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裊繞里,人群越聚越多,擠滿了陳設素凈的佛堂。
她歪著頭,數了數蜿蜒到堂外的人龍,扯高嗓門道:「阿福嬸,今天只能看到二十號,后面的別再排了。」
向隅的來客嘩然,被點名的胖婦跳起來,沖到她的桌前,喳呼起來,「小聆啊,多算我一個沒關系啦!我可以等啦!拜托啦!」
她堅決地搖頭,不假辭色,「不行!規矩就是這樣,這樣才公平,下次請早!归_玩笑,只要一破例,看到半夜也看不完,她還能有喘口氣的私人時間嗎?
「老鄰居了,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啦!」阿福嬸彎腰湊到她耳邊,悄聲道:「我家那死鬼外頭有人了,我得想法子治治他,妳行行好啦!我多包紅包給妳!
她翻翻白眼,煞有介事地操著臺語道:「阿福嬸,我大伯沒辦法調天兵天將幫妳趕跑狐貍精,妳該到附近那家神壇找人作法啦!」依她判斷,城里的大小廟宇神壇大概都被阿福嬸踩遍了,老公桃花依舊,才會死馬當活馬醫的找上她大伯。
齙牙嘴朝她撇一撇,扭著臀悻悻走了。
她環視一遭等著解困的男男女女,若有所感──她算是幸運兒吧!起碼此刻,她沒有非知道答案不可的人生困境,在簡單的天地里她感到自在自足。
這些不辭辛苦等候的人,無論是衣冠楚楚,或是面帶寒磣,同樣對命運如此地不確定、徨惑時,寧愿將生命的答案交諸不相干的第三者宣之于口,才有勇氣面對抉擇或難關。她不很明白,日子無論好壞,都得自己過,決定權交托在他人手里,怎能算是完整自主的人生?
尤其是交給她那五年前突然宣稱「頓悟」,拋下人滿為患的賺錢診所不管的醫生大伯,她可不相信人生能變得有多彩色,他是連名利也舍去的人。
她走進問事間,將掛號單上的資料輸入計算機,再將排列好的客戶命盤打印給紫檀木大桌后的中年男子,開始準備叫號。
「小聆,最近面館生意怎樣?妳媽還好吧?」程楚明接過資料,閑閑問起。
斯文秀逸的程楚明,每天在這間斗室里和三教九流為伍,傾聽他人的煩憂,治療他人的心病,僅收取微薄的象征性酬勞,靠著舊日打下的豐厚家底生活。雖說是心甘情愿,她也沒見他多眉開眼笑,反而益發沉潛,連面館都不大去了。
「好得很。哪天你到店里作法一下,讓那群蜜蜂蒼蠅別老跟著我媽,煩死了!」有個貌美如花的母親麻煩不少,那些來店里的熟客不少是沖著女店主來的,涎者臉攀談的模樣令她不覺有氣。
「妳當我是神棍啊?作什么法!」他輕蔑地哼氣,竹扇搧了搧,「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嗎?別擔心,妳媽心如死灰,跟口枯井差不多,沒有人占得了她便宜的!
「最好是啦。」她咕噥著。
「嗯?」程楚明豎起右耳,「妳媽有意中人了?」這倒是新聞。
「唔?」她摸摸下巴,琢磨著如何啟齒!赶袷,也不像是。」
程楚明秀眼半瞇,扇柄摩著鼻梁問:「說話干脆點,是或不是?」
她搔搔額角,突然意識對著親大伯探討守寡母親的感情生活似乎不太妥當,忙轉個話題,「大伯,時間到了,是不是該叫客人進來了?」
「程天聆,少給我打哈哈。我再替妳天上的爸爸問一句,妳媽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嘴角一歪,原本儒雅出塵的面目出現了難得的狡俗。
「那個……」知道躲不過,她為難地和盤托出自己也不太肯定的疑惑!改仓,她一向很遵守我爸生前的規定,不太搭理男客的,可是最近,她對一個常客表現得很殷勤,那個人每天都會來吃上一碗面,不論多晚,一定會來光顧。那個人不像其它蒼蠅,老逗我媽說話,他話不多,反倒是媽一有空,就和他東拉西扯聊個不停,搞得人家吃一碗面也得花上半個鐘頭,小菜啦、湯料啦,全都免費奉送,稀奇得很。我是不反對她來個第二春啦,反正她才四十二,可我東瞧西看,那個人普通得很,就是像個好人罷了,沒什么特別!要找個好人還不容易?大伯你也算得上一個好人啊,媽嫁給你我還比較放心哩!」
太陽穴上的浮筋一再抽動,他機械化地笑兩聲,「后面兩句當我沒聽到,以后不許再說這種鬼扯淡的話。有空我會到面館一趟,探探情形。開始叫號吧!」
她努努嘴,不再接腔,拉長脖子往外探,待要扯嗓子,一團紅火從眼前竄過,夾帶著一股沁鼻怡人的花香,速度快得她眼珠差點失衡。那團火發出了爽剌的女腔,「對不起,程先生,我臨時有急事,十號排得太后面,讓我先問吧!
她半張著嘴看過去──是個年輕女人,濃濃卷發垂腰,朱紅細肩帶小洋裝,同色綴花涼鞋,巴掌臉上是精巧別致的五官,十分亮眼,朱紅色將女人的美貌推向極致,很少人能撐得起這款艷色。
她方才在外堂沒見到女人,大概是電話預約的。程楚明也怔了一下,不知是為女人的容色還是單刀直入的作風,一時說不出話。
她打破沉默,「小姐,這里不能插隊!蛊屏藨T例,很難向其它客人交代。
女人瞄她一眼,驕漠地移開視線,從皮包里拿出一封紅包,放在紫檀桌上!赋滔壬X不是問題,我是安龍先生介紹來的,給個方便吧!我真的有急事!
女人語氣妥善,氣勢卻凌厲,一見即知不是尋常人家出身的女兒。
「安龍?」程楚明頗為意外,沉吟半晌,竟點了頭,「坐吧!」
她暗自一楞──程楚明開了例,安龍必非等閑交情之輩。
她從檔案調出女人預先給予的資料,女人今年二十三歲,名字挺普通,叫駱家珍。
「想問什么?」程楚明問。
「我和這個男人,未來有沒有可能在一起?」她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名字及生辰。
程楚明默思了一會兒,將男人的資料鍵入程序,生命的星象網絡圖便出現在屏幕上,和紙上女人的命盤資料交相比對后,他笑了笑,「小姐,妳的真命天子不是他!
女人面色一變,聲調不由得高了起來,「你確定?他現在并沒有其它女人,他一直很低調!
「現在不等于未來!顾腴]秀目,微微一哂。
女人猶自硬氣,「我們認識十幾年了,他對我很好!
「時間長短不代表永恒,體貼不代表男女之情,結發多年的夫妻離婚的大有人在!顾毖砸詫,顯見情況沒有轉圜余地,因而不婉言勸慰。
女人亮眸水氣漫漫,停了幾秒,又開口辯解:「他說過會照顧我一輩子。」
「駱小姐,如果妳如此確定,何必來我這尋求答案?」
女人頹下肩,氣勢短了一截,低聲囁嚅:「他的確說他不想結婚!菇又,似想起了什么,翻開皮包掏弄著。「程先生,你再替我看看他的面相,確定一下,他是不是真會獨身一輩子?如果他不結婚,我也想不嫁別人了!
她暗嘆口氣……女人慌亂了!愛令人彷徨,無論多么不可一世的世間男女,都得臣服在它腳下,在患得患失中掙扎。
女人翻找半天不果,零零碎碎的東西不時掉下來,程楚明見狀直嘆,「妳若強求不屬于妳的東西,怕到頭來是替他人作嫁,便宜了別的女人了。妳想知道的是事實,不是虛言安慰吧?」
女人乍聽,惱羞成怒,憤而將皮包倒拿,里頭的雜物當當啷啷滾落一地,一張彩色紙片隨之飄滑到她腳邊。她彎腰撿拾,辨視出是一張照片,一名男子回頭對鏡頭打招呼微笑的停格畫面,很清晰,相機分辨率良好,男子笑容生動,一口整齊無瑕的潔齒增添了幾許溫暖氣息。
她愈看愈認真,照片快黏上鼻尖,內心驚異莫名。
她龜步踱到女人身旁,把照片端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問:「駱小姐,是這一張嗎?掉在地上了。」
女人猛點頭,迫不及待將照片推到程楚明眼前,「程先生,替我再看一看!
她看了眼白紙上女人寫下的如孩子般的字跡──「匡政」兩個大字,下方緊連著幾個潦草的阿拉伯數字,應該是男人的生日。
回到座位,她滿腦子鬧哄哄,身旁一男一女的對答如背景音效,置若罔聞。
她該怎么做?她如何告訴程楚明,照片上的男人,和她母親近日興致勃勃接觸的男子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度?
匡政!果然是正人君子的名字。
*
面對著墻,她大口大口吃著面,毫不忌諱吃相。家傳面從小吃到大,新鮮感早沒了,更別說聞香垂涎三尺,但餓了兩頓的她,沒有精力講究喜好,十分鐘內碗底就快要凈空。
待會馬上回去泡個精油澡,舒緩被折騰一天的筋骨,順便思考一下換東家的可能性。
一群可怕的小鬼!她每天得伺候他們!如果有一天,她決心做個頂客族,那群小鬼功不可沒。
「小聆,過來一下!谷~芳芝輕喚,她頭也不抬,囫圇喝著湯底。
「小聆──」嗓音調高,是要動怒的征兆。她抽張紙巾抹抹雙唇,填飽了胃,心滿意足地起身,走向母親,眼角掃到坐在一旁的男客,登時楞住。
葉芳芝吩咐:「端一疊釀豆腐來。瞧妳,吃得一頭一臉汗!拐f著抽了張面紙揩去她額前一片濡濕,她直盯牢葉芳芝白皙的瓜子臉,眼神透出古怪。葉芳芝被瞧得不對勁,嗔道:「看什么?快去!妳今天累了一天了,待會可以早點休息,我讓小弟來幫忙打烊!
她斂起刺探眼神,不發一語,邊走邊回頭,從保鮮柜拿了盤佐菜。
葉芳芝巧笑數聲,狀極愉悅,結束與男客的寒暄后,回到面攤旁招呼陸續進來的客人。她注意力慢慢落到男客身上,放下小菜,職業化道:「請慢用!
兩雙目光交會,男人善意地寒暄,「嗨!妳今天回來得比較晚,很忙吧?」
她先前背對著角落吃面,沒注意到男人進店里來。她覷了眼忙得不可開交的母親,頓覺一陣胸悶。
「嗨!顾蛔栽诘仨憫。男人拿起筷子,愉快地吃起來。
她支著腮默思著,沒有立刻走開。
那晚在邀月坊,她曾經近距離面對他,兩人身軀不得已的親近過。他稱不上是美男子,但算有特色,見過不易忘懷;尤其偶一為之展露的笑容,如春陽融融,帶著滲透力極高的親和力,使人不知不覺放下戒心,自跳樓事件后,他三不五時來店里光顧,各式面類、菜色都嘗過,但偏愛第一次接觸的紅糟肉面;話不多,卻有問必答,說話不疾不徐,沉思時透著少有的篤定。
通常白天下了班,只要親弟弟在店里幫手,她很少會駐足流連,若非數度見到他和母親融洽的談笑,她不會無事和來客搭訕。
「程小姐,有什么不對嗎?」男人笑問。她一臉愣相盯著客人吃食,誰都無法大塊朵頤吧?
「沒、沒有!顾泵D身,懊惱地敲了一下腦門,走到正在撈面條的母親面前,拉低音量問:「媽,四號桌的客人姓什么?」
葉芳芝頓了頓,似笑非笑,揚眉嬌問:「問這做什么?」
「妳說就是了嘛!」語氣微慍。葉芳芝的不夠干脆令她很不是滋味!母親一向是爽直大方的。
「想知道自己不會去問!谷~芳芝一反常態地別扭,轉身關去爐火,將一碗香氣四溢的大鹵面放上托盤,吩咐:「送到邀月坊去,這次可別送錯人了。」
她不甘地端起沉甸甸的托盤,疑竇再起──她的母親耍起神秘來了。一個女人開始不干脆,通常還會是為了什么?
「媽,爸的祭日快到了,這次我陪妳去墓園吧!顾醿删洌粫r窺看母親面部細微變化。葉芳芝沒有停下切菜動作,略猶疑道:「再說吧!那天恐怕去不成了,讓我再想想。」
她難掩驚愕。連續四年,祭日那天,葉芳芝總是停下任何大小事,獨自到墓園待上一天,面對鶼鰈情深的亡夫;作女兒的她和唯一的親弟,體貼地從未打擾過她。今年不過第五年,葉芳芝開始對悼念之行無可無不可了,生死兩隔可以將一個人的思念保存期限縮短嗎?
她沮喪地步下臺階,行至巷道中。葉芳芝在背后朗笑招呼,「匡先生,要走了?今天新菜色如何?我試做了好幾回喔!」
匡先生?
她駭然回首。男人已走到葉芳芝面前,掏錢付帳,和氣回道:「不錯。拌在湯里更好,可以試試做成湯面,不過咸又保有甘醇味!
葉芳芝嬌呼,杏目訝張,「哎呀!匡先生說得是,我竟然沒想到。改天試推,看看反應如何,謝謝你了。」
「不客氣,是妳的釀豆腐技術一流,我順水推舟罷了!鼓腥诵Γ謴男厍翱诖统鲆粯訓|西,遞給葉芳芝!笂吷洗翁徇^的百家釀餐廳,我訂到位子了,在下個星期六。這是貴賓卡,出示以后可以打八折,平時可以多去嘗嘗看。」
「這怎么好意思!」葉芳芝驚喜不已,從男人手上接過卡片,喜不自勝。
捧著沉重托盤的她,雙手簌簌顫起來,兩腿直挺挺釘在地上,寸步難移。
這對男女是在互表情意嗎?葉芳芝身上雖難尋歲月痕跡,男人舉手投足也氣定神閑,沒有年輕人的浮躁,但怎么瞧也該被歸類為女大男小的姐弟戀。她不介意尚年輕的母親再覓后半生伴侶,然此人會是良配嗎?她那被父親寵溺的天真母親,如何戰勝野火般的駱家珍?她不禁倒退一步──
兩秒間,她手中的托盤連帶那碗熱燙燙的大鹵面朝前飛脫,「的」一聲悶響墜地,湯汁、面條、破碗片四散,無緣下肚的面湯在地上散逸著不絕的香氣,盡義務作最后的召喚……背脊不長眼的她,后退時被快速越過的摩托車擦撞了,向前重重跌仆,她的鼻尖離陶碗碎片只有一只手臂的距離。
目擊者驚呼,紛亂的腳步聲四起;觑w魄散的她很快被人攙扶起,她的兩頰被拍打數下,直到她忍痛掀眼,看著上方關切的一對黑眸,啞口難言……這男人姓匡!
「小聆,妳在搞什么?老是魂不守舍……」葉芳芝跟著湊近,焦心責備,不放心地摸索她的四肢。
「匡政──」她脫口而出。
男人面露訝異,眸光熒熒,健臂將她扶直,坦然應答,「是,妳聽過我?」
這是有生以來,她遇上的最大「巧合」震撼彈,糟的是,她不僅不想拍手叫好,還想下個腳注──慘了!
「慘了!」她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