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下交流道進入鄉間,開上山區時,柏油路上濕濕的,路旁的泥土含水成了泥漿,應該不久前才下了場大雨。
雷家安加快車速,以免待會兒又下起雨來,視線更糟。才剛這么想,雨便一滴接著一滴打在擋風玻璃上,雨勢一下就轉為傾盆大雨。
她打開遠燈,將雨刷調到最快,仍要很仔細地辨視前方景物。能見度只剩三公尺不到,雷家安還差點錯過婁南軒家旁那排長長的階梯。
停好車,她懶得撐傘,想快速沖進屋里。
兩步并一步跳上階梯,突然,腳尖踩了個空,她抓不到任何可以煞住的東西,就這樣硬生生地從階梯滾了下來。
“噢……痛……”她渾身滾滿泥濘,才想撐起身來,一陣劇痛從大腿頂端傳來!霸懔恕赡芄钦邸
大顆大顆的雨滴不停地往她身上打,加劇痛覺,不止大腿,連手肘下顎都漸漸感到疼痛。
她壓下握在手中的鑰匙圈上的led小手電筒,光源一亮才發現小腿受傷,已經血紅一片。
皮包飛落在遠處,手機在里面,她卻動彈不得。
該不會就命喪于此吧?!
“南!軒——”她大聲喊叫,無奈雨聲蓋過她的音量。
抬起頭,遠遠劃過一道白色閃光,隨即發出轟天巨響,她感覺全身的血液正集中從小腿的傷口涌出,雨水的沖刷加快血液奔流的速度。
“南!軒——”她又用力喊了幾聲,但仍然只有雷聲回應她。
“好冷……”她顫了一下,覺得不妙。
忍著痛,用較不疼痛的左側拖行身體,但才稍稍挪動一公分,那撕裂的痛楚就令她無法承受,全身力氣盡失。
她感覺愈來愈冷,注意力愈來愈難集中……
“南軒……”呼喊變成低吟。
想到他就在三+公尺不到的地方,她卻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一滴眼淚順著雨水,滑落腮邊……
這個時候,她終于愿意承認——
她愛他,想一輩子跟他在一起,她見鬼地不在乎,見鬼地灑脫,她只是怕為難他、怕被討厭、怕愈想留下他反而會令他離得更遠。
而這一切的顧慮只是因為她太愛了,愛讓她變得膽怯……
“南軒……”她又喚了一聲,打了一個哆嗦!皝聿患傲恕瓉聿患案嬖V他了……”
雷家安陷入昏迷前,口中不斷喃著婁南軒的名字……
*
在房內安睡的婁南軒因為天空一聲轟隆巨響,從床上驚坐而起。
雷聲余音未盡,一股不安的情緒突然涌上,盤據心頭,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的預感。
他匆匆披件外衣走到客廳,撥了通國際電話到法國.
幸好,阿貝沙沒事。
“南,有間貝爾國際藝術公司的雷家安小姐跟我聯絡,你應該知道,是關于辦展的事……”
聽到“雷家安”三個字,他的心揪了一下。“阿貝沙,晚點再說,我有急事!
他打開傳真機下的抽屜,拿出剛才才看過的名片,急忙撥打雷家安的行動電話,而她的行動電話一直沒有人接。
該不會她的行動電話沒有放在房間里,或者轉為靜音?
他又拿起她剛才傳真過來的紙,按著上面顯示的號碼撥過去,還是沒人接,他猜想種種能夠鎮定心神的可能,可是不安的感覺卻愈來愈擴大……
他將話筒掛上,直直盯著傳真機,緊緊地握住拳頭,沉吟半晌。
終于,他緩緩地伸出手,將傳真機后方的鈴聲音量扭開……
他害怕下一刻鈴聲就會響起,也擔心雷家安真的發生了什么事急著要聯絡他。更害怕的是,一旦將音量調大,也許又會聽到令人心碎的消息。
生命中的至親一個一個先后離開他。
幼稚園那年,原本要為他講床前故事的母親在接完一通電話后,哭倒在地,那是父親船難的通知。
母親為了接手父親的貿易公司,不得已將他托給祖母照顧。
大學時,母親死于肝癌,當時,他人在法國。
三年前的午夜,一通電話,姑姑打來的,是從小照顧他的祖母的死訊……
而祖母去世的一個星期前,他才剛從臺灣陪祖母過完八十歲的生日飛回法國,沒想到,竟然就成了永別。
寂靜的午夜電話,帶著清冷,總是捎來不幸的消息。
而后,他便不愿再聽到這令人絕望的鈴聲,也不愿與任何人建立過于親密深厚的關系,失去的感覺太痛,他寧可從來不曾擁有。
像將頭埋在沙里的鴕鳥,不去面對失去的事實,至少還可以保留想象空間;沒有消息是因為親人朋友移民到遙遠的國度,或是去了一趟漫長的旅行。
此時,三年前那個夜晚的無功再度拂上心頭。
他坐立難安。
他想著,以雷家安的性格,也有可能突然跑回來……他決定開車沿著山路往下尋找,他靜不下來,他無法安心等待。
捏著她的名片,留一張便條紙在桌上,以免雷家安突然回來時找不到他。
他抓起車鑰匙,撐起雨傘,走入雨中。
才到階梯旁,婁南軒便看到雷家安的車子,他的心猛然一緊,不祥的預感令他腎上腺素激增,幾個大步沖下,還下到底層,便看見倒臥在地的雷家安。
“家安——”他沖過去抱起她。
雷家安已經失去意識,他感覺懷里的她異常冰冷,且不時抖動,不知道她昏迷多久了,恐怕正在失溫。
他連忙抱起她,快步奔回屋內,先為她脫去濕透的衣物,用棉被裹住她的身體,又急忙轉到浴室放熱水。
“天啊!”回過身來,才發現從門口一路滴落到床邊的竟是血水!
他檢查她身上的傷口,手臂、手肘的擦傷正沁出血珠,最嚴重的是小腿上可能被石塊劃傷,血正步斷從傷口涌出。
他發顫,一種即將失去她的恐懼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奔到工作室拿出急救箱,先為她腳上的傷口止血,然后將她抱至浴室,泡進溫水中,不斷以熱毛巾擦拭她已全然死白的臉。
“家安……你醒醒……”他曾在登山的木屋里見過從山上運下來,來不及恢復體溫的傷者,短短幾個小時便奪走一條人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不安地反復檢查她的呼吸及心跳,終于……她臉色恢復些許紅潤,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他含著溫水,以嘴渡水給她,然后為她擦干身體,套上他干凈的棉質運動服,再以棉被包緊,緊急送往山下最近的一間診所。
夜半,除了輪胎輾過碎石子路的聲響外,萬籟俱寂,他突然覺得這段路好漫長。
車停在診所門前,他用力拍響門板,力氣之大,拍得厚重的木門一開一閉。
“醫生!醫生!快開門——”他喊了幾聲。門扉終于開啟。
門內探出一個睡眼惺忪的男人,穿著不知是哪個加油站送的廣告T恤,趿著夾腳塑膠拖鞋,一副很難讓人覺得信賴的模樣。
“急診下次擊旁邊那個牛鈴……”醫生溫吞吞地向他介紹診所簡陋的設備。
婁南軒才不管什么牛鈴狗鈴的,轉身將雷家安抱下車,大步跨入診所里,一間名副其實的“小”診所。
一間問診室兼藥房、掛號柜臺,小小的病房里擺著四張病床,燈光昏暗,墻壁上的漆似乎龜裂剝落已久。
“怎么了?”醫生像回屋匆匆用水潑了一下臉,發間還滴著水。
“應該是從階梯上滾下來,小腿割傷,流了不少血,之前有失溫現象,現在已經恢復溫度,不過還昏迷不醒。”
“嗯……”醫生拿聽診器聽聽雷家安的心跳,量了血壓,再檢查一下外傷。
“怎么樣?要不要緊?是不是失血過多導致昏迷?”婁南軒見醫生慢條斯理,不是急性子的他也忍不住急躁起來。
“你處理得很好,沒什么大礙,小腿的傷口比較深,要縫個幾針!贬t生處理完大大小小的傷口后,吩咐婁南軒!靶蚜酥笤俚礁舯诜拷形摇!闭f完又趿著那雙拖鞋,啪啦啪啦地走出病房。
病房恢復寂靜,只剩雷家安淺淺的呼吸聲。
他不放心地再探采她的呼吸,測量她的心跳,直到確認一切都在正常的范圍內,才緩緩坐到床邊的原木圓凳。
婁南軒牽起雷家安的手,雙手支在床邊,將額頭埋進她的手掌中,感受她的溫度,等待她清醒的時間,一分鐘仿佛一天。
半個小時后,雷家安漸漸恢復意識。
她睜開眼,虛弱地轉動眼珠子,看到一旁緊握著她左手的婁南軒,她露出淡淡的笑。
沒想到自己還活著……她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這一刻,她對生命的無常有了更深一層的體認,只有在面對死亡的時刻,才能看清自己生命中最重要、最不舍的是什么……
她動動手指,深埋著臉的婁南軒立刻抬起頭來。
“家安……”他撫著她的臉龐,見她清醒,緊繃的情緒才稍稍松了開來。
“你怎么……看起來……比我還像傷患……”她取笑他一臉胡渣以及雜亂的頭發,身上的衣服還有多處凝成暗褐色的血漬。
“還有力氣說笑……”他扯出比笑還難看的表情!拔胰ソ嗅t生。”
走出病房外,他貼在墻邊,站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力量走到隔壁房間,發現是一間獨立病房,而醫生就躺在病床上呼呼大睡。
“醫生,她醒了!彼麚u晃才半個小時時間就睡得翻過去的醫生。
醫生揉揉眼睛,起身來到雷家安床邊,指示著:“動動你這邊的大腿!
她試著動了一下,渾身立刻扯出像被千針同時扎下的痛,逼出她的一顆淚珠。
“還好,不嚴重!
“痛成這樣還不嚴重?”婁南軒出聲,很想換間醫院。
“只是髖骨挫傷,沒有骨折或脫臼,這三天不要亂動,多休息就好了!贬t生說完便又走出病房,睡他的回籠覺。
“醫生都說沒事了,不要擔心!崩准野惨恢弊⒁庵鴬淠宪帲碱^深鎖。
這個醫生說的……很難讓人不擔心,他在心里暗想。
“其實……這只是苦肉計啦!騙你把新作品交出來!彼胱屗潘尚那,故意開玩笑。但是……他并沒有因此而露出微笑。
“好!
“嗯?什么?”
“我答應你參展。”他認真地再說一次。
“哎,我是開玩笑的,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她感覺他的語氣變得有些生硬,急著向他說明。
“我知道,四個月后,連同我的新作品共十五件,藝廊里的我會請阿貝沙寄過來。”
“軒……”她看著他。
他的視線避開她。他當然知道她是玩笑話,但是,他無法分擔她的痛,能做的,只是讓她不再為工作操心,安心休養。
“有沒有什么人需要我先通知的?”
“我的皮包落在階梯那里,手機在里面,我看,需要跟公司請幾天假了!
“嗯,我回去拿,再幫你帶些換洗衣物過來,你先休息。”
婁南軒走后,雷家安望著空蕩蕩的病房發呆。
他怎么了?為什么感覺這么冷淡?
該步會把她的玩笑話當真,生氣了?
她很納悶,不過,也敏感地察覺到,有什么事情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