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去前,瞥見最上層木柜露出一截藕色衣料,他順手拉開夾層,將衣料迭放好。要再關回時,手肘不經意碰著了什么,堆棧好的衣物移位,他伸手去扶,因此而留意到壓在底下的錦盒。
這盒子……有點眼熟,他一時想不起來。
好奇驅使下,他打開錦盒,流光燦燦,喚起他熟悉又似陌生的記憶。
指尖撫過上頭的吉祥繩結,這顆琉璃珠……他想起來了,是七歲時爹送給他保平安的,十歲那年,他已贈予一名清秀可愛的小丫頭,因為他希望這能帶給她平安喜樂,永遠保有純善真誠的性靈,無病無痛、開開心心過每一天,別像他……
「妳叫什么名字?」
「娘喊我丫丫,大伙兒都叫丫頭!
「丫頭嗎?」他淺笑,撫弄她長長的發辮。
于是,他也就喊她丫頭,而她也只管喊他陸哥哥,從沒想過要探問對方實名。
丫丫、丫丫……芽兒?!是她嗎?
那么,她會嫁他,不是偶然?
這樣的聯想,帶給他太大的震驚。
身為陸家獨子,傳承家業是他責無旁貸的重擔,三歲習字,四歲熟讀四書五經,五歲已隨著父親見習……認識她的那一年,他十歲,只知她是商鋪里管事的獨生女兒,與她交好是偶然,只因她純凈而不矯飾的真性情討他歡喜。
像是一股暖流,淺淺流過心扉,那是年少最純凈的記憶。
于是每回過去巡視商鋪,審理帳目時,總會在那兒待個半日,與她說說話。
她知道他的身子骨不好,在他身體不適、時而輕咳時,小手會好忙地替他拍背,透出掩不住的關懷。肩上扛的擔子極沈,要說他不累嗎?其實總會有那么一點透不過氣,只是他不能喊累、也沒有卸下的權利,只能扛著。這樣的力不從心,小人兒看出來了──
「我長大,也要學做生意,幫你做這些工作,這樣你就不用心煩,身體才會好起來!
他感動于這句貼心稚語,將掛在胸前的琉璃珠贈她,回報這片情誼。
那年冬天,他生了一場大病,健康狀態更是大不如前。冬去春回,當他能下床走動時,與她也斷了訊,問了不少人,都說她與管事父女不知去向,這段僅僅半年的情誼,就這么無疾而終。
他以為,僅僅如此了……沒想到事隔多年,這琉璃珠會再度出現眼前。
她說,要幫他打理家業,不教他心煩,好好養病,讓身體好起來……再回想芽兒的堅決,他忽然懂了。
他的丫頭知道是他,所以在他病弱時下嫁,為他分擔一切,如此情深意重……
這樣的心意,他怎么會以為,她對他沒有愛情呢?早在他認識她、甚至不曾對她動心以前,她就已那樣默默愛他了。
她不說,又拙于表達,只知一股兒傻勁地做,若是他沒察覺,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知曉,難怪福伯要說她傻。
他眼眶微熱,動容于她這癡傻的情意。
悄悄將琉璃珠放回,還原成他沒來之前的狀態。她不說,他便不戳破,默默將她珍貴的心意收藏在胸臆間,要是哪天她愿意說了,他也會笑著承情。
。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寧靜的書房,響起細細的朗讀聲,小人兒執筆端坐,吟一句,默寫下一句。
「……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陸君遙專注聆聽,低頭審視。「下一句。」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挂豢跉饽钔瓿啥,仰頭等候父親回應。
「嗯,很好。」摸摸女兒的頭,不經意仰眸,對上妻子的視線,發現并不是停留在賬本上。當他露出疑問的眼神,她又收回注視女兒的目光,繼續看帳。
他不以為意,給了女兒一記微笑!咐^續!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側耳聆聽半晌,視線由窗外拉回,數不清第幾次,又對上孟心芽恍惚的眼神。
「芽兒,我們在這里會吵到妳嗎?」她一直在分心!敢,盼兒,到我房里去!
「不!不用……我、我是說……不會影響……你們可以在這里……」
陸君遙凝思了會兒!附裉斓竭@里就好,盼兒,去找奶娘,妳該睡了。」
「好。」乖巧地跳下椅子,招招手要他彎下身。陸君遙會意,笑笑地蹲身湊上臉頰,讓她親了一記,互道晚安。
等盼兒走遠,他才轉身,定定審視她!秆績海瑠呍谙胧裁?」
「沒、沒有!顾⒅珴n飽滿的筆尖。
「沒有嗎?妳比女兒還不專心!鼓瞄_毫筆,勾起她的臉蛋,細細搜尋臉上每一分表情。
她還不擅于展露情緒,所以他得多花些心神,由她臉上讀取心思。
方才,有好幾次,他在她凝視盼兒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欣羨。她在羨慕盼兒?又羨慕盼兒什么?
定神凝思了會兒,想起許久以前,那名喚丫頭的女孩,總愛聽他用輕柔好聽的嗓音吟念文章,未必真懂其意,只是用崇拜又仰慕的眼神,無比專注地迎視他──
她爹會用寵愛又沒轍的表情斥離她,要她別賴著少主人耽誤正事,但他其實不討厭這種感覺。在念文章給她聽時,暫時忘了肩上重責,心境是無比輕松的,他其實感謝她給了他片刻寧靜,什么也不想,單純放松自己。
也因此,每回來總要耽擱上大半天。那是他舒緩情緒的一種方式,旁人不會懂,只當這家商鋪是怎地,特別賺錢抑或忒教人傷神?
想起那雙眼神,帶著純真的仰慕……他似是有些懂了。
「芽兒,妳讀過書嗎?」
她奇怪地瞟他一眼!肝易R字!共蛔R字怎么看帳、怎么做生意。
他失笑!肝抑。我是問,單單純純享受學習的快樂,像盼兒那樣!
她表情微僵!笡]有!
識字,是因為生活上必須,不是為了那些崇高的思想。
她不是那種精于琴棋書畫的才女,若他要那種妻子,恐怕得失望了,她只懂怎么當個俗氣的商人,不懂那些風花雪月。
她不羨慕能讀書的人,只是羨慕……能被他溫柔指導、聽他吟頌詩文的人。
拉起她,雙臂圈上纖腰。在他努力不懈地親近下,她已不會再為這樣的肢體親密而頓感無措,左手纏上他后腰,右手掌心平放胸膛,臉容貼近胸臆,她喜歡靠在他胸口,傾聽他沈穩的心跳。
「芽兒,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念一首詩給妳聽!
他發現了,他送她的簪子,她每天都簪在發上,從沒換過。他給她的,是那么少,教她只能在有限的溫情中一再回味。
于是,他開始會不期然送她一些小東西,有時是女兒家的小飾品,有時是逛街順手買下的新奇古玩,在路上見著了哪個女孩家衣裳樣式不錯,他會問哪兒做的,然后也請來師傅為她裁幾件……對了,他還買胭脂水粉。
猶記當時,她面無表情回他:「我沒空抹胭脂。」
「我愛看。」
「……」
于是,他又留意到,朱唇上淡淡妝點的色澤,教他每每有俯身輕嘗的沖動。
女為悅己者容啊,她的心思,那樣明顯。
他心里明白,即使這一刻她依然沒表示什么,但他為她念的每一首詩,她必然會悄悄典藏在心底,獨自一人時才來再三回味。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顾咭,唇瓣輕掃過螓首、蛾眉!笟g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姑磕钜痪洌氂臧憔d柔的吻便落在嬌容!刚鞣驊淹,起視夜何其……」
她有些怔愣,沒料到他吟的會是情詩。
結發……夫妻。在他眼中,他們算是恩愛嗎?
淺淺的低吟,代她道出這些年的等待,以及心意。「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隨著益發溫存的拂吻,她恍似受到蠱惑,眼眸緩緩垂斂,等待承接他的愛憐──
「長相思。」隨著語句的收尾,淺啄的唇往下壓,四片唇瓣貼合,好似同時烙下承諾。
「嘩!」詫異的驚嘆聲自花雕窗口響起,即使是聾子恐怕都聽得分明,更別提陸君遙這耳聰目明的習武之人。
小兩口迅速分開,有志一同地撇頭看往窗外浮出的兩顆人頭。
第二次了……孟心芽很難不臉紅。
「呃……這個……」陸君遙清了清喉嚨,試圖說些什么打破尷尬!父2悌ぉ讜r來的?」
「剛來、剛來,我什么都沒看到,你們繼續、繼續嘛,我只是路過,當我不存在。」老人家搖頭擺手,粉飾太平。
「哪有?福爺爺,我們明明來很久了,還聽爹念完整整一首詩──」小嘴被掩住,誠實過頭的陸家二小姐立時被「滅口」。
「我們先走一步了,該做什么的就做什么,盡情發揮,別讓我們給打擾了!」咿唔聲愈飄愈遠,似在抗議壯志未酬。
「……」房內兩人面面相覷,無言了好半晌──「妳要繼續嗎?」當事人總要給她尊重一下,雖然料到她又會去研究木門的雕鏤紋路。
出乎意料地,她抬起頭,水眸晶燦動人,直視著他!溉绻艺f,我想繼續呢?」
應該,不會再有人打擾了……吧?
她不要像上回,那感覺就好像、好像──看到一筆利潤驚人的生意,當下沒立刻去做,讓別人賺走了,才來懊惱不已……
她那鼓足了勇氣的模樣,好可愛。他探手輕掬嬌容,用不著她邀請,他也渴望極了一親芳澤──
「。 惯@一次,是門縫邊。
「福爺爺,你擋到我了啦。」
「噓,不要吵!
「那你分人家看嘛!
「就是現在了,快,給她親下去!」簡直興奮得過分,只差沒搖旗吶喊助陣。
「啊啊啊,壓到人家的臉了啦──」
無力,完全地──無力。
陸君遙閉了下眼,徹徹底底無言以對。
居然帶頭胡搞,這、這福伯真是──為老不尊。
芽兒又閃去研究雕花窗臺了。
「我建議你們進來看,如何?」無奈,泄氣地拉開門,一大一小的人球滾了進來,跌在他腳邊。
「呃、呵呵、這個……路上經過……」
「這個剛剛說過了。」面無表情地提醒。
「那、那我掃地、掃地!」
「……好吧,你慢慢掃。芽兒,我先回房休息了!
孟心芽模糊哼應了聲,還抬不起千斤重的頭。
「。坎挥H了哦?」福伯冒出一句,無盡惋惜的嘆氣。
「……」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