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伏在桌面上,心不在焉地叫著客人排號。計算機屏幕上一顆顆紫微星宿的名字,分布在生命的十二個宮位,對她而言,和無字天書差不多,卻串連著一個男人的命運,一個她好幾天縈繞心頭的男人的命運。
「回去吧!看妳那無精打采的樣子。搞不懂妳,店開張好幾天了,幼兒園下了班也不幫著妳媽,大明家里的喪事忙完了就會回來幫我,妳暫時就別來了!钩坛骼@到她身后,瞄見屏幕畫面,挑眉道:「妳也緊張啦?快回去看著吧,別讓妳媽真被這姓匡的給迷住了,他不是省油的燈,妳那個媽──唉!」
見她聽若未聞,他拉起她,背包塞在她手上,催念著:「走、走、走,別妨礙我做事,快回去!」半推半拉地將她趕離問事間,門在她身后堅決地合上了。
從各個角落投射來的目光含帶著異樣,她朝等候的客人擠個無事的表情,走出佛堂。
街道行人稀落,四下無人時,她用力哈出一口悶氣,扯扯頭發,跺跺腳。
她這是在干什么?什么事都沒有不是嗎?
新店如火如荼開張,大小瑣事纏身,轉移了葉芳芝對那晚她遲歸的諸多不解?镎绯5嘏c葉芳芝每天為店務見面,偶爾和她打了照面,微笑是他們唯一的招呼語言,沒有人再提起那天的事了。
那抹寧靜無言的微笑,和留在她手上的溫度一樣,一直淡化不去。映入眼簾的次數若太頻繁,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他出現以前的平靜生活了,而心中那根被隱隱牽起的絲線會纏縛得更緊了吧?
繞了幾條街,還是走到了嶄新的程家面館前,匡政挑選的店址和舊店不遠,走兩條街就到,但臨近大馬路,很引人矚目。開張后座無虛席,葉芳芝推出的家常菜色新穎精致、不油不膩,很受歡迎,招牌面更是來客必點,匡政的想法是成功的,程家面館很快就能遠近馳名了。
她站在落地窗前,隔著一排綠色植栽往內看去,已過了一般人的晚膳時間,來客少了許多,還是有五成桌坐滿;中式古典又現代的擺設優致不俗,和一般大眾食堂般的面店有別,剛考完大考的程天佑也幫著在端盤送茶,臉上不再是從前的不耐;幾名服務生穿梭來回,各司其職,一切都在運轉著、活絡著。她松了一顆懸掛的心,微笑地盯著弟弟出入廚房和外場的身影。
她的父親可以放心了,母親投入得有聲有色,回到家連累都來不及喊就沉沉入睡?镎f得對,她是幸運的,葉芳芝雖迷糊,自始至終從未把喪夫的苦楚帶給任何人,她該相信母親的。
「妳覺不覺得燈光色調該明亮一點,菜色會更好看?」
「還好,這樣氣氛比較──」她噤了聲,驚回頭。匡政笑著俯視她,帶點疑惑,「怎么不進去我們的店坐坐?」
明知「我們」兩個字沒什么特別意涵,心臟還是有力的地跳了一下!覆挥昧耍一丶衣愤^,看一下我弟弟有沒有在打混而已!
「進去陪我吃碗面吧!我有事和妳商量!顾挥煞终f地拉起她,直接走進店里,叫住一名女服務生。服務生恭謹地喚聲「匡先生」,歪著頭覷看身旁的她;她下意識閃躲異樣的注意,挪縮到他高大的背影后,他轉頭客氣地問:「來點甜點吧!妳應該吃過晚飯了!
她隨口應著,神色不安地眼著他上了二樓卡座。他揀了個僻靜的座位,不變的從容姿態,含笑的凝視,她過快的心跳奇異地漸又平緩下來。
她靜待他開口,他垂目沉思,無聲中,碗面送上,他拿起筷子,神色自若地吃著,速度比平時快些。她不解問:「你老是這么晚才用餐,對胃不大好吧?你最近好象瘦了!
他停頓,對她的關注似有動容!缸罱性S多事要處理,所以拖晚了些,再過陣子會好一點。」
是什么事呢?她想問,卻還是沉默,安靜地不打擾他進食。看著碗里漸空,他溫飽了胃了,內心涌起無端的暖意,她順手遞了張紙巾給他,笑問:「你找我有事?」她知道不會是多意外的話題,八成和店務有關,他們之間要產生別種關聯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嗯!顾Z氣謹慎了些,眼神甚至微現惱意。「如果妳方便的話,不過不勉強,只是我自己處理……比較麻煩!
「呃?」這可稀奇,他會有什么棘手的事需要她?「你說說看,別讓我掌店就好。」除了哄那群孩子,她什么本事也沒有。
他頓了下,說道:「如果可以,麻煩妳和妳伯父說一聲,如果有機會再見到家珍,請他……忠告家珍,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我和她是絕無可能的。家珍既然信妳伯父的看法,那么請妳伯父幫個忙,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一類的話就別拿來鼓勵她了,坦白說,我很困擾!
她愕張大眼,「不會的,那一次我明明聽到大伯說你不會是她的……」程楚明表明得如此斬釘截鐵,難道事后又換了個說法?通常助手大明請假她才會到佛堂幫忙,后續駱家珍的動向她并無法全盤了解。
「程先生的影響力不小,我明白有些人喜歡藉由命理之說得到鼓勵或解惑,我沒什么意見,但是畢竟這和我私人的決定相違背,我不想為了怕傷害家珍而給出空泛的承諾,所以,要請程先生幫個忙了!
他說得溫和委婉,她的兩頰卻在延燒,她想起了執拗而明艷的那團火焰,真要燎原,恐怕很難阻擋吧?程楚明到底對駱家珍說了何種蠱惑之詞,令她對匡政遲不放手?
她難堪地致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我會想辦法──」
大掌蓋住她搭放在桌面上的手,施力按住,「不用抱歉,和妳無關,是我麻煩妳了。」
她手顫動了一下,掌溫熾熱,眼光上移,一碗紅豆沙奶酪忽然「登」聲冒放在兩人之間,伴隨譏誚的笑聲,「老姊,原來他們說的匡先生帶來的女生是妳啊!我說呢,匡先生約會怎么可能選在這種人多的地方!妳不幫忙倒來這里當客人啊?」程天佑一手高舉托盤,冷瞅著疊在一起的兩只手。
她慌忙跳起來,推了程天佑一掌,「臭小子胡說些什么!我們在談事情──」她轉向匡政,勉力堆笑,「你放心,我一定會傳達你的意思,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手心冒汗的同時,她以驚人的速度三并兩步下了樓,腳步紊亂地跑出店門。緊繃的神經一松弛,懊喪同時降臨,她在反射性地做一件她不明了的事,她在害怕什么?
精力盡失,她拖著兩條腿漫走在騎樓,轉個彎進了幽暗的巷口。背后有腳步追趕,肩頭瞬間被有力地握住,「妳忘了妳的背包了!」
她回頭茫然地從匡政手上接過背包,一時反應不上,手撫著額頭,呆立著!盖莆遥娴幕枇祟^了,謝謝你!
她的活潑消失了,似心事重重,他好奇地托起她的下顎細審,「妳沒事吧?妳看起來精神不太好!
「沒事!」臉蛋在他手心里搖得似博浪鼓,長發裹住暈紅的面頰,她咧開嘴,露出證明的笑,「這樣是不是好多了?」
他表情不似被說服,但布滿了會意的溫柔,「妳總是這樣讓家人放心嗎?我不是妳的家人,妳可以告訴我無妨,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的話。」
她面一僵,輕輕推開他的手!缚镎,駱小姐喜歡你不是沒有理由的,你如果想脫身,就不能那么……」那樣澄明如月的眼神,讓她詞窮了,她期期艾艾地揮手,「再見,我,我回去了──」
有人奔掠過來,截斷了她的話尾,隨手往匡政身上塞了一包黃色的東西,瞬時消失在黑巷里。他正要定眼細看,一股隱然的戾氣隨后涌至……
「往那邊跑了,東西不在他手上──」
「東西拿來!」
一堆混亂雜沓的腳步從后面奔至踏來,如蝗蟲過境,夾著一名男人低嘎的吆喝咒罵,她尚未看清情況,匡政迅速攫住她的手,向巷內狂奔。
她渾然不知為何要跑,但匡政的行動快得她來不及思考,后面似乎發生了一場混亂的巷斗,巷子是連接兩條主要道路的快捷方式,窄而靜謐,他們若站著不動,遭池魚之殃是免不了的。腳步聲和吶喊聲沒有減弱,尾隨著他們,他們轉東,人群就轉東;往西,人群就往西,火燒眉睫的恐懼使她奮力邁步,緊拉住匡政不放,兩人像連體嬰,她顛躓了好幾次,膝蓋跪磨地面數下,他都未緩下沖勁,使勁拉著她疾馳如風。
驀然,他向右一拐,拐進一條狹隘漆黑、堆滿障物的防火巷,鉆進盡頭唯一的光源處。定眼一瞧,是一棟舊大樓的后門,他反手扣上鐵鏈,通過穿廊,一個簡陋的旅館接待柜臺赫然在左方出現。柜臺內,一名發型卷短如黑人頭的胖男人,瞇著三角眼端詳氣喘如牛的兩人,大概以為是識途老馬,也不驚慌,拖著懶嗓問:「過夜還是休息?」
「休息!箍镎胍膊幌耄S便登記了名字,拿了鑰匙,拉著她就朝樓梯間跑,直爬上三樓。到此她力氣盡失,渴喘如失水的魚,一步再也走不動,半臥在走道上;他索性勾住她的腰,拖抱進其中一間房,將她放在床上,停止了漫無目的的奔亡。
她撫著胸咳了半天,抬頭掃了眼俗麗的壁飾、兩旁垂掛著厚重窗簾的密閉窗、雪白的床單、床頭的一面鏡子,怔怔不知所以,沙啞地詢問:「我們──為什么要來這里?」
他拉開窗簾,往下探看了一回,再拉上窗簾,回頭道:「等那些人走了,我們就離開,這里比較安全!
「為什么?我們不認識那些人啊!」她困惑不已,十分鐘前站在街頭和他對話的情景彷佛非常遙遠了,如幻術般,她置身在從未涉足過的場所,和一個對象不正確的男人……思緒如絮紛轉,轉不出頭緒。
心跳一平復,她走到窗邊,和他并肩靠著。他垂睫不語,緊抿著豐唇,面露機警之色,見她等候答案,才稍微緩和了容顏,拿高手上的那包東西,略惱道:「他們在追這樣東西!
「那不是我們的啊!」她大驚,難怪甩不開那些人,原來他們真的是目標。「給他們不就行了?我們是被栽贓的啊!」她的世界很簡單,你來我往全憑直線思考。
他被她孩子氣的邏輯逗笑了!笘|西出現在我們手上,有理說不清,以為我們是共犯呢!我一個人也罷,妳在身邊,我怕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傷了妳。」事情發生得太快,寡不敵眾,沒必要為了評理吃眼前虧。
「噢!」她似懂非懂。跟在他身邊,雖然總有些意外發生,讓平淡的生活頻添心驚肉跳,心頭卻不真正的怕,有他隨身在側,就像在護城墻里頭,什么艱險都被隔絕了!覆粫嵌酒钒?我們不能把這種東西留下的!」她一轉念,憂慮隨起,如獵狗爭食的追撲,難道會是為了禁忌的犯罪品?
「不是!顾麚P揚那包東西,側耳傾聽里頭發出的小小悶撞聲!复蟾攀卿浺魩Ш臀募惖摹!
她松口氣,歪著頭看他,忽然抿嘴笑了。他揚眉,不解的眼神,她看來已經把意外的驚疑拋開了,別有意涵的巧笑!肝以谛,好奇妙,遇見你以后,每次要跟你單獨道別時,總會出現一些意思外把我們困在一起,把道別的時間給延長了。我看,以后我們干干脆脆別說再見了,也許就不會有這些奇奇怪怪的事發生了!
他跟著莞爾,湊趣道:「不說再見,不就要永遠在一起了!
她唇角仍掛笑,內心卻著實一楞,撇開視線,手背在身后,看著自己的鞋尖。「你想,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出去呢?」
他撩起窗簾一角,再次探尋街面,稀稀落落的一般閑散行人,沒有了那群似鯊魚般窮追不舍的蹤影,他行事謹慎,拉緊窗簾道:「再等一下吧!他們很有耐性的。」
不知何因,她起了個小小錯覺,這般平常人不易碰到的特殊事件,他處理起來不見一點驚慌,甚至有種司空見慣的沉著反應,溫良如他,飽經了多少她從未想象過的世面?他們之間的距離,比表象所見更加地遙遠吧?
她移步至床畔,安靜地坐上床,屈抱小腿,無來由的沉悶緊縛于心。
他走過去,拍拍她的膝,柔聲安慰:「別怕,這次不會讓妳在外頭過夜的!
她忙堆笑,「我沒事──」陡地止聲,笑紋散逸,原本安靜的空間里,從薄薄的隔墻滲出細而軟的嬌吟聲。起初隱隱約約,不細聽可以不放在心上,沒多久,纏綿的吟聲像突然放大的電視音量,只有重聽才可能刻意忽略,間中是低抑的男性浪語,互相有節奏地交織著,毫不保留地變成了他們的背景音效。
她木然地直起上身,兩相愕然,床單彷佛是火燙的,她猛然跳下床,拿起背包擋在胸前,擠了個僵硬的笑,急道:「我們可以走了嗎?」
他雖內斂深沉,也藏不住不自在,勉為其難地點頭,「走吧!」明知此刻不適宜貿然出門,但目睹她一張脹紅的臉,再待下去,離暈厥也不遠了。
她迫不及待地拉開門煉,手搭上門把,就聽到了異常的騷動;這里隔音差,走廊間的動靜一分不差的傳來,男性火爆不耐的狠戾質問隨著急匆匆的足音迫近,柜臺胖男賠小心的話聲雖已壓低,還是明晰入耳。「先生,這樣隨便打擾房客不大好,傳出去以后誰還敢來?那一男一女看起來就是來開房間的,急得要命,尤其那女的,大概第一次上旅館,臉紅得不得了,應該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他們只是休息,很快就要離開了,還是在樓下等等吧!」
「廢話少說,鑰匙拿來,還是我一腳踹開?」不肯妥協,足音在門口停止。
匡政制止她就要旋轉門把的手,往里一拉,火速將她推上床,低聲吩咐:「鉆到被子里去!快!」
意會到是那群人之一尋上門來了,她未加考慮,竄進被里就蒙頭躺著,軟被在手中抓得死緊。不曾遇過如此兇險之事,她張著嘴喘著大氣,頭有些發昏。沒幾秒,被猛然掀開,雙眼未睜,一道陰影覆蓋下來,壓住她的身軀,她想扯嗓大叫,嘴立即被大掌堵住,熟悉的聲音附在耳畔,「別叫,我不會碰妳,只是做做樣子!
半明半暗的照明中,她剛適應了光線,門鎖喀喇一轉從外頭被打開,她倒吸口氣,上頭那張臉隨即俯下,吻住她差點失聲的唇。她腦袋轟然,反射地用兩手抵住他的肩頭,手一觸及,立即彈回,震驚得僵在他身下……他上半身不知何時成了裸露的!
他的確沒碰她,兩肘撐在她身旁,捧住她的臉,溫柔地貼吻她的唇瓣,沒有更進一步侵入。僅止這般,她已昏昧不知所終,任他親密。
來人見到床上裸露在外的寬背,和進行中的纏綿擁吻,悻悻啐了一口,調頭就走。
咒罵聲遠離,匡政立即敏捷地躍開,穿上散在地毯上的衣衫。整裝好后,發現她動作變得遲緩,茫然地下了床,他趨前扶住她,怕她驚魂甫定,又失神摔倒!竸e怕,人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她點點頭,一聲不出,表情說不上失落還是疲累,先前的活潑消失了。
「天聆?」是嚇壞了嗎?還是不開心他吻了她?她平時不拘小節,尺度不會太過保守才是!笇Σ黄,我不是有意要對妳……剛才是不得已──」
「我知道,不用解釋!顾胄ΓΣ怀鰜,嘴一扁,發現哭還順當些,但是也并非真的想哭,她只是……懊惱!十足的懊惱!
她一點都不想這個吻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