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蓮苑,牡丹亭。
孟青姐一腳踩進門便見得孟朔堂狼狽至極,全身冒冷汗,痛苦地在地上打滾,一旁的徐少文正在貓哭耗子假慈悲。
“孟兄,看你這樣受苦,少文我實在過意不去。]什么好猶豫了,快些簽下合同,解藥就給你,讓你脫離這情熱折磨,如何?”徐少文自懷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對著孟朔堂搖晃引誘道。
“你……卑鄙小人……休想……啊……”
“再給你一次機會考慮,這瓶兒里裝的可是解藥喔!”徐少文洋洋得意,又搖了搖手中的青瓷瓶。
孟青姐手叉腰,站在們邊冷眼觀看,半晌,蓮步款款輕移……
得意忘形的徐少文根本不覺察身邊有人悄悄接近。
倏地,一只細致的手趁其不備,迅速取走他手中的青瓷瓶。
“!誰這么大膽敢拿本公子的東西,活得不耐煩啦!”手中握有的籌碼突然失落,徐少文氣得跳腳大罵。
接著他一抬頭,便對上手握青瓷瓶、滿臉笑容的孟青姐。
“。∥业奶炷!嚇死我了,怎么會有這么丑的女人!”
“唷,您是徐少爺吧?初次見面就嚇著了您,真是罪過。蓮苑孟青姐在此誠心向您賠個不是!薄澳憔褪敲麧M江南的蓮苑孟青姐?”徐少文不敢相信傳聞中長袖善舞的蓮苑孟青姐居然這么年輕,還長得這副“特別”的德性。
“如假包換,別無分號!泵锨嘟阄⑿Γ瑥娜菀詰。
“好了,廢話少說。我不管你是青姐還是紅姐,今日我花大錢包下蓮苑是來談正事,不許外人來打擾的。你最好識相點,快把瓶子還給我!”徐少文氣勢凌人的命令道,身子一個前移,便要搶走孟青姐手中的青瓷瓶。
“唉,徐公子先別這么心急嘛,這事情沒說清楚,東西不能還你。”孟青姐將瓶子往衣袖內(nèi)一丟,眼色一使,護院劉大三兄弟立刻走上前。
“東西還我,不然我就叫官差來拆了蓮苑!”徐少文撂狠話,但話一說完,他的身子即刻騰空,劉大、劉二一人一邊,把他給架了起來。
“干……干什么?!孟青姐,我……我可是堂堂的國舅,我姐姐是當今圣上最寵愛的徐貴妃,你要敢對我不禮貌,我絕對要……要你好看的!”
徐少文的警告起不了任何作用,三兄弟高大的身子將他包圍住,一副兇神惡煞模樣,似乎隨時準備對他拳腳相向,好生款待。
不消多久,徐少文已被嚇得腿軟,額角也不停地冒出冷汗。
“徐公子,您莫擔心、莫害怕,劉大三兄弟都是好人,沒我的話,他們不敢對您不敬,請徐公子放心!
“快……快叫他們放下我!”
“是。這話總還是坐下來才好攤開來談。”孟青姐一個手勢,劉大三兄弟立即放手,讓徐少文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霎時嚇傻了眼。
看到徐少文這副驚慌的癡呆樣,再加上身后那名受情熱折磨、痛苦哀嚎的孟朔堂,此情此景可真是大快人心!
“徐公子,來,喝杯熱茶壓壓驚。”
“呃……”徐少文只是呆呆地接過茶,無意識地一口接著一口啜飲。
“徐公子,讓您受驚了,真是對不住,青姐在此鄭重向您致歉!泵锨嘟愦竭呧咧荒ㄗ脚男θ,向徐少文行個禮。
“好……好啦!廢……廢話少說,你快……快將東西還我!”
“很抱歉,此事青姐礙難從命!泵锨嘟阏Z氣一轉(zhuǎn),神色也變?yōu)閲绤,眼底向來的溫和不再?br />
“徐家想用什么方法跟孟府織造結(jié)盟,那是徐孟兩家的事,與蓮苑毫無干系。
徐公子想用情酒逼孟公子就范,成!但我孟青姐開的可是歌舞坊,不是秦樓楚館,蓮苑可沒必要賠上姑娘的清白作為犧牲。所以為了預防萬一這瓶子就由青姐我保管,請徐公子多多見諒了。”誰都聽得出來孟青姐語氣里的堅決,居于劣勢的徐少文當下明白,想討回解藥是不可能了。哼,孟朔堂,今天算你走運!
“好吧,看在寧波王爺?shù)姆萆,我就勉為其難賣蓮苑一個面子!毙焐傥捻樦锨嘟愕恼Z意走,自找臺階下。
“多謝徐公子大人大量,給了蓮苑這個面子。為了答謝您,我差人在桃紅居另設一宴,請徐公子移駕,由十二金釵之一的‘舞娉’朝霞好好款待您。含香,領路。劉大,你們?nèi)齻跟著護送!
“是,含香遵命。徐公子,請隨我來!
“好好好!”聽聞有醇酒美人相伴,徐少文急色性又起,但護院劉大三兄弟跟在身旁,他無法作怪,只好作罷,乖乖隨著含香往桃紅居去了。
唉!好歹也是堂堂孟府織造的現(xiàn)任當家,居然把自己弄成這副德性,當年退我婚的你可不是這樣的啊。孟青姐走近探視孟朔堂,心中不禁暗嘆道。
一股沁涼清雅的幽香傳入呼息間,一雙冰涼的玉手貼近孟朔堂滾燙的胸膛,孟青姐的這一碰對孟朔堂而言,仿佛是溺水之人拾得浮木獲救一般,神智已趨昏亂的他絲毫不考慮,大掌一伸,抓住孟青姐的手,使勁一拉,她一個不防,纖秀身子便往孟朔堂懷里跌了去。
軟玉溫香在懷,清新溫潤的女性氣息舒緩了他胸臆間磨人的情熱,孟朔堂下意識環(huán)緊懷中的嬌軀,唇湊近她細致的頸間,貪婪地汲取她的氣息。
“姑娘,你好香、好香……”孟朔堂滿足地輕嘆。
“你……孟朔堂,你給我清醒!放開我呀!”孟青姐慌得大喊。
一時心軟救人,卻不意跌入男子懷抱,此刻兩人身子交疊密合,形成極曖昧的姿態(tài)。孟青姐極欲掙脫,纖腰偏又被孟朔堂大掌扣住,讓她上也不得,下更不是,心頭又羞又急,平日從容優(yōu)雅的模樣全不見了。
“人全死光啦!只會在旁邊看哪!還不快來幫我!”情急之下,孟青姐連臟話都出口了;這一罵,才讓在場發(fā)愣的眾人回神。
孟青姐素來端莊穩(wěn)重,說話永遠是不疾不徐,輕柔悅耳的,像今天這樣不顧形象大喊的情況可是四年來頭一遭,莫怪眾人像是看到百年難得一見的新鮮事兒一樣發(fā)怔出神。
“青姐,對不起,我們這就來幫你了!”宋婉玉和身旁的丫環(huán)趕忙過來,眾人七手八腳,使盡吃奶力氣,才把孟青姐從孟朔堂懷中抽離。
“別離開我,別走……”察覺那股清新又令人眷戀的氣息遠離,孟朔堂心慌地喊出了聲。
他努力張開眼,想看清楚眼前人……
孟青姐被人扶起,經(jīng)過剛才一番折騰,云髻早已散亂,索性將步搖一拉,一頭墨黑青絲頃刻流瀉,整個人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到底是習慣了迎來送往的日子,風浪經(jīng)歷得多,孟青姐早就練就一身迅速收整掩藏自我情緒的好本事,此刻她側(cè)立用手指順著長發(fā),眼角淡淡看了孟朔堂一眼,心下惱怒著,故意拖延,不給解藥。
一思及孟朔堂方才對她的行徑,活像個登徒子,就算他是中了催情藥,身不由己,她心里還是不能諒解。
哼!方才那種輕薄的行為,哪像傳聞中的不近女色!鬼才信你!孟青姐睨了孟朔堂一眼,在心底暗罵。
而孟朔堂全神貫注,凝聚焦距,望著孟青姐右側(cè)姣好的臉龐,霎時腦海中浮現(xiàn)
一張令他惦念的容顏,過往的記憶似潮水般涌來,孟朔堂情不自禁喊出他日思夜想的名字:“凈荷、凈荷……是不是你?凈荷……”
“凈荷”二字一出,孟青姐臉色瞬間刷白,如遭雷擊般立在當場!她的心跳加快,手微微顫抖,思緒翻騰,“凈荷”二字徹底擊潰了她四年來堅強的偽裝。
眼前的視線即將模糊成一片……
“明月,先將孟公子暫時安看在客居,派人在門口守著,記得別讓任何姑娘或丫環(huán)靠近他,晚點你們再到映荷水榭找我!
淚已快控制不住,孟青姐說完話便快步離開。
“青姐,等等!解藥,奇情迷香的解藥您還沒給。 泵髟潞爸,但孟青姐早走得不見人影了。
“唉,好吧,只好先將人送到客居安頓再說了!”明月無奈地對宋婉玉苦笑,她們發(fā)覺孟青姐今天似乎有些奇怪……
牡丹亭的一場意外插曲一句“凈荷”悄悄勾起某人執(zhí)意忘卻的往事……
孟青姐幾乎是一路奔回映荷水榭,臉上的淚水隨著她的腳步不停,直到回到屋內(nèi),她快速覆上門,落了鎖,整個人坐在書案前,淚撲簌簌地滴落……
落下的淚水將孟青姐稍早細心描繪的刺繡圖樣弄糊了,暈開的墨跡一如她此刻紊亂的心情。
凈荷,她自己都快忘了這名字,為何他還記著?
他做什么記著?憑什么記著?惦念一個不需存在的人做什么?
“晚風飄,荷葉嬌,搖槳劃舟過小橋。
蓮影亭亭,魚兒穿梭樂悠游,好個逍遙。
朔哥挽蓮兒,和聲齊唱采蓮謠。
但愿年年蓮荷綻放時,朔哥蓮兒齊歌唱,相伴蓮影樂陶陶!
孟青姐含著淚,哽咽地唱著一首童謠,越唱她越心傷,越唱她的記憶越鮮明,越唱她的淚越落不!
那段幼時最喜愛、最值得回味的記憶,那段夏日攜手劃舟詠蓮的時光,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從四年前的那一刻起,這一切就注定不會再回來了!
凈荷,從此只是個塵封于記憶深處的名字。
孟朔堂那深情一喚,勾起孟青姐刻意拋卻的過往回憶,此時四下無人,她縱情哭泣,這是她隱忍了許久的淚水。
也好,哭罷這一回,所有曾經(jīng)屬于“凈荷”的過往就再也不能惹動她的淚水。
因為她是蓮苑孟青姐。
半個時辰后。
徐少文在桃紅居內(nèi)“舞娉”朝霞的溫柔款待下,早喝得七八分醉。稍晚,朝霞便依照孟青姐的吩咐,將半醉的徐少文安置在蓮苑的東廂房,離孟朔堂所住的客居,僅有一條回廊之隔。
夜風徐徐,徐少文大剌剌地睡在床上,手腳、衣襟大開,睡相極為不雅。
離去前,朝霞跟丫環(huán)們看了床榻上的人影,不約而同地露出嫌惡的表情。
尤其朝霞搖首嘆道:“真是難為青姐了!對于這種鬧事的客人,還得好禮相待,換作是我,早把他狠狠修理一頓,丟進太湖里喂魚去了!
“是啊,這種人看了就讓人討厭!”丫環(huán)們也應和出聲。
“嗯,既然明的不行,咱們就來點陰的……”
“朝霞姐,你想到啥法子?快說快說!”
“這家伙喝個爛醉,衣襟又大開,咱們就把窗子跟門戶全打開,讓他吹一晚的涼風,保管他得重風寒;然后明早再跟青姐討些‘松香酒’好生招待他,讓他回程在蘇州大街上出糗。”
“好耶好耶!這么做不但可以替青姐出氣,又可以整到這家伙,真是個好法子!”丫環(huán)們喜孜孜地回應,個個深表贊同。
“那還猶豫什么,開窗的開窗,開門的開門嘍!”朝霞細致的客顏綻出一抹惡作劇的微笑。
徐少文怎么也想不到挑上蓮苑為宴容地點,居然自作自受,當晚讓惡人無膽的他差點嚇破了膽……
蓮苑,映荷水榭。
“青姐青姐!開開門哪!”明月跟宋婉玉敲門敲得急切。
“干什么?就算是趕投胎,也不必敲得這么急……”孟青姐緩緩開了門。
“青姐,是你要我們來找你的嘛!”
“哦,我要你們來找我什么事?”方才那么給孟朔堂輕薄去,孟青姐氣得連自個兒交代的事都給忘了。
“青姐,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心緒浮動,說話前后顛倒,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你耶!泵髟潞傻,一旁的宋婉玉則拼命點頭。
“瞎猜!我好得很,沒事沒事,只是剛才給個登徒子輕薄了,一時氣昏了頭,剛剛罵也罵了、哭也哭了,發(fā)泄過后就沒事了!泵锨嘟悴恢圹E地收拾起心事,再度扮演起蓮苑眾人熟悉的“孟青姐”!班,真的沒事就好。青姐,解藥啦,你再不給解藥,只怕孟公子撐不住,到時發(fā)起狂來,抓到人就想紆解,管他是男是女。”明月說得直接。
“小丫頭,說話口沒遮攔。”孟青姐眸道。
明月挨訓,吐了吐舌頭。
宋婉玉擔心孟朔堂,也忍不住出聲詢問:“青姐,婉玉也覺得奇怪,青姐待人向來寬和,為啥今天如此反常!居然忍心放孟公子受那么久的情熱煎熬!”
“連你也發(fā)難?真是……這男人臉若生得好看,就是吃香!嘖嘖,瞧瞧你們兩個,唉,枉費我往日對你們的照顧與對待喔!泵锨嘟愎首鱾臉。
“青姐,別啦!別這樣啦!我們……沒這個意思的……”
明月跟宋婉玉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傷了孟青姐的心,趕忙出聲解釋。
“好啦,我說著玩的啦!你們還當真!孟青姐豈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徐孟兩位公子在我們這兒惹了風波,為了蓮苑著想,我若不做點處理,只怕往后還會有同樣的事情發(fā)生,這么說你們明白了嗎?”
“明白了,還是青姐思慮周密,想得遠!
“明月,時候不早了,你去睡吧。婉玉,你跟我進來,我有事同你商量!
孟青姐一吩咐,明月領今離去,宋婉玉尾隨孟青姐入內(nèi),順道合上了門。
“青姐,您私下找婉玉有什么事?”
“還有什么事!不就是為了你一直掛念擔憂的‘這件事’?”孟青姐淡淡一笑,從衣袖中取出那只裝有“奇情迷香”解藥的青瓷瓶。
“青姐,您拿這解藥跟找婉玉有什么干系?”
“你喜歡孟朔堂,對不?”孟青姐不答反問。
“我……”聞言,宋婉玉臉兒倏地紅了,她嬌羞地點了點頭。
“我仰慕孟公子大名已久,今日一見本人更是……唉呀!”吐露女兒家心事,宋婉玉羞得說不出話。
“呵呵,無妨無妨,我明白你的意思。婉玉。∪绻嘟阄艺f能幫你達成心愿,你愿不愿意聽我的話呢?”她想施行心中早已擬妥的計劃。
“?達成我的心愿?青姐,你說。”宋婉玉臉上浮現(xiàn)期盼。
“這瓶子里裝的是‘奇情迷香’的解藥,孟朔堂只要喝下了它,就能從情熱地獄中解脫。但……”眼兒一瞟,對上宋婉玉殷切的眼光,孟青姐笑得更精明了!暗狻媲槊韵恪慕馑幉恢灰环N,你,也可以是解藥。”
“我?”看著孟青姐纖手指向她,宋婉玉一臉不解。
“自古以來解媚酒、情藥最老套的方法不就只有那一種?”
明白孟青姐所指,宋婉玉的臉立刻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
“婉玉,只要你有辦法將生米煮成熟飯,我保管你當上孟府織造的少夫人!
孟青姐笑得精明,提出最誘人的保證。
“生米煮成熟飯……”
“怎么樣?你愿意否?”
“我……”想了想,眼前又浮現(xiàn)孟朔堂那張俊逸的容顏,宋婉玉霎時生了勇氣!扒嘟,我愿意,但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順利成功?”
“這簡單,附耳過來,我都幫你打算好了!钡玫剿瓮裼竦氖卓希锨嘟憧墒潜仁裁炊歼要高興!班,嗯!好……婉玉明白了!
“明白了,就去吧!泵锨嘟阈χ叽。
“嗯,我……我回去……稍微梳洗打扮后……就……就過去……”
宋婉玉懷著忐忑又興奮的心情告辭離去。她的心思單純,若是換成旁人,一定會追問孟青姐,為啥要這么對孟朔堂?
不過是兩個初見的陌生人,干嘛要整他,讓他受情熱煎熬,還想設計讓不近女色的他與其他女子發(fā)生關(guān)系?
這其間的一切都透著古怪,只是思考向來直來直往的宋婉玉心思不夠細膩,根本不會想到這點。
宋婉玉離去后,孟青姐快手快腳換了套輕紗質(zhì)料的大紅衣裙,隨后從里頭取來個瓶子,拿手絹接住瓶口,倒出清澈如水的汁液,頓時屋內(nèi)飄散著一股清香。
她持著手絹,對著銅鏡中倒映的容顏,抹上那塊暗青色胎記……
未久,怪事,不,該說奇跡發(fā)生了!
像是變戲法一般,孟青姐左臉上那一大塊暗青色胎記消失得無影無蹤,出現(xiàn)在銅鏡里的竟是一張足以顛倒眾生的天香容顏。
“好久不見了呵,蘇凈荷!”孟青姐櫻唇微啟,喚了聲這個闊別四年的名字。
臉上漾起一朵燦然笑花,她輕輕起身,開了映荷水榭另一側(cè)的門,走過蓮池,穿過回廊,往連接東廂院的方向而去。
今晚月光皎潔,夜風清涼,真是個適合整人兼清算舊賬的美好夜晚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