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祥一個字也不提兒子,但金嫂看得出來,除了尊嚴作祟,他夠傷心,夠難過,也夠想兒子的了,常常,夜深了,還見他臥房的燈亮著。
別說一個做父親的會思念兒子,就是金嫂,也日夜盼著,盼著那個從小衣食有人照顧的孩子,突然提著箱子,坐到飯桌前,挑這挑那,扒兩口飯,擺下筷子。
程多倫從小就偏食,吃的分量比一個怕胖的女孩還少,現在一個人在外頭,又沒人催著,三餐飯,怕要忘掉兩餐。
金嫂不能想到這些,從出娘的第一秒,自己就抱住了這個孩子,二十二年了,多少的歲月,縱使是一只花瓶,一個瓷器,一件衣服,這份感情,也深了,何況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不壞的男孩。
在這個家,金嫂扮演的,不止是一個管家,一個傭人的角色了。二十多年前,死了丈夫,就在程家了,兒女全在大陸,跟著程家到了臺灣,程家的信賴,使自己成了程家的一份子,程太太去世后,大小事情,更是自己一手拿主意。
要程子祥開口去找兒子,那是不可能的,這位早年喪妻的老主人的牌氣、個性,金嫂清楚透了。
沒有和程子祥商量,金嫂這個舊式女人,憑著老式道德觀,大聲大氣的跑到舒云那里,一點也沒想到,自己是在拜托別人幫忙,嗤之以鼻的,擺出正派人的姿態。
“我不是來求你,你要清楚,今天小倫所以會跟他爸爸鬧意見,一個人搬出去,你要負大半責任!
舒云這個寂寞、空虛而可憐的女人,到底是明理的,金嫂鄙視的目光,舒云諒解的待以誠摯。
“多倫搬出去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 金嫂看也不看舒云。
“你要我做什么?” 舒云把一杯茶,恭敬的擺在金搜面前,坐了下來。
在這個女人面前,金嫂有高一等的自尊,這個沒念過書,卻有一腦子舊觀念的老太太,她實在覺得自己的人格,足以站在眼前這個作家上面。
“倒不是我要你做什么,我剛才已經說過,今天小倫跟他父親鬧到這種田地,你是負大半責任的,打從小倫被你留在你這寫什么小說開始,我們小倫就跟以前不一樣了,我想,小倫以前是個什么樣的孩子,你大概也清楚,這是用不著我講明的!
金嫂故意停了停,鄙視的看舒云一眼。
“小倫這孩子,有時候是非都不懂得分辨,關心他的人哪,他聽不進他們的話,外人呢,他反而聽得進!
金嫂蓄意的嘆了口氣:
“也不曉得這個時代是怎么變的,好了,別的話,我也不說了,前面我講了,外人的話,小倫有時候反倒聽得進,所以我就想到你,你去勸勸他,不要再跟他爸爸嘔氣,有什么事,搬回來好商量。
那個孩子在家就不大吃東西,現在天也涼了,衣服他也沒帶多少,萬一出個什么差錯……”
那份站得高人一等的人格與自尊,這時候也忘了保持,老淚一來,金嫂恢復了幾十年的樣子。
“他被照顧慣了,現在一個人在外面,要錢沒錢,要吃沒吃,也不曉得變成什么樣子,都怪那個從監獄里逃出來的女孩,談什么戀愛,傷都沒好,就成天纏在一塊! 這會兒,金嫂忘了開始是在怪罪舒云,一股腦的把責任塞在羅小路身上。“這個戀愛一談,惹火了我們老爺,逼著小倫把那姓羅的女孩送走,否則他就報警,也不知小倫中了什么邪,把姓羅的送進監獄回來,一句話不說,就整理皮箱,你看看,這是什么話,簡直——簡直——”
金嫂傷心極了,掏出手帕,拭去老淚,縮縮鼻子,剛剛忘記保持的自尊與人格,又重新展露了,只是不再那么嗤之以鼻。
“反正,這件事,你多少也應該負點責任,找到小倫,要他回家,不要再嘔那個孩子氣,叫大人難過!
“多倫現在住哪你曉得嗎?”
“我怎么曉得他住哪?”金嫂這會兒氣焰又升不上來了:“我一個老太婆,大字一個不識,學校那么大,東南西北也分不清,怎么找?”
舒云點了根煙,深深吸進一口。
金嫂的自尊與人格,又隨著舊道德張開了,不順眼的把臉一撇。
“這樣吧,你先回去,找到多倫,我跟你聯絡!
“你可要勸勸他呀,不光是找到就好了。”
“我知道!笔嬖朴謬姵鲆豢跓,點點頭。
“那我走了,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送走金嫂,舒云把身子埋進沙發,一根煙接著一根煙,煩惱程多倫,也煩惱被挨了揍就再沒到臺灣來的陸浩天。
☆☆☆
找到了工商管理系的教室,一間間找,終于看到程多倫了,那張原本稚氣,營養而紅潤的臉,令舒云吃驚的不敢相信,瘦干而黑,一條臟兮兮的牛仔褲上面,搭了件短袖襯衫,已經是秋末了,縱使是白天,也是涼涼的需要件長袖薄衫罩著。
這個小男孩,是金嫂說的,他被照顧慣了,沒人提醒,連季節變了都不曉得。
舒云搖搖頭,心底一陣一陣的難過。
等了有半個鐘頭之久,下課鈴響了,舒云從走廊那頭走到教室門口,夾在同學中的程多倫,走在最前面,步子邁的好快,像在趕什么似的。
舒云輕輕走過去,走到急促的程多倫面前,站著。程多倫一抬頭,手上的書,差點落了一地。
“沒想到,是不?”
舒云微微一笑。程多倫是愣住了,這個曾經能左右自己生命的女人,竟在一種沒料到,也沒渴望的時候,幽靈般的出現,程多倫的感覺有震驚,也有些不平衡,但,思緒單純極了。
“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好嗎?”
有幾個同學,擦身回過頭,好奇的看。程多倫態度很穩,既不顧慮,也不忌諱,更沒有不安,或任何從前那種遇事局促的樣子。這個孩子長大了,像個男人了,舒云很驚奇的告訴自己。
“可能來不及,我要趕到監獄去,今天是會客的日子。”
“我只耽誤你一點時間,那邊會客時間是幾點?”
程多倫還沒回答,舒云才發現,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痕,上面沒有表。
“怎么樣?”
程多倫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
“好吧!
上了舒云的車,到一家清靜咖啡店,程多倫有一種好陌生的感覺,這種花錢的地方,自己有好久沒來過了,進到里面,程多倫,發現自己竟有些局促。
“喝什么?” 舒云放下皮包,輕柔的問。
“咖啡。”
“兩杯咖啡!
交待了服務生,舒云坐正身子,臉上依然掛著輕柔的微笑。
“你長大了! 舒云又補了一句:“是個成熟的大男人了!
程多倫沒搭腔,只淺淺的笑笑。
“有煙嗎?”
“怎么?現在抽煙上癮了?”
舒云掏出煙,程多倫抽出一根,先幫舒云點完了火,再燃上自己的。
重重的呼出一口濃霧,程多倫聳了聳肩。
“煙癮倒沒有,只是有時候需要它,不過,這種時候不多,忙碌占去了我大半的時間。”
“忙著自立?”
“我總該給自己自立的機會了,否則,我老是比別人晚長大一步! 彈彈煙灰,程多倫凝視著煙灰缸:“不過,這樣做會傷了我爸爸!
程多倫的確長大了,那瘦干而黑的臉,那雙變的深沉的眼睛,那緊結的眉心,怎么也找不到往日單純、略帶憂郁的樣子。
舒云靜靜的看著程多倫,最后那句會傷了我爸爸,叫舒云感動的要伸過手,去撫摸那長大的臉。
“多倫,你真的長大了,而且,似乎比別人快了一步!
“快了一步?” 程多倫感慨的笑笑:“如果真的快了一步,那個代價,我付太大了!
程多倫點了第二根煙,半瞇著眼,這個小男孩,連點煙的樣子,都像個大男人了。
“你曉得我搬出來的原因嗎?”
“曉得一點!
“是金嫂去找你的吧?”
舒云點點頭。
“我曉得不是我爸爸。” 程多倫那張掩在煙霧后的臉,有一抹似凄涼的苦笑:“我太了解他的個性了,縱使他心里盼望我回去,他也不會主動講出來,尤其我是在那種情況下出來的!
“多倫,我不是說教,你覺不覺得,你這次出來,完全忽略了你父親的立場?”
程多倫噴出一口煙,沉思了一會兒。
“如果你這問話,是在我剛搬出來的時候對我講,我會很激動的拒絕回答,不過,現在,我冷靜,也可以回答你了!
再吸了口煙,程多倫彈了彈灰。
“人活在各種角度扮演各種角色,角色不同,立場也就不同。我爸爸是個好爸爸,他擔憂我,關心我,重視我生活里發生的每一件事,問題是,他常常忘記,他那個二十二歲的兒子,應該扮演一個二十二歲的角色!
程多倫的眉心,深深的打著結,緊緊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對一個父親的角色要求太高了,認識你的時候,我開始發覺,我爸爸給我的范圍,竟比別的父親窄了許多,我的年齡是二十二歲,但伸展在一個甚至只有十二歲的空間。”
程多倫抬起頭,手心的力量,按壓在餐桌面上。
“羅小路逃獄的開始,我只是感動,只是歉疚,我每天從醫院溜出來,企圖勸她投案。可是,逐漸地,我在沒有預備的情況下,發現我很自然的接受了她,包括一向我看不慣的粗野舉動,和她一句話一個他媽的講話方式,我愛上了她!
程多倫看了舒云一眼,低下頭,又抬了起來。
“這種感覺,跟和你在一起時候,完全不同,小路實在是很純的女孩,我們在一起,我明顯的感覺我二十二歲了,她需要我給她力量。如果說,你令我成長,那么,小路使我成熟!
舒云靜靜的聽,專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楚的聽著。小路,這個好女孩,她幫助了自己解脫了一個沉荷的歉疚。
“舒云,我講了那么多,你能懂小路對我的重要了,不是嗎?”
“我了解。”
程多倫重重呼出一口煙,眉心結得更緊,更緊了。
“小路聽了我的話,答應去投案,但她要求給她兩天的時間,兩天里,我們要每一分鐘在一起,我答應她了。事就這么巧,在小路兩天后就要去投案的那天,我爸爸不給我一點妥協,他要小路馬上投案,否則,他要報警!
“你為什么不要求你爸爸?你可以對他解釋呀!”
“我要求了,我得到的是一口回拒的答案,斬釘截鐵的回拒。”
“結果你送小路去投案了?”
“被別人報警,罪刑是不堪想像的! 程多倫冷冷的一笑:“最后我是送小路去投案了,在我爸爸規定的時間內去投案了。”
“所以你就因此搬出來?”
“我不否認當時我恨我爸爸這樣威脅我,我一直欠著小路,她入獄,她割腕自殺送醫院,然后逃出來,她揍了你,我罵她,從開始,我就欠著她,我欠她太多太多,而她要求我給她兩天的時間,我竟不能做到,那時候,我真的恨我爸爸!
“你不覺得你這樣搬出來,對你爸爸而言,是件不公平的事嗎?”
“單就小路的事來講,是不公平了些?墒,前面我說過了,我爸爸給我的范圍,比別的父親窄了許多,在那個空間里,我永遠只是我爸爸兒子,人生的舞臺有多廣?我真的要水遠比別人晚一步長大?現在,你明白嗎?我應該搬出來,我是在幫助我自己,也是在幫助我爸爸,我不要他那個已經二十二歲的兒子,卻沒有二十二歲的自治能力和信心,這些對一個男該來說,是他的財富。”
舒云感動于眼前這個勇敢的男孩,他有他道理,一個合理而值得鼓舞的道理。可是,今天抱著的是怎么樣的一份態度?那個日夜望兒子的父親,他能明白他的兒子,他會感動,他會零涕,但是感動與零涕外,他還是他的兒子,唯一的獨生子。
舒云矛盾得厲害,要怎么做?到底怎么做?一個勇敢的可愛男孩,一個愛子心焦的老父親,老天這個選擇,你叫我怎么去區分?
“舒云,不要提出今天邀我見面的目的,你清楚我出來的原因,現在幾點了?”
“六點五分。”
“糟糕!”
“怎么了?”
“超過去看小路的時間了! 程多倫不安而焦慮的眼神,舒云看得又抱歉,又羨慕那被愛得如許深的小女孩。如果陸浩天有程多倫重視羅小路的十分之一給自己,這世界,自己對它,再也沒有任何要求了。天底下的事,為什么總是這么不平衡?”
“真是抱歉。”
“沒關系,好了,我得走了!
“這么急?我請你吃晚飯!
“不用了,謝謝,我還得趕去家教!
“你當家教?”
“一、三、五和二、四、六,兩個!背潭鄠愓酒饋恚栆宦柤纾骸霸缟衔疫有八十幾份報抵要送!
“這樣,不是太累了嗎?吃得消嗎?”
“開始不習慣,現在很適應了。好了,我真的要走了,再見!”
“多倫!”
舒云叫住了那個轉去的背影,小心翼翼的想要說什么,卻停在那,講不出來。
“還有事嗎?”
“你真的不考慮我今天來的目的?”
“你很清楚我,是不是?”
“好吧,我不勸你了,你需不需要錢用?” 舒云盡量使自己的口氣溫柔、緩和,而尊重著男孩:“光靠兩個家教和送報的收人,你夠用嗎?我的意思是說,如果——”
程多倫走前一步,感動的望著舒云。
“謝謝你,舒云,——。” 站了有幾秒鐘,程多倫低頭撫了撫手上的書,露出成熟、自立的笑:“不要再叫我回來,我會趕不上家教,現在的父母,對兒女的寄望都很高,請個老愛遲到、不負責的家教,他們會換人的。我走了,再見!”
舒云沒再叫回程多倫,望著那瘦長的背形,快步走出餐廳的大門,一份感動,重重的敲在舒云的心坎上,舒云哭了。這個男孩,他長大了,他可愛得令人喝彩,而那份固執,卻叫人心疼,心疼的落淚。
☆☆☆
打開門,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舒云不認識這個人,從衣著看上去,是個氣派很足的紳士。
沒等舒云開口,門口的人先開口了,很禮貌的。
“請問舒云舒小姐——?”
“我就是,你是——?”
“我姓程,是程多倫的父親!
程多倫的父親?這倒叫舒云很意外,這個印象嚴肅而固執的長者,他到這兒來,顯然是為了兒子,舒云側開身子,引進程子祥。
“是程先生,請進,請進。”
“謝謝你,舒小姐!
進了客廳,沒等舒云開口,程子祥摘下眼鏡,擦了擦額頭的汗,開門見山的表明了來意。
“舒小姐,今天來打擾你,實在很不好意思,多的客套話我也不說了,今天來的目的——!
舒云把熱茶端上前,掛著對長者尊重的笑容。
“程先生,先喝點茶。”
“謝謝。”接過茶杯,程子祥一口也不喝,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我今天來這,想請舒小姐幫我個忙!
舒云當然明白指的是什么,更明白這位老先生還不曉得他那個忠心老管家已經來過了。誠懇的點點頭,舒云做出一臉不知內情的樣子。
“程先生,你盡管說,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幫得上。”
“是這樣——。” 程子祥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這是我的家務事,實在不應該麻煩舒小姐,可是——,唉!”
“沒關系,程先生,你說好了!
程子祥感激的點點頭,又是一陣嘆息。
“多倫——,多倫他從家里搬出去了! 程子祥抬頭看了看舒云;“一個月了!
“為什么?”
“他不滿意我這個做父親的。”
這問話,回答的那么簡單,卻隱藏著極大的傷痛,這一切,舒云全看在眼里。
“舒小姐,你是比一般人更了解人們的各種感情,尤其一個父親對兒子。我就這么個兒子,我太太死的又早,我還寄望什么?或者我管他管得過嚴了一點,可是,他這么大了,很多道理,不須要說明,他該懂得,干涉他,限制他,這些不全都是為了他!
舒云看到一張焦慮的臉,那張焦慮的臉,如果旁邊沒有人,他是會難過得落淚。
“舒小姐,不瞞你說,多倫認識你這件事,我很生他的氣,而且,對你也很不諒解!
“我了解,這沒什么錯,以先生的立場,這是必然的!
“他跟你認識,我們父子發生了第一道鴻溝,很深的一道鴻溝!
程子祥很難過,似乎也很懊悔。
“為了這件事,我打了他,打的……打的太重了!背套酉榛貞浧饋,內疚得眼眶都紅了:“要是沒有人攔,那次我真會失手打死他,其實——,他會犯那么大的錯,也怪我——,我平時對他管的是太嚴了。”
這就是人類的感情,愛的深,責備深,一樣的,懊悔起來也深。程子祥搖頭,拍著自己的膝蓋骨。
“這次,他愛上一個報紙通緝的逃獄犯,每天帶著傷去陪那個女孩,學校又開學了,他什么都不管,我并不反對他談戀愛,可是偏偏每次都那么不合常理!
講完,程子祥抱歉的抬頭看了舒云一眼。
“尤其,居然對象是個逃獄犯,一十九歲的女孩,年紀輕輕不但坐牢,還能逃出來,真是好可怕的一個女孩,我能不阻止嗎?我是他的父親呀!
“程先生,有件事你大概還不清楚。”舒云點了根煙,換了個坐姿:“你說的那個女孩,叫羅小路,是不是?”
“就是這名字。”
“程先生,你還記不記得,你家有一次遭小偷,是金嫂報的案?”
“對,有這回事!
“偷東西的就是這羅小路!
“哦?是她?”程子祥大吃一驚。
“羅小路是多倫的朋友,金嫂報了案,羅小路被判刑一年,多倫一直覺得很歉疚,在羅小路坐牢時,多倫時常帶點吃的去看她,這次因為我,使多倫受傷住院,羅小路在監牢里知道了,冒生命的危險,割腕自殺,從醫院逃出來,找人打了陸先生。”
舒云停下來,靜靜的看程子祥驚愕的反應。
“這樣的一個女孩,你覺得她可怕?多倫對她的歉疚,她對多倫的感激,兩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彼此之間,有那么深摯的誠懇,發生愛情,是很自然的。當然,你阻止他們有你做父親的理由,但有時候,大家處的情況不同,這方的理由,用到那方,中間的錯誤,會弄得多糟,根本不是某方能想得清楚的。程先生,我這樣說,不曉得你是不是能明白我的意思?”
程子祥一句話也沒說,一次又一次的拿下眼鏡,一次又一次掏出手帕,一次又一次的去擦眼角。
“多倫是個善良、單純的男孩,羅小路也是個好女孩,你知道嗎?程先生,多倫逐漸像個二十二歲的男孩了,這都是羅小路直接間接對他的影響!
程子祥擦了最后一次眼角,懊悔而帶著近于懇求的目光抬起頭。
“舒小姐,今天你這些話更增加了我許多的懊悔,可是,我,我不能去求我兒子呀!我是懊悔,可是,我能找到他面前,告訴他,我做的過分了,請他原諒,回家吧,別讓我這個老爸爸日夜不能安睡——?”
又是一眶老淚,程子祥激動的也顧不得掏手帕了。
“舒小姐,你總是他的朋友,由你出面去要他回家,比我自己——,總是適合一點,今天我這樣來打擾,我實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所以,無論如何,請你要幫我這忙!
程子祥從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張寫著字的紙。
“這是我兩個禮拜來,打聽到的地址,多倫就住在這,我自己——,我——,我想,舒小姐,就麻煩——。”
程子祥話講到一半,電鈴響了,程子祥停下來,舒云往門口看看,站起來。
“坐一會兒,程先生,我去開個門!
門開了,出了一個意外,驚訝和尷尬場面,那簡直不能形容了。
進來人是誰?
是金嫂,那個忠心的老管家老仆人。
程子祥握著紙條,鏡片后還透著潮濕的紅絲,那只握紙條的手,彎弓著,像一個犯案被逮到的人。
舒云也是尷尬的,為難而不知該怎么辦的好,剛才,對程多倫出走,為顧及程子祥的尊嚴,故作一無所知,金嫂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卻這時候鉆來,老天!這是多難收拾的一個場面?
而金嫂呢,她的手幾乎沒地方放了,兩只小腳,伸直站在那,笑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看看程子祥,看看舒云。
一片靜默后,程子祥干咳了一下。
“金嫂,找舒小姐有什么事嗎?”
舒云還來不及阻止,那個忠心,即沒什么腦子的舊式女人,結結巴巴,搶先了一步。
“來看多倫有——有沒有消息,我前幾天來——!
舒云急壞了,一口打斷金嫂的話!芭,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碰到金——。”
程子祥放下一直彎弓的手,看了看紙條,放回口袋,又是一聲干咳打斷了舒云的話。
“舒小姐找過多倫了?”
舒云望了金嫂一眼,點點頭。
“他不肯回家?”
舒云真不忍心回答,這個盼子心切的父親,他連兒子住的地址都打聽到了,告訴他,程多倫不肯回家,老天!這是多么殘忍的一個答案啊!
“今天打擾舒小姐了,真是很不好意思,我公司里還有點事,我——。我先走一步了!
程子祥走了,望著那個抱著希望來,卻背著失望,沮喪與更加的難過和傷心而離去的身影,舒云的眼淚,已經禁止不住了。
正如程子祥說的,感情分好幾種,但,有哪一種比一個已經懊悔,在殷切盼望兒子回來的父親,更令人心碎、心酸?
☆☆☆
思索、考慮了很久,舒云知道再去找程多倫,一切也都屬枉然,那孩子固執猶如一面銅墻,如果他搬出去,純為與父親賭一口氣,勸說與開導也許還能動搖他,但事情不是這么單純,他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是那么令人贊賞,舒云覺得,再去勸他回家,簡直是件冷酷而不諒解的行為。
但,程子祥那份盼子的心情,使得舒云無法坐視。
如果有一股力量能使程多倫愿意放棄自己的固執,這是唯一可循的途徑,有這股力量的人舒云曉得、是那個自己一直很欣賞,現在正關在監獄里的羅小路。
這是個辦法,可是,中間又出現了困難。
程多倫說,只要是探監的日子,他都會去看羅小路,很顯然,自己沒有機會去見羅小路。放棄這個可以一試的辦法嗎?
舒云點了根煙,閉上眼晴。
煙燒去了半節,舒云張開眼,走到電話機旁。
“喂,程公館嗎?請問金嫂在嗎?”
“我就是,哪一位呀?”
“我是舒云!
☆☆☆
金嫂坐在這不及三個榻榻米的小房間,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傷心難過的幾乎是嚎啕大哭了。
“這么沒良心的孩子,從你出娘胎,一張紅紅縐縐、丑兮兮的難看相,到現在長的這么高、這么大、這么俊,哪天不是金嫂給你弄吃弄喝,金嫂算是一寸一寸給你捏大的!
金嫂愈說愈難過,眼淚、鼻涕希瀝嘩啦的。
“你倒是一點良心也沒有,一走就是一兩個月,哪想到還有個金嫂?”
程多倫坐在金嫂旁邊,安慰的拍著金嫂,一方面不停的看鐘,今天是探監的日子,金嫂怎么偏偏選今天突然出現,金嫂再不走,時間就錯過了,程多倫急的慌,又不能開口。
“看看你,住的是什么鬼地方,小的連轉個身都嫌困難! 金嫂不滿意的四周看:“這一兩個月、你就呆這里呀?怎么住哦!
“不錯呀這個地方,房租又便宜。” 程多倫笑著說心里卻急得一塌糊涂。
金嫂又不滿意的臉一撇。
“不錯?虧你也講的出來!
兩只小腳從地面蹬直,金嫂走過去打開帶來的一大包東西,里面全是吃的蘋果、水梨、罐頭、奶粉、洋火腿、烤鴨、雞蛋應有盡有。還有一盤熱氣直冒的炒豬肝和清燉土雞湯。
“先把炒豬肝和土雞湯吃了,都還是熱的呢!”
看到那么一大堆吃的,程多倫馬上很高興的想到羅小路,但一聽要吃豬肝和雞湯,程多倫就涼了半截,老天爺,今天哪還趕得上去看羅小路?
“金嫂!我,我今天還有點事!我想……我想……”
金嫂理也不理,端上豬肝和雞湯,擺上湯匙和筷子,就把程多倫往椅子上一按。
“有事也得吃。”
“可是——金嫂,我真的有事,很重要的事!
程多倫才要站起來,又被金嫂按回去。
“不要啰嗦!
“金嫂,我晚上再吃,現在我真的要出去——。”
程多倫話都沒來得及說完,金嫂一屁股坐在床上,哭了起來。
“我就說你這孩子是沒良心,一知道你住這,就趕著殺雞燉湯,大氣都沒來得及喘一口,就提著大包的東西等在門口,站了一兩個鐘頭,哦,見不到兩分鐘,你就不耐煩,就要出去。”
殺雞燉湯,大氣沒喘一口,站了一、兩個鐘頭,這都是事實。程多倫不吃東西要趕去看羅小路,金嫂那份二十多年的感情,抵不過一個女孩的傷心,也是真的。但,最重要的,金嫂有重大的任務:阻擋程多倫去探監,因為舒云正在那兒跟羅小路談話。
“我金嫂白疼你了,每天想你,想的連胃口都沒有,你哪當回事?見我不到兩分鐘,就不耐煩,就趕我走,就——! 金嫂又嚎啕放聲了:“好吧,既然你要趕我走。我還留什么呢?我走好了,我走好了!
說著,金嫂抬起袖角,邊擦淚,邊假裝往門口走。
程多倫被這個動作急壞了,一步踏到門前。
“金嫂,金嫂,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你聽我說,我真的不是——。”
金嫂知道自己居上風了,一個勁的往門口鉆,袖角還擦呀擦的,跟真的一樣。
“你也別擋了,我走就是了,算我金嫂不識相,人家長大了,哪還需要我金嫂這個老太婆。”
“金嫂——! 程多倫真是不知道怎么辦好:“唉,金嫂,你別哭嘛,我不走,我陪你,我把雞湯喝了,好不好?”
扶著金嫂重新坐回去,程多倫決定今天不去看羅小路了,最多下次去時,挨她一頓脾氣,夾幾個他媽的和大白癡,這總比叫金嫂傷心的走,好多了。
☆☆☆
羅小路隔著一層玻璃,看到的不是程多倫而是舒云,程多倫沒來,為什么她突然出現?羅小路臉色難看極了。
“很驚訝嗎?”舒云友善的微笑。
“你來干什么?”羅小路斜吊著眼,口氣十分不友善:“誰叫你來的?”
“沒有誰叫我來! 舒云還是友善的笑著。
“沒有人叫你來?” 羅小路質疑的看著舒云:“不對吧?程多倫今天怎么沒來?”
“多倫跟金嫂碰面有點事,所以——。”
舒云的笑容還掛著,話都沒講完,羅小路幾乎是咆哮的叫起來。
“他跟你還有來往?”
“別誤會,是我去找多倫的!
多倫,多倫,自己都沒這么叫過,這個老女人,叫的多親蜜,無恥的大白癡,他到底跟這個老女人還維持著什么樣的關系?
“哼!” 羅小路的壞脾氣又來了:“你當然可以找他,什么人都可以找他,尤其是你!
羅小路把“你” 說的特別重,目光中,充滿了憤怒與鄙視。
“你們有深厚親蜜的交情,你高興找他,他高興找你,都非常理所當然,你回去告訴他,請他以后不用再來了,我很識相,對于老情人重修舊好——。”
“小路,你誤會深了,根本——。”
羅小路根本不給舒云說話的機會,一張漲紅的臉,眼中露出仇恨的光,持電話的手,微顫著。
“用不著解釋,那是你們的事,我沒興趣聽,現在你可以滾蛋了。”
“啪” 一聲,羅小路把電話重重一放,轉身調頭就走,舒云沒料到羅小路會來這一招,隔著玻璃,急的大叫羅小路的名宇。但,一切都枉費了,羅小路的囚衣消失了。舒云覺得腦子一片渾濁,怎么把這件事處理的這么壞?很單純的一件事,竟被自己搞的如此復雜?
舒云頭暈暈的,車開的好慢,好慢。
亂了,一切都弄亂,怎么交待?對程多倫,對程子祥,對金嫂。舒云真的頭好暈,好暈。
☆☆☆
羅小路,這個暴躁、固執、時常不用大腦思考的女孩,就如她自己說的:我很識相。
她真的很“識相”,連續的,她不會客,那個客就是以為自己一次沒來,而激怒了羅小路的程多倫。
懷著沮喪的心清離開監獄,勉強打起精神,擠公共汽車去當家教。
家教完了,拖著極度疲倦的身子,回到三個榻榻米的小房間,里面竟坐著一人——,舒云,抽著煙,煙灰缸都滿了,顯然,她來了有一段時間了。
“舒云?”
“去家教了?”舒云彈彈煙灰:“我來的時間不對,你再不回來,我就走了!背潭鄠惏咽稚系臅畔聛,情緒的敗壞,似乎也需要一根煙。
“給我一根!
點上了煙,程多倫重重的吸了一口,一屁股坐在床上。
“又來勸我回家?”
“勸得動嗎?”
程多倫勉強笑笑,頭往床角一靠。
“去看羅小路了嗎?”
程多倫看舒云一眼,嘆了口氣。
“去了!
搖搖頭,程多倫抱怨的坐直身子。
“我簡直找不到第二個脾氣像她那樣的女孩。
你知道嗎?有一天,也不曉得金嫂從哪曉得我住在這,帶了吃的來看我,就這樣耽誤了去看小路的時間,我就知道她會發脾氣,只是沒想到,這次發的這么大,我去了五次,她就是不見我。今天我又去了,她還是老態度,出都不出來,還不知道她這次脾氣要發多久!
程多倫重重的把手往床上一拍。
“每次去了她都不見我,但又不能不去,她不見歸不見,要曉得我沒去,那她的火,要冒的更大了,F在,哼!” 程多倫一聲苦笑:“反正只要會客的日子,我就得去報到,直到她氣消為止!
舒云把煙頭擰熄,準備了這些日子來的歉意。
“多倫,小路不見你,我要先向你道歉!
程多倫不解的看著舒云。
“向我道歉?”
“我去看過羅小路,就是金嫂來看你的那天。
我是想要羅小路勸你回家,但,我話都沒來得及說,她就誤會了,她是太愛你了,所以——,怎么說呢?總之這個禍是我闖的,我很抱歉,目的沒達到,卻給你帶來麻煩。”
程多倫一聲不響,坐直身子,靠回床角,雙手枕在腦后,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地址是你給金嫂的?”
“我并不知道你在這,地址是你爸爸給我的。”
“我爸爸!”
程多倫一下子跳了起來,又驚訝,又不相信。
“你爸爸花了幾個禮拜打聽到你的住址,長者的尊嚴擋住他,他不好直接找你,要我幫他忙,我曉得我起不了效果,所以約了金嫂來看你,我去監獄,希望羅小路能影響你,沒想到一切弄的那么亂,不但沒達到目的,反而叫羅小路起了那么大的誤會!
后面的話,程多倫已經沒注意聽了,頭仰靠在墻上,眼眶紅了,眼淚順著眼角,爬了下來。
“多倫,你一個人搬出來,在外面吃苦,在你爸爸想,只是你對他的不滿意,兒子對父親不滿意,那真傷一個做父親的心。我很欣賞放棄家里富裕的物質,一個人在外頭自立的男孩,但是我更同情一個在盼望兒子諒解,日夜等待兒子回家的父親!
程多倫的頭還是仰靠在墻上,膝蓋弓坐在床面,兩手交疊的握著,握的好緊。
舒云抽著煙,不再說話,程多倫交疊的手和滑落的淚,舒云清清楚楚的看到。
不管怎么說,程多倫到底是一個孩子,一個容易被感動,容易被影響的好孩子。舒云噓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一樁艱難的工作。
但,舒云那口氣才剛噓完,只見頭仰靠在墻上,雙手交疊,一動不動,還流著淚的程多倫,壓著咽哽的聲音,堅定的講了一句震驚舒云的話。
“我會回家,等我畢業。”
意外,意外,再加意外,舒云煙夾在手上,無數意外,使舒云講不出一句話。這個一向柔弱的男孩,為什么頃刻間能變的如此巨大?
幾個禮拜前,對程多倫突然的改變,突然的長大,突然的能自己抑制自己的思想與生活,這一切的突然,在幾個禮拜前,看在舒云眼里,是欣賞,也是感動。
但,這一刻,欣賞與感動,像海浪翻過的沙灘,平整的沒有一絲痕跡。
舒云只有一個感覺——冷酷,無法形容的冷酷。
很久,很久,舒云迸出了萬般不滿意的話。
“為什么?”
程多倫還是一動不動,淚,已經停了,淚痕仍沾在臉上眼角。
“你應該明白!
“對,我明白,但我不諒解。”
程多倫沒回答,頭仰靠著,沒去看舒云。
“你不覺得你冷酷了點?”
程多倫還是不說話。
“你爸爸花那么多時間,打聽到你的地址,為了你,拋開對我的成見,在我面前,流著淚談你,盼望你能回家,你不感動?”
程多倫閉上眼睛,眼淚從眼皮里擠出來。
“告訴你,多倫,我不再覺得你固執得可愛了。”
程多倫咬了咬流在唇角的淚,仍然沒開口。
舒云站起來,拿起皮包,想再講點什么,想試圖扭轉什么,但,微張的口又合起來望著一動不動的程多倫半天。
“我走了!
等舒云輕輕帶上那扇門,程多倫仰靠在墻上的頭,一下子落進弓起的膝蓋,失聲的哭了。
☆☆☆
離開程多倫那,進了冷清清的屋子,舒云皮包沒放就先開燈。
“浩天!”
客廳中央,陸浩天握著一杯酒,斜斜掛著一抹笑,坐在沙發上。
舒云真是十分驚奇,自從上回挨了羅小路找的人打過后,這是他第一次來,舒云一陣驚奇后,沒有像往常,狂喜的擁吻那個永遠在游戲的男人,不曉得為什么,舒云不明白,也懶的想,也許剛從一個事件中退下來,情緒仍停在那吧?
“很意外吧!
舒云把皮包往沙發一丟,給自己倒了杯酒。
“今天碰到的都是意外的事!
舒云沒有挨在陸浩天身邊,對著面,坐到另一張沙發上。
“什么意外的事?搞到這么晚才回來?”
舒云沒有理陸浩天,兩條腳綣進沙發里,整個身體縮成一團,看來那么疲倦、柔弱,那么引人遐思。陸浩天站起來,走過去,邪門的笑著,勾起舒云的下巴。
“很不安分喔,趁我不在,到外面又去勾引哪個未成年的小孩了?”
“別碰我!”
也不知道什么,舒云從沒有這么感覺,甚至在得到陸浩天結婚消息的時候,也沒有此刻這種反感,舒云重重打開陸浩天的手,輕蔑的轉開臉。
“咦?移情別戀啦?”
陸浩天也感覺到不對勁,從一進門就不尋常,但,邪門的笑,還是掛著。
“作家今天怎么沒有一點熱情?”
“我很疲倦,別惹我!
“嘖嘖,” 陸浩天知趣的退回沙發,說:“對久別的情人,未免太冷淡了吧?”
舒云喝了一小口酒,把眼睛閉上。
太奇怪了,這個女人怎么回事?陸浩天納悶極了。
“怎么了?舒云,心情不好是不是?”
人是天底下最賤的動物,當你占上風,占優勢時,那份不在乎,那份輕易,那份可有可無,絲毫都不隱瞞,當你跌下去時,不在乎,輕易,可有可無,被戰戰兢兢的小心翼翼,取代的干干凈凈,這就是翹翹板原理,高與低,永遠在循環。
這個莫名其妙的原理,用在感情,太恰當了。
陸浩天一點也沒有往常居高臨下了,相反的,還有些巴結,有些討好。
“舒云,是不是心倩不好?”
再次重復問,舒云仍然閉著眼皮,睜也不睜。
陸浩天的脾氣出奇的溫柔,一點也沒有不耐煩,站起來,輕輕走過去,坐在沙發的扶手上。
“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舒云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攏攏微亂的頭發,眉心皺著,舒云實在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間對這個一向愛的服服貼貼的男人,反感的厲害。
陸浩天從沙發扶手起來,走到舒云后面,兩手摟抱著舒云的腰。
“舒云,好想念好想念你,想念得——。”
陸浩天話沒說完,舒云拿開那雙手,胡扯的找了件事,打斷底下的話。
“我有點餓,陪我出去吃宵夜好不好?”
☆☆☆
這是家專門宵夜的高級餐廳兼酒吧,十一點多了,正是生意最旺的時候。
每一桌都坐滿了人,桌上擺著蠟燭,彈鋼琴的女孩,曳著一頭長發,琴聲優雅的瀉著,吧臺坐著幾個單身男人,那里的生意,顯然比吃宵夜的清淡多了。
服務生帶著舒云和陸浩天,坐到靠近吧臺邊角的一個位子。
“吃什么?舒云!
吃宵夜根本是臨時謊造的,事實上,舒云一點胃口也沒有,點了根煙,舒云慵懶的把菜單推到陸浩天面前。
“你點好了。”
“還是你點你喜歡吃的!
“你隨便點,我沒胃口!
“剛剛不是你叫餓的嗎?”
“現在又不覺得餓了。” 陸浩天開始有點不悅了,接過了菜單,看了舒云一眼,胡亂的點了幾個菜。服務生走了,陸浩天把身子弓向前。
“舒云,你今天真的很不對勁,到底怎么回事?可不可以告訴我?”
“別敏感,沒事。”
舒云把身子靠向椅背,一雙手懶懶的夾著煙,眼睛從陸浩天臉上轉向吧臺。
不經意的,舒云的眼睛,和一個單身坐在吧臺上的男人交會了數秒。舒云把視線轉開,但,很明顯的那個男人的眼睛,還落在舒云臉上。
菜來了,服務生在兩只碗里盛上冒熱氣的稀飯,舒云吃了兩口,勉強夾了點菜,就放下筷子了。
“怎么?不吃了?”
舒云沒理會陸浩天已經放下筷子,一口一口的噴著煙,視線不自覺的又望向吧臺,那個男人還在看自己,這回,舒云看的清楚些了,男人穿著米色西裝,打著咖啡色系統的花領帶,這種配色,是舒云喜歡的,充滿了溫馨的安全感,家里的衣柜里,一大堆這種色彩的衣服。
“舒云,在想什么?”
舒云把視線拉回來,輕描淡寫的應著。
“沒想什么,在聽彈琴演奏!
講完,舒云又望向吧臺,那個男人舉起杯,對舒云笑笑,舒云沒有表情,但那眼神卻并未拒絕。
那人有一頭漂亮的綣發,年齡總在三十七、八左右,正方臉,一張嫌寬了些的嘴巴,不過,整個人看上去,很有個男人的樣子,只不過不是俊男人,不是第一眼就吸引女性,像陸浩天那種型。
“舒云,你坐一會,我離開一下!
陸浩天走向洗手間,吧臺上的男人端了一杯酒過來,站著,嫌寬的嘴巴,咧著笑。
“可以請你喝杯酒嗎?”
舒云毫不考慮的接過酒,露出她那輕輕的,柔柔的,充滿女性的微笑。
“謝謝!
男人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這是我的名片!
舒云接過名片,上面寫著:協合貿易有限公司,徐斌揚。
“隨時等待你的電話!
這個叫徐斌揚的男人,很瀟灑的走回吧臺,坐上高腳椅,舉起杯,向舒云笑笑。
舒云也舉起杯,輕輕飲了一小口。
等陸浩天從洗手間出來,徐斌揚已經走了,陸浩天一眼就看到桌上的酒杯和名片。
“這——哪來的?”
“一個男人請我喝的!
陸浩天本能的抬起頭四周查看,眼中像一團火,要爆出來。
“已經走了。”
“他留名片給你干什么?”
“我怎么曉得?也許他高興。”
“你——你為什么收下來?”
“一個未婚的女人,她有權利接受任何對她有興趣的男人的名片。”
陸浩天咬著牙,恨的講不出一句話。
“你能否認嗎?”
陸浩天拳頭捏的緊緊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拳頭捏那么緊干嘛。找誰打架不成?”
“犯得著嗎?別忘了! 陸浩天放松拳頭,邪門的笑又掛上來了:“你并不是我老婆。”
舒云冷冷的笑一笑,毫不示弱。
“如果是你老婆的話,你這個當丈夫的太沒尊嚴了,當著你的面,老婆也能接受勾引,哼,這種丈夫,是該去自殺了!
陸浩天哪是吃悶虧的人,馬上惡毒的回過去。
“老婆跟情婦到底是有差別的,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做的就是什么事,天生的,改也改不了!
這番惡毒的話,舒云被傷害的再也反擊不出什么了,手,抖著,臉色都變了。
陸浩天這才發現,自己說的太過分了,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只見舒云拿起皮包,站起來就走。
“舒云,舒云,我不是存心——!
匆匆丟下鈔票,陸浩天馬上追已經走出餐廳大門的舒云。
沒等陸浩天追上來,舒云已經發動車子了,陸浩天馬上叫了計程車跟上去。
舒云的車開到林園大廈,陸浩天也到了。
兩個人站在同一部電梯里,一句話也不說,舒云的手,放在口袋里,一副不認識陸浩大的樣子。
進了客廳,舒云正要按墻頭燈,陸浩天一手抓住,客廳里一片漆黑。
“舒云,我為剛才的話道歉!
舒云重重的摔開那只手,第二次去按燈,又被抓住了,抓的緊緊的。
“放開!別忘了,你站在誰的屋檐下!”
大吼的叫完,舒云死勁的再度摔開那只手,“啪”地,開亮了燈。
燈光下,舒云一張慘白的臉。
兩人僵硬,靜默了許久,舒云揮揮手,扶著有些發暈的額頭。
“你走吧,找家飯店去住,今天晚上我想安靜一下!
舒云皮包一丟,走進房間,陸浩天站了一會兒,跟了進去。
“舒云!
舒云從衣柜拿出男人的衣服,塞進旅行袋,陸浩天靠著墻,掏出一支煙,看著舒云的動作。
衣服全塞進旅行袋,舒云提起,提到陸浩天面前。
陸浩天沒有接過來,眼睛里,眼神復雜的望著舒云。
“只是今晚離開吧?”
“你不覺得是該永遠離開的時候了?”
陸浩天接過旅行袋,吊在肩膀上,刁著煙,煙霧掩蓋了他的表情。
“就這么結束了?”
舒云望了陸浩天好一會兒,把眼睛往上看。
“扮演那么多角色,還不如安分點,把該扮演的角色演好點,多給你太太一點丈夫的責任吧!
“就這么輕易的放棄我在你面前的角色?”
“保留它,能有什么意義?”
“你毫不留戀?”
“一個情婦——! 舒云對自己冷笑了兩聲:“這種角色,留戀不是很可笑?”
“好多年了,你真不考慮?”
“考慮?考慮什么?” 舒云是一陣冷笑:“考慮你沒用誠懇、用真心對過我一天?考慮做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情婦?考慮你在太太那邊,享受完了賢慧的家庭生活,把少的可憐的時間,在過境時,用貪婪的肉欲態度丟給我?考慮這些?陸浩天,請你尊重我一點,縱使我生成是扮演情婦的角色,也請讓我扮演一個稍為高貴點的情婦,別再這么賤踏我,讓我對自己的自尊交待不過去,讓我不要在午夜夢回時,覺得自己可憐,覺得自己作賤,覺得自己是個悲劇角色!”
陸浩天走出去了,吊在肩上的旅行袋,重重壓著陸浩天,陸浩天幾乎邁不出步子。
陸浩天完全走了,走出了舒云的屋檐,走出了舒云的眼睛,完完全全走了,舒云看不到那個高壯的身影,舒云感覺頭發漲、發暈,舒云還感覺自己迫切的需要大聲的哭出來,舒云在這刻,沒有辦法承受自己的淚,澡也沒洗,拿出安眠藥,灌了幾口自來水。
衣服都沒換,舒云打開音樂,開了床頭小燈,靜靜的躺下,等待明天第一道陽光照醒自己。
☆☆☆
程子祥做夢也料不到離家這么久的兒子,日夜渴望,時刻等待,卻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像朋友約會般的電話——兒子約自己。
放下電話,程子祥一秒鐘也沒多留,甚至來不及找司機把車從辦公大樓的地下停車場開出來,就直奔路口招了輛計程車。
趕到了兒子說的餐廳,車錢都沒叫司機找,程子祥三步并做兩步,跨進了餐廳的自動門。程多倫早來了,見到父親馬上站起來,程子祥一步步走近,站到桌前,這么久沒看到兒子,程子祥的思念與渴望,應該可以匯成一線喜悅的笑容,但,程子祥反而更嚴肅了,板著那一慣在兒子面前的臉,不茍言笑的。
程多倫激動的連爸爸都忘了叫,程子祥那不茍言笑的神態,只是長者的維持,程多倫十分了解。
父子對望了有一會兒,程子祥首先坐下來,指了指椅子,干咳一聲。
“坐呀,站著干什么。”
這是午餐時間,服務生帶著菜單過來,程多倫一副請客的樣子,把菜單恭恭敬敬的交到程子祥面前。
“爸爸,你吃點什么?”
程子祥看了兒子一眼,點了客牛排。
程多倫把菜單接過來,對著服務生說。
“同樣的來兩客!
又是一段靜默,程子祥掏出雪茄,還來不及點火,程多倫的火柴已經劃亮,略站起身。
程子祥點完雪茄,程多倫也給自己點了根煙,一吸一噴,比在家里時老練多了,根本就是個老煙槍,看的程子祥吃了一驚。
“現在煙抽的很厲害?”
“一天一包!
“癮頭不小嘛,能負擔嗎?”
程多倫笑笑,彈彈煙灰。
“勉強。”
那抽煙的樣子,斜吊著,大指拇與食指夾著,吸一口,還瞇起眼,吸完,彈灰,笑笑。這一切神情、姿態,都不是自己記憶中熟悉的兒子。從前那個兒子,煙是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沒有癮,抽氣氛,抽情緒,講起話來中規中矩,哪像跟前這樣,一副經歷過什么似的,語句不拖半個廢話,簡單而世故。
兒子長大了?是大了。
程多倫對兒子的第一感覺:兒子不再是從前那個兒子了,陌生而不熟悉。
“你現在拿什么供給你自己?”
“就這雙手!
程多倫就那么笑笑,手稍為伸了伸,收回來,繼續抽煙。
“供給成這副樣子?”
程子祥心是疼的,口氣卻是不屑的,那張又黑又瘦的臉,在家時的兒子,哪是這德性。
“大概六十公斤都沒有吧!
“剛好六十!
六十公斤,在家時,兒子總在六十七、八之間,短短兩個月,老天,程子祥真是心疼死了。
“一身皮包骨,又要賺錢,學校的課,你哪來精神應付?”
“瘦是瘦,不過,硬朗的很! 程多倫伸出一只手臂,比了比臂上的肌肉。
牛排來了,父子的對談暫停片刻,各自鋪上餐巾,用刀用叉的忙上一陣,程子祥按捺不住了,望著狼吞虎咽,牛排去掉大半的兒子,開口了。
“外頭住的慣嗎?”
“還好。”
“——金嫂一天到晚念著你! 到口邊的自己,改成金嫂,怕露出破綻,程子祥故意放下刀叉,喝了口水:“嘮嘮叨叨的,煩都煩死了!
程多倫明白父親話里的話,順著去答,也不拆穿。
“我也蠻想念她呢,麻煩爸爸回去替我問候她!
這句話,真傷了做父親的程子祥,離家這么久,不說想念自己,想念金嫂。程子祥再也掩飾不下去,什么尊嚴,不茍言笑,再也做不出來了。
“多倫,——你就不想念爸爸?”
程多倫停下刀叉,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殘酷,何必一定去逼爸爸主動講這樣的話?
“你變的太多了,爸爸都覺得你陌生了。”
程子祥整個人軟弱下來。
“你走的這些日子,爸爸真是能慌出病來,除了金嫂,爸爸誰都不好去講,連張伯伯問起,我也只好編了個謊,如果叫人家曉得兒子已經離家出去,我這個做老子的,不曉得要被人家想成什么樣子呢。”
程多倫靜靜的聽著,心中一陣又一陣的翻騰。
“唉,兒子長大了,老子的道理,也懂得去駁了,一個談不來,他轉身就走,反正也不怕餓死,年紀大的人——!
程子祥頓停下來,掏出雪茄,程多倫趕忙點上火柴。
“年紀大的人,我看唯一能做的,只有讓步了。”
“爸爸——”這番話,程多倫差點哭出來。
“小倫,——。”程子祥又頓了頓:“爸爸讓步了!
“爸爸——!
程子祥手一揮,止住了程多倫。
“我讓步,不過,我有個條件! 程子祥沉沉吐出一口雪茄:“你仔細聽好,這是我的條件,但在我還沒說出來之前,我先問你,你是不是堅持不回家?”程多倫遲疑在那,點頭嗎?那足夠傷一個父親的心,程子祥鼓勵的笑笑。
“沒關系,你盡管說好了,你這老爸爸現在開通多了,什么都想開了,你盡管照你的意思說好了。”
“我要回家,不過要等我畢業,如果那時候,爸爸還愿意讓我回去!
“好、好! 連續兩個好,程子祥吸了口雪茄:“這樣的,你考慮一下我的條件。”
程子祥換了個坐姿,握雪茄的手,放在桌上。
“這樣,我也不軟硬兼施,強叫你回去了,你這個孩子固執起來比我當年還要有魄力,現在呢,我讓步了,你要一個人住外頭,培養獨立、信心什么的我都不干涉。不過,你呢,有個有錢的老子,在外頭吃得瘦干干,住的沒有一個鴿子籠大,叫人家聽起來,也說不過去,所以呢,我的條件是這樣,你住外面可以,但報別送了,家教辭掉,每個月的費用,你回家拿,或到我辦公室拿,怎么樣?
能接受吧?”
除了感動,程多倫真是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程子祥滅熄半截雪茄,心頭寬松的噓了口氣。
“那么就從明天開始,一個月需要多少錢,就拿多少。你看是回家一趟呢?還是直接到爸爸的辦公室?”
“爸爸,我不知道要說什么好,我——,我想,——我認為——,爸爸,報我還是要送,家教我也仍然兼。”
程子祥是又驚愕又難過,這個兒子,怎么固執成這個樣子?
“讓我磨煉磨煉自己,你不覺得在外面這段時間,我成熟多了?吃苦是磨煉一切的基礎,如每個月我到你那支領生活費,這跟我住在家里又有什么差別?爸爸,我現在一個人在外面,并不是羅小路那件事這么單純的原因了,我在讓我自己像個男人,一個二十二歲的男人,我相信,你不會喜歡一個離開你保護范圍,就不知所措的兒子,是不是,爸爸?”
程子祥揉揉額頭,心底的感受真是復雜又復雜,這是個好兒子,尤其今天這個年頭,年輕人的干勁與自尊,早就叫文明的欲望征服了,哪能找幾個這樣的男孩?一個千萬家產能繼承的男孩。
“小倫,不肯跟爸爸妥協?”
程多倫堅決的一搖頭。
“好!”程子祥伸出手,握住兒子:“爸爸欣賞你!
“爸爸!” 程多倫緊緊握住那雙溫暖的手。
“很不錯,你是個能讓當老子驕傲的兒子。”
這句話,勝于任何一切,是鼓勵,是贊美,是父愛,是一切的一切。父子兩只手,握著半天都沒收,遠遠看過去,實在是一副感人的畫面。
“爸爸,以后,一個禮拜,我請爸爸吃飯!
“嗯,這個意見不錯。”
“每次都約在這,我請爸爸吃飯。”
“這不對,爸爸請!
“爸爸,跟我妥協一下吧!
“不行,不行,我很堅持。”
“我也很堅持,如果爸爸不讓我請客,我寧愿取消剛才的意見! 程多倫又補了一句:“這是我的條件!
程子祥搖搖頭,無可奈何攤攤手。
“好吧,不過,今天這兩客牛排要由爸爸來哦!
程多倫手一招,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疊鈔票,看過去大概總有一千到一千五左右。
服務生過來了,沒等程子祥開口,程多倫就把鈔票拿著算了。
“多少錢?”
“四百八十五塊,先生!
數了五張綠色百元大鈔,程多倫把剩下的錢放回口袋。
“小倫,你這樣請爸爸一次,要餓上好幾天吧?一個月見上幾次面,這六十公斤只怕也保不住了。”
“沒這么慘,我現在很有數字觀念咧,進賬多少,用出多少,算的妥妥當當的,絕對收支平衡!
程子祥滿意的看著兒子,心底那份扎實,比一筆數千萬元的生意,還令程子祥得意。
“小路那女孩,最近是不是常去看她?”
程多倫點了根煙,火柴正要丟掉,又送到程子祥面前。
“爸爸,要不要來根雪茄?”
“別跟爸爸來這套! 程子祥看出不對勁,把火柴拿過來熄掉:“是不是鬧不愉快?”
程多倫攤攤手,吸了口煙。
“女孩子脾氣,過些日子就好了!
“到底怎么回事?”
“舒云去看她,想要她勸我回家,小路脾氣就是這樣,話沒聽完,就放下聽筒;隔著玻璃,舒云又不能叫回來解釋,我連去了幾次,她都不見我,最近我也沒去了,我想,隔段時間,等她氣消了再去看她!
“小倫,爸爸問你,小路那女孩,你是不是當真喜歡她?”
“她對我很重要,甚至我已經想到等我將來有能力成家的時候,她是我唯一考慮的女孩!
“你說這話,很理智?”
“清醒得不得了。”
“你覺得她對你適合嗎?”
“既然她對我很重要,就表示我們很合!背潭鄠愇藷煹俚淖詈笠豢,慎重的對著程子祥:“爸爸,也許你對她有成見,年紀這么小就不學好,但,她真的是一個好女孩,這是我唯一想說的,也是我向你保證的!
“好,爸爸相信,爸爸支持你。”
父子的兩雙手,又緊緊的一握,像一對摯友,一對彼此信任、彼此了解的摯友。
☆☆☆
剛踩上商院的樓梯口,就看到舒云穿著件米色風衣,頭發被風吹的飄散,倚在樓梯旁,沒化一點妝,整個人就跟此時秋末冬初的蕭瑟季節一樣。
程多倫停下來,吃驚的走過去,很高興的。
“舒云,怎么會想到來學校?”
“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舒云笑著問,但那笑容好奇怪,一樣輕輕的、柔柔的,如有股濃烈傷感,不再那么柔美。
“當然可以。”
走到學校附近的咖啡店,要了兩杯咖啡,舒云一直沒講話,呆凝的望著窗外,連煙都不抽。
“發生了什么事?舒云!
程多倫點了兩根煙,遞給舒云一根。
“抽根煙吧?”
“謝謝!
接過煙,舒云輕輕吸了一口,輕輕吐出,呆凝的目光,還是扔向窗外。
“舒云!
舒云把視線拉回來,喝了口咖啡,覺得熱,脫下襯衫外面的風衣。
“多倫,你覺得陸浩天這個人怎么樣?”
“不怎么樣,愈早離開他愈好! 程多倫不滿意的端起咖啡杯。
“我跟他分手了!
剛要喝進咖啡,程多倫驚愕的停下,不相信的眼睛都睜大了。
“你是說——?”
“分手好幾天了,那天從你那回去,他就來了!笔嬖戚p描淡寫的,跟她那蒼涼的表情,顯得不符:“我提出來的,他很驚訝。”
“他肯嗎?”
“有什么不肯,這份感情,原就是我一個人在維持的,他只不過免費多一個消遣的女人!
“別講得這么難聽!
“很實在,有什么難聽的! 舒云笑笑:“多倫,你一定以為我很難過,別那樣想,我很高興我能做這件事,我不曉得是不是這個原因,我發覺這次能這么做,受你的影響很大!
“怎么說?”
“你放棄家里的生活,一個人在外面吃苦,為的只是要讓自己做一個像樣的男孩,這很不簡單,要多少毅力,多少決心才做的成,而我呢?一份永遠不實在的愛情,難道就永遠這么懸著?”
“你后悔嗎?”
“我沒給自己時間后悔! 舒云又笑一笑:“當天晚上,我服安眠藥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洗洗澡,吃點東西,就把自己關進書房寫稿,連著幾天,寫稿、吃安眠藥睡覺,沒有一點空檔,哪來時間后悔?”
“舒云,我為你高興!
“我也為自己高興。不過,該謝謝你,你間接給我的幫助很大。”
程多倫很不好意思的笑笑,抓了抓腦袋,心里有一種滿足。
“我突然想結婚了!
“結婚?對象是誰?”
“還沒找到。” 舒云解嘲的對自己笑笑:“以前雖然不是每天能看到陸浩天,但總有個等待,現在,連等待都沒了。你是知道的,我怕孤獨。我也怕透了偶而約會的戀愛,我需要一個人朝夕相處,在我隨時睜開眼睛時,身邊有個人!
舒云下意識的撫了撫自己的雙頰,有著幾分傷感、幾分迷惘。
“也許是老了吧,幾年前,我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它變的很重要!
舒云攏攏零亂的頭發,自己點了根煙。
“好了,不談我了。羅小路怎么樣?我闖那個禍,解決了沒?”
“我已經好久沒去看她了!
“怎么呢?”
“反正去了她也不見我,等過段時間她氣消了,我再去解釋?”
“這樣妥當嗎?”
“沒別的辦法了。”
“也好,等你們和好時,幫我轉告一句話,我很喜歡她,我怕孤獨,但就偏偏沒朋友,我很喜歡跟她做朋友!
雖然不正式的開玩笑說,程多倫還是在那雙眼睛里看出了舒云的寂寞,不曉得為什么,程多倫突然有要哭的感覺,為了面前這三十歲的善良女人。
“舒云,我也贊成你早點結婚!
“是不是你都感覺出我寂寞得可憐?”
那張笑著說話的臉,程多倫真是不忍心看下去。舒云很瀟灑的噴一口煙,半開玩笑的,一邊笑一邊講,聽起來,那聲音,又叫人一陣鼻酸。
“從現在開始,第一個對我有興趣的男人,我會很嚴肅的告訴他,要嘛就結婚,談戀愛沒心清,兩廂情愿的話,馬上到法院辦手續,也不需要穿白紗、講排場宴客什么的,三十歲的老女人穿白紗,也不適合羞答答的一桌一桌去敬酒,你說,是不是?”
舒云又說又笑,輕松的像在講一個故事,程多倫此刻只想馬上離開,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哭上一場,為這個自己曾經瘋狂的愛過,現在是自己好友的女人,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場。
☆☆☆
和程多倫分手,舒云沒心情回家,開著車子,在街上慢慢兜。
一條街,一條街,沒有目標,也沒有時間壓迫,舒云悠閑的開,開的很慢很慢。
這一帶是商業區,大樓一棟挨著一棟,放眼望過去,全是公司行號的招牌,大大小小,有鋁牌油漆的、有桃木鑲金字的、有直接嵌進漂亮的大理石里面的,凸出醒目的公司名號,十分耀眼。
舒云仍然悠閑的開,車里的無線電,放著美軍電臺的音樂。
突然,舒云看到一張好像曾經在那見過的面孔,那是在一棟大樓的門口,那張熟悉的面孔,像是正在送客。舒云慢慢將車子停下來,那張熟悉的面孔正要轉身離去,突然回過頭,先是驚訝,然后是夢般的驚喜。
“是你!”
舒云想起來了,那個人,那個請自己喝酒,留下名片,在自己與陸浩天分手那晚,第一個認識的人。
“還記得我名字吧?”
“徐斌揚。” 舒云流利的說出來。
“上帝的安排,真是上帝的安排。”徐斌揚想起了什么,回頭對后面的人說:“劉秘書,你先進去,雷門的老板來了,你叫吳經理直接跟他談好了。”
“是的,董事長。”
劉秘書走了,徐斌揚俯身到車窗前,兩只手搭在窗沿前,笑的很開心。
“我們有緣。”
舒云笑笑,手肘支在方向盤上。
“下車好不好?找個地方坐坐!
舒云還沒來得及考慮,后面的喇叭聲響個不停。
“由不得你了,再不下車,警察要過來罰款了!
舒云把手肘放下,車子開到前面一點的停車處。關上車門,披上風衣,走出來。
徐斌揚是個注重穿著的男人,也是懂得穿的男人,淺灰格子西裝,配著深藍的襯衫,整齊的頭發,挺直的腰身,看起來干干凈凈的,很順眼。
拉椅子、掛風衣,很禮貌的做完了這些,徐斌揚一眨不眨的望著舒云,嘴角一直浮著笑意。
“我一直等你電話,等得都要絕望了。”
“我忘了那回事。”
“漂亮的女人,總是不太重視對她有興趣的男人!
“對我有興趣?”
舒云突然放聲的笑起來,幾小時前,還跟程多倫談到這兩個字。
“不對嗎?我用錯了字眼?”
“什么興趣?”
“你問的奇怪!
“你結婚了嗎?” 舒云突然問出來。
“你想呢?”
“還是你自己說吧。”
“結過婚的話,那天我何必冒那么大的險!
“那天,你膽子很大,你沒看到我身邊男人?”
“看到了,但不是你丈夫!
“那么肯定?”
“結過婚的夫歸,沒有可能興致那么大,跑去有燭光的地方宵夜!
“也許是新婚呀?”
“更不像,新婚絕對不會兩個人坐著不講話!
“或者我們正在計劃結婚呢?”
“不,那個畫面太清楚了,是一對正在計劃分手的情侶,我說的對不對?”
舒云斜著頭,打量著徐斌揚,帶著幾分研究。
“你像個心理分析專家!
“又不對了,是個市儈的商人。”
“還是個董事長呢!
“小規模的! 徐斌揚謙虛的說。
舒云把手肘撐在桌面上,支著下巴。
“你為什么對我那么有興趣?”
“我喜你這種型的女人!
“我是什么型的?”舒云很有興趣地問著。
“成熟,有味道,沒有一張吱吱喳喳的嘴巴!
“還有呢?”
“還有,你適合我的年齡!
“你有三十幾了?”
“三十八!
“都快四十了,為什么不結婚?”
“年輕的時候,忙事業,再加上挑剔,機會一次又一次溜過去,我沒把握住。三十八了,不好去找個十八歲的小女孩吧?”
“奇怪了,你為什么硬一口咬定我沒結婚?”
“結了婚的女人,縱使她只有二十歲,也掩飾不了家庭給她的那種壓迫,那種壓迫會寫在眼睛里的,我看的很準,從來沒有錯過!
“這么說,你常端杯酒,去認識沒結婚女人?”
“哈——”徐斌揚輕輕的笑出來,拍拍自己額頭。“我哪來這么多時間!
“那天呢?”
“那天難得沒應酬,一個人心里發悶,只想跑去喝杯酒,找吧臺小姐聊聊。結果還沒開始聊,就看到你進來了;看到你毫無興趣吃了兩口,看你冷漠的坐著,燈光下,冷漠的樣子,真的叫男人動心!
徐斌揚誠懇,不帶半點輕佻的望著舒云。
“尤其叫我這個年齡而又寂寞的男人!
“寂寞?” 舒云覺得這兩個字咬了自己:“你曉得真正寂寞是什么?”
“我想,我們都有共同的感覺;朋友一個一個離遠了,因為他們都有他們的家,再不能像從前那樣給你那么多時間。忙碌了一天,走進一個無聲的空間,有沙發、有床、有桌、有墻,摸起來全是冰冷的,逐漸的,你開始害怕、倦膩,你渴望有個人在你身邊,能看到他,能摸到他,能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他的存在!
徐斌揚挑挑眉,肩膀一聳。
“可是,那一天,像是永遠不肯來,任你等待,它就是離得你遠遠的!
舒云的臉轉向窗外,像幾小時前跟程多倫一塊兒喝咖啡時那樣,心底似空無、似復雜、呆凝的。
“想什么?”
“幾小時前,我也這樣坐著,和一個朋友在一塊喝咖啡,我是去找他聊天,因為我受不了一個人呆在屋里!
徐斌揚發覺氣氛被自己弄僵了,一時又找不到話題扯開,臨時想起,有個很恰當的話可以問。
“你看好不好玩,聊了大半天,我還不曉得你姓什么?叫什么?”
“重要嗎?” 舒云漫不經心的把臉轉回來。
“當然重要,總不能從明天開始,我每天約的那個人,連個稱呼都沒有!
“從明天開始?”
“每天約你!
“談戀愛?”舒云又一次失聲的笑了。
“我希望是個有結果的戀愛,我這個年齡,再談次沒有結果的戀愛,這輩子,怕是注定摸冰冷的家具了!
徐斌揚笑著講,卻十分認真。
“可以告訴我了吧?”
“告訴你什么?”
“你的名字!
“舒云!
“舒云?” 徐斌揚低念了一聲,歪著頭:“舒云——舒云!
徐斌揚吃驚的抬起頭。
“你——該不會是那個女作家舒云吧?”
“是的話也不需要這么驚訝,是不?”
“這個——,這個作家和市儈商人,談有結果的戀愛,還適合吧?” 徐斌揚笑著。
“要不要試試看?”
☆☆☆
握著聽筒,隔著玻璃,羅小路莫名其妙的望著外面那五十多歲的男人。
“羅小姐,你一定很驚奇,我是程多倫的父親!
程子祥先開口自我介紹,又和藹又慈祥,這個女孩,看起來,秀秀氣氣的,一臉聰明,加上舒云和兒子對這女孩的批評,程子祥不覺就打心底喜歡她了。
“聽多倫說,你不肯見他!
“我不要見一個感情不專一的人!
羅小路又兇又傷心的話從玻璃那方傳過來,程子祥露出慈祥的笑容。
“程伯伯作證,那是個誤會!
“才不是誤會,他們——!
“別急,別急,聽程伯伯說。”
從怎么搬出家里,到兼家教、送報,到舒云一片苦心的善意,程子祥簡潔的講了一遍。
羅小路的臉,從吃驚,到慚愧,到懊悔,到急的眼淚都快掉下來。
“程伯伯,我不知道,程多倫從來沒有告訴我,我一點都不曉得他搬出去了,他一點都不講,他怎么——,他怎么搞的,一個字也不提!
“這你就不明白了,他不要你替他耽心,你曉得嗎?在他心里,你的位置,不比我這個做爸爸的低呢,我還真有點妒嫉哦!
“程伯伯——” 羅小路哭起來了:“他已好久沒來看我了,你——你叫他來好不好?我要——,我要跟他道歉,我脾氣太壞、太兇,我還叫他帶好貴的巧克力和雞腿——,程伯伯,我要——要跟他道歉——。”
“沒問題,這件事交給我辦!
“謝謝——,謝謝程伯伯!
“羅小姐,說真的,你很有眼光呢,我兒子真是個好青年,太難得了,找都不容易找。
程子祥得意的笑著:
“你好好把握,像他這么優秀的男人,女孩子都會搶著追呢,不過,你放心,他老實慣了,你好好把握,他眼睛里就只看到你一個人。”
程子祥講話輕松的不像個長輩,淚痕還掛在臉上的羅小路,兩頰都綻開了笑。
☆☆☆
“今天是我約你,該我請客吧?”
程子祥拍著兒子的肩膀,程多倫見到父親,又驚又喜,但還是不忘堅恃。
“原則要堅持,我們早說好的! 多倫倒了杯水放在父親面前。
“給你老子一點面子嘛!
“噯,爸爸,給你兒子一點說話算話的自尊嘛!
“我兒子就這么固執?” 程子祥笑著問。
“沒辦法,跟他老子一樣。” 程多倫肩一聳。
“好吧,午餐時間,請你老子去吃飯吧。”程子祥從椅子里站起來:“我們邊走邊談!
出了巷口,程多倫正要招計程車,只見程子祥打掉那只手,一屁股坐在巷口邊的面攤上。
“爸爸——,怎么?” 程多倫想都沒想到程子祥會選面攤,趕忙過去:“這里的東西你吃不慣,我們還是——”
“哪有什么吃不吃得慣的! 程子祥指指另一張竹椅:“坐下,坐下。”
也不理兒子,程子祥一把將兒子按下,招手叫過正在忙著的老板。
“老板,來兩碗陽春面。”
“爸爸——。”
老板跑過來了,操著山東鄉音,笑盈盈的。
“先生,兩碗陽春面是不?還要點什么吧?”
“那——再來盤鹵菜!
“好,馬上來!
老板一走,程子祥向兒子呶了呶嘴。
“很豪華咧,你老子還要了盤鹵菜。”
“爸爸,你何必替我省那點錢嘛! 程多倫埋怨的嘀咕:“噯,這種請法,真沒面子!
“喲,我兒子還有他老子的惡習,愛擺排場。”程子祥打了兒子一下肩膀:“對了,多倫,最近去看羅小路沒有呀?”
程多倫還沒回答,老板端著熱騰騰的面和鹵菜,一路喊著來了。
“怎么?去了沒?” 程子祥拿了兩雙筷子,遞給程多倫一雙。
“沒去。” 程多倫夾起一把面,吹了吹。
“怎么不去呢?”
“她脾氣大嘛!
“準備什么時候去呢?”
“等她脾氣消了!
“等她脾氣消?” 程子祥莫測高深的一笑:“我看呀,她大概前兩天就消了!
程多倫沒搭腔,低著頭吃面,突然,像明白了什么,慢慢抬起頭,睜圓眼睛,看著程子祥,一把面夾在筷子上,懸在半空中。
“爸爸,你——?”
“明天該去了,我看人家挺想念你的!
“你——,爸爸,你去看過她了?”
“蠻秀氣的,一臉聰明相。” 程子祥輕描淡寫的,夾了片鹵蛋:“蠻懂事的,那孩子還不壞!
程多倫的感謝與激動,不是因為父親替自己解釋了誤會,而是,父親竟然接受了羅小路這樣的女孩。
“爸爸!”
那一筷子的面,還懸在半空中,程多倫喜形于色的唇角盡是笑。程子祥一筷子接過那把面放進自己碗里,呶了呶嘴。
“面涼啦!”
☆☆☆
這么長的一段時間沒見面,兩個人都有一肚話要告訴對方。但,握著聽筒,誰也沒先開口,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盡在笑,笑著注視著對方。
“大白癡來看你了。”
打開了好長日子以來的第一句話,程多倫盡量把身子靠近玻璃。
“你想不想念我?”
“想念! 羅小路咬咬嘴唇:“想念得差點要第二次自殺!
“計劃好了?”
“還沒!
程多倫在玻璃外做了個捏羅小路鼻子手式。
“大白癡!
“想說什么?”
“你離家出走為什么不告訴我?”
“這個——嘿,告訴你,被你一同情,就顯得沒那么有意義。”
“大白癡——。”
“你想說什么?”
“我以后——,我以后不那么貪吃了!
“怎么?發現我這個窮小子供應不起啦?”
“本來就供應不起嘛! 羅小路皺皺鼻子,馬上又換了溫柔的聲音:“大白癡,你把自己養胖一點嘛!
“養胖一點?多胖?” 程多倫比了比自己的腰圍:“這么胖好不好?”
“討厭的死大白癡!
羅小路笑著打了玻璃一下:
“我是說真的嘛,我以后一定不那么貪吃了,我發誓,我開始要變成那種不貪吃的女生。”
“然后呢?”
“然后你把家教和送報的錢,買一大堆吃了會胖的東西,沒事想起來就吃。”
“吃不下呢?”
“我會強迫你!
“沒有自由的權力?”
“狗屎蛋,自由你個大頭鬼!”
羅小路的味道又來了,這是程多倫熟悉的,習慣而又自然,程多倫玩味的看著。
“他媽的!我鄭重警告你,你再那么瘦憐憐、黑巴巴的,像只剝了皮的烏骨雞,等我出去了,我就——!
“你就怎么樣?”
“我就,——我就去偷點錢,買幾百加侖奶油,把你撐的肥肥的,讓你淹死在里面!
“嘩,死得這么氣派! 程多倫滿意的點點頭:“很不錯,我等著哦!
“等你個狗屎蛋!”
羅小路皺著鼻子,敲了敲玻璃。程多倫馬上把臉俯上前,咬那只敲在玻璃上的手。
“小路,我想吻你一下咧。”
羅小路在自己手心吻了一下,用大拇指彈出來,像童年玩彈珠一樣。
“接到沒?”
“接到了!背潭鄠愖隽藗接住的樣子,往嘴里一扔:“好重,有兩、三斤呢。”
“什么味道?”
“炸鵝腿的味道。”
“香不香?”
“香的要死喔!
“大白癡!
“嗯!
“那個——,那個舒云——,我是不是誤會你們了?”
“誤會得厲害!
“她——,她有沒有生我的氣?”
“她很喜歡你,她要我跟你說,她希望能做你的朋友。你愿意嗎?”
“你告訴她,我愿意的不得了!
一切都太平了,程多倫覺得一口氣,大大松開了。
父親——這位愈來愈令自己更愛他的長輩,他真偉大透了,到底他用了什么方法叫冥頑的羅小路改變的這么厲害?程多倫此刻真想抱住程子祥,來一個美式的吻。
☆☆☆
“結婚?”
程多倫震驚的呆了,望著舒云那張認真的臉,不敢相信的重復一遍又再問。
“你再說一遍,你是說,你要結婚了?”
“對,結婚,當人家老婆,而不是情婦!笔嬖菩χf:
“對方是誰?該不會是陸浩天吧?”
“一個認識不到一個月的男人!
“可——可靠嗎?你對他了解多少?”
“三十八歲,略有經濟基礎,不帥也不丑,對我一見鐘情!笔嬖戚p松的說著。
“他——愛你嗎?”
舒云歪著頭,想了一想。
“他愛我!
“你呢?你愛他嗎?”
“我滿意他! 舒云還是笑的很輕松:“我們彼此需要,因為我們都寂寞。”
程多倫坐下來,誠懇、無限的關懷。
“舒云,你不覺得你該再慎重考慮考慮?”
“有什么需要考慮的嗎?”
“需要考慮的太多了! 程多倫雙手交疊著:“首先,時間問題,你看,一個月不到,你除了曉得他略有經濟基礎,不帥也不丑,對你一見鐘情,其他的,你還曉得什么?這些都是眼睛看得到的,有更多的東西,是需要時間去觀察、去發覺的,可是,你們認識不到一個月!
舒云看著那張稚氣,滿是大人味的臉,聽一句,點一個頭,笑一下。
“還有呢?”
“還有。” 程多倫一臉正經認真分析:“因為你們都覺得寂寞,這簡直沒道理,你想想看,婚姻只建立在因為寂寞上,那這種婚姻,太不穩了,能維持多久?隨時那天大家覺得不寂寞了,拿什么繼續?”
“那就拆伙呀。” 舒云哈哈的笑。
“舒云,我不喜歡你這個態度!
“多倫。” 舒云收起了玩笑的態度,認真的說:
“真的謝謝你,我說過,你是我唯一朋友,你關心和擔心我的那些問題,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告訴你一句話,你真的還年輕,有些情況,年齡不同,它的過程與發生的方式,就不能用同樣的結論!
舒云停下來,隨手從程多倫書桌上,拿了根煙,深吸了一口,繼續說。
“我三十了,他三十八,都超過了結婚年齡,講現實一點,還拿什么去選擇、挑剔?再說,這種年齡談婚嫁,已經比別人晚了一大步,那有閑情逸致像你們年輕人,三年五載的去卿卿我我,去花前月下,去為點芝麻小事,一個月不講話,然后言歸于好,再眼淚汪汪,重新山盟海誓,這些都是需要時間的!
舒云又吸了口煙。
“一個三十,一個三十八,吵吵鬧鬧,時好時離,等發覺實在不能沒有對方,愛的死去活來時,我和他都是做祖父和做祖母的年齡了。”
程多倫一言不發,思索的點了根煙。
“所以,你明白嗎?到了這個年齡,能夠彼此需要,就是很堅強的一種維系。人家看的多了,見的多了,該經歷的都經歷了,對外界的誘惑,也沒什么好奇了,這樣婚姻,反而堅固的多!
程多倫還是一言不發,手上那根煙,久沒去抽,燒了一大節灰。
“當然啦,你如果要說,這種婚姻,根本就是無可奈何,兩個沒有指望的人,將就勉強的湊在一塊,也沒錯!
程多倫抬起頭,誠懇的。
“舒云,我不這么認為,真的!
舒云笑了,伸出手。
“那么,祝福我吧。”
“祝福你。” 程多倫緊緊的握著。
“祝我終于有個人來趕走我的寂寞。”
“祝你以后不再有寂寞的侵噬!
“再祝我平安無事,白頭偕老,不要在年紀一大把的時候,發生什么緋聞!
程多倫不曉得這個即來的婚姻,改變了舒云多少,但,程多倫確定,舒云是在認為,或許她說的對:年齡到了。
但不管任何理由,舒云對這份遲來的婚姻,態度是認真的,是誠懇的。
“日期確定明天了?”
“確定了!
“在哪舉行?我能幫什么忙?”
“在法院。” 舒云輕輕的一笑:“簡單隆重,不發帖子,不請客!
“他同意嗎?”
“三十八歲的新郎了,也沒年輕人那種敬告天下親友的熱情了!
舒云想起了一件事,突然呵呵的笑起來:
“對了,多倫,有件事好奇怪,那天從你這回去,我和陸浩天分手。上次,我來找你,從你這走,碰到徐斌揚,你說,這是不是件很奇怪的事,我這輩子,兩個大決定,都是離開你的時候發生的。”
“大概——,嘿,上帝要你離開陸浩天,擇人而嫁,把意旨交給我來轉告你吧!”
“或許吧,好了,我得走了,徐斌揚跟我約定了去看臨時趕工裝璜的新居!
拿起皮包,舒云把煙往煙灰缸一扔,急急的套上外衣。
“哦,對了,這個禮拜天,徐斌揚準備在家里請幾個好朋友來吃午飯,麻煩你請你爸爸來,到時侯,我就不再通知他了。”
舒云纖細的身影,在初冬的陰霾氣候下,顯得更瘦、更小,那包在絲襪下的腿,走得那么有勁。
也許,一個新的生命在等待,而她,也帶著認真、帶著誠懇去追求。
☆☆☆
羅小路半天不開口講話,嘟著嘴,聽筒放在耳邊,另一只手插著腰。
程多倫真是急壞了,又不曉得哪里惹了羅小路那個一觸即發的脾氣。
“拜托,拜托,講話好不好?”
程多倫開始央求了,賠著笑臉。
“小路,講句話嘛,一句就好了,再不講,等下時間到了!
這句話到底產生了實際的威脅效果,羅小路插在腰上的手放下來,嘟著的嘴巴張開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帶東西了嗎?你怎么搞的,就認定我是個貪吃的女生?”
“天!”程多倫拍拍額頭,大大噓了口氣:“下次別再這樣嚇我,我真會被嚇成大白癡。”
“你到底聽到沒有嘛?”
“聽是聽到了!
“聽到了你為什么還帶?”
“因為呀——! 程多倫壓低聲音,怪腔怪調的:“因為我認定羅小路是個貪吃的女孩!
“他媽的!下地獄的大白癡!” 羅小路尖叫著。
“噓,小聲點,被管理員聽到了,還以為你在計劃逃獄呢!
沒等羅小路二度吼叫,程多倫趕緊搶先講話。
“好了,好了,不談那個不是問題的問題,告訴你一件驚人的消息!
“驚人的?什么消息?”
“你猜猜。”
“少來這套!
“好吧,你聽著哦:舒云結婚了!
“舒云?結婚了?” 羅小路眼睛睜大了:“你是說舒云結婚了?什么時候?”
“昨天!
“昨天?跟誰?該不會是那個王八蛋陸浩天吧!”
“一個姓徐的!
“舒云愛他嗎?他們才認識多久?”
“愛不愛他和時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彼此認真,彼此誠懇!
“這種方式結婚,多沒情調嘛。不過,大白癡,替我帶一句話給舒云,希望她幸福。”
“我會告訴她。”
“還有——!
“還有什么?”
“替我向她道歉。”
“道歉?哪件事?她來看你你反而罵人家?”
“不是! 羅小路好歉疚的低下頭:“我打她的那一記耳光!
“她已經忘記了! 程多倫安慰的笑笑。
會客鈴響了,犯人與來賓都依依不舍的搶時間,再多講兩句,程多倫正要放下聽筒,羅小路又拿起聽筒,大聲的吼。
“記住了,大白癡,不要再帶東西給我吃了,我已經開始訓練自己變的比較不貪吃了。”
☆☆☆
客人不多,除了程家父子,就是七八個徐斌揚的朋友,這屋子里,只有程家父子是舒云的朋友。
房子還不小,足有四十坪,新婚夫婦住,寬敞的很,尤其在臺北這個寸土尺金的地方,還真有些奢侈,不看屋里的設計,光瞧這空間,就不難想像徐斌揚是有幾個錢。
“徐斌揚,過來一下!
舒云真是個漂亮的女人,都三十了,但是經過刻意的打扮,你就是猜不出她到底是個經歷了多少歲月的女人。
她走向程家父子,熱烈的和程子祥握手,一邊招徐斌揚過來。
徐斌揚丟下了那邊的朋友,帶著新郎的滿足笑容,快步的走過來。
“來,給你介紹,這位是程先生!
“久仰,久仰!
客套的寒暄,徐斌揚熱情的伸出手。
“這位就是我的朋友程多倫!
“你好!
“你好,希望常來玩,常來玩。”
又是客套的寒暄,不過,看上去,徐斌揚這個人還不壞,寒暄歸寒暄,仍然有幾分好客的熱情。
“你們坐坐,我過去那邊招呼一下,失陪了,失陪了!
徐斌揚過去了,舒云和程家父子聊了一會兒,看看表。
“我到廚房催催,你們大概都餓壞了吧?”
“餓倒不餓,不過,你有事盡管忙去,別招呼我們!
程子祥笑呵呵的又補了一句:“我們父子也難得碰面,正好聊聊!
“好,那你們聊吧!
客廳很大,一切布置都十分現代、十分考究,看得出花了很大的心思來設計的,也能感覺出,新郎對這個婚姻的重視。
“舒云這個婚姻選對了!
程子祥對兒子說,有幾分滿意。
“她很認真。”
“應該的,女人終究是要有個好歸宿!
“爸爸,你看徐斌揚這個人怎么樣?”
“不壞,舒云沒嫁錯!
這是自助餐式的中菜,長長的排了有二三十道,五顏六色,應有盡有,相當豐富。
自助餐,就是有這個好處,氣氛隨和、輕松,加上男女主人又都十分豪爽、開朗,客人自選自的吃,站的、坐的、走動的、聊的聊、笑的笑、開新婚夫婦玩笑的,也沒一點拘束。
舒云端著酒走向程家父子,長長的淡鵝黃色絲綢禮服,露出雪白渾圓的兩只手臂,又輕柔,又帶韻味的體態,實在的,這是個有吸引力的女人。
“對胃口嗎?”
“好極了! 程子祥也端起了一杯酒:“舒云,這是個好婚姻,恭喜你,也祝福你!”
“謝謝! 舒云一口飲盡。
“舒云,爸爸說,你嫁對了!
“哈——,但愿沒錯!笔嬖茖Τ套酉樾π。
程多倫看看表,抱歉的放下手上托盤。
“舒云,我想——,我想先走一步。”
“怎么、有事嗎?”
“他要趕時間去看羅小路。”
程子祥了解的拍了拍兒子的肩,舒云歪著頭,指著程多倫帶點不好意思的臉。
“還是女朋友重要,好,不為難你,你等等,我馬上來!
舒云快步的走近廚房,拿了一個大紙盒出來,在自助餐的盤子上,每盤夾了些,放進紙盒,又順手拿了幾個蘋果。
“來,這個帶給小路!
程多倫沒想到舒云來這么個充滿人情味的舉動,又是感激,又不好意思,還是程子祥已經笑著接過來了。
“就別客氣了,今天可省了一筆家教費啰!
“是呀,這筆錢,下次請客哦。”
程多倫不好意思的接過來,抓了抓腦袋。
“我去叫徐斌揚送你去!
“噯,不用,不用!
程子祥叫回了舒云:“我也要走了,我就順道送多倫過去,別麻煩徐先生了,他那邊還有那么多客人要招呼!
“沒這道理,當然是徐斌揚送。”
舒云也不管程子祥堅持,就叫起徐斌揚的名字,連名帶姓的。
“徐斌揚,你過來一下!
徐斌揚一秒都沒耽擱,馬上過來了。
“多倫要趕去看女朋友,你送他!
“現在就走是不?好!
“什么話! 程子祥攔住徐斌揚:
“新郎留下來,留下來,朋友這么多,怎么好走開!
“都是些熟朋友,無所謂,來,多倫。程先生,你可別走,哪有客人吃到一半,中途離開的!
“不成體統,不成體統! 程子祥再度攔住徐斌揚:
“新郎走開了,新娘誰照顧?好了,就這樣了,今天謝謝這頓豐富的午餐,下回選個時間我請兩位到舍下,二位務必賞光!
“這——,讓程先生中途也沒吃飽就——。”
“二位請留步,我們父子路上還可以多談談,你們就給我們父子點時間吧,哈——哈——!
“多倫,代我問小路好。”
“再見,再見,二位留步,二位留步!
幾番拉扯,程子祥和程多倫終于下了樓。
“老周,先到臺北監獄。”
抱著大堆吃的東西,坐進了車里,程多倫看了看表,程子祥馬上對老周說。
“老周,開快點。”
父子會意的笑笑,程多倫覺得一陣溫暖,從心里蕩開來,蕩在車里的每一寸空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