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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的碎片 第一章
作者:嚴沁
  接到通告,莊心妍就按時按候的到了電視臺。

  她像平日一般的沉默寡言,我行我素,她知道今天可能只是開會,討論一下劇本或角色,開鏡禮之后才會正式拍攝。

  她提不起勁的坐在角落。

  她不是第一女主角,也許輪個第二、第三,她也無所謂,在這圈子里她野心不大,得也好,失也好,反正她在外面也找不到另一份工作,何況另外的工作未必有電視臺這么高的薪水。

  能賺多一點錢,這是她的目的。

  很多人都圍在一起嘰嘰咕咕的講著、笑著,她發覺唯有她是被大家忽略的,這不打緊,她又不會去爭、去搶,她只做自己份內的事。

  心妍是不講究穿著的,完全不像明星。她往往是一條又舊又白的牛仔褲,一件松垮垮的T恤,一頂扁扁的卻頗帥的帽子遮住沒去發型室整理過的頭發,還有就是一個大大的帆布袋裝著衣物。

  她又不化妝,臉色有點蒼白,眉宇間帶著些漠然,又顯得沒精打采,什么事不在平似的。她不但不像明星.藝員,甚至在電視臺也沒什么朋友。

  像現在,大伙兒都在又講又笑,熱鬧得很,她卻縮在角落半打瞌睡,她永不會參加那些人的!

  有人轉頭看她一眼,她根本不知道,她和任何人都沒交情,電視臺藝員只是一份工作。

  那看她一眼的人是個二十六、七歲的男孩子,是這部電視劇的男主角何思宇,目前相當紅,相當有演技的男藝員。

  平日思宇很驕傲,對看不上眼的女孩子他理也不理,他只喜歡和男同事,和記者們開開玩笑。言不及義的。對一些漂亮又有名氣的女孩子呢?就口花花的,顯得輕浮,有點玩世不恭。

  沒有人真正了解他是個怎么樣的人,他把真正的自我藏得很深、很深,他似乎是故意造成在別人面前那個花花公子形象,是!他是故意的。

  他年輕,但他深沉。

  他又轉頭看心妍一眼,這一次,清清楚楚見到他眼中光芒一閃,眉心微蹙。

  他知道心妍,大家是電視臺同事,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互不相識而已!

  猶豫一下,他終于慢慢的,不露痕跡的走過去,他裝得不為任何人而過去,卻真是為她過去的。

  “喂!莊心妍,會都快開完了,還不醒嗎?”他壓低了聲音,半開玩笑的。

  心妍呆怔一下,慢慢抬起頭,俏麗而帶點蒼白的臉上一片愕然。

  她其實并沒有睡覺,只低頭在那兒神游太虛,突然間看見何思宇在面前,她不知道為了什么事。

  她當然認識思宇,他是紅小生,演技好,電視臺許多花旦都喜歡跟他合作,希望借他的名氣扶自己一把。

  心妍沒這么想過,她甚至討厭這個口花花、不負責任的男孩子。

  她冷冷的哼了一聲,把臉轉過一邊,根本不理他。

  思宇當然覺得沒趣,訕訕的轉身走開,走到一半,又轉頭看她。

  “在戲里你要追我!”他故意說。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可惡!

  心妍背起大背袋,一言不發的轉身走出錄影室。

  思宇很意外的,這個女孩子怎么回事,他得罪了她嗎?或是——她討厭他?他摸摸自己翹得有點像歐洲人的下巴,不明所以搖搖頭。

  回到嘰嘰喳喳的人群里,他左擁右抱著兩個女藝員,半真半假的調笑著。他就是這副調凋兒,所有人都見怪不怪了,也接受了他并不太過分的油腔滑調,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大概只有一個莊心妍吧!

  他當然不在意她,她算什么呢?漂亮是漂亮,但電視臺哪有不漂亮的女孩子呢?以他的名氣與地位,許多女孩子投懷送抱還惟恐不及呢!有幾個記者進來,思宇當然是他們的目標,一下子就把他圍起采。他的手臂還是放在那兩個女藝員身上。

  “何思宇,新劇中你又演花花公子?留學生?”一個記者問,一邊又忙著拍照。

  “不是,你們知道任何角色派下來,我何思宇都能演。這次演個風流騙子!”他瞇著眼睛笑。

  “風流騙子小記者問:“導演,導演,是不是真的?”

  導演和制作人在一邊笑,沒正面回答。

  “那么是反派了,是不是?”記者問。

  “不自訴你們,自己猜廠他望著身邊的女孩子,頗為自滿的笑了。

  “這些女孩子是你們騙的對象嗎?”記者又問。

  “我只是想騙到一個,莊心妍!彼f完自己也愕然,怎么這樣說呢?莊心妍——關他什么事?

  “莊心妍——對,她也是女主角之一,怎么沒見到她呢?她沒來嗎?”記者感興趣的張望著。

  “何思宇,你是表示已經忘掉費婷?把目標轉移到莊心妍身上?”記者尖銳的問。

  提起費婷的名字,思宇的腦就沉下來,黑云密布的放開兩個女孩子,轉頭就走,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記者們見怪不怪,何思宇就是這樣子,不高興的就翻臉不認人。何況——費婷的事也不傷了他,這花花公子大概第一次付出了真感情,而且是全部的。但突然之間,費婷和一個億萬富翁訂婚,思宇雖然極力想表現得不在乎,但他的傷心失意是任何人都能冒出來的。

  這個的候提費婷,難怪他翻臉。

  思宇走出錄影室,看見心妞就坐在走廊的木椅上,半低著頭的神游太虛。

  這個女孩子不只美,而目冷傲,她那一腦孔的倔強和不肯妥協,她將在這個圈子碰得怎樣的頭破血流?

  這一剎那,思宇有幫她的心,只是一霎那就過去了。他想幫她,看樣子她未必領情呢!他犯不著。

  他慢慢的經過她面前,看見她紋風不動的坐在那兒,面前走過的仿佛是個透明人。

  剛走過,聽見背后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望一眼,啊——記者們居然包圍了莊心妍,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事端由他引起,莊心妍是無辜的。

  只見心妍瞪大了驚愕、意外的眸子,卻神情漠然的對著記者——她對記者也是這樣子。

  “你是不是何思宇的新女朋友?他剛才這么說的廠一個女記者問。

  “你不承認也不行,他當著我們每一個人說的!绷硪粋記者急忙補充。

  “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是不是因為這部戲?”

  “如果何思宇不說,你是不是一直保密下去?”

  “你對他有信心?他的羅曼史那么多!”

  ”你不擔心他只是玩玩?”

  “你不怕他拿你采代替費婷?”

  “你不怕破壞形象?”

  一連串的問題像連珠炮彈似的轟向心妞,她的神情從驚愕意外變成了憤怒,這簡亙太——豈有此理!無風也起浪!她跟何思宇連話也沒說過呢!

  她憤怒的站起來,推開面前的記者,不顧一切的大步而去,經過思宇身邊,她連眼角都沒有掃向他過,只剩下發愣的記者和眉心深蹙的思宇。

  “這算是什么?”首先發問的女記者說:“這么不給面子,這么不合作,給我們下馬威嗎?”

  “還沒有禮起采就未紅先驕,我們一起杯葛她!”另一個記者憤憤不平的。

  “她以前不是這樣子,今天怎么好像吃了火藥?”又一個說。

  “當然以為有了靠山啦!”剛才那女記者說。

  ”何思宇?不知道那花心大少幾時甩開她呢!記者們都笑起來。

  心妍聽不到這些話,思宇卻聽見了,他覺得歉然,他隨口一句開玩笑的話,誰知給心妞惹下這么大麻煩?記者們如果真的杯葛她,半年內不在報上提她的名字,她不就慘了?

  他猶豫一下,迎著記者走過去,他臉上又有了笑容。

  “各位,剛才是不是太殘忍了?怎能會審一樣的逼問莊心妍呢?”他說。

  “這是娛樂版頭條新聞!怎能不追問?”女記者說。

  “說良心話——”思宇用手指輕撫眉心:“莊心妍并不知道這件事,這只是我心里所想的!”

  “啊——”記者們都嘩然。

  思宇是一個非常會保護自己的人,他永不把內心的事表現人前,他總以玩世不恭、吊兒郎當來掩飾——今天他說的可是真話?

  “是不是真話?莊心開不知道你想追她?”記者問。

  “有騙你們的必要嗎?我犯不著為保護一個不相干的人而出頭,是不是?”他瀟灑的攤開雙手。

  不理他是真是假的,是做戲也好,是剖白也好,記者們完全接受了他的話,他是何思宇,不是別人。他的外型.神態、笑容,足以融化大多數的人。

  “你是想借我們記者之筆,向莊心妍示意,是嗎?”一個自以為聰明的記者問。

  “還要我講明嗎?”他微微彎身,又一個漂亮的笑容。

  “好,一定幫你這個忙,”女記者笑了:“追到了之后記得請我們喝茶。”

  “一言為定!”思宇說得跟真的一樣:“不過——不要寫得太過分,我是有自尊的,女孩子也會怕看!

  “放心,我們有分寸!”幾個記者都笑起采了。

  得到了滿意的消息后,記者們一哄而散,他們各自要打電話回報館,這條消息無論如何要明天見報,而且務必要寫得精彩,不能輸給其他報館!

  何思宇長長的透一口氣,總算替心妍解決了難題,也算做了件好事!

  正想回錄影室,看見心妍慢慢走回采,滿臉委屈,仿佛哭過,后面跟著的是藝員聯絡組的人。

  什么事呢?才短短十分鐘呢?剛才發生的只是小事,不值得她哭的,她——

  她經過他身邊,快步走進錄影室那位跟著她的藝員聯絡組的人卻停下來。

  “這女孩子真難搞,”他搖頭:“通告都已經接了,剛才她居然跑來告訴我想辭演!”

  辭演?思宇心中一凜,是他意的,他知道。想不到的只是電視臺里還會有這么倔強、剛烈的女孩子,她是寧為玉碎!

  思宇告訴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對心妍口花花的開玩笑,她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孩子。

  “你批準了嗎?”思宇問。

  “怎么行?她的戲今夜就開拍,叫我臨時到哪兒去找人代替?”聯絡的人氣沖沖的:“公司給她機會,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不要?不想紅,來電視臺做什么?”

  思宇皺眉,為這件事,心妞也得罪了聯絡組的人,她實在太不會做人了,以后還想不想混?

  “組長,算了,別放在心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一手包攬了所有的事:“莊心妍是被我惹人的!

  “你?”組長眼謂一轉,笑客已浮上來:“原采是這樣,怎么不早說呢?思宇!

  思宇有些暖昧的笑起采。

  “才開始嘛!”他微笑說:”以后你多關照!

  “當然,當然!苯M長笑著離開。

  他也以為心妍是新對象了。

  思宇等人都走光了,才聳聳肩,大步回到錄影室,他能做的已全部做了,他也只不過隨口說了一句話而已,這件事該結束了吧?

  走回錄影室,看見有些演員已經離開,只有幾個人留在那兒  。

  “思宇,快些去化妝間吧,我們今天要拍晚班戲。”導演大聲對他說:“第一個鏡頭就是你!”

  “哦!我還以為今天不拍戲!彼。

  “我們趕著‘出街’”導演說。出街即播出的意思。“不多錄幾集存貨怎么行?”

  “總是趕,為什么不早點兒開工呢?”思宇說。一瞥間,發覺心妍不見了:“莊心妍不見了?”

  “心妍?導演笑:“化妝去了,什么事?她好像受了委屈一樣!

  “誰知道呢?”思宇不在乎的聳聳肩,心妍沒有一怒而去,他一心些。

  但是——他怎么會無緣無故的不放心她呢?

  他不會再對任何女孩子動情,他自己很明白,費婷的事已經令他筋疲力盡,心力交瘁,他想再用情——怕也榨不出一絲感情了。他已麻木。

  “思宇,這部戲你務必投入些,劇本寫得不錯,我們盼望你能掀起另一個高潮!睂а菡f。

  “另一個高潮?”思宇冷冷的笑起采:”只怕演對手戲的激不起我的戲中情!

  導演明白。

  思宇和費婷曾是熒光幕上最好的搭檔,誰都認為他們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他們演技純熟,再合也沒有了,熒光幕上下的感情也一致,誰知道——

  “試試吧!你是我們的支柱。”他說:“或者——莊心研呢?她有外形,有潛質!

  “莊心妍?”他自嘲的走出去。

  化妝間的一角,心妍坐在那兒化妝,她不是一流阿姐級大牌,曾通的一個化妝師替她在臉上打完底,就讓她自己動手畫眉,涂唇膚。她是顯得蒼白冷傲,即使涂上了濃濃油彩,她也賺清淡了些。

  或者說,她的氣質并不像一些電視臺里的女孩子,她看來卓然不群,滿身都是尖銳的棱角。

  思宇不經意的看心妍一眼,在另一邊坐下采。他是大牌小生,化妝主任親自為他動手,上下子就把他變得光芒四射起來。

  有些人是天生的明星,像思宇,只要淡淡的收,他已那樣的與眾不同。

  心妍提了她的帆布袋往外走,思宇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出去。他沒有企圖,真的,他只想對她說一句話。

  “對不起,莊心妍。”他低沉而真誠的對她說。

  心妍呆怔一下,想不到他會如此。但她——也只不過著他一眼,絕然而去。

  她不領他的這個情。

  心妍的家很遠,在基隆,每日往返不方便,為了拍戲,她搬到電視臺附近,在別人家中分租了一間房子住。房子只有一百五十呎的大小,除了一桌、一床、一柜外,只有她和一些拍戲的衣服。

  她當這兒是宿舍,不是家。拍晚班戲,收工回來倒頭就睡,第二天起來洗了臉又開工。屋子里只放些干糧,肚子餓了用來充饑,她從來不講究飲食,做了電視藝員,連衣服也不講究,總是隨隨便便一條牛仔褲,一件又大又闊的T恤,人是十分漂亮,卻從不化妝。

  房東太太對她相當不錯,看得出來她是個好女孩子,跟那些進電視臺不在演戲的人不同。有時叫她一起吃飯,或留點好湯給她,她心中十分感謝,卻又是不善表達的人。房東太太也不在意,只是有時見她工作得晨昏顛倒,便善意的提醒她多休息,身體要緊。

  可是電視臺忙時忙死人,閑時閑死人,趕起戲來,通告排山倒海,管你藝員捱不捱得往,戲先拍出來再說。心妍試過三天三夜沒回過她的小房子,只抽時間在沒有她的戲時倒在化妝間小睡一刻。  

  她們這行有好多“慘狀,若不是大牌,戲自然不算多,往往等一天才拍三、五個鏡頭,人卻不能離開,隨時隨地可能拍到你。心妍還算不錯,說什么也是第二女主角,但也得視電視臺為家的常要STAND  BY!

  她剛在化妝間一角的沙發躺下,估計兩個小時內不會拍到她,卻見何思宇吊兒郎當的走進來。

  “嗨!兄弟,”思宇眼光飄向她,卻對一個化妝師說:“替我補補妝。”

  思宇是一流大牌,化妝師焉有不肯之理?

  “這一組戲沒有你?”化妝師搭訕。

  組組戲都有我的話,我何思宇不死也全身散了,”他笑了,又為自己點煙:“你就收工了吧?”

  “補完你的妝就走!”化妝師笑:“不過你喜歡的話,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下次吧!我想睡一會,”思宇打個哈欠,突然之間轉向心妍:“莊心妍,你占了我的床!”

  心妍并沒有睡著,雖然她疲倦得要死。何思宇在那兒大聲說話,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很順,這個人——有點陰魂不散,剛才分明又在看她,他是什么意思?存心作弄?她決定不理他,她是個十分倔強、固執的人。

  “你沒有睡著,我知道,”何思手又在那兒嬉皮笑臉:“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皮還在動呢!你騙不了我!”

  心妍就是不理。除了演戲,她和思宇不是朋友,他再惡作劇,也不能把她拖起來,她從來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

  ”莊心妍,幫幫忙好不好?”思宇竟已經走到她旁邊:“讓我睡一陣,一小時后讓給你,我真的倦得要死!

  心妍的固執、頑強比他想像中更厲害,她就是不肯睜開眼睛,無論他怎么說。

  “莊心妍,”他威脅著,聽得出來是開玩笑:“你再不起來,我就躺到你旁邊啰!你不怕別人說閑話?”

  心妍紋風不動,充耳不聞。

  思宇又站了一陣,凝視她一陣,竟轉身去了。

  他是那么容易罷手的人?

  心妍完全不在意,她開始真正要睡了,她實在太累、不倦,從清晨四點捱到現在快十一點了,快二十小時沒合眼,鐵打的也支持不住——正朦朧欲睡中,突然聽見一陣日本音樂,是西城秀樹唱的“羅拉”,那種聲嘶力竭的喊法,配上那么強勁的音樂

  心妍心中涌上一陣憤怒。這何思宇怎么回事?他有什么資格來騷擾她?明知她捱了那么久,竟故意讓她不能休急?他真是那么可惡、可恨、可咒的人?

  她想跳起采大罵他一頓,忍住了不中他計,化妝室里就這么一張沙發,她跳起來他豈不正得其所哉?她不上他當——

  強忍住怒火,她還是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她對自己發誓,除了拍戲,她永不跟他說一句話,她會永遠當他是仇人,她——永不原諒他!

  整首“羅拉”唱完了,她仍堅持著,大概何思宇知道無論用什么方法都休想令心妍讓出沙發來,他終于知難而退,靜靜的離開了。

  心妍可算是勝利者,但——委屈的淚水卻沉默的流下來,她真的覺得委屈。在電視臺,一個孤單的女孩子想站穩腳步是不不容易了,她要忍受多少這類似的打擊、挫折?她要勉強吞下多少冷言冷語的諷刺?觀眾永遠只看見她們風光.繁華的一面,誰知道她們流了多少淚?捱了多少辛酸?

  心妍喜歡演戲,醉心演戲,加上她念書成績不怎么好,很自然的走進這一行。這一年多來,她覺得自己身心俱疲,傷痕累累,唯一僅存心中的就只剩那點倔強,和那天生的傲骨。

  她吸一吸鼻子,睜開眼睛,她想找張紙巾什么的,可是一眼望到的竟是何思宇那對凝定的眼,那張嚴肅認真的臉孔,那抹深思著又有悔意的神色。

  她吃了一驚,想閉起眼睛已來不及,她的倔強也不允許,她就那么冷冷的盯著他。她想表示,她不怕他,她是不會屈服在任何威脅下的。

  可是——可是他的神色并非她想像的那么可惡,他那嚴肅的臉上線條卻是柔和的,他那么友善的望著她,就像戲里面英俊.漂亮的男主角,他——

  正不知如何是好,思宇竟先開口。

  “對不起,心妍!彼林曇魠s十分溫柔的說:“我現在才知道,你不是我惡作劇的對象!”

  她皺眉。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她的眼淚?

  她吸一口氣不出聲。無論如何地是不會原諒他的,他傷害了她的尊嚴。

  “我很抱歉!”他再說。

  他轉身大步走出了化妝室,留下呆怔的心妍。

  他一再的道歉,難道——是真心的?何思宇這如假包換的大浪子,他道歉?

  這么一來,她反而睡不著了,連倦意都不知道溜到哪兒去,胡思亂想的就聽見劇務來叫她入場。

  她連忙對鏡子望一望,化妝并沒有變樣,不必補妝,然后匆匆忙忙奔出化妝間。

  可是——走廊的那張小藤椅上蜷伏著一個人,看那衣服,知道必是何思宇,他竟縮在這兒睡了?

  心中一條細微的神經抖動一下,或者——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惡的?

  好在這場戲不多,對手只是兩個女孩子。如果這場戲要面對思宇,她這不會假裝的人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最糟的是她在這部戲里暗戀何思宇,還要對他諸多糾纏,這一一這實在太為難了。

  結束了這場戲,她離開錄影室,在門邊遇到睡眼惺忪,神志似乎也不清的思宇,他只看她一眼,很特別的一眼,卻連招呼也沒打。

  心妍也見怪不怪,電視臺就是這么奇怪地方,可以發生任何難以想像的事,可以容納古靈精怪的人,唯一不能的,就是得到友誼。

  電視臺是沒什么友誼的,名利當前,誰也不肯讓誰,只要稍有利害關系,恨不得置對方于死地。

  心妍還要等,她還有一場戲,大概要半夜四點才能拍到,這次可以睡一下吧?不過拍完這場戲天也亮了,明天全組員都體息,晚上有個提前慶功宴,因后天就可以拍ENDING  戲了。

  她又躺在長沙發上,她不像其他女孩子,沒輪到拍戲就聊天,她沒那么好的精神,而且聊天之中總多是非,她不想招惹。

  明晚的慶功宴她是會去的,不去監制會不高興,她不敢得罪人,下次不用她豈不糟糕?

  這個監制對她不錯,有戲總派她一角,雖不是第一女主角,她也滿意。演戲是漸進的,她一點也不想一夜成名,那樣精神負擔太重,又怕漸走下坡,又怕觀眾對她演技不滿。像現在,一步步往上走豈不很好?

  她又想到何思宇。

  他這個人就差點,演技可真是一流,和他演對手戲時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最主要的,他可以帶領她進入角色,進入戲里。她知道演這部戲她進步很大,除了導演外,何思宇的功勞最大,或者——她可以對他友善些?

  哦!不,不,不能對此人友善,他會得寸進尺,看他和那么多女藝員的緋聞,她覺得害怕。她不想自己也變成緋聞中的人。

  糊里糊涂就睡著了,又糊里糊涂被劇務叫醒。

  “輪到你了,莊心妍,”劇務笑得莫名其妙:“這場是和宇哥演對手戲!

  宇哥!何思宇?

  她一下子就清醒過來,跟何思宇演對手戲,這可馬虎不得,免得——被他那可惡的人笑話。

  回到錄影室,思宇已站在那兒等著,一邊嘴里還念念有詞的背對白。

  對白她是早背好的,立刻拿出來復習一次,導演又在控制室吩咐了幾個要點,就開始錄影。

  不知道為什么,再面對思宇時,她心中有個好奇怪的感覺,仿佛——他們已是很熟的人,是——朋友!

  朋友?怎么可能呢?

  他們都很專心,很投入的錄了這場戲,雖然如此,也重錄兩次,一次導演要求的,一次是思宇要求。大牌就有這好處,他可以要求重拍,心妍就沒這優待了。

  果然,拍完之后天日亮了。

  何思宇不知往那兒一溜煙就不見了,心妍還是回到化妝室,洗干凈臉上所有化妝,拿了自己的大帆布袋,這才慢慢走出電視臺。

  天都亮了,還急什么呢?明知現在回家也睡不著,不如就在附近散散步,等房東太太起床后才回去,免得又吵醒了人家。

  邁出電視臺大門,看見何思宇的車停在那兒,他正坐在里面若有所待。

  “嗨!”一看見她,思宇就招手:“心妍,請過來一下,好嗎?”

  他不只語氣好多了,神情好多了,也聽得出聲音中的誠意。

  心妍猶豫了一下,以她的個性是絕對不會過去的,連猶豫也嫌多余。但是——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她竟慢慢的走過去,雖然還是冷著一張腦。

  “有什么事?”她冷硬的說。

  她這女孩子長得那么柔,那么美,聲音卻硬繃繃的,四四方方打得人都會痛。

  “昨夜的事——真是抱歉!彼僖淮芜@么說,晨光中看得真切,他是誠心誠意的。“原本我只想開開玩笑,誰知一一你不像她們!”

  “你已經道過歉了!”她說。

  “是!但我心中總覺不夠!”他搖搖頭:“我平時口花花的亂說慣了,但你——心妍,反正時間還早;我們先去吃早茶,然后才回家休息!

  “不,謝謝,我沒有這習慣!彼胍膊幌氲膿u頭。

  “我只是想表達一點歉意!”他凝望她。

  “我已告訴你,你道過歉了!”  她冷冷扯一扯嘴角,好漠然。冷傲的一絲笑容。

  他卻看呆了,這個女孩子——竟然那樣的與眾不同,她怎么會屬于電視圈呢?電視圈是鱷魚潭,她怎么應付那許多吃人不吐骨的大鱷魚?

  他的心竟隱隱作痛,她——該是好好被保護在家里,送到外國去念書,嫁一個有學問又溫文的丈夫,她——怎么竟淪落到電視圈了?

  他是想到淪落兩個字,心妍的確給他這種感覺。

  “但是一一你沒告訴我,你接受了沒有?”他說,有一點心神不屬。

  “對你,這重要嗎?”她又冷笑,轉身就走。

  “心妍——”他又在背后叫:“晚上去慶功宴嗎?我來接你好不好?”

  她站在那兒好半天,才冷冷的轉過頭來。

  “何思宇,你找錯人了,恐怕你會白費心機廠她說,大步揚長而去。

  慶功宴是熱鬧的,這一部戲所有工作人員都來了,幕前的。幕后的,有的還帶了男女朋友、帶了妻子兒女,把餐廳中被隔開的這一半弄得好熱鬧。

  何況,有記者在場,許多明星、藝員們就更活躍了,爭取見報率!

  當然,也不是任何人都那么開心的,坐在一角的心妍就冷清清的在磕瓜子。她沒有朋友,甚至沒有可談天的伙伴,她注定是孤單、冷清的。

  但是她習慣了,總是這樣的嘛!在一角磕瓜子,看眾生相也是件很不錯的事。

  那邊的思宇卻不同,他被許多人包圍,又講又笑的好不熱鬧,尤其女主角進來時大嚷“老公、老公,我老公在哪里?”立刻吸引了所有的視線。在這部戲里,女主角是演思宇的太太。

  思宇立刻越眾而出,和女主角來個熱情的擁抱。記者立刻拍照,許多人都笑了。

  電視圈里的人就是這樣,在人多的地方要盡量想辦法突出自己,像女主角,她不是成功的使自己成為全場的焦點人物嗎?

  心妍是無動于中,真的。

  她進了這圈子自然也想紅,也想名成利就,完全說為興趣是假的。但——叫她像思宇,像女主角一樣的自我推銷,無論如何她是做不到的。自尊和傲骨當然是原因,最主要——她若因此而紅、而成名,她會覺得痛苦,終身都不安樂。

  笑笑鬧鬧中也到了開席的時候,思宇和女主角擁著坐在一起。這個人,早晨還邀請她一同出席,大概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凈。如果她真的傻得答應了他,這才是天大的尷尬呢!

  她把視線轉回同桌的人,多半是幕后人員,她并不很熟。她也不在意,這樣不是更好些嗎?省了她花精神.花唇舌。

  席間又鬧酒、又胡亂唱歌,思宇總是領頭分子,加上女主角的附和,使得整個晚宴愉快又圓滿。

  心妍冷眼旁觀,她倒很佩服他們。不是人人可以這樣笑鬧起哄的,先要有這個身分地位,然后還要有點天才!要不然換個道具部的小工去試試,那后果是不難想像的,是不是?

  吃完飯,大家也都陸續散了,主要的是明天有通知,大部分都要拍最后一天戲,這才大功告成。

  這一組人等戲拍完也就散了,各人又到不同的組去工作,直到監制開拍下一部戲,再重組班底,但——是不是這原班人馬呢?恐怕很難了!電視臺里的一切,就像多變化的人生。

  有個女同事好意邀心妍同行,她婉拒了,餐廳就在電視臺附近,離她住的地方很近,她走幾步就到了!

  下了樓,她獨自朝回家的路上走,臺北的治安比以前是變壞了,但大多數的時候,晚上走在大街上也不必怕什么。心妍早已習慣這獨行的生活。

  ”楚留香”電視劇里鄭少秋不是唱“獨行,不必相送,不必相送”嗎?

  她聽香港的朋友說過,這套“楚留香”不是香港最好的武俠劇,有一部奉為電視經典之作的該是“倚天屠龍記”。又說幾個主角主是一時之選,更加影運在巔峰,那部戲非常非常出色。不過不知臺灣觀眾有沒有一看的眼福!

  不過“楚留香”那首主題曲倒是好聽的,尤其歌詞填得好!昂O次倚亟螅由斤h我影蹤,”多有氣魄、多瀟灑?心妍最喜歡里面那兩句“情沾不到心間,塵沾不到此心中”,怎樣的兩句話?為什么中文程度較高的臺灣,沒有人能填出來?或有此修養的人不屑填詞?于是哥哥、妹妹、情啊,愛啊,春花秋月的充斥幣場?是這樣嗎?

  但是那兩句“情沾不到心間,塵沾不到此心中”的意境,誰又能真正達到呢?

  想著,想著,一輛汽車停在她身邊,思宇伸出頭。

  “我可以送你一程嗎?”他問。

  “我家就在前面!”她指一指,言語之間已沒有早上的冷傲.生硬。

  “你非上來不可!彼Φ妙B皮而孩子氣:“前面有個大色狼!”

  她皺眉。

  這頑皮和孩子氣不同于以前的吊兒郎當、玩世不恭,她分辨得出。而目他對她也不同于他對女主角——很奇怪的,她喜歡這種不同。

  “你嚇不倒我!”她搖搖頭,并不停步。

  “真話!我嚇你有什么好處?他的汽車跟著她走。

  她沉默著走幾步,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

  “很高興你會慶功宴變得熱鬧!彼f。

  “逢場作戲,在電視圈四年,令我至少有半打面具,在不同的場臺戴上!彼。

  “現在你戴第幾副?”她看他一眼。

  “是真面目。”他認真的說:“我以后再也不敢戴了面具到你面前來。”

  “因為我有對透視眼?”她問。

  “不,因為戴了面具見你,我也有無所遁形之感!彼麚u搖頭。

  “我——這么可怕?”她忍不住問。

  “真的。”他坦白直率:“在電視臺里,我沒有見過第二個像你的人!”

  “人人像我,電視臺沒有女主角了!”她冷笑。

  “是不是女主角并不重要,”他立刻說道:“重要的是你是否把握了你的機會,交出來的東西準不準?”

  “什么準不準?”她不懂。

  “你對你的角色了解多少?投入多少?是否盡了全力?”他說。

  “我不理那么多,但求問心無愧就是!彼f。

  “你做得很不錯,真話,”他笑起來:“只是——對我的感情戲差不多,生硬一點!

  她一下子就臉紅了,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對著他就蹙扭,她有什么辦法?

  “所以我們應該熟一點,下次再拍對手戲就不會有這種尷尬了!”他又說。

  “下次未必和你演對手戲!彼乱庾R的說。

  “這么肯定?”他笑:“我已經接到另一個劇本,看到名單上有你!”

  “真的?”她不禁開心起來:“我怎么不知道?”

  “明天回電視臺的監制會交劇本給你,”他望著她:“這次要我追你,追得好辛苦、好辛苦!”

  “為什么我們的戲總是追來追去,要不然就是上一代恩怨,幾時才會有進步呢?”她感嘆。

  “別失望得這么早,這部戲出乎你意料之外的好,”他立刻說:“是監制特別請了幾個香港編劇寫的!”

  “是嗎?是嗎?”她眼睛亮起來。

  冷傲一去,她露出了孩子氣。

  “當然是,”他還是望著她,車開得極慢,他不擔心會撞上人!拔梗⌒腻,你今年多大?”

  “十九!”她說。

  “難怪,你才這么小,”他笑了:“你知不知道這次在戲里扮什么角色?”

  “女學生?我總是逃不了的!”她說。

  “錯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律師,”他笑得沾沾自喜:“是第一女主角!”

  “什么?”她以為聽錯了,第一女主角?她?

  “是!因為監制覺得你氣質吻合,你那種倔強、冷傲別人學不來的!”他淡淡的笑。他完全沒說出在這件事上他出的力,他幾乎是強迫監制這么做的,他擔保她一定行!八嘈拍阕龅脕恚 

  “啊——”她有如做夢。

  她正在想,她還要做多久第二女主角呢?她還得捱到幾時呢?想不到——想不到幸運立刻就到,她怎能不像在做夢呢?

  “現在可以上車了嗎?”他問。

  她果怔一下,發現已站在她家樓下。

  “不行,因為我到了!”她笑起來。

  這笑容是燦爛的,沒有保留的,幾乎——從沒有在她臉上出現過。

  “你住在這兒?”他好困難才移開視線,她的笑容竟那么眩目!暗胤胶懿诲e!

  “我只租了人家一間小房子,我家在基隆,拍戲不方便!”她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他。

  “哦!喂喂,我們的話還沒講完哦!你就這么回家了?說不過去吧!”他不想讓她就此離開。

  “但是——我不想上你的車,”她搖搖頭:“至少——今夜!

  他瞇著眼睛看她半晌。

  ”明天一早我接你開工,嗯?”他說。

  “不必!我往得很近,走三分鐘就到了!”她還是搖頭?此袂椋瑳]有轉彎的余地。

  “那么——明天拍完戲我送你!彼f。

  “有這必要嗎?”她又笑起來,她似乎忘了永不原諒他的事。

  “我覺得——我們可以是談得來的朋友,”他想一想說:“很多事——我能感應到你心里的!”

  “胡扯!”她又皺眉。

  “不要常皺眉,十九歲就有皺紋是很可惜的,”他認真的說:“心妍,你總要給我一個機會!”

  “明天我們會拍對手戲!”她說。

  “啊哈!我幾乎忘了,”他拍拍額頭,一個十足戲里的動作,然后笑了:“你可知道最后那場戲拍什么嗎?”

  “那個男主角終于接受了追他的女孩子!”她說。

  說得十分坦然,完全事不關己。

  “這么簡單?ENDING戲哦!不精彩些怎么吸引人?怎能令人永留回腸蕩氣的感覺?”他夸張的說。

  “那——怎么拍?”她有點緊張。

  那監制不會和他聯合起來作弄她吧!

  他想一想,攤開雙手。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他笑:“明天編導自然會講給我們聽!”

  “不講就算吧!”她立刻沉下臉,轉身就走。

  “心妍——”他叫住她,并跳下車采:“你這么容易翻臉?或天生喜怒無常?”

  “與你有關嗎?”她傲然揚起頭。

  “你——為什么一直不相信我的誠意呢?”他站在她面前,緊緊的凝視她。

  “我只相信我看見的事實!”她頑強的不肯退一步,雖然她是有點怕,他離地太近了。

  “事實?”他眉心微蹙:“好!你要看見,我給你看見便是!莊心妍,在這期間,我不準你另有男朋友!”

  “什么——話?”她聽傻了。

  這與男朋友有什么關系?

  “我喜歡你,我要追到你,”他黑眸中一片動人的光芒:“你不相信我的誠意,你要我表現,那你就必須等我,明不明白?”

  她呆住了。

  他喜歡她,要追她,叫她等他,他簡直荒天下之大唐,感情的事是這么容易的嗎?只單方面喜歡就行?怎么不考慮一下對方的感受?何況一一何況——

  何況誰都知道思手以前和費婷那段轟轟烈烈的愛情,他能忘了費婷?

  “你開玩笑,”她終于退后一步:“你才說過,我不是你開玩笑的對象!

  “我不是開玩笑,”他幾乎是吼出來的,“你這可惡又驕傲的小家伙,你要怎樣才肯相信!”

  “我永遠不會相信!”她再退一步,推開大門,一閃身就進去了:“你快走!你忘了費婷嗎?”

  大門關上,門外也寂然。

  仿佛——只有費婷兩個字在空間中回旋,其他的一切都靜止了,連思宇——也沉默。

  費婷兩個字,真有那么大的力量?

  心妍去拍攝尾場戲時,監制果然交給她一個新劇本,她迫不及待的翻開第一員,上面寫著:“女律師,二十四歲,倔強、冷靜、女強人型!毕旅嬉粋小括號里寫著“莊心妍”三個字。

  果然她是女主角,思宇并沒有騙她。這女律師的角色將是她除了女學生外第一個形象上的突破,她興奮的告訴自己,她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她一定會!

  轉頭看思宇,他卻口沫橫飛和幾個女演員胡說八道,看他那副吊兒郎當的自得狀,心妍由心底里厭惡。這個人面具太多,會不會有一天連他自己都弄不清哪副真?哪副假?拍戲這行類似這種走火入魔的人還真不少,久而久之把熒光幕上角色搬到生活中,弄得真實生活也像電影、電視劇般戲劇化的人還真多。

  看思宇,他有這順向。好像昨天說的話會天已忘之類的層出不窮,誰要真信了他的話,不死也半殘廢了!

  她要開始忘掉這個人,像幾天以前一般的完全和他設有牽連,他是他,見到面連招呼都不打就最好。她害怕和這種游戲人生的人接觸。

  拍完她自己最后一場戲,她轉身就走,新劇還有一星期才開鏡,她可以慢慢在家揣摩角色。

  女律師,二十四歲,真是個大挑戰呢!

  洗干凈臉上油彩,她慢慢步出電視臺。等會兒可以先回一次基隆的家,這陣子趕戲,好久沒看見父母了,對!順便去買一只他們喜歡吃的熏雞。

  主意打定了,她好開心的走回家,腳步輕松愉快。怎能不愉快呢?她要盡快把做女主角的事告訴父母。

  她家紅門外站著一個人,高高瘦瘦的,斜倚在那兒,很瀟灑卻又有些吊兒郎當。

  何思宇?他也拍完了戲?為什么他還比她走得快?

  “站在這兒做什么?”她白他一眼。雖然她想過不再理他,看見他卻是很高興的。

  “等你!彼。“當然等你!”

  “有事?”她明知故問。

  “問得多余!彼甭实模骸拔覀兌紝⒂幸粋星期休假,所以我來找你作伴!

  “我沒有空,我要——”

  “你要回基隆的家,是嗎?”他指一指不遠處的一輛車:“何必搭公路局車呢?我送你去!”

  “我不接受!”她頗強硬的。

  “不行!我已經來了,總不能空手而回,這不是我的個性!彼⑿Α

  “我不理你的習慣,我沒有答應過你!”她搖頭。

  她心里好笑,這何思宇對每個女孩都這么死纏爛打嗎?他的臉皮何其厚?

  “現在答應,好不好?”他很真誠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基隆呢?”她不答反問。

  “只是猜的,”他指指腦袋:“人之常情嘛!”

  “你——也是這樣?”她問。

  “是,我家住在三峽鎮,”他聳聳肩:“比基隆更小的地方,只要有空,我常;厝タ此麄儭!

  “你的父母?”她似乎關心。

  “只有母親,”他皺皺眉:“當我開始紅,開始成名時,父親就過世了!”

  “很抱歉,我不知道!”她垂下睫毛閉一閉眼,很俏的一個表情:“我不是有意的。”

  “有什么關系?人都會死,包括你,包括我,死了就死了,有什么說不得?”他不以為意的。

  她頗欣賞的望著他,至少,他的言語不俗氣。

  “今天你不回家嗎?”她問。

  “不,今天專程送你接你,我明天回去!”他這句話說得非常.非常有誠意。

  她猶豫一下,她相信他的誠意,真的!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他的話是真的。

  “那你等我一下,我放下東西就立刻下采!”好甜甜的笑起來:“不過,我還要去買熏雞!

  “我喜歡孝順的女兒,你父母也喜歡熏雞?和我媽媽一樣!彼残Α

  她再看他一眼,心中充滿了喜悅。說了幾句話。她竟對他有親切感!

  他不但在熒光幕上吸引人,在熒光幕下也一樣吸引人。

  五分鐘,心妍下樓,看見他姿式不變的還是斜倚在那兒。

  “可以走了!”她換了一身運動裝。

  他看她半晌,突然從墻上彈起采。

  “好!  走!彼熥酝鶘|走:“你穿運動裝好看,你人高又瘦。”

  “我不講究穿衣服!”她搖搖頭,從另一邊上車。

  “怎么行呢?你做電視藝員的!”他說。

  “我給人看的是幕前的一切,幕后的只屬于我私人的,我不想人知道!”她倔強的。

  “但是觀眾喜歡的是明星、藝員的私生活,”他笑:“私下傳聞愈多,那人愈紅。”

  “這樣的紅我不希罕。”她不以為然。

  思宇又皺眉,好半天才說:“你這個性怎么適臺娛樂圈呢?”停一停,又說“你不如去念書吧!”

  “我考不上大學。”她說。

  “可以去外國念,好多例子,不是嗎?”他說。

  ”外國?國內的大學都考不上,哪間外國大學肯收我?人家大學又不是專收垃圾的,”她很能自嘲:“叫我去讀什么英語先修班之類的,我才不肯!”

  “事實上我們的英語是不如人!”他說。

  “不要,我是正式中學畢業的。我要進正式大學!”她不肯妥協。

  “想不想再考臺灣的大學?”他問。

  他那么認真的問這些做什么?

  “不想,在臺灣已經有人認識我,電視藝員再念普通大學,免了吧!考不上還會被人笑死呢!”她說。

  “臉皮太薄,怕什么人笑呢?”他說:“我何思宇已有金剛不壞之身,笑罵由人!”

  “那是你的天才,我不行,”她搖搖頭。

  “所以我一直想,你怎么做這一行呢?你應該是好好的供養在家里,去留學,嫁一個博士丈夫。你演電視,我有淪落的感覺。”他說,很認真的。

  “淪落?”她笑起來說:“我根本不是那么純的女孩子,我也設有那種好家庭,爸爸只是個小公務員!

  他沉默半晌,忽然說:“我媽媽是耕田種菜的!”

  “哦——”她好意外,好意外。他的氣質像一個農家子嗎?他甚至可以演留學生。

  “我只念到初三程度!”他自嘲的:“可是我知道我有一天會成功,比所有的博士、超博士,什么專家的都成功,你信不信?”

  “那要著什么方面的成功!”她冷靜的。

  他呆怔一下,沖日而出。

  “當然是錢財,是名譽地位!”

  “但是——我覺得成功是不能用錢采衡量的,”她說道:“那些博士、專家們對世界的貢獻是無形的!”

  “不!我不要無形的,我要實質,”他大聲說:“沒有任何東西比錢更實在了!”

  她考慮一陣,猶豫一陣。

  “我也很窮,但我不覺得錢這么重要!”她說。

  “你窮?你父親至少還是個小公務員,有正常穩定的收入,你可知道我以前怎樣?我——我窮怕了!”他漲紅了臉,顯得很激動。

  好在到了熏雞店,她下車買雞,回來時他已恢復正常,臉上有了笑容。

  “對不起,剛才嚇著了你!”他說。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

  “我不怕,我知道剛才一霎那你是真情流露,”她淡淡的笑起來:“真的一切有什么可怕呢?”

  他很意外的看她一眼,似乎好高興。

  “我實在沒有看錯你,你是我想像中的那種人!”他滿意的說。

  “不要把我想像成什么人,重要的是我真是什么人!彼f。

  “你也只比我多念三年高中,怎么比我懂事得多?”他詫異的。

  “我自己看很多書,”她慢慢說:“演員成熟成長不能單憑外表,那樣的成功不會長久,我們必須充實自己的內在。”

  “誰告訴你這些的?”他問得幼稚。

  “有一次一間雜志的編輯對我說的,”她很有耐心的說:“他說我的眼睛看來空洞、迷茫,沒有方向也沒有目標,觀眾對我不會有信心,我必須充實內在,使自己豐富起來。不給人一片空白的感覺,這才紅!”

  “聽來!很有道理似的!”他說,若有所悟的。

  “是有道理,所以我勤于看書,各方面的書,我也覺得自己有所不同了!”

  “可不可以借點書給我看?”他突然問。

  ”當然可以!”她點頭:“但是,你有時間嗎?”

  “沒有也得有,”他苦笑:“我并不滿足目前的情形,我還想爬得更高.更高!”

  “野心是沒止境的,”她說:“你需要的是尋求突破,在演技和形象上!”

  他想了半天,點點頭。

  “你說得對,我不能再演大學生、留學生.媽媽的乖兒子。風流但善良的花花公子,我應該有些突破!”

  “新劇里你演什么?”她問。

  “你一定想不到,”他精神一振,人也開朗了:”這次或可以是個突破,我演一個處身黑社會邊緣,但終于卷進漩渦的善良人,我的沉淪是無可奈何的!”

  “結果呢?”她很感興趣。

  她將是女主角!

  “結果你演的女律師救了我,”他說,笑得有點可惡:“不但在法庭上或私生活里!

  “你胡扯的!彼恍。

  “今夜回來你可以看劇本!彼f。

  “今夜我沒打算回來,我要住在家里!”她說。

  他怪叫著幾乎把車停下來,老天!高速公路上。

  “你不回來我怎么辦?”他吼著:“晚上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我已經買好了票!

  “誰說的?我根本不知道的!”她笑。

  她發現,外表吊兒郎兒的他絕不是真正的他,他是很孩子氣.很幼稚、很不成熟的。

  “我以為我已經跟你講好了,你怎么會不知道?”他大聲叫:“最好在你家吃完晚飯就走!”

  “我也沒請你吃晚飯!”她啼笑皆非。

  無端端帶大名鼎鼎的何思宇回家,父母誤會了可不大妙呢!

  “你不請我行嗎!我誠心誠意的送你回去,”他說:“你不是這么冷酷的人吧?”

  “我怕他們誤會,這不大好!”她說。

  “誤會什么?我們是同事,是朋友,為什么我不能去你家呢?你父母是那么古老、保守的人嗎?”他叫。

  “你的名氣太大,各方面的!彼。

  “那又怎樣?我又不是要娶你,他們不該那么緊張,現在社交已經公開!”他振振有詞的。

  “不必諸多理由,你要去就去好了,”她搖搖頭說。他真是和想像中那個何思宇完全不同。

  “這才像話!”他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非常動人,像陽光。

  “為什么一定要去我家?”她問。

  “表現誠意咯!”他笑得眼睛變成一條線似的。

  “誠意?”她不明白。

  “電視臺那么多妞兒,包括上部戲的女主角,我沒去過她們家,只要一個電話,她們就出來!彼恍α耍骸拔胰ツ慵沂潜憩F我的誠意。”

  她當然懂了,也暗暗高興,但她不表現出來,她不想那么快有所表示。

  即使他真是那么有誠意。

  思宇不是那么快就能相信的人,而且思宇以前的傳聞實在太可怕。

  她很小心。她不會在自己剛要往上爬時,被傳聞拖累了,她真的需要小心。

  雖然——她是對他頗有好感。

  真的,當她發覺他根本和外表是兩個人時,她已經開始對他有好感。

  “想什么?為什么不說話?”他問:“或是——你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

  “相不相信很重要嗎?”她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想,我只是有點受寵若驚吧了!

  “不要用這種語氣對我!彼鳡畹膰@息。演慣了戲,平日表請也都夸張了:“我會很傷心!”

  “沒有人能令你傷心的,”她笑起來:“若是你真傷心一次,倒是很不錯!

  “殘忍的女人!”他指指地:“你一定要我倒在你面前,讓大眾看見才甘心?”

  “不,我沒有這意思,我不是費婷。”她沖口而出。

  費婷兩個字一出她就知道錯了,因為何思宇的神色變得很難看。

  “為什么總要提她,你以為能刺激我?”他怪吼。

  “我不是想刺激你,我這么說是沒有意義的!”她很抱歉,卻又不知該怎么講:“我道歉!”

  “不必道歉,”他橫她一眼”莊心妞,我告訴你,遲早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你,你以為——是費婷先甩開我的嗎?那你就錯了!”

  心妍不敢出聲,她怕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看來思宇是個極情緒化的人。

  “你知道嗎?是我自己想通、想透,是我自己明白了,”他吐出一口長氣:“窮我一輩子之力,也永遠滿足不到她的要求,我何必自討苦吃?”

  “但是——據我所知,費婷并不是那么貪心的女孩!”她不以為然。

  “她不是,可是她家人是!”他說得咬牙切齒:“而她——她自己留過學,她看不起我這個初三程度的人!”

  “不——可能嗎?”她懷疑:“誰都知道她愛你!”

  “現在聰明女人的愛情要講條件的,”他自嘲的:“沒有一樣她會抓另一樣,但我兩樣都沒有,而她的未婚夫,有錢有勢有學問,我怎么比?”

  “你們之間有愛情!”她說。在這方面,她固執。

  “有些女人的愛情另有東西可以代替!彼恍嫉男α耍骸跋袼椰F在只覺得她很傻!”

  “但是她未婚夫對她很好!”心研說。

  “哦——”

  “那是報上說的,”他似乎了解深切:“他那種男人會永遠對住同一張面孔?”

  “你難道不是那樣的人?”心妍忍不住的說。

  “我不是!”他肯定得無與倫比:“也許現在你不相信,過一段時間,你了解我多些時,一定會相信!

  “你一向給人花花公子印象!”她說。

  “那只是形象,”他笑起來:“和你合作新戲時,我將以另一形象出現!

  “是嗎?什么形象?”她好奇的問。

  “你就會知道!”他眨眨眼,神秘的說。

  汽車已到基隆,要心妍指路才能走,思宇竟完全不認識基隆的道路。

  “你到臺北一開始就拍戲?”她問。

  對于他以往的往事,她開始好奇,她已感覺到他們是朋友了!

  他也愿意她知道?

  “有那么好的事嗎?”他笑笑說:“我送報紙!

  他像在說名人的故事,也許過去了,他的心也平靜下來。

  “那——你今年幾歲?”她問,做過那么多事,他的年紀一定不小了吧?

  “二十四!”他自嘲的:“年紀還輕,你看看我的白頭發,看看我臉上的風霜,我像三十歲!

  “不,你怎么會像三十歲?你大概像二十六、七歲,”她是善良的:“平常我們都看不見你的白頭發!”

  “我總算捱出來了。但想及中間捱的苦痛,隨時可以痛哭三天。”他夸張的說。

  “你的意志力很強!彼芍缘模骸巴獗砩希覀兘^對看不出你的痛苦,也不容易感到你以前過的生活是如此困難!

  “不是我的意志力強,是我背后有更強的支持,”他肯定而嚴肅的說;“那是我母親,她是我世界上最愛的人!”

  她想像不出,一種田種菜的農婦,怎樣給兒子更強的支持呢?

  “你以后會看到我母親,你會知道我沒有扯謊,也沒有夸大,她堅強有如磐石,她是我的靠山,”他強調說:“你一定會喜歡她!她是個偉大的母親!

  心妍沒有出聲,她喜不喜歡他母親根本無關緊要,她才不當她是一回事呢!這與她何關呢?

  “哎——前面轉彎,我家到了!”她叫:“對!  就是這巷子,第三家,嗯——對了!就是這里!

  車子停在一幢小小的院落外,真的很小,古舊的日本平房,門窗也都殘破了,小紅門也是油漆斑剝的。

  “這就是我的家,政府配給的房子!”她愉快的下車。

  他跟著下車,接過她手上的熏雞。

  回到家總是好的,她人也輕松多了。

  “不好空手而來,算我送的;我還你錢!他說道,他這樣的人,還懂得這些規矩、禮貌,還真不容易。

  心妍也沒與他爭。

  大門打開,母親迎在門里,一眼看見思宇,她呆怔半晌。思宇是大大有名的人,她當然認識,沒想到的他竟然會隨女兒回家,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是何思宇吧?”母親神色頗特別;“請進,請進。心妍,你沒說今天回采!

  “臨時決定的,我很快會走,我已接了新劇本,是女主角,”心妍開心得像個孩子:“何思宇是男主角!”

  “那真是好消息,”母親看思宇,眼中有了戒備之色:“爸爸還沒下班,等他回來才走好嗎?”

  思宇早已把熏雞奉上,又叫伯母什么的很親切。

  “當然等莊伯伯回來,心妍是回來看你們的!”他說。

  心妍在微微笑,她總是文文靜靜的并不太多言。

  “那就好!一起留下來晚餐吧!”母親送上茶。

  “不,我們需趕回臺北,導演要我們今晚開會!”思宇說得好像真的一樣,也好像理所當然的。

  是演技吧?要不然這么空口說白話就太可怕了]

  心妍雖然在心中怪叫,思宇這人真是的,沒有征求她同意;竟也自說自話起來了。

  她雖然沒有說過什么,但,她在旁微笑,母親自然以為這是真的。

  母親一定不會認為這是思宇的演技。

  “哦——”母親有點失望:“下次吧!”

  母親又進廚房,這回是送雞進冰箱。

  “扯謊不眨眼,你去開會,我才不去呢!”心妞瞪他。

  “不這么說難道說看電影?”他笑;“你母親對我有戒心,難道你看不出嗎?她會殺了我!”

  “沒這么嚴重,只不過看電影!”她笑。

  “來日方長,誰知道以后的發展呢?”他眨眨眼。

  母親再出采,他們都不敢說下去。

  “心妍,你真的要當女主角了?”母親問。

  “對,劇本已拿到了。”

  “是什么角色?”母親關心地問。

  “是個女律師,很不錯的角色,與以前演的角色完全不相似的,是一個新嘗試!毙腻麕е淇煊峙d奮的心情說。

  母親也感染了她的愉快心境。

  “用心演。 蹦赣H不忘叮嚀鼓勵。

  “心妍一直都很用心去演每一個角色,所以導演及監制都十分欣賞她!彼加钤谂哉f。

  母親望望思宇,也沒有再說什么。

  “媽,放心好了,我知道的,我一定會用心的。”心妍說。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母親坐在那兒仿佛監視似的。

  直到心妍父親回來。

  經過介紹,心妍父親也下意識的微微皺眉,怎么?他們都對思宇不滿?或是他以前的傳聞太甚?

  他們——會有一帆風順的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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