢奪走她的人。
“無妨,反正我把她嫁給了你,你就算幫她洗個五十年澡我都沒意見。”東伯男笑了笑,“只是,你的身體下休息撐得住嗎?”
扯了下嘴角,燕歸來搖搖頭道:“這點病根本不算什么。”
五年來多少風浪都熬過來了,只是發點燒真的連小意思都算下上。
失魂落魄的管柔柔穿過雨后的林子,不知不覺來到了繁華的埠頭。站在路中央,人群熙熙攘攘從身旁來回穿梭,綿長的埠頭邊停靠著幾十條船,撐桿在清澈的江水里寫著漣漪,陽光透過江水反射在每個人臉上。她閉上眼,風里有濕潤水氣的味道,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她沉睡多年的心頭浮出。
冷不防被人群推向一旁,她驚得連忙躲過,倉惶抬頭看到被分開的路中,—個穿紅衣的老漢牽著一頭側坐著新娘的驢子。新娘一身紅色嫁衣,頭上蓋著紅蓋頭,后面還跟著一頭毛驢馱著她的嫁妝,人們為了讓他們順利通過而自動分開一條路。
“這是我們這里的風俗叫‘走嫁’,此地多山多水不好走,很多山里的新娘沒辦法坐轎子,于是讓父親牽著驢子送女兒出嫁,大家看到他們都會讓路,擋人姻緣在我們這里是最天理不容的。”東伯男對燕歸來解釋著。
燕歸來根本什么也沒聽見,他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管柔柔的瞼。她的樣子好像有些不同了,臉上的表情漸漸由迷離變得清晰,仿佛沉睡的人在緩緩轉醒。
她的視線跟著紅衣新娘移動,看她在埠頭下了驢子,并在父親的攙扶下上了船。船上一個等候多時的老婦人接過她的嫁妝,父親就牽著驢子在埠頭上看著女兒離開。船開后新娘終于忍不住偷偷揭開一角蓋頭,留戀地看著在風中揮手的父親。
一滴很久很久沒能落下的眼淚悄悄滑落,在陽光下劃下一道閃亮的淚痕。曾經她也有過那種幸福的感覺,在很久以前,她好像也是一個待嫁的新娘。管柔柔愣愣的接住瞼上滑落的淚珠,如寶石般晶瑩的眼淚在她的手心閃爍,恍惚中她聽到一個溫柔呼喚她的聲音。
“柔柔,我的柔柔!
輕抬起淚眼,她不再迷蒙的眼四處尋找那溫柔的嗓音,為什么她會覺得那聲音如此熟悉呢?
終于她轉向了燕歸來,眼里閃爍著陽光般的色彩。
燕歸來臉上慢慢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柔柔現在的眼神清澈得一如天山上的雪水,她的微笑正在朝他柔柔地展開。他的柔柔終于醒了,而且在對他笑。
她伸出于向他走來,意識清醒地向他走來,不是平日的癡傻,不是雨夜的妖嬈,那是最真實的管柔柔。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看著她翮然……穿過他走向身后一個俊美得不可思議的男人。順著視線的牽引,兩人的手十指交握,然后像久別重逢的戀人一般,完成了相隔五年的擁抱。
燕歸來沒有回頭去看。那個曾經傻氣地叫著他阿來的女子,無數次在他懷里嬌喘的女子,在雨中生死相扶的女子,他用生命守護的女子,在他懷襄沉睡了五年后,微笑著迎向了另—個男人的懷抱。
陽光下,兩個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璧人相擁如畫,奪取每個人的呼吸。
他這個凡夫俗子只能在一旁被嫉妒啃噬淹沒。
。
雪白的軟轎里,管柔柔靠在云雁落的肩上滿足的睡著了。嘴角含笑,她的夢停在五年前最甜蜜的時光。
五年前的陽光下,在回春城邊最高的秀女峰上,十六歲的她一臉燦爛地對他笑道:“我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管柔柔,我的丈夫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云雁落,我們一起守護著這片天下獨一無二的美景!
那時侯,連一直帶著淡淡憂郁的云雁落也笑如陽光……
他著迷地看著肩頭管柔柔唇邊甜蜜的笑容,不知道她夢到了什么讓她如此開心,如果可能,他愿意為了這抹笑容,重復一萬遍所有能讓她幸福的事情?墒撬臅r間不多了,他邊咳嗽,邊掏出手帕接住口中不停外涌的鮮血,努力咽下腥甜。他還不想死,不想在幸福唾手可得的時候死去。
轎子外的李隨君聞到了淡淡的血腥,連忙揭開轎簾一角遞入一枚腥臭的藥丸,云雁落接過后和著嘴里的血吞下,血方才止住。然后睜開眼貪婪地看著愛人甜美的睡容,卻沒看見李隨君黯然地放下轎簾。
遠遠的,東伯男陪著一瞼陰沉的燕歸來跟在他們身后,而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意讓他想拔腿逃跑。
他當然知道燕歸來現在超級不爽,身為人家的哥哥,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安慰他一下。
“你別這樣,他們認識十年了,再說她剛醒來可能不記得這五年的事情。”
仿佛置若罔聞般,燕歸來還是殺氣十足。
“告訴你個好消息,云雁落再活也沒幾天了,你沒看他吐血吐得血都快干了!
“都快死了還不老實找個棺材躺著。”從牙縫里蹦出這幾個字,燕歸來恨恨地握緊拳頭,然后揮劍掃向路邊大片的綠蔭。
東伯男看看那片慘景,咽咽口水繼續陪著笑臉,“你就當可憐他臨死前的心愿吧。”
聽到這句話,燕歸來更加陰沉地瞪著前面的白色軟轎,希望他的心愿不要太過分,他既然可以為了柔柔成為這樣的燕歸來,那么他也可以為了柔柔成為一個嗜血的惡鬼。
一行人上了船,轎子就直接抬進了船艙。
在燕歸來殺過去拆掉船艙之前,東伯男拉住了他。“你放心,他現在的情況就算有心也力不足!
燕歸來沒有收回視線,那些根本不重要,沒有一個丈夫可以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人共處一室。
“柔柔剛剛清醒,你不希望她再受刺激吧。”
他聞言怔住,然后隱忍地握緊劍,但仍站在船艙的窗外監視著里面的動靜。
東伯男看得搖頭嘆氣。這樣的一個男人,居然可以為了他妹妹如此瘋狂,不禁讓他有點受寵若驚。
“你……”做為她的兄長,似乎要表態才對,“你放心,柔柔永遠是你的妻子!狈凑@個云雁落絕對活不了多久。
他沒有回頭,燕歸來依舊靜靜地站著,忽然冷冷地問:“既然這樣你為什么還要帶柔柔來見他?”
東伯男抽出扇子無力的揚了兩下,苦笑道:“也許他的確是對不起柔柔,可是他也算是一個值得尊敬的男人!
大凡出色的人都要承受比一般人更多的磨難。云雁落是一個絕世的美男子,但不幸的他也是云粱七州的守護者,很多事情并下是尋常人可以控制的。
*
夜色中,船行駛了三個時辰后終于到了目的地。管柔柔還在甜美的夢鄉,云雁落也疲倦地闔上眼睛,兩個人靠在一起,月光下,無辜得像是兩個孩子。轎子從船上一路抬到了紅葉山莊,這個在夜色中的莊院,小巧而精致,卻不像云王府般富麗堂皇。
東伯男奇怪地挑了下眉,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來這里。
燕歸來神色更難看了,他的身體也許已經到了極限,但他依然沉默地緊緊跟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轎子終于到了廂房門口,云雁落醒來下了轎子,望著管柔柔的睡瞼,他不忍心叫醒她,于是上前嘗試著想將依然沉睡的她抱人房間,結果卻令虛弱的身體嘔出了血,他蒼白的俊臉更加慘白,李隨君想幫他卻被他拒絕。一個男人連心愛的女人都抱不動,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冷硬地跟在后面的燕歸來這才和緩了些許臉色。他忽然迅速上前抱起管柔柔,把她輕輕放到廂房的床上,然后飄回門外旁若無人的打坐休息,整個動作快得眾人根本沒來得及反應。
云雁落終于注意到這個沉默的男人,那天在管家廢墟里的事令他瘋狂嫉妒著他,但是現在看來他也在嫉妒著自己,出于對情敵的直覺,他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看起來武功很高的男人。
一身黑衣,外表看起來冷酷無情,但是從他剛才抱柔柔的動作可以知道,至少對柔柔來說,他是一個溫柔的好情人。五年了,當他終于有資格去愛自己所愛的時候,她是否還屬于自己呢?
同樣的疑問也在燕歸來的胸中洶涌著,已經清醒過來的她,是否會承認他這個做了五年的丈夫?
云雁落又吃了兩枚藥丸才止住咳血,然后神色失落地跟艙離去,今夜又有誰能夠好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