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聲漸大,纏綿不絕,更顯得緊閉的門窗內出奇安靜,只聞輕淺急促的呼息聲。
「我……嚇住你了嗎?」蘇合香從他懷中微仰起臉來,苦澀地笑問。
是。孫玄羲確確實實被嚇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蘇合香會用如此直接明白的方式說出她對他的愛意。
「你說,我的病是不是無藥可治?」她的長睫瑟瑟抖動,軟弱地逼他。
他不敢說,也不知該怎么說。她用生死來探測他的心,他心中天人交戰,極度苦惱,不解為何帶著她栽進了這無法收拾的情局中。
「你不想治我?」見他始終沉默,她身子雖暖了,心上的寒意卻加添了幾分。
「我治不好妳!顾K于低啞地開口。他很明白自己不能成為治愈她的那一味藥。
「你希望我死?」她氣餒地敗下陣來,心冷得徹底。
「妳不會死,妳也許會病一陣子,但妳不會死。」他嗓音輕柔,仿佛很小心地不再觸痛她。
蘇合香驀地笑了,笑得凄楚哀傷。
「我懂了!顾粣鬯R驗椴粣鬯,才能說得出那樣冷情的話來。回想以前的自己實在自負得太過分,錯把男人對她的傾慕迷戀當成了愛,現在她才明白,那些只不過是對她的情,她擁有很多很多男人的情,但那些都不是愛。
她想要得到的那一份愛,竟是即使死去也得不到。
孫玄羲低垂著眼眸,不忍看見她眼中的絕望,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氣在對她說那些無情的話。一個如鮮花般嬌艷的女子,當她飛舞時宛若將飛升回仙界的天女,這樣絕世的女子,他如何能不動心?她的雪膚紅唇、細腰纖足、一顰一笑,在他眼中一直是巨大的誘惑,他多渴望能豁出去,什么都不顧,就將她緊緊密密地嵌入身體里。
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夢想必須去完成,而她的愛,將牽絆住他,使他躊躇不能前行。他不愿為了一個女子、為了一份愛情放棄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因此對于這株心底漸漸滋生的情苗,他只能決定狠心斬斷。
「你不愿當醫治我的那一味藥,我也不強求你!顾齻噶诵模粋喘息,就能令她痛不可抑!傅牵谖覝蕚浜么蟛∫粓銮,你能不能行行好,先止一止我心痛的感覺?不要讓我太痛,可以嗎?」她的聲音極度疲累,低聲下氣地乞求。
孫玄羲聽著她卑微的語氣,一顆心因強烈的憐惜而顫栗了。
「妳要我做什么?」他不想看見她這種模樣,她應該像他們初見面時那樣驕傲地對他說——我是長安城第一舞伶,不許你看不起我!
「讓我看一看你的手!顾齼墒州p輕捧住他的手,恍然地撫摸著他修長的手指,以及指上因長年握刻刀而留下的薄繭!改阌幸浑p漂亮的手,能化腐朽為神奇,我喜歡你的手!顾醺咚氖,在他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孫玄羲屏住氣息,感覺到手背上傳來酥麻的涼意。
「能不能用你的手幫我梳一梳頭發?」她終于提出了要求。
這個要求令孫玄羲呆愕了半晌。這不是太過分的要求,他無法拒絕。
他拔下她發髻上的玉簪,烏黑的云髻霎時散瀉如瀑,她微微側過身,感覺他的手指緩緩插入她微潮的發絲中,細細地梳理起來。
她的發柔軟如絲緞般滑過他的指間,那份絲滑的觸感與他平日觸摸的堅硬木質截然不同,挑惑著他手指的每一根神經。
「你什么時候開始拿雕刀刻東西的?」她嘆息似地問。
「三歲還是四歲吧?我記不得了。」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這么小就拿刀不是很危險?你爹娘難道不阻止你?」想象著他孩童時拿雕刀的模樣,她微微地笑了。
「記憶中并沒有阻止過我,反而放任我在家里隨手亂刻!顾麥厝岬厥崂碇拈L發,感受著前所未有的柔情。
「你爹娘想必看出了你的天分!顾乃季w飄渺。
「妳是什么時候開始跳舞的?」他專注地凝視她的發,看著發絲淹沒他的手指。
「六歲的時候!顾⒀銎鹉,眼中透出微醺般的迷醉。「那一年,蘭姨買了一只黃雀給我,我喜歡得不得了,有天,我把黃雀從籠子里放出來,我以為牠會陪我玩,誰知牠卻飛走了,飛得好高好遠,沒有再回來了!
「后來呢?」他撩起一繒發,情不自禁地湊到鼻端深深嗅著其中的幽香。
「后來,蘭姨又買了好多好多雀鳥給我,有梅花雀、雪雀、火尾雀、云雀,很多很多,我看牠們在籠子里不停地跳躍、揮動翅膀,猜想牠們一定很希望自由地飛走吧。后來,我把牠們的模樣一一描繪了下來,便打開籠子放走了牠們!顾钌钗跉猓]上了眼,他梳發的指尖讓她全身感到放松自在。「雀鳥飛走時的叫聲都很歡悅,我也很開心,然后我便開始學著雀鳥飛,以為自己也能感覺到雀鳥飛起來的那種快樂,就這樣成天老是跳著、轉著,便愛上跳舞了。」
「難怪妳能把雀鳥繡得那么靈動有神!顾粲兴嫉氐驼Z。
蘇合香驀地回過頭,攫住他毫無防備的目光。
「你數過雀鳥了嗎?」她好似從他眼中捕捉到了什么,卻又讓他逃了開去。
「沒有!顾麛空松裆,抑下躁動的心,回復漠然。
「你喜歡我繡的雀鳥嗎?」她瞅著他。
「妳繡得很好,用色大膽、技巧別致!顾_實研究過她的針繡,除了舞藝精湛外,她的繡工也極妙。
為什么不直接說喜歡就好?蘇合香有些失望地低下眸,怠懶地一笑。
「妳好多了嗎?如果好多了,我們就走吧!顾麑⑺щx,她不讓,伸開雙臂投入他懷里,他感覺到她的身軀異常炙熱。
「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顾h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心口。
「我沒有香味,身上只有木頭的味道!顾纳碜佑周浻譄,他不知道能否抑制那來自心底的欲望。
「是,就是木頭的味道!顾賹⑺h緊一點!改闵砩嫌心绢^的清香,很好聞,很舒服。」很令人安心。
「妳說過……我這個人已經快變成木頭了。」她發熱的身子幾乎要沸騰他的欲望。
蘇合香勾起朱唇笑了,粉嫩的臉頰磨蹭著他的胸膛。
「你親親我。」她貼在他心口細聲說。
孫玄羲震駭住。
「不行!顾泵ξ兆∷碾p肩把她推開。
「我已經快要大病一場了,只是要你親一親我也不行嗎?」她咬著唇,臉色奇異地暈紅。
「不!顾麍远ǖ負u頭!肝乙呀洖閵吺岚l了,我只能做到這樣!蛊渌淖詈檬裁炊紕e做,一定要鐵石心腸。
「那……」她讓一步!缸屛矣H親你!
「也不行!顾闹腥计鹨话呀乖甑幕。老天,她是在考驗他嗎?她是在試探他情欲的底限在哪里嗎?
蘇合香難堪地紅了眼眶,淚水朦朧,雙頰泛著桃紅。
「走,我送妳回去!箤O玄羲迫不及待地扯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往外走。
她沒有分毫抗拒,態度柔順得令他微微吃驚。他詫異地看她,發現她的唇色過分鮮紅,握在他掌心的手腕肌膚異常發熱。
「妳是不是發燒了?」他的手探向她的額,果然,熱得燙人!笂呍谶@里等著,我去給妳雇一頂轎子來。」他急著拉開門往外走。
「孫玄羲!」她輕聲喚住他。
池降步,困惑地回眸望她。
她溫柔地微笑,眼底漾著動人的波光。「即使你一輩子不愛我,但我要你永遠記著我,倘若你有一天忽然想起我,便到『長樂坊』來,我會一直留在『長樂坊』里,永遠、永遠都不會離開。」
孫玄羲震愕,看見她蒙眬的眼瞳中閃爍的情意,他心痛地怔住,不知該如何挪開目光。
從遠處隱約傳來了呼喚著「細細姊」的聲音。
「有人來找妳了!顾钌钅曋。
「是巧珍!顾従彽匾撇剑叩剿砼!肝易吡恕!顾首∷募,一手摸著他的臉,踮起腳尖在他下顎親了一記。
孫玄羲愕住,聽見她似有若無地嘆息著,緩步走出去。他不知道令他心痛的那一聲嘆息,其實是因為她原想親親他的唇,沒想到高度卻只能碰到他的下巴而可惜惋嘆。
他怔然望著她遠去的身影,那么瘦小,仿佛很虛弱,看起來就像一只濕了翅膀飛不起來的雀鳥,慢慢沒入雨霧中。
是他害她變成這樣的嗎?他做了什么?
近黃昏,「西明寺」傳出了晚禱的鐘聲,他仰首閉目,深深吸一口氣,將先前脫下的濕袍拾起來,忽然瞥見床上那支她沒有帶走的玉簪,皎白素凈,像撩撥他的纖纖玉手,他的心有種被刺穿的痛。
他拿起玉簪緊握在掌心,關上門,將鑰匙歸回原處離去。
細雨仍纏綿地下著,他緩緩走出寧靜的小巷,看見朱雀大街上家家戶戶已點上了燈,暈黃的燈光映在水濕石板地上,照出奇幻朦朧的光影。
回到了廢宅,他立在雨霧中癡癡凝望著被雨沐濕了的觀音像,仿佛見著了蘇合香在哭泣。
后院那面墻上豎立著一具木梯,他握緊雙拳,狠狠閉上眼,抵抗誘惑。
他什么都不能做,最好什么也別做。寧愿現在害她痛苦一時,也不愿害她痛上更漫長的歲月。忽然,在此刻明白了《詩經·秦風》里的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
蘇合香回到茶坊后,魂魄像沒有跟著回來,任誰問話都不理,當夜就高燒病倒了。
整個茶坊頓時間忙亂成一團,蘇合香身子骨弱,只要一生病,病勢必定來勢洶洶,半點都不能輕忽。
花喜蘭指揮著下人把大夫開的藥方拿去煎藥,又命丫頭送大夫出去,自己則坐在蘇合香床畔,看著床榻上昏睡的慘白容顏,一顆心揪疼著。
「小四、小五,細細到底是什么時候離開茶坊的?」她蹙著眉問。怎么會在「西明寺」附近尋到人?這事實在透著古怪。
「蘭姨,我們都沒人看見!剐∥宓吐暣稹
「你們那時候不是都在茶坊里招呼客人的嗎?怎么會沒看見呢?其他人難道也沒看見細細出去?」她口氣嚴厲。
「蘭姨,大伙兒確實都沒看見!剐∷拇鸬糜行┣优场
「今天邊門沒開,照理說細細不可能從邊門出去,到底細細是從哪兒溜出門的,我們大伙兒也覺得奇怪!剐∥謇Щ蟮厣χ^。
花喜蘭轉眸狠瞪了一眼跪在蘇合香床頭邊的巧珍。
「巧珍,細細從哪里跑出去的?」
「我……不知道!骨烧渲е嵛岬,在蘇合香沒醒來之前,她什么也不敢說,更不敢明講。
「妳到底在干什么?」花喜蘭怒斥。「一個姑娘都看不好,萬一細細在外頭出了事那怎么辦?」
「我以為細細姊在午睡,怎么知道她會忽然間失去了蹤影。」巧珍發現蘇合香不見時,曾以為她又爬到后院墻頭上和孫玄羲說話,可是一到后院找人,卻不見她人影,而木梯竟然移到了后宅的那面墻去,當時她很害怕他們兩個人會不會做出什么風流事來,嚇得忙拿椅子墊腳,使盡力氣爬過墻,沖進后宅滿屋找人。當她發現蘇合香和孫玄羲兩個人都不在時,還以為他們兩人私奔去了,嚇得她魂飛魄散,哆嗦地沖到茶坊企圖向花喜蘭說明原委。幸好當時剛巧有人來報信,她這才慌慌張張地跟著樂工們出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