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滿光華的月緩緩升上來了。
「長樂坊」的夜依舊熱鬧,而這夜更是熱鬧得出奇。
有藍眼睛的胡女跳著西域舞,還有變戲法的。由于蘇合香太久沒有上臺獻舞,花喜蘭絞盡腦汁也得滿足前來「長樂坊」取樂的客人。
一套精彩的戲法剛變完,茶坊中歡聲雷動。
在如雷的掌聲中,有客人驚呼——「快看!那是蘇合香!」
這夜并未安排蘇合香跳舞,因此蘇合香的出現不只客人們驚喜,連茶坊上下仆婢、樂工們也都大感驚異,忙遣人去請花喜蘭來,生怕要出事。
蘇合香明顯經過盛妝打扮,她梳高發髻,簪上一朵粉色牡丹,額間貼著以金箔剪成梅花形的花鈿,光燦耀眼,兩頰勻上胭脂,以玫瑰膏飾唇,肩臂輕披紗羅披帛,一身嬌艷的輕紗糯裙。她穩定地、堅決地,一步一步緩緩走上舞臺,眉端唇角有著豁出去的決心。
眾人驚見她的美,發出陣陣贊嘆聲。
「我,蘇合香,雙十年華,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親選夫君。」她一字一句,沉靜地、清晰地說著!笧槠逓殒夹校ㄓ幸粋條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塊千年古檜木為聘,條件符合了,我,便嫁。」
臺下眾人聽了皆嘩然;ㄏ蔡m此時匆匆忙忙地趕了來,聽見她的宣言,驚訝得目瞪口呆。
「細細,妳究竟在胡說些什么呀!妳要一塊千年古木做什么?」她沖上去慌張失措地要拉蘇合香下來。
「蘇合香姑娘,妳方才說的話是真是假?」座間一名男子站起來高聲問。
「是假的,大伙兒別聽她胡說!」花喜蘭簡直快要急瘋了!杆砹,在說胡話呢!客人們千萬別當真……」
「我沒有醉,更不是說胡話!」蘇合香推開花喜蘭,更進一步站到臺口!府斨娙嗣嬲f出口的話,豈能有假?」她的眸光堅定不移。
「好!千年古木在下有!」那男子再出聲喊。
眾人目光全驚異地轉向那男子。
蘇合香凝神朝說話的男子看去一眼,那是一個體格魁梧,滿臉大胡子的壯年男子!缚谡f無憑,送到我面前,讓我親眼驗收了才算數!
「只要蘇合香姑娘肯兌現承諾,在下立刻派家仆從咸陽老家把古木運過來。蘇合香姑娘,妳說的話可是真的?萬一古木運來了,妳會不會不認帳?」那男子似乎沒想到一塊古木便可換到蘇合香,不放心地再次確認。
「我說了,當著眾人面許下的承諾,怎能有假?你趕緊運來便是,何必廢話太多!」蘇合香不悅地擰眉輕斥!傅故枪诱嬗星旯艡u木嗎?聽說那種古木珍奇得很,怎么你隨口便說有?你要明白,我說的是千、年、古、檜,木!
「放心!」那男子自大地笑道:「在下老家確實有古木,而且還有四根!那是因為在下先祖當年是隋煬帝建晉陽宮時的木匠,晉陽宮建成之后還剩下數十根古木,建宮的木匠均分了去,在下先祖分得了四根,所以請蘇合香姑娘放心,在下老家的確實是千年古木!」
蘇合香臉上的淡笑恍惚詭媚。孫玄羲視為珍寶的古木,眼前這粗漢子家中居然就有四根。先祖留下來的珍奇古木,這粗漢子可知有多少價值?隨隨便便就拿一根要來換個女人回家,真諷刺。而她的未來就要跟了一個這樣的粗漢子,想來又更覺得諷刺了。
「公子,我在茶坊內靜候佳音了,但愿公子別讓我等候太久!乖捯殉隹,不容得她反悔了。
「好,我立刻連夜出城!咸陽離這兒不遠,最快古木明日便會運到,在下告辭了!」那男子欣喜地拱了拱手,旋即快步走出茶坊。
花喜蘭聽得心驚膽戰,只為了一根木頭,她的寶貝兒就要把自己給了那樣的粗漢子?這究竟是從哪兒說起呀!
茶坊席間驀地喧嚷起來,都在談論著這場突然的意外。
「細細,敢情妳瘋了嗎?」花喜蘭又推又扯地把蘇合香拉下臺,一路拉扯著回她房里。「妳給我說清楚,妳剛才到底在做什么?妳瘋了不成!」門一關,她立刻搖撼著她的肩質問。
「瘋了倒好!固K合香冷笑!腐偭丝梢源舐暤匦、大聲地哭,不用在乎別人的眼光。瘋了便什么煩惱都沒有了,成天只要笑就好……」
「妳胡言亂語些什么。 惯@會兒是花喜蘭快要瘋了!笂厼槭裁匆米约喝Q一根木頭?為什么?」
「我摔壞了孫玄羲的古木,理當還他!顾鏌o表情,冷若冰霜。
「什么?」花喜蘭大驚。「妳什么時候去找過他的?妳怎么會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蘭姨,我不想說了!顾а览涞溃骸脯F在和孫玄羲有關的事,我都不想再說了。等我把古木還給他,從今往后,這個人便再與我沒有關系了!
「到底你們之間出了什么事?」花喜蘭錯愕至極。莫非她已經知道孫玄羲要遠赴敦煌的事了?
「他要娶榮陽鄭家之女!」蘇合香恨恨地說:「只怪我識人不明,他和尋常男子根本沒什么不同,一心想娶的還是五姓之女!」
原來不是,細細還不知道,孫玄羲并沒有告訴她;ㄏ蔡m怔怔地暗忖。原來他是用這種方式要她死心。
「就算是這樣,妳也不該一怒之下摔壞他的古木呀!」花喜蘭怨責著。
「蘭姨,是因為我打了他、推了他,所以才會不小心撞倒了那座佛像,不是我故意去摔的!」她的情緒忽然激動了起來!柑m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我不是!」
「好好好,妳不是、妳不是!」花喜蘭連忙安撫她。「可是妳也犯不著用自己去換一根木頭呀!我們大可以籌錢去買一塊木頭還給他就好了,不是嗎?」
「不,有很多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固K合香搖頭,凄然地一笑!讣词褂缅X能買得到,那意義也就變得不同了。我就是要讓他得到一根用我蘇合香去換來的古木,讓他好好留在身邊珍惜!顾淅涞剌p笑著。
「妳實在太傻了,他根本不可能收的!」花喜蘭是知道內情的人,心里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反正我做了我想做的,至于他收不收就是他的事了。」她像被鬼迷了心竅,鐵了心要這么做。
「妳這么做不過是想氣他而已,可要是妳將來后悔了怎么辦?妳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可不是一根木頭呀!」
蘇合香抿著唇不語。
「細細,明日古木運來了妳千萬別出面,讓蘭姨去跟那公子交涉。我不能讓妳為了一根木頭,隨隨便便跟了一個男人!」花喜蘭正色地對她說道。
蘇合香搖搖頭,她的心都死了,跟了什么男人也沒什么差別。「蘭姨,今天我是當著眾人面許下的承諾,我不能背信!
「細細!」花喜蘭再也受不了了,憤然大吼!笂厼榱艘粋男人做出這種傻事,妳難道就沒有為我想一想嗎?」
「對不起,蘭姨,我沒有替您掙到萬兩金的聘金……」
「妳以為我是為了錢才把妳養到這么大,花這么多心血栽培妳的嗎?」花喜蘭的眼淚迸了出來。「妳以為,我對待妳的這顆心是萬兩金可以換得來的嗎?」
蘇合香不知所措,也難過得紅了眼。
花喜蘭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激動地喊:「妳知道嗎?因為妳是我的親生女兒,所以我才會如此愛妳呀!細細,妳明白嗎?」
蘇合香大吃一驚,迷惑地看著她!柑m姨,妳說什么?」
「妳是我的親生女兒!」花喜蘭捧著她的臉,似喜似悲地望著。「別怪我沒有認妳,我不讓人知道妳是我的女兒,是因為在懷妳之前我是賣身的歌妓,不知是哪個男人讓我懷了孕,后來我生下妳,本想把妳送給好人家當女兒,可是我實在割舍不了母女之情,最后還是把妳留在我身邊?晌业某錾硖唾v,我不想讓人知道,也不想讓妳長大后知道自己是這樣被生下來的孩子,所以始終都瞞著妳,怕將來因為我的關系害妳嫁不到好人家。細細,妳不要怪我!」
蘇合香驚愕地眨著眼,雖然她早就打從心底把蘭姨當成娘看待,但得知真相,一時間仍無法置信。
「真的嗎?蘭姨,妳真的是我的親娘?」蘇合香恍惚地對著她笑,神情像在作夢!溉绻@是真的,我開心都來不及了,怎么還會怪妳。」
「是真的?細細!够ㄏ蔡m心中有不安也有憂慮!肝易寠呌羞@樣的出身,妳當真不會怪我?」
「我為什么要怪妳?」她有著忍不住的驚喜!鸽y怪我一直都覺得跟妳很親很親,親得就像親生的母女一樣,原來竟是真的。我好高興,娘、娘……」蘇合香緊緊摟住她,又哭又笑地喊著。她怎會不明白,一個母親不敢認自己的孩子,寧可當孩子的蘭姨,那是因為心中充滿了對孩子的愛呀!
花喜蘭心中無比酸楚,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娘……」蘇合香膩在她懷里撒嬌!肝艺娴暮酶吲d妳是我娘……」
「有妳這句話,我心里就踏實多了!够ㄏ蔡m愛憐地擁著她,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撫著她的背!改镞@一輩子都在想著如何安排妳的終身,想著如何替妳找個好男人,誰知現在……弄成了這樣的局面,妳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嗎?」想到她這么隨意地把自己拿去換一根木頭,花喜蘭心里就又是急、又是氣。
「因為……孫玄羲看不起我。」蘇合香悶悶地說!肝爷偭怂频卮蛩,又失手撞壞了他最珍愛的古檜木,他必然會更加討厭我了。雖然他那樣傷害過我,可是……我還是不想讓他討厭,不想讓他討厭我!
「我的傻寶貝兒,不想讓他討厭有很多法子,妳為什么就選了最笨的一種呢?妳來找娘商量,娘隨便也能傳授妳幾手呀!」
「說得好像自己很厲害似的,可這么多年來怎么沒見妳拐到半個好男人?」她涼涼地頂回去。
「妳的事我都操心不完了,哪里還有空操心我自個兒!」花喜蘭敲了下她的腦袋。
「話都已經說出口了,說不定明天一早就會傳遍長安大街小巷。古木要是當真送來了,我若當場反悔,說話不算話,咱們『長樂坊』的招牌還要不要?」蘇合香慢慢地直起身,掠整了發絲,直視著窗外明月的眼瞳分外幽黑!改,人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吧?我,已經看開了,不再強求什么丁。被損壞的古木是他用娶妻的錢買的,我損壞了人家那么貴重的東西,理所當然要賠。至于跟了那位公子以后會怎么樣,那已是將來的事了,將來的事將來再做打算吧!
蘇合香臉上滿不在乎也無所謂的神情,令花喜蘭感到不寒而凓。
就算孫玄羲真的刺傷了她的心,她也不容許她這樣自暴自棄。她要她像從前那樣快樂起來,像從前那般用心滿意足的微笑和氣勢對她說著——
「蘭姨,像我現在這樣多好,每天活得開開心心的,想當蘇合香或是細細都可以。就算變不了鳳凰也沒什么關系,我就當妳身邊的小雀烏,一輩子陪妳不好嗎7就算這輩子沒看上半個男人,我也可以承繼妳的『長樂坊』呀!沒男人也餓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