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記茶樓」。
斗大的招牌寫著幾個大字,一名俊朗出眾的男子看了一眼,踩著沈穩的步伐邁入。他既不喝茶,也不談生意,只見他直接朝掌柜說了幾句話,掌柜驚異而又帶點質疑的眼光注視著他,他溫文淺笑,頷首回應。
沒一會兒,他被恭恭敬敬地迎上二樓。
「就在那兒了。」掌柜指了屏風半掩的清幽雅座。
「多謝!苟Y貌回應后,無聲走向角落。屏風內的女子正端坐著,聚精會神研究今年春茶的采收及交易量。
今年下了好幾場不是時候的春雨,采收不易,數量比往年少許多,幾家商鋪腦袋動得快,待價而沽等著賣個好價錢,以致近期價錢有些浮動……
身后,一雙手溫柔地輕輕環上纖腰,即使陷入沈思,她依然本能迅速地在最快時間反掌招呼過去。
啪!
一掌落下,回身看清來人時,已來不及收回。
氣氛一陣驚人的死寂──
「妳動作──真快!龟懢b聲音干澀,擠出話來。
「呃……」懊悔欲死的目光盯著肇禍的手!改銇碓趺床怀雎暋!
「我有要說──」只是才剛開口,她一巴掌就招呼過來了,反應迅速得教人驚嘆。
「我不是故意的!怪皇橇晳T了而已。在外頭,她一向不讓人太過靠近她,一旦有肢體碰觸,身體本能地就是會有動作,那是不需要思考的。
「沒關系,至少這樣我可以很放心,沒人輕薄得了妳。」挖空了腦袋,硬是繞出這一句,試圖自我安慰,這巴掌挨得值得。
「……痛嗎?」孟心芽愧疚地伸手,他主動靠去,臉頰輕偎著軟嫩掌心。
「下回記得看清楚再打就好了!估,細雨般的柔吻落在嬌容。
「君遙……」小手抵在他胸膛,拉開些許距離。「我們在外頭!
她沒忘記,外頭還一堆客人!
「有屏風遮著!
「可──」
「我想妳!
柔柔一句,教她酥了心,原有的顧忌給忘得一乾二凈,她甚至主動仰起頭,配合他更為熱切的索吻,完全沈醉其中。
在他熱烈的侵略下,她神思恍惚,雙腿虛軟得幾乎站不住,若不是他牢牢抱住她,她早跌坐到地上去了。
「啊,不行,我們在外頭!勾蜃缀跻饺肓_衫里頭的手,陸君遙微微退開一步。
此刻的她,面容春潮如醉,眸底波光瀲滟,朱唇紅潤微腫,云髻上珠簪微斜,羅衫略起縐褶……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剛剛被縱情憐愛過的模樣。
滿意地打量完,等她理好衣容,朝她伸出手!竵恚績!
他走出屏風,半倚坐在茶樓的護欄上,將她抱在懷中。背靠著他的胸膛,不適應大庭廣眾下的親密,她初始有些不自在,但是他堅定地圈摟住腰際,倚偎著同看長安城繁華街景。
大唐民風開放,又沒人會說她傷風敗俗,露背露胸到乳波隱約可見的女人滿街是,要他說,他還覺得他們太保守了。
「芽兒,妳看,那兒有一攤賣小玩意兒的,咱們買些回去給孩子們。妳說,是紙鳶好呢?還是陶娃娃?」
「陶娃娃吧!紙鳶盼兒有了!
「好,就陶娃娃。那祈兒──有了,我們買玲瓏鼓。」
孟心芽輕笑!改銊e老逗他!姑髦韮涸缡煊肿宰饦O強,還故意拿人當奶娃兒哄,不是存心要氣死人家嗎?
說走就走!陸君遙當下拉了她下茶樓,融入熙來攘往的市集。
被他們拋在身后的,是茶樓上幾名目睹現狀的客人。
「那……是陸家主子、主母?不是聽說早晚要休妻……瞧他們挺好的嘛……」
夜涼如水。
孟心芽悄悄坐起身,沒去驚動枕畔熟睡的丈夫。
自從醉酒失態的那晚后,同床次數一多,極自然便演變成如此,不需刻意去詢問或商量。他的房間依然在隔壁,然而,他每晚都待在這兒,就算什么事都沒做,只是依偎而眠。
他就算睡著了,仍不忘將她摟在懷中,那全心呵憐的姿態,好似將她放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好生守護。
拉好被子,不教枕邊人受寒,她輕手輕腳地下床,推開窗。今晚月色極美,柔柔的光暈襯著圓得沒有缺憾的月兒,一如她的人生──
思及今日市集的一切,濃得幾乎無法承載的幸福盈滿胸口,煨暖了心。
他們逛了大半條街,他給祈兒買了護腕,以免練拳時總受傷;給盼兒買了輕盈好寫的胎毛筆方便習字,至于她──
指掌撫上胸前,那里有塊蝶形佩飾,他頸上也有,是一對的,質地溫潤如水,色澤清透瑩白,毫無雜色,他買下了它,當場為她戴上。
「那不是陸家少夫人?哪兒強勢啦?瞧那分明是嬌滴滴的小女人!
「是啊,人家夫妻可濃情蜜意了,還一道逛市集呢,那造謠的人真缺德……」
街坊耳語,她隱約捕捉了幾句,他一向細心,不可能沒發現的。
悄悄審視他,他卻像沒什么反應,一徑兒關懷她累不累?渴不渴?喜歡什么……
夜深人靜后的現下,她一一細想,一一回味,似乎懂了什么──
問他為何而來,他總笑而不語。
只為了陪她逛街?或者──
他今天,是刻意來找她的吧!刻意做那些事,刻意辟清不利于她的謠言,刻意教所有人明白,她是他的妻,共偕白首的妻。
他連她的心,都護著了。
這男人啊,溫柔得教她連心都痛了,要她豁了命愛他都甘愿。
溫暖雙臂由身后環上了她,掌心迭上她平坦的小腹!高不睡?」
她沒回頭,小手覆上他,靜靜品味相依的寧馨。
「君遙!顾偷洼p喚。
「嗯?」將臉埋在如云青絲里,輕嗅那淡淡的發香,沈醉閉眼。
「我好高興,我嫁了你!篃o法開口說愛,別扭了半天,吐出最極致的情意表達。
他懂。他的芽兒啊,這些年來,武裝慣了,男人堆里比手腕、較心機,早已學會層層掩抑心思,久了,連情緒都忘了要怎么表達,才會在愈在乎的人面前,愈是生硬無措。
「我,讓妳覺得幸福嗎?」終此一生,他只想朝這目標努力。
「幸福!挂恢倍际切腋5,能嫁他,就是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不論是九年前,還是九年后。
「那很好!顾嗯鹿钾摿怂难绢^,那個待他情深意重的丫頭。
這輩子,他都不打算道破。她不說愛,卻比誰都愛他,那樣深刻糾纏的緣分、那樣重的恩義,說與不說,已不是最重要的。
*
自從那日之后,凡陸家名下產業,時時可見那位傳說中深居簡出、神秘得不得了的陸家少主,久了,伙計們對他也不陌生,理所當然地會向他報告鋪子里的情況,一件又一件,經手的事愈來愈多,陸家的主事者,已不再是孟心芽。
當孟心芽發現,那些本以為由福伯經手的帳目,竟全是他時,有一瞬間,心頭是慌亂的。
一直認為,這是她最大的存在價值,當年公公訓練她也是為此,如果連這都不被需要時,她不知道,她該怎么定位自己的存在。
她怕……她會是多余的。
他對她那么好,她怕,自己沒有那個價值,讓他對她好……
福伯招認時,陸君遙也在場,那時,她好沉默,久久不發一語。
「芽兒,妳生氣了嗎?」
她不語。
「我知道我不該隱瞞妳,只是當時,我還不是很清楚妳在想什么,看妳撐得那么累,我只是想……做點什么。后來,我懂妳是擔心我,但我現在身體真的好很多了,沒有什么扛不起的,俗話說,夫有千斤擔,妻挑五百斤。不管什么事,我們應該一起分擔的,不是嗎?難道妳要我裝死逃避責任?那不是男人的作為!
她還是不說話。
陸君遙有些不安,這回,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他的解釋,必然不是她要的,但──她究竟要聽什么呢?為何表情那樣恍惚、空洞?
「芽兒,妳說說話,別嚇我!就算要生氣,也出聲罵我幾句啊!」
孟心芽拉回視線。他蹲在她身前,臉上寫滿憂心。
罵他?不,她沒有生氣,她只是害怕,怕自己沒有讓他喜愛的理由與條件。
這,怎么能說?又該如何說?
「你──」朱唇微啟,發出聲音。
「嗯?」他松了口氣,欣喜等待著。
「若不持家,你要我做什么?」還有什么,是他在乎,而她可以為他做的?
「傻瓜,妳是我的妻啊,就算什么都不做,也還是我的妻……」見她似乎沒能理解,得不到確切答案永遠會擱在心里頭困惑,于是改口道:「嗯,這樣吧,我需要一個能陪我白頭到老的女人,寂寞時陪著我,天冷時可以抱著取暖,還要為我生很多很多的娃兒,讓童稚笑語填滿這座過大的宅院,這才是我最在意的,芽兒,做得到嗎?」
只是……如此嗎?
她吁了口氣,稍稍安下惶然飄蕩的心。
「嗯。」這個,她做得到。
陸君遙明白,他的妻子不是尋常女子,她有經商天賦,于是也不打算將她關在家里挑針刺繡,那太委屈她。真要叫她繡花,怕是會連自個兒的手指頭也一道縫進去。
他放手讓她去做她想做的,鋪子里的事務,兩人總是一塊兒討論,一塊兒打理。
這一天,茶樓里發生些事端,他出面去處理,而她則是待在米莊里,發落買賣事宜。
陸家的產業,大多以飲、食為主,本有意朝補身食材方面發展,但侯少豪一事,陸君遙似乎不大愉快,她便打消了念頭。再大的利潤,都不比丈夫開懷重要。
晌午過后,茶樓的沖突平息,米莊里剛好派人傳來消息,說是少夫人昏倒了!
他顧不得多想,立刻直奔回府。
大夫已然來過,此刻她正安睡在床上。陸君遙放輕腳步,寬衣上床,將她摟進懷中。孟心芽微微一動,撐開眼皮。
「吵醒妳了?」指掌心疼地撫上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复蠓蛟趺凑f?」
「沒。最近有些忙,輕微中暑罷了!顾龜宽⒅\被上繡的鴛鴦圖,掩去心思。
「妳呀,傻瓜一個!網羅了南北珍貴食材、藥膳方子,怎么就沒想到要替自己補一補?自個兒身子那么虛,還凈顧著我!姑魈,得吩咐廚子改熬些適合她食用的湯品膳食了。
「君遙……」
「嗯?」等了許久,卻不見她出聲,奇怪地低頭,發現她緊絞著五指,抓縐了他中衣下襬,那是她心緒紊亂的象征。
她,在不安?
「芽兒?」
「不,沒事。君遙,我困了!
「嗯,睡吧!」掌心輕撫過發絲,她偎靠著他,手臂橫過他腰際,牢牢地環抱著。
芽兒,愈來愈像孩子了呢!習慣了棲靠在他懷中入眠,他一抽身,便會立刻驚醒,再也無法適應沒在他懷抱入眠,那無言的深沈依戀啊……
他淺淺嘆息。今生得妻若此,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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