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智坐定,待眾僧陸續(xù)坐下後,不等邊兒開口便道:“鎖悲一事,該責(zé)該罰,待由玄慧師弟處置,可好?”玄慧是竹林伽藍(lán)數(shù)位首座禪師之一,與玄智同輩。
“甚好,師兄!毙郯酌嫉痛,合掌點頭。
玄智回以一笑,環(huán)顧堂內(nèi),揚聲道:“今日議事,眾位不必介意方才的打斷,我等言歸正傳,各執(zhí)事可繼續(xù)!
眾僧靜寂片刻,邪見沖堂中的人躬了身,“住持,近來山下做法事的人家突然增多,香客求怫多保佑女兒平安。前些天牛員外的夫人上山進香,說了件奇怪事,請我等下山驅(qū)鬼。當(dāng)日小僧已稟明各首座禪師和眾師兄,不知各位要如何解決?”
“師弟說的是從五月以來,山下死了許多年輕姑娘的事?”問話的是六定僧之一——怠定。
“正是。做法事的師弟說,村中死的全是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這些姑娘前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卻突然在床上斷了氣。房中無人動過,夜半時家人也沒聽到奇怪的聲響,因為全身上下沒有傷痕,大夫歸結(jié)為得了暴疾。又因天氣炎熱,勸家人早些做法事,殮葬入土為安!
“我也聽說了!钡《c頭,“有人疑是江湖人所為。當(dāng)今江湖中,傳聞最甚的是一個自稱‘淺葉組’的殺手組織,他們殺人於無形,死者身上除了致命的傷口外,周身的一切均完好,好像無人來過。但這些姑娘全是平常百姓,與江湖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個推斷不易讓人信服;加之她們死得蹊蹺,不禁讓人懷疑山下是不是出了鬼怪!
此話一出,堂中一片嗡嗡亂語。
空門化心垂首斂目,靜悄悄地坐在眾僧後面,突然聽到堂中嘩然雜語,不禁抬頭,各堂首座禪師擰眉撫須,玄智亦是沉思慎重之態(tài)。
暗暗吐氣,他慶幸?guī)煾肝窗l(fā)覺自己方才的失神。聽眾僧議論,他只是一知半解,進不了耳。
近來他每每禪坐時,前一刻默背經(jīng)文,下一刻卻想到青蚨叫囂的軟音。現(xiàn)在明明在議事,觀眾人神情嚴(yán)肅,又說姑娘家死因蹊蹺,身為右護法,他應(yīng)當(dāng)專注才是,為何耳邊回蕩的卻是青蚨離開時的幽怨語句,腦海中念念所想的是一雙想抓住什麼的顫抖小手。
化心,你愛我嗎?
當(dāng)和尚有什麼好的?混帳!
你不想知道我在山下干什麼,我每天都在干什麼,你就不能多關(guān)心我一點嗎?
回去、回去,你除了說回去,還會說什麼?
空門化心,你的心在哪兒,在哪兒?
驀地,他掩袖捂住唇,卻掩不住唇上突來的甜甜花香。
伽藍(lán)花木甚多,唯此種香味只在青蚨身上聞到過,分不出是什麼花,卻是柔軟冰涼……她的嘴上也沾滿了香味。
明明堂中全是焚香煙味,為何他突然嗅到唇上一陣花香?是那晚沾上沒洗掉的,還是來自……來自他的心中所想?
是否因為早己刻記在心中,只是一直沒有回想,以為自己忘了?忘了在頸邊輕蹭的撒嬌,忘了冰涼柔軟的輕吻,忘了她的嗔、她的癡……
不!空門化心倏地瞪眼,他驚駭——這些以為不放在心上、沒記在心里的事,根本早己深深鐫刻在心,只是他不曾面對。
此刻唇上的香甜不是來自青蚨,而是來自他的心,來自他深藏在心底最不想面對的記憶。
不想的,他不想撥開那層迷霧,從來不想。奈何疏忽了,就算他不想,迷霧也會團團圍住他,渺茫的霧氣幽幽弱弱,一點一滴的融入他的體內(nèi),不必他撥開,霧中的景物自然顯現(xiàn)。
化心,你愛我嗎?
她問時,他都怎麼回答?想到此,空門化心內(nèi)心驚悚,兩手在袖中握得生痛,全身出了一層冷汗。
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啊……般若我佛,現(xiàn)在方知他的回答有多離譜。
空門化心,你的心在哪兒,在哪兒?
他的心在哪兒?手掌微微舉到胸口,在、在……
“化心師弟,你不舒服?”
一道聲音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引回他一時迷亂的心神。茫然看了眼坐在身邊的僧人,容貌不太清楚,只覺得頭上光亮異常。
他素來沉穩(wěn),飛快收斂心神後,對問話的僧人點頭一笑,“多謝邪見師兄關(guān)心,沒事!
“沒事就好,看你剛才的樣子,臉色全白了。”邪見見他談笑尋常,也不多問,只道:“這些日子似乎不太尋常,還是小心點好。”
“是!
因堂中已安靜下來,兩人不再多言。
對於山下少女死因蹊蹺,玄智認(rèn)為自有官府查辦,伽藍(lán)眾僧不必諸多生事。各殿首座禪師又討論一二,亦紛紛認(rèn)可。
接著,不外乎執(zhí)事僧稟報伽藍(lán)事務(wù),諸如藥師殿的梁柱需要修茸,庫頭闡明出入歲計之事,或園頭要開畦種芽,建議五月半種蘿卜、六月半種秋黃瓜之類。
大事小事,無一能人空門化心的耳,只有淡淡的花香,總縈繞在唇邊不曾消失。
四天後,空門化心趁著黃昏齋飯時間,靜坐在禪堂內(nèi)。
晚鐘敲響,伽藍(lán)內(nèi)古樹參天,禪房寂靜。此情此景,曾有偈云——長松翠竹兩交加,明月清風(fēng)共一家,古殿夜闌人寂寂,飛蛾翻翅落燈花!
堂上佛祖寶相莊嚴(yán),耳邊雀音啾嗚,一派祥和。他的心,卻祥和不起來。
“化心,不去用齋?”禪門輕扣,玄智走進來。
“師父!”穩(wěn)坐蒲團,空門化心睜開眼,見玄智脫了鞋,盤坐在身邊!皫煾福絻阂言S久未曾與您坐禪了。”
“嗯!睌棵夹α诵Γ峭坏溃骸昂螢樽,何為禪?”
傾頭微頓,空門化心明白玄智另有他意,斂緊下顎想了想,“祖師曾說過,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nèi)見自性不動,名為禪!
玄智閉目傾聽,微微點頭,“還有呢?”
“若要坐禪,需得禪定。外離相為禪,內(nèi)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nèi)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凈自定,只為見境思境即亂;若見諸境心不亂者,是真定也。外禪內(nèi)定,是為禪定!笨臻T化心徐徐說道。
玄智點頭,睜眼熠熠的看向他,“化心,你外型為禪相,卻內(nèi)心不定,坐不得禪!
空門化心斂眉低頭,知道師父察覺了他數(shù)日來的異樣,迷惑的問:“徒兒……徒兒的心……有蕩。”
“為了寺中其他師兄的指責(zé)?”自青蚨與鎖悲打斗後,各殿首座對此事皆有微辭,鎖悲妄動嗔念,被罰剖靜坐思過堂十日。又因青蚨是為化心而來,眾憎將不滿全怪在他身上。
“不是的,師父!笨臻T化心搖頭微哂,眾僧的指責(zé)從來不曾入他的耳!笆菫椤蓖掏铝税胩欤恢绾伍_口。
玄智嘆了嘆道:“化心,我佛二祖慧可見初祖達(dá)摩時,曾言:‘我心未甯,乞師與安’,初祖說:‘將心來,與汝安’,二祖愣了一會兒說:‘見心了不可得’。當(dāng)時,初祖說什麼?”
愣了愣,空門化心晏晏一笑,“初祖說,如此甚好,我與汝安心竟!
“化心,要為師替你安心嗎?”
“師父何出此言?”
“你心有蕩,心不安,可是為了那位姑娘?”
“是劫嗎,師父?”
“劫者又可謂之賢,大乘經(jīng)三世三劫,劫初起時,生青蓮花數(shù)千朵,仍告訴紅塵人間,世界上有千佛現(xiàn)身。劫,也是緣!
空門化心低頭沉思起來。
“化心,知道為師為什麼遲遲不為你剃度?”
“徒兒不知!
“汝心未開!毙峭送鴦拥挠蜔簦皣@一聲,“你佛心未開,雖能萬法自在於心,卻拿得起,放不下!
“放不下?”空門化心低喃,不解。
“所謂能凈即釋迦,平直即彌陀。煩惱是波浪,毒害是惡龍,虛妄是鬼神,貪嗔是地獄!毙强戳搜鄞诡^的徒弟,道:“為師已記不得第一次見你是何模樣了!
聽了他的話,空門化心眉尖一擰,“師父……師父記不得,徒兒卻難以忘記,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模樣!
“因為你記得,所以放不下,時時夢魘擾心!毙禽p緩的語中帶上薄責(zé),頓了片刻,突道:“化心,你閉上眼睛!
空門化心依令合眼。
玄智道:“在你心中,為師什麼模樣?”
沉吟須臾,他回道:“師父身體健壯,黑眉蒼須,雙目瞿爍有神!
“鎖悲是何模樣?你那遠(yuǎn)游在外的念化師弟又是何模樣?”
“鎖悲師弟精瘦筆挺,念化師弟稚氣可愛,一副少年郎的!笨臻T化心的聲音越來越弱,提到念化的喜悅慢慢斂去,神色剎那間染上一抹倉皇。
“你是悟到,還是看到?”見他神色微變,玄智知他已有所頓悟,“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模惚犙劭纯,為師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黑眉蒼須的樣子,念化十年末見,也定不是稚氣的少年郎模樣。你的心是閉的,你的眼是閉的,你還讓自己停在二十年前哪!化心,睜眼看看吧!”
他緩緩睜開眼,是一張陌生又有點熟悉的臉,眼角與額上有了皺紋,眉須顏色全白,已不若當(dāng)年黑白交雜的蒼色。
不一樣,與他腦中的完全不同,師父……老了!
空門化心心中微微一酸,神色竟顯現(xiàn)出難得的激動,“師父,要徒兒忘掉二十年前的事是絕對不可能,我親眼目睹、親耳聽到,甚至親手……不可能當(dāng)什麼也沒發(fā)生過的,師父。徒兒只能讓它隨著時間變淡,讓記憶變得模糊,但它永遠(yuǎn)記在腦海里;若要變得一片空白,不能啊,師父!”
激動讓他眼中染上難得一見的恣狂,素來淡淡微笑的臉上,竟?jié)M是一片邪魅之氣。
“休得胡說!”見他眼中異亮,玄智心中一驚,長嘆,“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
空門化心被玄智大喝斥責(zé),猶如嗚鐘在耳,眼中光亮慢慢隱去,閉目念過百遍靜心咒,心中漸漸平和,神色亦恢復(fù)如常;又聽玄智吟此一偈,不由得傾顏一笑。
此偈為五祖夜傳衣缽於六祖慧能所作,師父用此偈解他心結(jié),真是萬句不離禪。
若要解,需得有結(jié)才行。他的心,真的有結(jié),真的需要解?
二十年來,從不認(rèn)為心中的夢魘是心結(jié),只不過有些煩惱;蛟S,他只是在歲月的流逝中,讓一層層的新事新物包裹住它,其實它安安穩(wěn)穩(wěn)的藏在內(nèi)心深處,牢固不摧,明知是魘、是心魔,他仍丟不開?
如今丟不開的,又多了一個青蚨?
“師父!钡偷徒辛寺。
玄智看他,眼中是慈悲,也是明了。
“你只問為何遲遲不予徒兒剃度,現(xiàn)在,何不問徒兒,要不要剃度?”空門化心恍然回神的眼中澄澈如水。
默默看他半晌,玄智突然拍掌笑了笑,穿鞋站起,“有何可問?”
院外,隱隱傳來長板嗚,風(fēng)過無聲,苔上落花無數(shù)。
師徒二人又輕輕交談了數(shù)句後,玄智走出禪堂。
眾僧行過時,皆見住持面帶微笑,喜樂而忘形。走進禪堂,只見香燭閃動,檀霧輕繞其中,并無一人。
睜眼看看!
師父既然說他拿得起、放不下,他就不用放了,睜眼看清楚即可。
盯著蔥綠古松,看著行走沙彌,空門化心正想著青蚨為何數(shù)日不來。
照理,就算惹了再大的禍,隔了三四天她依然會興匆匆跑來,弄得護法堂滿地經(jīng)書。幸好經(jīng)書是他閑時自抄的,若是藏經(jīng)殿的原本被她踏出鞋印,他第一個被藏主師兄劈成梅花樁種進田里。
她不只一次說過討厭他,第二天她照樣笑瞇瞇的來。
這次,時間有點長,都五六日了也沒見青蚨上山,今兒一早,他特地跑到伽藍(lán)大門觀望,希望能看到跳躍在滿山綠意中的火焰。
啊呀,他竟然一心數(shù)著日子,真是罪過。
嘴角掛著過於愉悅的微笑,空門化心拐過齋堂,撞上一具堅硬肉身。
“師、師兄?”來人結(jié)巴叫著,聲音暗含緊張。
許是不夠強壯,空門化心被撞得趔超搖擺,也定眼看清了來人是誰,“鎖悲師弟,你可以出思過堂了?”
睜眼看,仔細(xì)的看,他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鎖悲,不時點頭又搖頭。
精瘦筆挺似乎與鎖悲搭不上邊,鎖悲與他差不多高,膚色較深,濃眉大眼,頭上光滑如鏡,上有九個白色香戒,穿著武僧的短式僧衣,腰間束了帶,看得出結(jié)實的肌肉……伸手比比自己的胳膊,再覷覷鎖悲媲美敲鐘錘的粗臂,他再次肯定,精瘦與鎖悲絕對搭不上邊。
“師、師兄看什麼?小僧身上、身上有什麼奇怪?”鎖悲跟隨他的視線從上掃到下,很正常呀。
“哦?不,沒什麼!贝蛄客晟臻T化心一笑,“恭喜師弟出思過堂!
“師兄不怪我……”
“怪什麼?”
“怪我在護法堂與那位女施主打斗!彼剂肆,思得快成木佛雕了。
“住持有怪你嗎?”空門化心反問。
“沒有。”除了他師父外。
“我又有何緣由責(zé)怪你?”空門化心搖頭,他正要繞道離開,卻見一小沙彌急匆匆跑來,口中疊聲叫著“糟了、糟了”
“右護法師兄!毙∩硰浲T诳臻T化心面前。
“可是又出了很麻煩的事?”空門化心問道。
“正是、正是,有人在釋迦殿鬧事,知客師兄請你快去!
“好!
烏發(fā)凌空一揚,高瘦的人影立即轉(zhuǎn)向。
鎖悲不知何事,見他說走就走,雙腿似不受控制的邁前,隨著去了釋迦殿。
空門化心甫入殿門,便聽到尖聲的叫嚷……用“叫罵”更貼切。
“你們這些該死的破葫蘆瓢,最好快點把那家伙叫出來,我家少主沒時間等他。”高聲叫罵的紅衣男子背對殿門,看不清容貌。許是叫得不耐煩,他一把揪過沙彌的衣襟,用力搖晃,口中也不閑著的叫道,“聽到?jīng)],聽到?jīng)]?我讓你們叫人,怎麼叫了半天也沒出來,是不是死在哪個角落里啦?說話呀,嗚什麼嗚,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想說什麼,啊?葫蘆瓢!
葫蘆——瓢?
待鎖悲發(fā)覺自己的手放在頭上,又看到空門化心露齒微笑,才發(fā)覺自己的動作無疑承認(rèn)了男子的叫罵,霎時黑臉染上暗紅,趕緊合掌於胸。真虧思過堂六日,讓他能倒背大日如來靜心咒。
在他念經(jīng)的當(dāng)口,空門化心已走到紅衣男子身後,“施主,你勒住這位小師弟的脖子,讓他如何說話?”
喝!紅衣男子聞言轉(zhuǎn)身,是張微帶稚氣的年輕臉龐。
“你?”丟開手中的沙彌,紅衣男子繞空門化心轉(zhuǎn)了二圈,拉扯身後的頭發(fā),連聲叫:“你你你,就是你。”
“我是我。”空門化心打起禪語。
紅衣男子停在他面前,“我什麼我,你是空門化心?”
“是!
“太好了,終於看到一個不是頂光的,跟我走!北ё∷难,紅衣男子二話不說的飛足輕躍。
眾人只見紅影一閃,兩人已在殿外。
鎖悲追出殿門,早不見紅衣男子,心中一陣焦急。詢問周圍的沙彌,竟無一人看清紅衣男子去向何方,焦急不覺中加深了些。
空門化心末想過紅衣男子竟抱著他在葉尖飛躍,如履平地般。就算再怎麼參禪頌佛,被一個年輕男子抱著,畢意讓同為男人的他感到怪異。
“施主,你可以放我自己行走。”
“施什麼主,你又不是頂光,真不明白你們怎麼喜歡葫蘆瓢一樣的腦袋?”說話間,紅衣男子已躍過一段不短的距離,直沖山下。
“頂光?”很熟悉的稱呼,聽誰提過?按下心中疑問,空門化心剛要再勸紅衣男子放他下來,不料紅衣男子先一步躍下樹間,放開抱在他腰上的手,獨自坐在樹下喘著氣。
“休息一下,好累,這真是累!奔t衣男子稚氣的臉上有些潮紅。
趁他休息,空門化心打量四周,遠(yuǎn)處的樹木有焦黑的痕跡,孟夏雨水多,讓淺淺的水坑全是黑色;一些山竹被人砍斷,斜倒在林內(nèi),這個方向是往山下走。
他將視線調(diào)回紅衣男子臉上,他確定未曾見過這位仁兄。“施主,你帶我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真羅唆!”休息夠了,紅衣男子又一把抱起他,踏葉如飛。
他似乎打算就這麼抱著他跑下山?空門化心淡淡一笑,“施主如何稱呼?”
“關(guān)。”
“關(guān)施主,你為何要帶我下山?”
“不是我,是我家少主!背锰と~之際,紅衣男子抽空睨他一眼,不再理他,也不停下休,繼續(xù)跑到山腳,越過一片竹林,在田中農(nóng)夫驚訝的目光中,停在一間綠屋前!暗搅耍
紅衣男子放下他,先一步進屋,叫道:“少主,人我?guī)砹恕!?br />
屋內(nèi)傳出低沉的男子聲音:“做得好,關(guān)關(guān)!
“好累!苯嘘P(guān)關(guān)的男子抱怨道。
“要我?guī)湍愕共鑶?”這是與關(guān)關(guān)一樣帶點清亮音質(zhì)的男子聲音。
“謝謝,開開!甭牭贸鲫P(guān)關(guān)毫不客氣。
空門化心站在綠屋外,淡笑早在看到綠屋時隱去;先是微驚、愕然,隨後是恍惚,似喜似怒,又似激動。
很熟悉,非常熟悉的地方;這兒……這兒是他……
“不進來?是不敢進屋,還是你忘了這間屋子是怎麼來的?這不是你修筑的嗎?”低沉男子的聲音能聽出明明白白的諷刺。
是,是他的修筑。
這間竹屋是他親手劈竹、親手拉架,在附近農(nóng)人的幫助下修筑而成,為的是給青蚨一個避雨休息的地方;也是建成後,再也不會踏入的地方。說來熟悉,其實陌生得很。
“還不進來,要我出門迎客?”諷刺中多了不耐。
現(xiàn)在容不得他多想,暫且忽略胸口涌上的激動,空門化心垂眼看著臺階,徐徐踏上,雖然緩慢,卻不遲疑。
不想承認(rèn),但內(nèi)心的確激動。
空門化心進了屋,仍是記憶中的簡單模樣,關(guān)關(guān)與另一位紅衣男子正倒茶喝水,低沉男子的聲音從唯一的內(nèi)室傳來。
掀開垂簾,一個滿臉怒氣卻微顯狼狽的華服男子坐在床邊。
床上躺著面如雪色蒼白的青蚨,兩名侍女正在照顧她。
應(yīng)是病了。他忖著,目光掃了華服男子一眼,便停在青蚨臉上,不再移開。
她的臉,是在數(shù)百個夜里,即使沒有月色,也依然能勾勒出的清晰臉龐……臉不圓不尖,細(xì)眉彎如竹葉,眼睛很大,總有情緒反映其中,多數(shù)時候是對他的不滿,鼻梁飽滿而圓潤,唇色鮮艷,貼近時能聞到淡淡花香,頰上總飛著兩朵充滿活力的嫣紅。
個兒只到他的鼻尖,愛穿桔色紗衣,個性沖動,沒有俠義心,不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惹到她,她絕對會讓對方臺階都沒得下。
他很了解她呀!空門化心移開了眼。
原來,他早已將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華服男子并不讓他有太多時間打量,倚著桌子,十分不耐地道:“你記得我吧!彼芸隙。
“施主怎樣稱呼?”空門化心淡淡的語氣聽不出諷刺。
“青蠶!比A服男子皺緊眉,也不多拐彎抹角,單刀直入,“我讓關(guān)關(guān)找你來,是讓你照顧蚨兒,你不會拒絕吧?不管你是答應(yīng)也好,不答應(yīng)也好,我不想聽到否定的字眼!
很霸道,他應(yīng)該說不嗎?
“蚨兒的傷是因你而起,除非你想推卸責(zé)任!鼻嘈Q眼中有抹遷怒。
“她……受了什麼傷?因何受傷?”鎖悲師弟習(xí)武多年,不會將她傷得太嚴(yán)重,絕對另有原因。
“空門化心,你一點也不焦急?”這個男人站在門簾邊一動也不動,難道蚨兒對他根本算不得什麼?思及此,青蠶眼中浮現(xiàn)殺意。
除了不肯隨他回家,蚨兒未曾執(zhí)著過什麼東西或人,卻莫名其妙愛上這個男人。
哪里值得愛呀?除了一張臉看得過去,全身上下沒一點讓他滿意。若不是蚨兒,那天在茶棚,他是真的想殺了他。
“她何時受傷?”空門化心走到床邊,看到薄被外的手上纏滿紗布,袍中雙手一握。
“六天前!
六天,是與鎖悲師弟打斗的那天?空門化心微一擰眉,顧不得多加推算,捻指放在脈上一探,他微微松口氣。心脈跳動雖慢,卻無紊亂,只是有些氣虛不足。
冷眼看他,青蠶正要開口,名為開開的紅衣男子走起來。
“少主,您該回去了!
“也好?臻T化心,蚨兒現(xiàn)在睡著了,我要你留在這兒照顧她,直到她恢復(fù)為止,你答不答應(yīng)?”
“怎麼照顧?”他沒照顧過人。
“醒了哄她喝藥,悶了陪她說話、逗她開心,按時給她換藥……不用了、不用了,我自會讓侍女為她換藥!鼻嘈Q的聲音有些低啞,表情變得惡狠,“你是豬呀,照顧人都不會?”
“她為什麼受傷?”放開纏著紗布的手,他突然抬眼看向青蠶。
被他突然射來的視線怔愣住,青蠶有剎那的閃神。
“少主,要開界門了!遍_開走到青蠶身邊,打斷二人的對話,手中同時已燃起金紫色的焰門。
隨著他兩手的擴張,焰門越拉越大,等到拉至尋常門扉大小,開開放下雙臂,讓它豎立在屋內(nèi)。焰門罩著一層輕薄火焰,透過門,依稀可見房屋粱柱。
青蠶再瞅了眼空門化心,沖開開丟下一句“告訴他”,便急急穿過焰門,似乎篤定他會留下照顧青蚨。身體在門內(nèi)消失後,火焰自行收縮變小,直到熄滅。
江湖雜耍?
空門化心飛揚的風(fēng)眼毫不掩飾驚訝,看著焰門由寬闊變?yōu)辄S豆大小,再自行熄滅,他一一掃過侍女及開開,再送一瞥給房外的關(guān)關(guān),最後停在桌上的黑藥汁上。
走到青蠶坐過的地方,他端起碗,道:“她醒了就能喝藥?”
“是!逼渲幸幻膛卮穑骸澳銜疹欜孕〗惆桑俊焙軕岩傻恼Z氣。
“會!彼夏疽。
“你不好奇剛才的焰門,不奇怪少主一下子就消失了?”開開跳到他身邊,彎腰瞪他。
淡淡看他一眼,空門化心微笑,“他讓你告訴我。這位小施主,你現(xiàn)在可以開始詳細(xì)的告訴我,青蚨為何受傷、怎樣受傷?或者,什麼人想傷她,為何現(xiàn)在才想到讓我來照顧她?”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開開不打算買帳。
“施主不愿告訴我?”放下藥碗,空門化心轉(zhuǎn)身,“方才關(guān)關(guān)施主帶我下山,必會驚擾到師父,待我回去一趟!闭f著,人已向門外移動。
言下之意,不告訴他也沒關(guān)系,他離開便是。
“你……你你你?”吃了啞巴虧,開開怒瞪他的背影,不知該不該攔下。
飲茶的關(guān)關(guān)聽到屋內(nèi)的說話,早已先一步堵在門外,責(zé)怪的看了開開一眼,轉(zhuǎn)頭對空門化心道:“你不用回去,我告訴他們你沒事不就行啦!頂光真是麻煩!
後一句變成小聲抱怨的調(diào)兒。
“開開施主肯告訴我嗎?”空門化心淡笑的臉實在看不出威脅。
“肯。”開開擠出一字,嘴角抽搐。
沖他一笑,空門化心走回床邊坐下,眼光再次停留在青蚨纏滿紗布的手上,左臂傷得比右臂嚴(yán)重。
開開翻個白眼,看向空門化心的眼神滿是輕蔑,移到青蚨身上則變得復(fù)雜,猶如看著多麼貴重的珍寶。他低頭嘀咕數(shù)聲,心不甘的開口。
“咱們是靈界焰夜族,蚨小姐是族長的孫女兒,以前,焰夜族的異類叛徒被族長囚住,關(guān)在焰牢里;前不久,那些異類沖破焰牢逃了出來。他們長時間關(guān)在牢里,體力大不如前,為了恢復(fù)體力,最快的方法,也是最邪惡的方法,是利用族內(nèi)稀有的九竅心。長有九竅心的人,對我族人來說是難得的寶貝,蚨小姐是我們的寶貝。她受傷,就是被那些該死的異類所傷!遍_開咬牙。
“傷她的人……”
“燒焦了!标P(guān)關(guān)輕插一句。
空門化心不明白,掀起眼簾看他。
“他們以為蚨小姐好欺負(fù)。也不想想,九竅心的焰夜族人馭火的能力天生就比八竅心厲害,他們想挖蚨小姐的心,活該自己被燒成焦炭!碑(dāng)日見到時,那兩個異類全身焦黑,早沒了人形。
“你以為蚨小姐會放過想傷她的人?告訴你,最好少惹蚨小姐,雖然她不愿意回族里,不愿意認(rèn)族長為爺爺,她還是咱們眼里的寶貝,若不是、若不是……少主早將她留在靈界,哪還輸?shù)玫侥阏疹!”很咬牙、很氣憤的聲音?br />
“為什麼不將她留在靈界?”他吞下若不是後面的話,空門化心心知正是青蠶找他來照顧她的原因,倒也不驚訝,淡淡的看了開開一眼,好似他口中的九竅心、焰夜族不過是尋常事。
“你以為我們不想呀?”開口的是侍女,“蚨小姐一入靈界,便氣息不穩(wěn)、臉色發(fā)青,根本無法適應(yīng);否則少主也不會又將她送回人界!
擊傷圍攻的二人後,青蛟全身是傷的倒了下去,驚得青蠶臉色全白,乘機帶她回靈界治療。人是帶回了,可麻煩也來了;傷好治,脾氣卻不好勸。
族長舍得稀世藥材,肩上的血窟窿不是大問題,就算傷到手筋的左臂,也能在治療後靈活如前。
最大的問題是每當(dāng)青蚨醒過來,不喝藥不說,根本見人就罵,見碗就摔,哪管是不是威嚴(yán)的族長,照樣一碗砸在頭頂上,嚷著說不見到化心就不喝藥;那兇狠的樣子讓她們私下佩服了好久,也對她口中的“化心”充滿好奇。
族長無奈,只得讓少主送她回人界。
她們在此也不能久留,就像……嗯,用少主的說法,她們來人界,就像魚上了岸,難受。
“她的傷……無礙吧?”空門化心的聲音中藏著難以察覺的關(guān)心。
青蠶說他不焦急,或許他的樣子真的看不出焦急吧,但焦急該有怎樣的表情,或怎樣的動作呢?他不知道,只是覺得難受,更有一絲嗔惱。
常說她五戒難定,如今,他也破了嗔戒。
恍神間,忘了伽藍(lán),忘了紅衣男子和侍女,也忘了自己被人強行帶下山,他盯著一圈圈緊纏的紗布,竟向往起那一抹桔色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