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等等我啊……媽……”岱吟一身汗濕的從夢里驚醒,隨即坐起身。
已經有一段日子不曾夢見母親了,今夜卻又讓她夢見了。這次的夢境和以往的下一樣,她夢到媽媽不停地對她說著抱歉,然后慢慢遠離,最后消失在她眼前。怎么會夢到這樣的夢境?
她下床走進廚房,打算為自己沖杯牛奶,好幫助她入眠。
鈴——電話在這時突然響起?纯磼煸趬ι系臅r鐘,凌晨一點四十三分。
“喂?”岱吟困惑地接起電話。這么深的夜,誰會找?
“小姐你好,請問蔡秀云女士的家屬在嗎?”一個聽起來很溫柔舒服的女聲,在電話那頭說。
蔡秀云?聽見這個名字,岱吟有些反應不過來。那三個字,是她最不愿回想的記憶。雖然剛剛才因為夢見她而醒來,但除了夢境以外,其它的時間她幾乎下曾想過這個人;有時她甚至會懷疑,若不是那偶爾出現的夢境,也許她早忘了這個人。
“我是她女兒!痹谛牡纵p嘆了一口氣,岱吟回道。怎么說,她到底還是她生的,就算她和瀚瀚被遺棄,但為人子女的她,卻不能不認自己的母親。
“你是岱吟吧?我是慈濟醫院臺北院區心蓮病房的志工媽媽,你母親秀云女士目前已處于彌留狀態……”志工媽媽的語氣依舊溫柔,但在說到彌留狀態這四個字時,有些遺憾的口吻。
彌留狀態?當這四個字從電話那端送進岱吟耳里時,她的思考呈現短暫空白,就連志工媽媽接下來的話,她都未能接收。
為什么會處于彌留狀態?她消失了這么多年,對他們姐弟不聞不問,也不曾回來采視他們,憑什么一出現就給了呈現彌留狀態這個壞消息?難道他們姐弟倆的壞運還不夠多?
岱吟好氣,氣母親的不負責任,氣母親為什么要到彌留狀態了才想到兒女!她同時也氣自己,氣自己竟然會難過,對于母親的生死,她應該要無動于衷才是。
掛了電話后,她起身換衣服。要叫醒瀚瀚嗎?她猶豫著。瀚瀚對媽媽根本一點印象也沒,帶他去醫院似乎沒什么用,但是……但是瀚瀚畢竟也是媽的孩子啊,這種血緣關系是斷不了的。最后,她還是決定叫醒他。
從家里到慈濟醫院有段不近的路程,岱吟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出門,尤其是在這種深夜時候。就在她不知道要怎么辦時,突然看見壓在桌面下的紙條,那是上次瀚瀚送醫,也就是雪擎第一次到她家那次所留下的。
那晚雪擎離開前,跟她要了紙筆,然后寫下他的手機電話號碼和他家里的電話號碼,他說萬一瀚瀚臨時有狀況,而她又找不到人幫忙時,可以打電話給他。只是現在有狀況的不是瀚瀚,她能找他嗎?這個時問他會不會已在睡夢中了?打過去會吵到他的家人吧?可是不找他,她也不知道還能找誰幫忙啊……不管了,先打再說。
“喂!”電話接通,雪擎冰冷又不耐的聲音從那端傳來。搞什么啊,他才剛睡著耶!
“我是岱吟!辈恢趺吹模@個時候聽見他的聲音,她的心竟會酸到讓她想掉眼淚,這種感覺就像……就像她在黑暗的大海中浮沉飄流,然后突然看見一盞燈一樣。
“岱吟?”一聽見是她,雪擎的聲音有了溫度,但他卻沒發現自己的改變。
“我……我媽在慈濟醫院,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了。我想……”想請雪擎幫忙卻害怕被拒絕的岱吟,頓時有些退縮了。
她甚至開始懷疑她是不是不該打這通電話。
“你現在在家?”
“嗯!
“等我,我會盡快趕到。”說完,電話那端只剩“嘟嘟嘟”的聲音。
岱吟望著話筒,有些意外,然后莫名地,心里脹滿了帶著暖意的甜,好像剛喝下一杯熱可可般。
不過是聽見雪擎的聲音而已,她的心就可以一會兒酸、一會兒甜,那么待會兒見到他人時,她不就要鬧胃腸痛了?
她都還沒開口請他開車送她和瀚瀚到醫院,他就已經明白她打電話給他的用意,那么……他們算得上是有默契的吧?
掛好話筒,她為瀚瀚添件外套,然后推著他,到大門外等候雪擎。
距離剛才結束通話到現在還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她就見到雪擎的車子慢慢靠近,停在她面前,然后他下車,走到這方為她開車門。
岱吟抱起瀚瀚,打算把他抱進車子后座,雪擎卻在這時伸手接過他,“讓我來吧!”
當雪擎的手從她手里接過瀚瀚時,兩人的手掌就在一抱一放間,短暫的觸碰了會。
她感覺他的手掌大大的、厚厚的、粗粗的,也暖暖的,有一種能安定人心的感覺。但這感覺滲進她血管里,順著血液送入她心臟時,卻是麻麻的,像是帶了電一樣,強烈震撼著她。
“你先上車。”把瀚瀚安頓好之后,他又轉身去收輪椅,放進后車廂。
岱吟看著他的動作,發現他其實是個體貼的人。若不是他外表散發出來的氣質太冷、太傲:若不是他總是擺著一張不怎么好看的大便瞼,他應該會有很多女孩子欣賞吧?
“我們要到哪個慈濟?”前方駕駛座的雪擎把車子發動,慢慢踩下油門。
“臺北院區!毖┣婧蠓阶氖清芬鲃t是坐在瀚瀚右手邊,所以她能看到雪擎右半邊的側臉。
“伯母……呃……我意思是你媽媽,她情況怎么會這么嚴重?”他由后視鏡看著岱吟。路燈的光線從后擋風玻璃透進車內,她的身后就像是有一圈光環圍繞著一樣,這樣的她顯得特別柔美。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當我接到病房志工媽媽打來的電話時,整個人處于震驚狀態,后來她說了些什么,我沒能聽仔細。我……”頓了頓,她又說:“我這樣是不是很不孝?竟然連媽媽生什么病都不知道……”
雪擎從后視鏡看見她在說話的同時,垂下了臉,兩側的發絲落在頰邊。
“你的反應很正常,畢竟你們多年不見,一時之間突然有她的消息,而且還是這樣的消息,你的震驚是可以理解的。”他安慰著。
久久沒聽見她的回應,“岱吟?”
“嗯?”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力。
“你會堅強吧?”從后視鏡里看見她仍是垂著臉,他有些擔心。
“我一直都很堅強!苯K于,她驕傲地抬起臉,看向雪擎。
是的,她的堅強向來是她感到最驕傲的部分。
看見她臉上的光彩,他安心不少。
“不管怎么樣,我都會陪著你!彼麖暮笠曠R里看著她,帶著笑意,很篤定地說。
不管怎么樣,我都會陪著你……這像是承諾的話,在岱吟心里炸出了驚濤駭浪。
她覺得自己像是矗立在岸邊的礁巖一樣,突然一陣浪打來,咸咸的海水落下,不斷侵襲著,然后礁巖就這么慢慢地塌陷。最后,礁巖會被海水蝕化嗎?
她把眼神調向前方的后視鏡,試圖看清他的表情,卻沒料到和他的雙眼對上。
他的表情很認真,不像在哄她;他的眼神很溫柔,沒有以前看她的那種不善;他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溫暖得會讓人忘記他其實是個很冷淡的人。
他……完了完了,現在的他不管怎么看,都好到讓她無力招架。她想調離視線,可是卻像是被下了魔咒一樣,收不回眼神。
雪擎察覺了她的異樣,他發現她看他的眼神和平時不太一樣。若用水來比喻,以往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平靜無波又澄凈的清水;而現在比較像是一杯白開水被加進了煉乳一樣,有些濃,微微甜。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看著他?是感謝他再次出手相助?還是……
答答答——雨水突然降下,打得前方的擋風玻璃咯咯響。
他把視線調向前方,專心注意著路況。雨刷下停揮動的聲音充斥整個車內,稍稍化解了原先那尷尬的氣氛。
但即使如此,竄流在兩人心里那份淡淡的情愫,并未因此而停止,反倒像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水滋潤般,慢慢地發芽、成長……
當他們趕到醫院時,岱吟的母親已離開人世。
岱吟靜靜看著躺在病床上,看起來走得很安詳的母親。她發現媽媽的頭發幾乎掉光,臉上的皺紋也多了,整個身體瘦到幾乎是皮包骨的地步。
這些年來,她過得不好嗎?
“你媽媽走的時候并沒有什么苦痛,只是她有些遺憾沒能見到你們姐弟倆!毙纳彶》康闹竟寢屳p聲地說著。
“她到底生了什么。俊贬芬鞯碾p眼沒離開過母親。
在她聽見志工媽媽提到母親的遺憾時,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針扎了
一下,刺刺麻麻的。
“白血病。”志工媽媽嘆了一口氣,“她是去年住進來的,一直在等待機會做骨髓移植,但是直到她離開為止,都找不到適合她的。”
“怎么沒人通知我們家屬?也許我的骨髓適合她啊。”去年就住進來了?那表示媽媽的病痛已經很久了。她的頭發是因為化療才變成這樣的吧?
“當初確定她得了白血病時,醫生就要她通知你們來捐骨髓,但是她執意不肯。后來一次和她聊天時,才知道原因。她說……”志工媽媽停頓下來,她看看岱吟,有些猶豫該不該說。
“她說什么?”岱吟還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
“她說她對不起你們姐弟,她說她沒盡到為人母的責任,所以她不能也沒資格要求你們來捐骨髓!敝竟寢尩恼Z氣盡是遺憾。
一聽見志工媽媽轉述母親的歉意,岱吟的臉上終于有了反應,她困難地眨眨眼,然后朝一旁由雪擎陪著的瀚瀚招招手,“瀚瀚,來姐姐這里。”
雪擎推著瀚瀚來到病床前,岱吟拉著他的手,和她握住母親的左手交疊!皨專@是瀚瀚,我帶他來看你了。你看他,已經長這么大了,很可愛對吧?”
“明年,若無意外,他就可以上小學了。雖然他還需要不斷地復健,不過他也進步很多喔,我想再過不久,他就可以和一般人一樣,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走路了。你說是吧?”抿抿唇,她又說:“你在天上,會保佑他吧?”
接著,幾句簡單道別的話之后,岱吟母親的遺體由醫護人員送出了病房。在遺體被送出病房門口之際,她垮下了雙肩。
她呆坐在椅子上,臉色看起來很蒼白,目光凝滯在某一個角落。
她覺得整個病房像是結了冰一樣,很冷、很靜;冷到她好想要一個暖爐來升高室內的溫度,靜到她覺得這世界好像只剩她一個人一樣,好孤單。
那年父親去世的感覺又再度襲上她,一樣地彷徨、一樣地無助、一樣地茫然、一樣地……痛心疾首。
一旁的瀚瀚年紀尚小,根本不懂什么是死亡,他甚至在岱吟要他開口
喊病床上的人一聲“媽媽”時,也沒什么感覺。
倒是雪擎,他看了岱吟的模樣,很擔心。
“想哭的話,我這里可以借你靠。”他知道這個時候說什么也沒用,所以他拍拍自己的肩膀,柔聲說。
“我并不想哭!睋u搖頭,她倔強地說。
“但是……你看起來很想哭。”雪擎明明瞧見她泛淚的眼眶和泛紅的鼻端。“沒關系,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我不會笑你!
“我真的就不想哭啊,才不是不好意思。”又搖頭。
“確定?我的肩膀可是不曾借過人喔,你錯過這次,就再也沒機會了!边@樣算不算是“色誘”她?雪擎不知道,他只是覺得讓她哭出來,發泄一下情緒才是好的。因為他相信對于活著的人來說,面對親人的死亡,是很痛的。
“程雪擎,你真的很奇怪耶,跟你說我不想哭就是不想哭,你為什么一定要我哭?她丟下我們姐弟倆不聞不問,我今天還肯來見她最后一面,已經盡了為人子女的義務了,但不表示我就必須再付出我的眼淚。你懂嗎?”嘴巴上是這么說沒錯,但眼淚卻背叛她的理智,開始嘩啦嘩啦掉個下停。
她的傷痛,終于一點一點現形,然后,無處可逃。
“其實,我很想念她,一直都很想念她,甚至還會夢見她。可是……
他知道她為了生活,不怕辛勞;也知道她為了瀚瀚,不計較有沒有自己的時間;更知道她為了那個家,失去了這個年紀該有的青春和活力。但他也知道,她很堅強,不會輕易認輸的。
只是,他不知道這次她能不能繼續堅強下去。
他很擔心,她會徹底被現實擊敗。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他全身上下的細胞可以吸收她的哀傷,就像海綿吸水般,這樣,或許她就可以不必像現在這般難過、這般哀傷了吧。
只是,他只聽說細胞會被撐大,變成肥胖癥,從沒聽說過細胞可以吸收哀傷。那么,他有能力讓岱吟快樂嗎?
若他的細胞真可以吸收她的悲痛,即使他被撐大成胖子,他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