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號。
天晴看著日歷,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好像才跟陶冠逸訂婚沒多久,居然要結婚了,下個月十號,她身份證上的配偶欄就不再是空白,那里會有一個名字,她還會更換住址,然后有一個家。
家……
收拾好東西,步出辦公室。
下樓,出電梯,警衛照例跟她說:"下班啦,醫生。"
她也千篇一律的回答,"是啊,再見。"
停車場就在馬路對面,她考慮著要直接回家好,還是在附近逛逛?也許是快結婚的關系,她最近會常常制造屬於一個人的回憶,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唱片行,要等充分收集好寂寞感,這樣她才能比較兩個人的生活會有多幸福。
驀地,突然有人喚她。"天晴。"
韓適宇的聲音。
天色已經暗了,她還是靠聲音的來處才知道他原來在那里。
她走過去,微微一笑,"怎么不先打個電話給我?"
"有事想跟你說。"
好……好嚴肅的語氣。
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她很清楚他的個性──十幾歲時是懂禮貌的小紳士,現在則是受美國文化薰陶十年的半個洋人,會這樣不說一聲突然出現,不會是小事。
"去公園里再談吧。"她說。
也許,是"重要的事"氣氛使然,感覺很奇怪,這一陣子的有說有笑不見了,兩人一前一后的朝公園走去。
公園不大,草皮,花圃,噴泉,噴泉旁有個秋千架,幾個孩子正在里面玩,笑聲嘹亮。
天晴坐上秋千,慢慢的搖晃著,等韓適宇開口。
他,就像以前一樣,她在玩,他一定在旁邊等,從不跟她一起瘋,但也絕對不會離她太遠。
此刻,他就站在秋千架旁,一樣是不遠不近的距離。
感覺似乎在考慮著要怎么開口似的,一會,他終於道出他們沒有交談十幾分鐘后的第一句話──
"我聽到一個消息,跟你有關。"
她嗯的一聲,該來的,還是會來。
老實說,她也不覺得這場交換婚姻的真相能瞞多久,尤其是她還有一個記者朋友,但沒想到居然是由韓適宇來開口告訴她。
"關于你未婚夫的事情。"
"嗯哼。"她知道韓適宇的為難,他想告訴她,但這又不像是他該做,或者說,能做的事情。
兩人間曾經的愛情讓此刻的身份尷尬。
不忍他為難,天晴主動開口,"我知道。"
"你說什么?"
"我說,我知道。"她的聲音十分清晰,雖然四周的小孩子還是玩得很瘋,但她相信他有聽到,那反應只是下意識的,不具任何意義。
"我知道他是個同性戀,也知道他不愛女人,不過那不要緊。"她緩緩的說著,"我覺得互相需要也可以成為夫妻,他給我想要的,我給他想要的,我們之間會比任何夫妻都還要好。"
"你在想什么?"他終於開始有點情緒了,因為他的聲音不再那樣穩定,"跟同性戀舉行婚禮?"
"有何不可?法律會承認我們的婚姻。"
"但這場婚姻沒有愛情。"
"又沒人規定一定要相愛才可結婚,你看臺灣有多少對怨偶,誰能保證有愛情的婚姻能永久?"
他聲音漸大,"你不能嫁給他。"
天晴挑起眉。奇怪,他是在做什么?
他特地來告訴她陶冠逸的性向,她相信他是基於善意,所以即使她早就清楚,但仍然感謝。
但是,她已經說知道了啊。
知道了還是要嫁,就代表她不介意,既然新娘子都不介意了,他臉色那么難看做什么?
"我好不容易要結婚了,你就不能恭喜我嗎?"她也氣了,"我了解你想說什么,他是同性戀沒關系,我們說好了,以后可以各自發展感情,我們的關系不是夫婦,而是家人,我們都需要一個關心自己的人。"
"如果你是嫁一個自己真心相愛的人,我一定會恭喜你,但你不是,所以我說不出祝你幸福的話,你真正的幸福,應該是在─個愛你的人手上。"韓適宇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她的臉上,"你們這樣,只不過是一種利益交換而已。"
天晴揚起眉,利益交換?
他憑什么說她好不容易尋來的穩定是利益交換?
十年前丟下她自己一個人跑到美國去,十年后回來阻止她結婚,他的眼中又何曾有過感情?
"韓適宇,你講話客氣一點。"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因為一時的脆弱做傻事。"面對她的暴怒,他仍然是不慍不火的樣子,"他不愛你,就有可能不回家,你住的地方,依然只有自己加上芬芬、芳芳還有小美女;你不愛他,將來萬一遇到喜歡的對象怎么辦?陶家辦了這么盛大的婚禮,會容許你離婚就離婚嗎?"
她怔了怔,沒錯,他講的情況她都想過了,只是,她真的沒辦法考慮這么多。
這些年來,她太累了,再也不想一個人了。
她想要一雙肩膀依靠,想要有人噓寒問暖,希望疲倦的時候有人能握住她的手,讓她安心的睡一下──
何況,她還帶著兩個侄女還有小美女,法醫的薪水其實很有限,她又不年輕了,難道要這樣等到年華老去嗎?她希望生命中至少有一段時間是有人陪伴的,想要打扮得漂亮,想要得到祝福,難道,這樣的想法是奢望嗎?
"你知不知道,每個人的命運其實是不一樣的?"
"天晴?"
"知道嗎,我一直很羨慕你,不是羨慕你有錢,而是羨慕你有很多的愛,爺爺奶奶,爸媽還有適卉,他們都很愛你,關心對你來說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對於她突如其來的話語,他只是靜靜的聆聽。
"我爸媽過世后,大哥二哥因為做生意的關系到大陸去了,三哥人也不知道跑去哪,我的身邊只有芬芬、芳芳,她們當然很可愛,可是年紀實在太小了。"天晴笑了笑,但那笑容卻與眼中的落寞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始終都是一個人,寂寞得要發狂,疲累得快倒下,前年生病住院,別床都有家人陪伴,只有我一個人請看護,出院后也沒有人提醒我復診,吃藥要自己設定鬧鈴,你懂我的感覺嗎?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想好好的哭一場……"
驀然間,韓適宇將她擁進懷里。
天晴靠著這曾經熟悉的胸膛,眼眶忍不住一熱。
精神與體力已經被工作和歲月擠壓殆盡,她真的好需要靠著一個人,靜靜的休息一會,讓她喘口氣,讓她有體力去應付日復一日的一切。
他輕撫著她的背脊,聲音有點沙啞,"我一直很關心你。"
"可是你從來不說。"
"天晴……"
"那個時候,我是最后一個知道你要去美國的人,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你,告訴你有學長約我出去,你居然沒有阻止我。你為什么不大聲叫我不要去,為什么不跟我說自己一定會回來,為什么不告訴我,那些誓言都是認真的,只是要等待時間去實現?"
"因為我不在你身邊。"韓適宇輕拍著她的背,聲音真誠而溫柔,"我怕我的小心眼會變成你的不自由。"
"我一點也不介意不自由,我只介意你在不在乎。"
他急急回答,"我在乎啊。"
"那也許你該野蠻一點,你知道。有時候太有風度,對喜歡自己的人來說是很大的傷害。"天晴吸吸鼻子,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如果你再有遇到喜歡的人,一定不要再這樣對她了,要不然我怕你會孤單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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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晴離開公園后,韓適宇又自己一個人在那里待了很久才離開。想自己,想天晴,想他們之間。
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心意,但卻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過她。
微紅的眼眶看起來可憐兮兮的,眼中的孤單更多到令他難受。
"寂寞得要發狂,疲累得快倒下……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想好好的哭一場?"
他以為天晴很堅強,很開朗,卻忘了無論如何,她終究是一個人,需要愛,也希望被依賴……
"你今天很心不在焉喔。"
一抹溫柔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起頭,看到任蔚藍一臉包容的笑意。
"是不是太累了?還是取消等一下的節目,直接走好了。"
"不用。"他露出一抹抱歉的笑容,"我沒有不舒服,只是有點分神,難得你喜歡的鋼琴家開演奏會,票都買了,還是進去看吧。"
今天,是他與任蔚藍固定的"約會"。
前幾天,為了陶冠逸是同性戀的事情,他忘記了與她的約會,直到隔天,他看到手機里的留言才想起曾跟她通過電話,沒想到跟天晴一吵一說,他就忘記了,讓她等了一整個晚上。
今天,算是小賠罪。
他們在有現場古典樂演奏的高級餐廳吃晚餐,七點半要去看鋼琴演奏會,聽完音樂也許再散散步,或者找個地方坐一下,然后送她回家。
當然,他們目前只進行到第一項──吃晚餐。
地點是任蔚藍挑選的,如果不是她帶路,韓適宇還不知道臺北原來有這樣典雅的餐店,建筑物很明顯有著安妮王朝的特色,高貴典雅的風格一路延伸至內,音樂輕柔悠揚,侍者們也都非常訓練有素。
選定位子后,任蔚藍笑著問,"你覺得這里怎么樣?"
他撐出一記友善的笑容,當作是答案。
"我之前跟一個朋友來過,不過那次他臨時有事,所以才吃完沙拉就走了,我一直想找機會再過來。"笑容堆砌在她的唇角,"這里的甜點很有名,你待會一定要試一試。"
相對於她的好心情,韓適宇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因為心有所思,所以雖然是在聊天,但卻聊得心不在焉,出神的時候多,專注的時候少。
她問他怎么了,他笑說沒事,后來又想,何必隱瞞呢?他的低潮情緒明明已經多到裝不下,加上她天生心細,又怎么會看不出來?
"你還好吧?"
"老實說,有點糟糕……"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很樂意當你的聽眾。"任蔚藍很誠懇的說:"也許我不能提出什么好意見,但是說出來后心情一定會好一點。"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許是因為這幾日他自己無法想出一個所以然來,也許是他真的需要一個女人給他一點屬於女人的意見,於是他說了,關于他跟天晴之間的事情。
從十三年前那個以遠走咖啡為起點的夏天開始,相戀、分離、重逢,直到上星期兩人在公園的爭吵內容。
他的記憶很好,點點滴滴,順著時光走,沒有遺漏。
任蔚藍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她很專心的聽著,不曾打斷他的敘述,表情隨著他們的故事忽爾微笑,忽爾嘆息。
敘述完后,他問:"如果我告訴你,經過這幾月的相處,我發現自己愛的人還是她,你會不會覺得很好笑?"
"怎么會?"她睜大眼睛,"這代表你們緣分未盡。"
"可是她再十天就要結婚了。"
"你說的,再十天,你還有時間,如果你的愛是肯定的,為什么不讓她知道?"
"因為我曾經讓她難受,如果她認為那是自己所界定的幸福,我又憑什么再一次打亂她的人生?"
"憑你愛她啊。"她一臉又好笑又好氣的說,像是不敢相信有人居然會在這個圈圈里打轉一樣。"平?茨阏勆饽敲垂麤Q,怎么到這個關口會突然猶豫起來?你要知道,女人與男人是不同的,含蓄雖然是美德,但我們高要確切的句子,你曾經很明確的說過愛她嗎?"
呃,沒有。
"有很明確的告訴她,想娶她嗎?"
也……沒有。
"你不是女人,不會了解女人對於自己即將要步入三十歲的恐懼,青春消逝,美麗不再,那種對生命的無力感很難用言語形容。"
"你也這樣嗎?"
"我好一點,因為我才二十七。"
韓適宇被她無奈中的老實逗笑了,"其實昨天,我才夢現小毛頭時代的我們說要結婚的情景,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的眼神有多認真,要穿白紗,要在教堂,人不用多,可是教堂四周要布滿香檳玫瑰,當神父問我的時候,我要很大聲的說我愿意。"
"別忘了,她下星期才出閣。"任蔚藍提醒他,"在她正式點頭前,你都有機會實現昔日的夢境。"
"你現在是慫恿我去打亂那場婚禮?"
"全力支持。"
"任伯父、任伯母聽到你這么說一定會昏倒。"
她輕輕的笑了,"我想你跟很多人一樣,會覺得那個女孩子在逃避,不過我不這么認為喔,我覺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痛苦,有些難受只有自己知道,旁人無從體會,如果她的精神狀態真的已經到無法負荷的程度,而這時剛好有個機會可以呼吸,她當然要讓自己好過一點。"
"如果是你呢?"
"我?我還是人言可畏型的,我很膽……"話還沒說完,她突然一呆,連忙將頭低下來。
"怎么了?不舒服嗎?"他關心的問。
"不是,我看到我的病人。"
"病人有什么好怕的?"
"反正不行就對了啦。"語畢,臉頰泛紅的任蔚藍一反她大家閨秀的良好教養,整個人溜入桌底。
韓適宇轉過頭,見入口處一個男子正大步流星的走進來,左顧右盼像是在找人似的。
為數不多的客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指指點點,他這才想起來,目前這位任蔚藍口中的病人,是前一陣子拍片受傷的明星。
他腦海中突然想到些什么,"他不會就是你妹妹口中那個,被任伯父排斥的對象吧?"
"噓!"
這膽小鬼。
算了,剛才從她那里總算解開他心中的結,現在就當作是回報好了,雖然不太清楚他們之間的事情,但他肯定任蔚藍不討厭那個人,要不然她的語氣不會那樣的溫軟。
韓適宇舉起手,引得男子注意后,指指任蔚藍披在椅背上的薄外套以及桌底,在男子過來之前,他離開了那張桌子。
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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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一出電梯就感覺到不對。
由於工作屬性的關系,這一層樓的氣氛通常是種幾近靜止的沉悶,但是今天卻有種異常的跳脫。
另一名助理小恩咪咪笑,心韻則一臉詭異,放眼望去,其他助理以及檢驗員的背后好像都有蝴蝶飛舞。哪,就連她的法醫學長都是一臉古怪。
"他們是中大獎還是怎么樣,怎么每個人的嘴巴都張那么開?"
"不是,醫生,我們在替你高興。"小恩道。
"我怎么不覺得我有什么值得大家開心的?"
檢驗員菲菲與小藍連忙將她往她辦公室推去,"醫生你快點進去辦公室就知道了啦!"
天晴一臉狐疑的旋開辦公室門把,接著,一張俊臉對著她微笑。
"嗨。"
"陶冠逸,你終於回來了。"
"是啊,寶貝。"他伸長雙手,搞笑的說:"過來,給未來老公一個擁抱吧。"
她一把攀住他的肩膀,"我擔心你回不來,回來就好了,唉,我這一陣子老作自己一個人在禮堂,四周卻沒有人的夢。"
"我才擔心你反悔呢。"
"干么突然這樣說?"
"哪哪。"陶冠逸一臉似笑非笑指著一旁的花束,"我一下飛機就過來了,在樓下遇到花店的人,一看,居然是有人要送花給我的未婚妻。"
天晴咦的一聲,剛剛看到那束花的時候,她還以為是陶冠逸帶來的呢,結果居然是另有其人,難怪外面那十來個人笑得那么詭異了,未婚夫現身,愛慕者的花同時送達,怎么看都是好戲一場。
她拿起放在花束上卡片,上面一串飛揚的英文──I'll。螅澹濉。铮酢。椋睢。恚。洌颍澹幔。
沒有屬名,但她認得這個筆跡。
那是西雅圖夜未眠電影原聲帶中的第一首歌,那年,他們看完電影立刻跑去佳佳唱片行買CD,接著一邊聽著那些流泄在電影中的歌曲,一邊討論遠距離的愛情是否可以維持。
而這束花只是一個開端。
此后的每一天,總有一束花跟一張卡片早她一步進辦公室,或寫著他們喜愛的電影,或寫著他們喜愛的歌及簡單的英詩。
韓適宇沒有打電話給她,但她卻因為鮮明的點點滴滴而動搖起來。該不該嫁,要不要嫁?在塵埃落定的前一刻,她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