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已在眼前,舒明心莫名地感到卻步。
這是她第一次專注地打量自己的家。
一棟簡陋的木造矮屋,惟一可透光的窗由內(nèi)覆上厚重黑布,房屋四周,種植著荊棘,用來阻隔好奇的窺視,這是一間保護色彩極為深濃的小屋,也像是一個陰郁的牢籠,顯示著主人與世隔絕的態(tài)度。
舒明心想起小時候,曾被荊棘扎得渾身是傷,只因那些欺凌她的孩童故意將她推向那叢叢荊棘漫生之地……
她合起眼甩開那些過往,攬緊身前的木桶,這才推開屋門,進人暗沉不透光的室內(nèi)。
“今日怎地晚了?”冰寒的語聲自屋角傳來。
舒明心掩飾心頭的戰(zhàn)見佯裝自若地道:“他們想占我便宜,所以耽擱了些時間。我先將衣服晾起來。”說著,她往后院走去,不想面對娘親。
待她將衣衫晾置完后,便蜇進灶房,準備生火煮晚膳,正以為可以逃過娘親的迫問時,怎知她娘親也來到廚灶間,不動聲色地盯視著她的背影。
一回身,她瞧見娘親森寒的面容,霎時怔愣住,神色尷尬地道:“娘,您怎么不在外頭等著?一會兒便可以開飯了!
舒鏡月臉上黯紅的疙瘩微微起伏著,凜冽的目光像要穿透舒明心似的讓她不寒而栗。
舒明心向來畏懼娘親,人說知女莫若母,不論她如何偽裝,總是瞞不過娘親如鷹般的利眼。
“娘……”她膽怯了,可是絕對不能表現(xiàn)出來。想著,她趕緊轉(zhuǎn)身邂開娘親殺人的目光。
“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睔q月在舒鏡月臉上留下許多無法環(huán)滅的痕跡,她的確是老了,嚇人且丑陋的面容上。更因為肌膚蒼老的緣故,完全失去光澤,死黑黯沉。
“娘……”舒明心鼓起勇氣,迎上娘親的視線,試著掩飾心頭的不安。
“已經(jīng)很久了,”舒鏡月緩緩開口,“你已經(jīng)很久很久不曾想過要隱瞞我什么了!
舒明心倒抽一口氣,“不是那樣的,明心只是還沒準備好要向娘說明今日的情況!
“哦?”她冷笑,“那你何時才會準備好?”
“我……”舒明心猶豫片刻才說道:“村長的兒子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膽,對我起了……歹念,所以……我出手教訓(xùn)他們,暴露我會武功的事……”
舒鏡月不發(fā)一言,靜靜地盯著女兒閃爍的眼瞳。
舒明心在娘親的視線下,一顆心跳得飛快,她強迫自己不可閃避娘親的目光,否則就什么也瞞不住了。
“我警告過你多少次了,難道沒有別的方式了嗎?然后呢?”舒鏡月生氣地低吼。
“娘,你難道不擔(dān)心我嗎?若是不反抗,我很可能會被他們欺負了。”她首次場高聲音與她最畏懼的娘親抗議。
“那又如何?我說過多少次了,有時候身體也是可以利用的武器!笔骁R月冷冷地笑。
“娘!”舒明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舒鏡月哼著,“你早就明白自己擁有多么優(yōu)越的條件了,甚至比當年的我更為出色,擁有那么好的武器,就該善加利用,不必傻得去相信‘愛情’,況且,你不是早就懂得如何利用外貌來……”
“娘,我現(xiàn)在不想聽這些!笔婷餍淖柚鼓镉H繼續(xù),往下說。
舒鏡月不帶感情地瞧著女兒,“永遠都別想把我當猴耍,你剛才說的不是真的,讓我想想……喔,你一定是被某人出手救了,那個人像英雄似的保護了你,巧合的是,他十分俊美出眾,你的一顆心被他所迷惑,所以這會兒才會編出這么一段說詞想要瞞過我,是吧?”
舒明心錯愕地望著娘親。怎么也想不到娘親竟可以將事情說得那么準確,可是,不完全是那樣的……她皺眉搖頭,很無奈的。
“你還想否認?喔,我差點忘了你現(xiàn)在的樣貌,他肯定被你丑陋的樣子嚇跑了是不是?”舒鏡月緊迫盯人地道。
“娘,也許您說的有一部分是對的,貌美的女子向來引人注目,容易勾動男人的心,可是,有一些感情是可以超越外貌的,并不是每個男人都……”
“哈!”舒鏡月打斷女兒的話,嗤笑道:“你想說什么?你是想告訴我,有個男人看到你這張臉非但沒有拔腿就跑,反而想與你接近?”
她想起楊澈真摯的面龐,“沒錯,我……”
“那是同情,你懂不懂!”舒鏡月以粗厚的嗓音吼著,“有些人自以為善心過人,見著了你便同情你,才會假裝看不見你丑陋的樣貌,你該不會傻得以為他們是真誠的吧?”說完,她狂笑不已。
舒明心覺得心口有些疼。娘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這。只污辱了楊澈的本意,也傷害了她的心。
舒鏡月總算止住了笑,冷酷地指著自己恐怖的面容,“你以為你的樣貌來自何人?你以為我本來就是現(xiàn)在的模樣嗎?
“你錯了!彼箘诺刈グ亲约旱哪,指尖劃過之處割破了疙瘩的表皮,泌出黯紅色的血絲,“我承認你青出于藍,比當年的我更勝幾分,但是略遜于你并不代表我的長相不夠出色。
“你以為我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那是毒藥所致,我日復(fù)一日服用毒物,親手毀去自己的容貌,那是因為我再也不相信男人,再也不想被男人玩弄!不過是戴上一層假面皮的你懂什么?你以為男人真的都那么好心嗎?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
“娘……”舒明心渾身顫抖。她從未看過娘親如此失控的模樣,一直以來,娘親總是極為嚴峻而冷酷的。
她的腦海一片混亂。如果娘是以毒物毀去自己的面容,那么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竟讓娘對自己做出這等極端的事……
“一個美麗而聰明的女人,可以讓自己遠離痛苦,可若是一個美麗卻蠢笨如豬的女人,就合該被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間!”舒鏡月嘶吼著,神態(tài)狂亂卻也痛苦。
那是一種痛徹心扉的苦……終于,她跌坐在地,因憶起往事而淚流滿面,淚水滑過劃破的傷口,有些刺疼,卻抵不過她的心疼。
舒明心啞口無言,只能怔望著娘親。她有些明白了,可有一部分卻又模模糊糊,教她無法確切地掌握到娘親話語中的含意。
“娘,我不懂……”她顫巍巍地走向娘親,蹲下身子,試著想碰觸一直以來就離她十分遙遠的娘親。
“別碰我!”舒鏡月一把揮開她的手,抬頭瞪視著她,“你是個乖女兒,甚至不曾問過你爹是誰!
“我爹……”
是的,她不曾開口問過娘關(guān)于爹的事,因為她不敢,她是那么恐懼娘冷酷的性格,甚至于,每當瞧見村里的小孩幸福地奔進雙親懷抱時,她總是別開眼,不想看清那溫馨的畫面,就怕會忍不住向娘詢問起爹的下落。
其實,這一點也不重要了,沒有爹她不也長得這么大了?真的一點都無所謂……可為什么在她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了聲音。如此渴望父愛地吶喊著?
“你知道嗎,他真的很愛我……我們早已有了婚約,他說他只愛我一個人……那時候我真的好快樂。什么都不必想,只要有他在身邊,就什么事都干擾不了我們……”舒鏡月神情朦朧地咧嘴笑著,像是憶起了什么,神情很是甜蜜。
舒明心發(fā)現(xiàn)娘親眼里渙散,她莫名地感到恐懼,“別說了,娘,我扶您去休息!
她向來懼怕娘親陰情不定的性格,但她更害怕娘親此刻瘋狂錯亂的模樣,她幾乎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為什么不讓我說!”舒鏡月驟然發(fā)狂,以無比的蠻力推開舒明心,“告訴你,你搶不走的!他就活在我心里,活在我的回憶里,那是屬于我的,就算你是他的妻子,那又如何?他愛的是我!是我!”
“娘!”舒明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清晰地瞧見娘親眼瞳中陰鷙的光芒。
舒鏡月腳步顛簸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揮舞著雙手潮天咆哮著,“可是我們都錯了,他誰也不愛,他愛的只有他自己。不過,沒關(guān)系,我還是比你幸運,因為我再也不用面對他了,哈哈哈……”
舒明心試圖拼湊娘親語無倫次的話,然而卻怎么也想不通娘親的過往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就在她以為娘親已然狂亂得失去心智時,舒鏡月陡然旋過身,目眥欲裂地沖至她面前,一把扣住她的肩頭,尖銳的指甲幾乎刺人她的肩胛骨,但她忘了疼痛的感覺,只因眼前娘親的表情深刻地震撼了她。
“明心,只剩下兩個人了……就剩下兩個。崆峒派掌門人平義懷與李祥思,李祥思就是下一個目標!彼幾H地笑,兩根手指在舒明心眼前左右搖晃著。
舒明心抓住閃過腦海的念頭,難以抑制地問出口,“難道他們其中一人便是……我爹嗎?”
“你爹?!”舒鏡月猛然推開舒明心,狠狠地呸了一口唾沫,面目猙獰地道:“他還不配當你爹!他不過是個偽君子,是一只禽獸,他怎配當你爹!”
舒明心覺得疑惑,她問的是“他們”,而娘說的卻是“他”,這是否代表了他們之一確實是她的爹?否則娘何以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yīng)?
她幫娘殺了兩個人,全都是武林中名噪一時的人物,而今,就只剩下平義懷與李祥思。
回想當時,娘都只是輕描淡寫地威逼她去找他們出來,而她也從未過問緣由,不,正確來說,她問過一次。
那時娘要她去勾引第一個人,她詢問了理由,然后,她為自己的好奇付出了代價,娘毒打了她一頓,甚至要她服下一種藥粉,讓她渾身猶如火燒、腸胃翻攪,疼得直打跌。
于是,她不再問明原因;只是沉默地執(zhí)行任務(wù),利用娘在她十三歲那年才還給她的真實外貌,成了一個以美色殺人的工具──一個專屬于娘親的殺人工具。
她永遠忘不了十三歲那年的正月初三,娘親突然審慎地來到她面前,才伸出手她便驚懼地瑟縮身子,那時,她以為會跟往常一樣得到娘摑出的巴掌,可出乎意料的,那回娘只是平和地要她坐穩(wěn)。
“會有點疼,但不礙事的!蹦鞘鞘婷餍氖状温牭侥镉H溫和的語凋,她癡傻地僵著身子,任由娘親自她臉上撕下一片薄膜。
她看著那片滿布丑陋疙瘩的薄膜,覺得臉頰熱辣辣的有點癢,可她不敢抬手觸碰自己的臉,腦海已經(jīng)糊成一片,只想著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小以來,娘便嚴厲地告誡她,不準觸碰自己的臉龐,不管她愿不愿意,那就是她與生俱來的丑臉,必須接受它。
“這叫易容術(shù)!笔骁R月得意地瞧著女兒,“戴著它,你已體會到人性丑惡的一面,人人看到你,只會嫌惡地別開眼,甚至欺負你,可是,等他們看見現(xiàn)在的你,一定會爭先恐后地接近你,只求你能看他們一眼。多可笑!身而為人,最可悲的便是只相信眼睛所見的虛偽,看不見隱藏于表象下的真實!
舒明心不明白娘親這番頗富哲理的話,只是不斷地發(fā)抖,感覺著臉頰上的灼熱感與麻癢感漸漸消退。
后來,她眼見了自己的面貌,簡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模糊銅鏡中反映著一張絕美的臉蛋,也許是長年隱藏在面膜下之故,她的皮膚極為細致白皙,一經(jīng)娘親撲上胭脂水粉,唇上點了朱紅后,她簡直美得讓人屏息,連她自己都瞧呆了。
然而,她卻覺得那張臉極度虛假,她并沒有因為這一刻而產(chǎn)生欣喜的情緒,只是莫名的感到悲哀。
如果人們知道這才是她真正的面容,又會如何對待她呢?過往發(fā)生的一切,如潮水般狂烈地沖擊她的心房,她想起村里孩童的嘲笑與欺侮,想起人們瞧見她時便蹙起的眉與嫌惡的眼神……
十三年來,她已被娘親訓(xùn)練得淡漠,學(xué)會接受自己丑陋的面孔,如今卻可笑的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假的。
隔天,娘親便要她在夜晚覆面出了趟遠門,到一個無人識得她的城鎮(zhèn)再揭下面紗,而就在那一天,她首度體會到何謂人人稱羨的目光。
女人以嫉妒的殺人眼神瞪著她,男人則以驚艷的目光垂涎地盯著她。
沒有人在乎她是個怎樣的人,只看到最膚淺的外表,和她以前的際遇比起來,這是多么諷刺哪!
然而她并未因此而變得憤世嫉俗,也不偏激,只是變得更麻痹,將世情看得更淡漠……
在那之后,娘親教了她武功,但不用她殺人,只需以美色迷惑對方,并與對方訂下夜晚相聚的約定。
那兩個人她并不認識,她只順從娘親的命令將他們引誘到指定之處,他們是怎么也想不到,前去赴約的其實是娘。以至于她兩次總不在現(xiàn)場,也無從得知他們與娘親之間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平義懷,她對這名字并不陌生,楊澈提過這個人,可是……她還是不敢開口詢問。
不知為什么,她隱約覺得平義懷才是娘最主要的目標,否則他不會是最后一個。
“五天后,就出發(fā)去殺了李祥思!”舒鏡月陰陰地勾唇笑著,“他逃回峽響派,這樣也好,省事多了……”說完,她緩緩回過身,看來極為疲累地離開灶房。
“娘……”舒明心啟唇輕喚,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殺了李祥思之后呢?下一個是平義懷,再然后呢?她突然覺得茫然,不明白打一開始為何要殺人?她失神地想著,所有事情結(jié)束之后,娘會不會愿意告訴她關(guān)于往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