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心用冷漠且疏離的目光掃視眾人,最后將視線落在楊澈身上。
再見到他,她有些生氣,卻有著更多的欣喜。
她氣他如此莽撞地來到此地,也氣他不顧一切的做法,可是,他居然來了,來找她了,天啊!她無法解釋心頭顫動的狂喜是代表什么?
然而,縱使心里萬馬奔騰,她的臉上仍是毫無漣漪,甚至更形淡漠,這是她掩飾情緒的利器。
方才她在屋里便聽見女子的尖叫聲,接著便是一陣喧擾聲,原本她是不可以踏出屋子的,直到村人來到她家門前嘲諷地說她不知羞恥,不知在哪兒勾搭了野男人,竟將村長之子毆打成傷,她隱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才硬著頭皮去找娘親──
舒鏡月冷眼瞧她,卻什么話也不說。
“娘,我……”她欲言又止,心里盤算著該怎么說話。
“去瞧瞧吧!你知道該怎么做!闭f完,舒鏡月轉(zhuǎn)入房里,不再搭理外頭的呼喊。
舒明心感到意外,不了解娘親的想法,可是,已經(jīng)沒有時間猶豫了。她趕緊拉開大門,陽光迎頭照下,讓她微瞇起眼,同時也瞧見村人鄙夷的目光。
她冷凝的視線硬生生讓村人止住了冷嘲熱諷,卻還是有人沖口說:“你真不要臉,男人都找上門了!”
舒明心望向發(fā)話的男子,唇角一揚,笑了,那笑容十分陰冷。
男子哪曾見過這等笑容,一時間又急又惱,狠聲又道:“我們村里可容不下你這種……。 痹挍]說完,他驟然呼痛,臉上頓時已被插上幾根荊棘的刺計。
大家驚叫出聲,一時,作鳥獸散,生怕下一道暗器再飛來便奪了他們的命,不一會兒,屋前已經(jīng)空蕩蕩。
其實,并沒有人瞧見舒明心有任何動作,那么,那些飛刺又是打哪兒來的?
舒明心回身望向窗口。她知道,那些針刺是娘發(fā)出的,娘出了手,是為了她嗎?因為無法容忍別人侮辱才會動手?
還來不及消化這突如其來的親情所帶來的溫暖感受,她的腳步已刻不容緩地前往眾人聚集之處,然后,迎接她的,是楊澈的溫暖……
打從遇見他之后,她竟開始覺得人生出現(xiàn)了曙光,而這道遲來的曙光是由他這個發(fā)熱的太陽所帶來的。
村長見到楊澈與舒明心四目交接,久久無言,頓時嫌惡地道:“舒姑娘,你實在太不知檢點了,你怎么可以……”
不等村長把話說完,舒明心已冷然開口道:“怎么不可以?”
“你……真是……真是……”村長平日也不喜歡這對陰陽怪氣的母女,可由于為人必須厚道,他不得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忍下來,反正這對母女也安分守己不惹事。
“不對、不對。”楊澈搖了搖食指,望向舒明心,“明明就是那三個禽獸想占你便宜,你不必順著這村長的話引起不必要的臆測與誤解。”
“你以為他們會相信嗎?”一抹嘲諷的笑浮上舒明心嘴角,她掃視眾人,昂然道:“你所謂的替我討回公道,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他們絕不會相信世上真有禽獸可以只看上我的身段,而不管我滿臉爛瘡想毀我名節(jié)!
語末,她冷然的視線緩慢而準(zhǔn)確地停駐在想欺侮她的三名男子身上,雖然并未加以說明,可眾人早已聽出她的暗示。
“事實就是事實,我就是親眼目睹他們計劃的人,若不是我正好路過,只怕舒姑娘早已遭逢不測,而今,你們竟還想含血噴人,說我與舒姑娘之間有曖昧,你們還是不是人?”楊澈氣極了,他氣這村里的人,也氣舒明心如此漠然。
她所說的話,一字一句都刺痛他的心,是。]有人會相信那三個禽獸妄想染指她的事實,不過,還是要據(jù)理力爭呀!
“要是你與她真的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又何必為她出頭?”村長見情勢不對,趕忙將焦點轉(zhuǎn)回楊澈與舒明心的“關(guān)系”上。
“你說夠了沒有?我真是受夠了你們這些人,今日若不教訓(xùn)你們,簡直是踐踏了‘正義’這兩個字!”楊澈怒氣沖天地大吼。
但他的手才剛揚起,便被舒明心一擋。
“你別攔我!彼芍幌肓T休。
舒明心微微一曬,“沒有用的,我了解你為我打抱不平的心意,可是,你會后悔的……”
“我絕不后悔!”楊激激動地打斷她的話。
“我指的后悔不是你所想的,他們是不諳武學(xué)的尋常老百姓,你若是出了手,會后悔自己仗勢欺人。又何必呢?”舒明心收回手,柔聲道。
楊澈一聽,頓時泄了氣,他暴躁地來回跺了幾腳,憤怒地道:“是,我會后悔,我學(xué)習(xí)武功不是用來欺負(fù)人的,可難道就這么算了嗎?他們根本欺人太甚!”
“公道自在人心!彼囊暰落在村長之子身上,“有些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也不想咄咄逼人,這件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因為我相信報應(yīng)……”
“你……”楊澈不知該怎么說,只能無奈地?fù)u頭。
“我不想惹麻煩,更何況,他們也已經(jīng)受到教訓(xùn)了。走吧!我們還有約,不是嗎?”舒明心無視于眾人的眼光坦率地說,然后徑自邁開腳步向村外走去。
楊澈余怒未消,瞪向村人,“我楊澈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若你們膽敢再欺負(fù)舒姑娘,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楊澈知道他與舒明心的言行將會造成誤會,村人也許會將他們的關(guān)系繪聲繪影地傳揚開來,可是,他不在意,他惟一擔(dān)心的只是她……
“你當(dāng)真不在乎名節(jié)?”追上舒明心后,楊澈開口問,“說不定他們會將你我想象成……”
“你在意嗎?”舒明心依然平靜地向前行,語氣淡然。
“我在意。男子漢大丈夫,只求無愧于心,不怕人言是非,但你終究是個女子,名節(jié)十分重要!睏畛簱(dān)憂地望著她。
“若你是擔(dān)心這個,那盡可以放心,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彼隣繌姷爻洞揭恍。
“為什么你總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樣?我欣賞你淡然處事的態(tài)度,倘若你是真的不在乎,那倒也罷,可真的是這樣嗎?你難道沒有一點傷心?如果他們傷害了你,你可以盡情發(fā)泄情緒,不必強自壓抑啊!”楊澈沒來由地生著怒氣。
“我是真的不在乎!彼囊暰落在遠(yuǎn)方,看起來很平靜。
“好,那你看著我,告訴我,你真的不在乎!”他攔在她面前,燃著火的眼瞳筆直地望進(jìn)她眼里。
舒明心停下腳步,不耐煩地瞟了他一眼,“我不想重復(fù)強調(diào)我的話。”“我要你望著我!”楊澈大吼。
舒明心不敢相信,他竟然跟她發(fā)起這么大的脾氣,她也惱了,神情一冷,視線寒冽地瞪向他,“你到底想證明什么?”
“我并不是要證明什么,我只是不要你表現(xiàn)得那么堅強、那么無所謂,那明明是很傷人的事。”他痛心地道。
“我也說過,不在意就不會認(rèn)為那很傷人。”她依然固執(zhí),堅守著她的冷漠。
“知不知道你方才說的話讓我多難過?什么叫做自取其辱?你的外貌雖然不出色,但那又如何?他們明明是衣冠禽獸,你干嗎要說那些自貶的話?”
“我并未自貶,我只是陳述事實。”舒明心起伏的呼息,稍微透露了她的心情。
“沒錯,那也許是事實,但我聽了難受!
“你可以假裝沒聽見,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彼Z氣不善地響應(yīng)。
“你……”楊澈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掌氣一揮便掃下樹上大半葉片。
“你就是沉不住氣,說不過別人就發(fā)火,那樹礙著你了嗎?不開心就拿它出氣,它何其無辜?你難道就不能學(xué)著長大點?”舒明心首度說出惡意傷人的話,話才出口,她就后悔了。
楊澈的確受到了傷害,狂暴地嘶喊著,“沒錯,我就是長不大,我就是像個小孩般莽撞,但這樣總比你偽裝成熟,自以為看淡世事,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來得好。至少,我比你誠實!”
“你誠實?你不過是假藉誠實之名,行無理取鬧之實罷了!”從未發(fā)過脾氣的她,第一次放縱自己發(fā)泄情緒。
她壓抑太久,一旦爆發(fā)便克制不住。
“我無理取鬧?你憑什么批判我?”楊澈紅了眼眶,她刺傷了他的心,擊中他最在意的弱點,簡直讓他無法面對。
“那你又憑什么批判我”每個人的個性不同,處事態(tài)度也不同,你不能因為我跟你不同,就認(rèn)定我的方式是錯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何謂尊重?“她也不明白自己哪來那么劇烈的火氣,可她就是不吐不快。
“我并未說你是錯的,我只是要你別委屈了自己,更別說那些自貶的話,如此而已!”楊澈不懂她為何要看輕自己的價值。
“我也一再地告訴你,若我不在意,就不會認(rèn)為那是委屈,你到底了不了解?”
“我不了解!我就是不了解你在想什么!”楊澈揮舞著雙手,很想控制情緒卻無能為力。
“既然你承認(rèn)你不了解,又有什么資格認(rèn)為我說那些話就是委屈自己,就是自貶了?”難道他就是要這般刺激她才甘心?
“打從認(rèn)識你,我就欣賞你對自己外貌淡然處之的態(tài)度,可是,現(xiàn)在我不那么認(rèn)為了,因為那樣是不正常的!我們是人,是人。∪硕紩星榫w的,怎么可能毫無感覺?”
“好,我不是人,我是妖怪,你滿意了嗎?”舒明心大跨步朝前急行,激動得再也不想與他說任何話。
楊澈硬是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扯回吼著,“我不滿意!你明明就是人!”
“我不是!”她瘋狂地?fù)]開他的鉗制,淚水奪眶而出,“在別人眼中,我就是個妖怪!你知道他們以前是怎么叫我的嗎?就是妖怪!他們左一句、右一聲地這樣叫我!你要我怎么樣?不坦然面對,難道要我尋死嗎?”
“不……”瞧見她的淚水,他的心幾乎碎了,他將她攬人懷里,緊擁著她,“不要這樣……你知不知道這樣子我會有多心疼?你表現(xiàn)得愈是無所謂、愈是堅強,我愈覺得你心里隱藏了好深刻的痛苦!我仿佛看見一個恐懼害怕的小女孩,因為天生的丑陋而飽受欺凌,卻又堅強地躲在角落,強忍著不落淚……一想到那畫面,我的心就好痛好痛,幾乎不能呼吸!
“不要說了!你不要逼我!”她想掙脫他的懷抱,然而卻徒勞無功,最后只能依附著他,脆弱地哭喊著,“這樣你快樂了嗎?你就非得逼我崩潰才甘心?為什么我非得自憐自哀,為什么我不能無動于衷,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別說了、別說了……都不重要了,你還有我,我會陪著你的……”他擁著她,硬咽地道。
舒明心奮力地推開他,“我不要你陪!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一點都不需要!這么多年來,我已經(jīng)熬過來了,你不必為了我的過去而同情我……”
“我不是同情你……”
“你就是!”她臉上淚痕斑斑,唇角卻是一抹冷笑,嘲諷地道:“你是在眾人呵護(hù)的環(huán)境里成長的,所有的人都愛你,你根本無法想象世上有像我這樣的人存在,所以一遇上我,同情心便泛濫成災(zāi)……”
“不是你說的那樣,你不要扭曲我的本意!”楊澈不敢置信會自她口中聽見如此具攻擊性的話。
“你就是這樣自以為是,根本無法認(rèn)清自己,你說過你知道自己這種個性很討人厭,但你真明白什么叫做討人厭嗎?
“打從遇見你開始,你就一廂情愿地認(rèn)定我是你的朋友,你以為這樣很了不起,想用你的溫暖友情解救我脫離悲哀的人生。
“你以為只要付出一點關(guān)心,就可以讓我體會到溫暖,卸下冷漠疏離的面具……你憑什么認(rèn)為你有這份能耐?憑什么想改變我?這樣不顧他人的想法才叫做討厭!”舒明心一口氣嚷著,幾乎喘不過氣來。
楊澈拼命搖頭,“我根本不是那樣想的,我是真心想交你這個朋友……”
“好,那我可以告訴你,我一點也不想交你這個朋友,我覺得你很煩,像個小孩子一樣不懂事!何時你才會學(xué)著成熟點?如果可以,能不能請你離我遠(yuǎn)一些?我根本不想再看到你!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友誼,你以為付出關(guān)心,就可以解救我嗎?這樣的友情有什么用?總有一天,你還是會離開的,我終究還是一個人!與其如此,還不如當(dāng)作我們沒認(rèn)識過!”她一鼓作氣說完,隨即拔腿狂奔。
見她纖弱的身子漸行漸遠(yuǎn),楊澈的心著實一痛,腦中嗡嗡作響,待他回神之后,身子已然飛竄而起,追上了她。
他才不要假裝他們沒認(rèn)識過!他的心里一陣狂亂,當(dāng)他終于攫住她的手腕,強行將她拖回時,她痛苦的淚水也蟄疼了他的心。
“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楊澈狂吼。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聽!”舒明心奮力掙扎,想甩開他的鉗制。
“求你不要哭……”他嗓音喀啞地祈求著。
“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她不想這么激烈地哭泣,可就是控制不了淚水。
她不要再見到他了嗎?不,現(xiàn)在才恍然明白,她其實只想推開他罷了,原來,她只是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害怕他總有一天會離去,終有一天守不住對她的“友情”承諾,更害怕永遠(yuǎn)也只能是朋友。
因為,她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太在意他了,他的友誼反倒成了痛苦的折磨。
舒明心的淚水?dāng)噥y了楊澈的心,忽地氣血往腦門一沖,他攬住她的腰,俯身貼近她的唇……
當(dāng)他的唇輕觸上她的時,她驚呆了!她難以消化這樣的舉動所傳達(dá)的訊息。
剎那間,萬般思緒在她心田翻涌,最清晰的是直劈心窩的震撼。
他怎么能夠吻上這個模樣的她?!
緊接著,自心窩深處急竄而出的自卑與難堪,幾乎擊垮了舒明心。
這是第一次,她期望自己變得美麗,同時,也在心坎里慶幸自己并不是真的如此丑陋,然而,現(xiàn)在的她就是頂著這么一張嚇人的面皮,他怎么能……
短暫的一瞬間,她昏亂的思緒找不到出口,只能直接反應(yīng)地奮力推開他,手一揚……
“啪──”清脆的巴掌聲震動了兩人。
“你無恥!”舒明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出這種話來。
他不嫌棄她丑陋的外貌而接近她,她本該感激涕零才是,可是,又羞又窘的情緒卻占滿了心頭,那么強烈又難堪,她無能理清那種感覺。
楊澈承受了她的掌摑,一時間也失了神。對于這樣莽撞的行為,他覺得自己很該死,然而,有一些原本抓不住的、不確定的情感,仿佛也在這一剎那落實了。
“我并不是……”
“住口!”
他還來不及說出他對她的情感,她已狼狽而急切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聽我說……”
“我要你住口!”舒明心尖聲喊著,神情冷得駭人。
她冰冷地睨著他,已經(jīng)不想思考他為什么這么做了。因為,她絕不會認(rèn)為他是為了這樣的她而心動,所以,這種行為毋需放在心上,就當(dāng)是被蚊蟲螫咬了吧!
更悲哀的是,她竟害怕聽到他會說對不起,她是完完全全地亂了方寸。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她自齒縫中擠出這句話,隨即快步奔離。
楊澈怔愣在原地,什么話也說不出口,只能茫然地望著她漸漸遠(yuǎn)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