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當(dāng)時,是個文靜少女。
高二,十七歲,正是少女芳華初綻的年齡。
一般女孩到了這年紀(jì),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煩惱,大到天天跟父母吵架,小到迷戀的偶像有了女朋友,前一刻才在歡笑,后一秒就陷入憂愁,心情是晴時多云偶陣雨,比天氣還變化莫測。
一般的女孩,在這樣的年紀(jì),生活是冒險,是一場多采多姿的角色扮演游戲。
但對童羽裳來說,生活是一成不變,是從家里到學(xué)校,從學(xué);氐郊,是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
她并非不滿,從小父親便帶她讀圣經(jīng),現(xiàn)在就讀的又是校風(fēng)保守的教會女中,她很習(xí)慣平靜而規(guī)律的生活。
她只是,偶爾會覺得寂寞。
尤其在每天晚上回到家,迎接她的只有一室空幽靜寂,或者在晴空萬里的周末假日,她也只能一個人在家里靜靜讀書的時候。
寂寞,會像一條巨蟒,緊緊地纏住她,不能呼吸……
童羽裳放下書,呆呆地望向窗外,小手下意識地?fù)嶙☆i子,好似真怕一個不小心,便會因喘不過氣而死。
爸爸,去哪里了呢?一定又在為那些不良少年們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吧!
她苦澀地想,起身,捧著杯己涼的可可,在屋內(nèi)茫然穿梭。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而在少年法庭工作的父親,又總是忙得不見人影。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她就學(xué)會了自己走路回家,找出系在書包里的一串鑰匙,自己開門,自己煮飯,自己寫作業(yè)、看電視、和洋娃娃玩耍。
總是要到很晚很晚的時候,她的父親才會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見她還醒著,他會先歉意地微微一笑,但不一會兒便皺起眉催著她早睡早起。
她很想多點時間跟父親說話,報告自己在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瑣事,傾訴一些小小的、孩子氣的煩惱,也想聽父親說他工作上的事,他都碰見了什么樣的人,那些受他觀護(hù)的少男少女是犯了什么錯。
但他從來不說,也不聽她說,父女倆的生活就像從原點往不同象限射出的射線,永遠(yuǎn)沒有交會的一天。
也許她太乖了。童羽裳偶爾會如是想,如果她壞一些,叛逆一些,甚至跟那些少年們一樣板上法庭,說不定父親就會多關(guān)心她一些,就像他關(guān)心那些少年一樣。
「說不定我真的太乖了!雇鹕燕哉Z,捧起一方坐在五斗柜上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對年輕夫婦和一個小小女孩的合影。童羽裳目光停在妻子的面容上,她的微笑很溫柔,淺淺淡淡的,像湖面上漾開的一圈圈漣漪。
「媽媽!雇鹕褔@息般地低喚,怔怔地抱著相框,在沙發(fā)上坐下。
陽光沈默地從陽臺那扇落地窗溜進(jìn)來,揍著纖細(xì)的塵埃共舞,淘氣的風(fēng)也來湊熱鬧,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窗簾。
時光,在靜謐中偷偷地前進(jìn),正當(dāng)童羽裳悠悠晃晃地,差點跌入夢境之際,門鈴聲乍然響起。
她嚇一跳,猛地坐正身子,神智似醒非醒。
叮咚!
又一聲門鈴,她總算清醒。
這種時候,會是誰來了?
她走向大門,透過貓眼觀察來人,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秀絕倫的臉孔,五官干干凈凈,剔透得不似人間品質(zhì)。
她瞬間失神。
「開門!股倌晁坪醪煊X她已來到門前,淡漠地?fù)P聲,粗嘎的聲質(zhì)顯然正處于變聲階段,和天使般的面容很不搭。
「你是誰?」她愣愣地問。
「歐陽俊杰!顾鏌o表情地回答!肝宜湍惆只貋淼摹!
「我爸?」
少年后退一步,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男人頭低垂,一手搭住他的肩,身子有些搖晃,重心不穩(wěn)。
「爸!」認(rèn)出那形影果真屬于父親,童羽裳驚喚一聲,急忙拉開門!改阍趺戳?發(fā)生什么事了?」
「沒事,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雇柑鹕n白的臉,勉強(qiáng)對女兒送去一抹安撫的微笑!感菹⒁粫䞍壕秃昧!
「怎么會突然身體不舒服?」童羽裳搶上去,和少年一左一右,將童父扶到沙發(fā)上落坐!甘切呐K又發(fā)作了嗎?」
「沒什么,可能是這兩天太累了吧,你去我房里幫我把床頭柜上的藥拿過來!
「喔,好!雇鹕蜒杆俚礁赣H房里,拿了藥瓶,又到廚房斟了一杯開水!赴郑赛c水!
「嗯。」童父接過水杯,先喝了一口順順氣,然后打開藥瓶,吞了兩粒藥片。
吃畢藥后,童父身子往后倒,靠在沙發(fā)上,調(diào)勻粗重的氣息。
童羽裳一逕擔(dān)憂地注視父親。童父有后天性的心臟病,需要經(jīng)常性地以藥物控制,偏偏他總是工作過度,勸也勸不聽,教她這個做女兒的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童父睜開眼。「我沒事了,羽裳,你也倒杯水給客人喝吧!
她這才驚覺自己疏忽了待客,歉意地瞥向少年。「不好意思,你等——」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股倌昕炊疾豢此谎邸!竿蠋煟热荒悴皇娣,今天的課應(yīng)該不用上了吧?」
「誰說可以不用上的?」童父橫他一眼!改銊e忘了法官判你保護(hù)管束半年,我是你的觀護(hù)人,有責(zé)任輔導(dǎo)你!
少年蹙眉。
「我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羽裳,你先帶他讀幾段圣經(jīng)。」
「我?」童羽裳愕然。要她帶這個不良少年讀圣經(jīng)?他會聽她的話嗎?說不定還會……
「放心吧,他不會對你怎樣的!雇缚闯鏊囊蓱],安慰她!改悴挥门滤,而且我就在房里,有什么事你喊一聲就行了。」
「我不是害怕。」童羽裳尷尬地否認(rèn),注意到當(dāng)父親這么說的時候,少年深邃的眼似乎閃過一絲陰暗,那令她不由得有些懊惱。
就算她對這名少年是有些不信任,也不該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來。
「我知道了,爸,你回房里休息吧,我會照顧他!
「嗯,那就交給你了!
父親回房休息后,童羽裳招呼客人坐下,打開冰箱,一面斟冰檸檬茶,一面偷窺沙發(fā)上的少年。
很漂亮的一個男孩,五官精致到?jīng)]話說,讓人不禁要認(rèn)為那是上帝之手一刀一刀仔細(xì)雕出來的,若不是那兩道蘆葦般的眉毛生得又濃又密,為那張俊臉帶來幾分英氣,她幾乎要懷疑其實他是個女孩。
就連他的手指,也生得又長又細(xì),那樣的手在琴鍵上飛舞,一定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
話說回來,一個天使般的少年,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才被送上少年法庭的?那罪,很嚴(yán)重嗎?
她心神不定地臆測著,幾秒后,才端著玻璃杯,走向少年!改,請你喝。」她將檸檬茶放在茶幾上,在另一側(cè)的單人沙發(fā)上落坐。
少年一動也不動,完全沒有端起飲料來喝的意思。
「喝!外面那么熱,你一定渴了吧?」
他還是漠然,轉(zhuǎn)過頭。
童羽裳胸口一震,怔仲地迎視那雙朝她望來的眼眸,好深、好亮的眼眸,彷佛藏在地表下的黑曜石,無言地守著亙古的秘密。
清汗,沿著童羽裳鬢邊墜下,她忽然覺得周遭的空氣蒸騰了,繚繞著一股熱霧。她不知不覺垂下眼簾,捧起茶幾上自己的杯子,緊張地啜飲著。
他的眼光別開了嗎?他還在看著自己嗎?他能不能快點轉(zhuǎn)過頭去?
「呃,你……你幾歲了?」氣氛太僵凝,大令人喘不過氣,她心慌意亂地找話題。
「十三!
「十三?」比她小四歲?什么嘛!不過是個剛上國一的小弟弟,而且還比她矮一個頭,她是在緊張什么?
童羽裳不滿地嗔惱自己,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我叫童羽裳,羽毛的羽,衣裳的裳,今年讀高二,比你大四歲喔!
那又怎樣?
少年撇撇唇,看得出來對她特別強(qiáng)調(diào)兩人年齡的差異頗不以為然。
「呃,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叫我姊姊,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顾痪。
「喔!股埔庠獾嚼淠幕亟^,童羽裳不免有些發(fā)窘,臉頰微熱。「你剛才說你叫什么名字?歐陽……」
「歐陽俊杰。」
「歐陽俊杰?好特別的姓,名字也很好聽!顾⑿,再次釋放善意!膏,俊杰——你爸媽一定希望你長大后成為社會的棟梁吧!
「哼!
她沒聽錯吧?他在冷哼?
童羽裳揪住秀眉。這小鬼也太別扭了吧?真難討好!
她咳兩聲,放棄了與他話家常的努力,回房取出一本藍(lán)色封皮的圣經(jīng),決定直接完成父親交付的任務(wù)。
「你以前讀過圣經(jīng)嗎?」
他不吭聲。
「我相信我爸一定帶你讀過。哪,這本先借你看!顾挥煞终f地將圣經(jīng)塞到他手上。
他蹙眉。
她假裝沒注意到他的嫌惡!肝蚁胂肟,好,先讀這段好了——智慧的價值無人能知,在活人之地也無處可尋。深淵說:不在我內(nèi);滄海說:不在我中。智慧非用黃金可得!
她憑記憶將圣經(jīng)內(nèi)文念出來。「約伯記第二十八章第十三節(jié)!顾⑿χ甘舅摗!改,你也讀一遍!
「哼!褂质且宦曒p哼,這回,不屑之意很明顯。
童羽裳唇畔的笑意凍住。
不必確認(rèn)歐陽俊杰臉上的表情,她也能肯定他完全不想配合自己。
這下該怎么辦?她無奈地咬唇,明眸偷窺他一眼,卻發(fā)現(xiàn)他嘴角微微勾著,似是在嘲弄她的不知所措。
一股惱火倏地在童羽裳胸臆間燒開。
可惡!無論如何,她一定要達(dá)成父親交代的任務(wù),不能讓爸爸失望,更不能讓這小鬼瞧不起。
一念及此,她揚起秀顏,綻開一朵又甜又燦爛的笑花!肝抑雷x經(jīng)很無聊,這樣吧,我們用唱的好不好?」
「用唱的?」歐陽俊杰揚眉,沒想到她還有這一招。
「嗯,你聽過〈愛的頁諦〉嗎?」她盡量熱切地問。
他瞇起眼。
她當(dāng)他是疑惑,雙手一拍!笡]聽過?好,我唱給你聽。」
清清喉嚨,嬌嗓柔柔送出。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她低低唱著,對自己的歌聲,她是有自信的,在學(xué)校里,她常引吭帶領(lǐng)同學(xué)們唱圣歌。
唱畢,她溫和地解釋!高@首歌歌詞是出自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好聽嗎?」
他沒答腔,深亮的眼瞪著她。
她當(dāng)他是覺得好聽了,嫣然一笑!改悄愀乙黄鸪獝凼呛憔萌棠,又有恩慈——唱。
他瞪她,許久,粗聲質(zhì)問:「你不覺得自己很吵嗎?」
「什么?」她愣住。
「我不想聽你說教!箖傻烂既敳粣偟卮驒M。
「你——」
「你耍寶夠了沒?可以放我走了嗎?」
說她耍寶?!
童羽裳瞬間緋紅了臉,又惱又窘,自覺少女矜持的尊嚴(yán)教他踩在腳下。
他以為她干么委屈自己跟他勾勾纏。窟不是不想讓爸爸失望!何況她是一番好意,才想出以唱歌代替讀經(jīng)的法子,他居然嘲笑她?
「棄絕管教的,輕看自己的生命;聽從責(zé)備的,卻得智慧!顾迤鹉,引用圣經(jīng)上的話斥責(zé)他不知好歹。
他聽了,冷冷一笑!嘎犞腔廴说呢(zé)備,強(qiáng)如聽愚昧人的歌唱!
傳道書第七章第五節(jié)!
童羽裳征住,沒想到眼前叛逆的少年竟然也能引用圣經(jīng)諷刺自己才是愚昧的那個人。
「舌頭就是火,在我們百體中,舌頭是個罪惡的世界,能污穢全身,也能把生命的輪子點起來,并且是從地獄里點著的。」她再次對他下戰(zhàn)帖。
「你們不要論斷人,就不被論斷;你們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們要饒恕人,就必蒙饒恕!顾麖娜莸胤磽簟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七節(jié)。
童羽裳惘然,一腔憤懣之火,在聽見這段圣經(jīng)箴言后,忽地熄滅。
他其實是個聰明的孩子啊,不但將圣經(jīng)內(nèi)文都背起來了,還能恰如其分地反駁她。反倒是她,白上了教會學(xué)校這么多年,竟學(xué)不會謙遜忍耐。
「對不起!顾吐暤狼。
「什么?」歐陽俊杰眉尖動了動。
「我剛剛……不應(yīng)該那樣論斷你!顾嘈,真誠地直視他。「我說,『棄絕管教的,輕看自己的生命;聽從責(zé)備的,卻得智慧』,好像我自己多了不起,多有資格管教你,其實我也只不過是個平凡人……唉,我太自以為是了!
他默默看她。她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堆積在他眼底的寒冰,靜靜融化了一角。
「你真不愧是童老師的女兒!拱肷危卦u論。「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她茫然凝視著他深不見底的眸子。
奇怪,他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男孩啊,為什么她會覺得他難以形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世情似的,蘊著某種滄桑的嘲諷?
「你很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對嗎?」他看透了她心底的疑問。
她怔了征,忙搖頭!笡]關(guān)系,你不必告訴我——」
「打架!顾驍嗨
「什么?」
「我眼睜睜地看著幾個同班同學(xué)在我面前被打到重傷!顾鏌o表情地解釋!钙渲幸粋連腿都斷了!
連腿也被打斷?
童羽裳驚恐地抽氣,不敢相信!缚墒恰植皇悄愠鍪执虻模阒皇莿輪瘟,沒辦法救他們,對嗎?」她下意識為他找理由!改遣荒芄帜恪
「你沒聽懂我的話。是我下的命令,是我讓人把他們打得半死!
「為、為什么?」
「因為他們得罪了我!估滟脑掍h,精準(zhǔn)地切過童羽裳耳緣。
她直覺抬起手,撫著微微發(fā)疼的耳殼,忽然覺得眼前俊秀的少年,全身上下,散發(fā)著某種說不出的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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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他了。
她的父親從來不帶觀護(hù)的少年回家的,那天是因為臨時發(fā)病,不得已才讓歐陽浚杰護(hù)送自己回來。
那是偶然。
所謂的偶然,代表著微乎其微的機(jī)率,幾乎不可能發(fā)生第二次。
她不可能再見到他。
但,就在那個大雨滂沱的秋天夜晚,他們又見面了。
那夜,雨點如流星的碎石,一塊一塊,以山崩地裂的氣勢破落地面,街道上的行人不論是撐著傘的、沒撐傘的,都膽怯地躲到屋檐下,盼豪雨早些息了怒氣。
童羽裳也暫正在離家還有幾條巷子的騎樓下躲著,一面背英文單字,一面無奈地眺望檐外蒼茫的雨簾。
忽地,一個纖細(xì)的身影閃過她眼前。他踽踽獨行,不撐傘,就那樣漫步在車來車往的街道上,任雨點往身上砸。
是他!歐陽浚杰。
童羽裳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幾個月前曾在家里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她心一動,不自覺地追隨他的身影。
這么大的雨,他一個人要走到哪里去呢?為什么不找片屋檐,躲躲雨?
叭叭叭——
響亮的喇叭聲此起彼落,從那綿延不絕的聲調(diào)就能聽出車主的焦躁與憤怒。
「你找死?!」一個貨車駕駛不耐煩,甚至不惜冒著暴雨拉下車窗痛斥。
童羽裳驚駭?shù)氐芍菬o視周遭一團(tuán)混亂,逕自在車陣中穿梭的孤單身影。
他不想活了嗎?如此蒼茫的夜色,如此狂猛的雨勢,只要駕駛?cè)艘粋不小心,隨時會把他撞得支離破碎!
他瘋了嗎?!
心頭,一波焦急排山倒海涌上,她顫抖地打開傘,不顧一切追過去。
「歐陽后杰!你等一等,等等我!」
他似乎沒聽見,一逕往前走。
「歐陽俊杰、歐陽后杰!」
他聽到了她焦慮的呼喚,停下步履,旋過身。
黑玉般的雙瞳,在茫茫暗夜里,彷佛也失去了昔日的風(fēng)采,黯淡無光,明明是看著她,卻又像沒把她看進(jìn)眼底。
她心一扯,移過傘柄,將他濕透的身子納入傘面的保護(hù)下。
「你瘋啦?怎么一個人走在馬路上?你不想活了嗎?」她氣急敗壞。
他無神地看著她!富钪擅?」
「什么?」
「活著,要干么?」他再問一次,嗓音空空的,不帶任何感情,彷佛來自遙遠(yuǎn)時空的回音。
童羽裳怔然無語。
這怎么會是一個十三歲孩子所問的話?他不該這樣問的,甚至不該對生命有一絲絲懷疑。
她咬牙,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強(qiáng)悍地拖著他離開街道,往自家的方向走。
他像是還沒回過神,由著她帶領(lǐng)自己。
等到了她家樓下,她收起傘,將他拉進(jìn)樓梯間,他才恍然醒神,黑眸閃過野性的利芒。
他猛然推開她,面容扭曲,像頭猛然被驚醒的野獸,張牙舞爪地質(zhì)問:「你是誰?想做什么?!」
她駭然,有一瞬間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然后,她凝聚勇氣,強(qiáng)迫自己微笑!笟W陽俊杰,你不認(rèn)得我了嗎?我是童羽裳!
「童羽裳?」他愣了愣,咀嚼這個名字,不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來了,臉部緊繃的線條松懈。「是你!」
「是我!挂娝届o下來,她松了口氣,注意到他眼角烏青,嘴唇也發(fā)腫,卻沒多問什么,只是嫣然微笑!盖颇懔艿萌矶紳窳,一定很冷吧?快上樓來,我泡杯熱飲給你喝。」
他沒反應(yīng),瞪著她朝他伸過來的手。
「快上來!」柔荑牽住他的手,拉著他往樓上走。進(jìn)了家門,她先找出一條大浴巾給他。
「把頭發(fā)跟身體都擦一擦。」她柔聲囑咐他,接著到廚房,泡了杯又熱又濃的可可!改,喝下去。」
歐陽俊杰怔征地接過馬克杯,卻不動作。
「喝啊!」她催促。
他這才將熱飲送進(jìn)唇緣,一口一口,若有所思地啜飲。
她則是趁他喝可可的時候,拿起浴巾,替他擦干頭發(fā),以及裸露的手臂上,冰涼的雨滴。
「你在干么?」他難以置信地瞪她。
「幫你擦干啊!」她很自然地回答!傅认履阍谶@里洗個熱水澡吧,不然一定會感冒!
「不用你雞婆。」他忽地推開她的手,連帶推開她的關(guān)心!肝乙吡。」
「歐陽俊杰!」她厲聲喊住他。
他不耐地回過頭!冈鯓?」
「不準(zhǔn)你走!」她扯住他纖細(xì)的臂膀,明眸炯炯,閃著火光!改惝(dāng)我家是什么地方?你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嗎?既然來了,你就給我喝完熱可可,洗完熱水澡再走,我可不想看見你感冒!
「我就算感冒了,又干你什么事?」
「是不關(guān)我的事,可是我不希望。」
「哼!
又來了!又是那種不屑的冷哼。
童羽裳橫眉豎目!覆粶(zhǔn)你老是這樣哼來哼去的!你才幾歲?不過是個國一小鬼,不要老是給我裝出這種少年老成的模樣!」她拍一下他的頭。
他愕然瞠眼!改愀掖蛭业念^?」
「我就打你的頭!顾“桶偷厥植嫜!改悴桓吲d的話,就去跟我爸告狀!來,你給我坐下!
「你又想做什么?」
「幫你上藥!顾谎,搬出急救箱。「我警告你別亂動喔,弄疼了傷口我可不負(fù)責(zé)!
她語氣粗率,手下的動作卻很溫柔,小心翼翼地替他消毒傷口,吹氣、上藥,就連貼OK繃,也是很輕很輕的。
他僵坐著宛如一尊結(jié)凍的冰人,嘴唇抿著,有那么一剎那,薄薄的血色在他瘦削的頰上暈開。
但在她還來不及察覺前,那血色便沈默地褪去。
「好啦,這樣應(yīng)該行了。等會兒洗澡的時候小心點,別碰到傷口,會很痛的。」她看著他的笑容,好溫暖,好燦爛。
他莫名地不敢逼視,不自在地別過眸!肝也欢愀擅匆@樣管我,你那么喜歡管人家的閑事嗎?」
「我?才不是呢!你以為我有那么多美國時間,隨便哪個人都帶他回家來包扎傷口?」她嬌嗔。
「那你為什么……」
是?為什么呢?
童羽裳怔仲,為什么在望見這男孩淋著雨的時候,她會那么著急,胸口會那么透不過氣?
那幾乎,像是心痛的感覺……
她茫然凝望他。「歐陽俊杰,你剛剛為什么一個人在馬路上亂闖?你想死嗎?」
他臉色一變,不說話。
「你不開心嗎?」她柔聲問。
他還是不答腔,撇過頭,倔強(qiáng)地抿著唇。
「剛剛的熱可可,好喝嗎?」
他疑惑地?fù)P眉。
「很甜,喝下去身子感覺很溫暖,對不對?」
「……」
「不開心的時候,就做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顾斐鍪郑p輕撫過他冰涼的臉頰,他一顫。「你感覺到我的體溫了嗎?」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扭過頭來瞪她。
「只是想告訴你,只有活著,你才能感覺到這些!顾郎\淺彎唇,盯著他的眸清澄見底!钙鋵嵨乙渤3SX得寂寞,也會不開心,可不開心的時候,我就盡量去做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比如泡一杯甜甜的熱可可,看我媽以前的照片,或者讀一本好看的小說,看一場電影!
他古怪地瞪她,彷佛她說了多可笑的話,半晌,冷哼一聲。
她不管他的冷哼,柔聲問:「你想想看,什么事能讓你快樂?」
「我沒有不快樂!」他尖銳地反駁她!肝乙膊患拍。只有你們這些無聊女生才會每天在那邊無病呻吟,我過得好得很!
如果好的話,為何要像個無主幽魂般在馬路上閑逛呢?她以眼神詢問他。
他頓時感到狼狽!缚傊悴灰獙ξ艺f教!你又不是教會牧師,傳什么鬼道?」
「我不是說教,也不是在傳道!顾崧曓q解,明眸似水。
他心一跳,再次別過眼。
為什么她要跟他說這些?為何他在聽她如此婉言相勸時,會如此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了,你怎么會受傷的?」她轉(zhuǎn)開話題。「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是同學(xué)嗎?」
他不語。
「還是陌生人?你該不會在路上看人家不順眼,就一陣亂打吧?」
她就是不肯放棄嗎?
他又無奈又氣惱!肝夷挠心敲炊嗝绹鴷r間!鼓盟讲诺脑捇鼐础
她嘆息地體笑。「你啊,就不能像個普通國中生嗎?算我拜托你,小心一點,別動不動就跟人挑釁,今天還好是輕傷,下次萬一被圍毆了怎么辦?我可不希望還要送你去醫(yī)院!顾赌睿瑳]注意到自己的口氣就像一個放不下心的姊姊。
他卻聽出來了,血色又悄悄地在頸下蔓延。「你別小看我,要是我認(rèn)真動手的諸,沒人能靠近我半步!
「那這傷是怎么回事?」她吐他槽。
他抿唇!甘悄莻人!
「誰?」
他沒回答,眼神一黯。
一個在這世上.唯一能讓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男人,一個輕輕松松便能拿著火鉗子,在他身上、心上,烙下傷痕的男人——
「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