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胡秀蓮仰頭看著這棟破舊的大樓。她一年來不到幾次,卻覺得一次比一次來得陳舊,一想到唯一的兒子竟棲居于此,心里總有著絲絲難受。
撳下門鈴,還有些心急地多按了幾下。人老了,不中用了,渴望能盡快坐下喝杯茶歇息歇息。
門一開,她喜悅地對上兒子驚訝的眼眸,嘴上卻埋怨著,「怎么那么慢哪?」不理會兒子的怔仲,逕自進了門。
「媽,你怎么……怎么會來?」一想到房里還在沉睡的丁鈺芬,他緊繃了起來?戳丝词直,才十點多哪。
「來看兒子還要理由嗎?」一屁股坐在客廳藤椅上,忍不住抱怨著,「這藤椅該換了吧?坐了挺不舒服的!
范郢崴趁著去廚房倒水時,悄悄地帶上房門,暗地祈求母親別一時興起想進他的房才好,他還沒有心理準備要讓母親和丁鈺芬見面哪!
啜了一口兒子端來的茶,不待喘口氣便趕著道:「你答應(yīng)要回家一趟,都幾天了!拐Z氣中的怨怪之意十分明顯。
「媽,我最近在趕畢業(yè)論文,實在沒空……」
「沒空沒空,你每次都說沒空,難道真的抽不出空回家看媽?」范胡秀蓮有些難過。
「媽!挂驗閼M愧,他不敢反駁。
「算了,反正你不回來,媽就自己來!顾蕴岽刑统鲆槐举Y料夾,一掃郁悶,神情愉悅地道:「來來來,媽帶來了一些照片,你看看中意哪個?媽馬上替你安排!
范胡秀蓮好不容易搜集了一些「門當戶對」的女孩,說什么也要兒子從中挑選一
個,好圓了她抱孫的夢。
范郢崴無心翻閱「群芳錄」,一心掛念著房里的丁鈺芬,深怕她醒來見不著他會闖出來。他是認定了她,但母親會怎么想呢?
「你在發(fā)什么愣?快看啊!」她心急地把資料夾塞進兒子手中,主動替他翻開第一頁,順便介紹著,「你看你看,這是慶義集團王董的小女兒,人家可是留美回來的,長得雖然不是頂漂亮,但秀秀氣氣的,看起來乖巧懂事,應(yīng)該是個好女孩!
范胡秀蓮說了一堆,見兒子沒反應(yīng),又道:「沒興趣?不喜歡嗎?沒關(guān)系。來,你看!罐熥苑较乱豁摚檬种更c了點照片上的女孩,「這個是林叔叔的二女兒,你小時候見過的,還和她玩得很愉快,記得嗎?地今年六月大學(xué)畢業(yè),雖然是私立大學(xué),但也不錯了,而且咱們和林叔叔的交情夠,看著你爸的面子上,若你喜歡,肯定沒問題的!
范胡秀蓮說完,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兒子根本心不在焉,忍不住啐罵道:「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先跟你把話說在前頭,這一本里面都是我精挑細選的好媳婦,今天你一定要挑一個出來,不然就每個都去相親,直到挑中一個為止!
面對母親的急切,范郢崴不得不開口了,「媽,你怎不想想我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范胡秀蓮愣了愣才意會過來,驚喜道:「你有喜歡的人了?是誰?叫什么名字?年紀多大?學(xué)歷呢?身高、體重?有沒有照片?」她噼哩啪啦地問了一堆問題,興奮地直搓著手,「瞧我都老糊涂了,原來我兒子早就開竅了,害我窮緊張!你也真是的,心里有人了怎么不早說?累得媽四處搜集資料。」
看母親喜悅的模樣,范郢崴松了口氣,可是,母親的問題,他幾乎沒幾個回答得出來。「我們……才剛認識,所以……」
「才剛認識?認識多久了?」范胡秀蓮好生意外,但沒關(guān)系,才剛認識是吧?她正好可以去打聽打聽對方的家世背景,看配不配得上她的寶貝獨生子,
「認識快一個禮拜了!谷霾涣酥e,范郢崴據(jù)實以告。
「這么短啊?沒關(guān)系,告訴媽媽她住哪?叫什么名字?媽偷偷去瞧瞧!挂话涯没貎鹤邮种械馁Y料夾,隨意往旁一丟,心思全放在兒子心系的人兒上。
「媽,你不要這么急嘛。她……她叫丁鈺芬!
「哪個丁?」問清了女孩的名字,范胡秀蓮在空中寫著丁鈺芬的名,默算著筆劃。
「生辰呢?改天去合一下八字,若不適合就別浪費時間了。」
「媽,這些東西……」
「欵,你別不信這些,只要八字合,就算未來遇到什么阻礙困難,都能迎刀而解的。」范胡秀蓮極有經(jīng)驗地說著。
「媽!狗钝藷o奈地喚道。面對母親的偏執(zhí),他慣常地以不變應(yīng)萬變,當初若非受不了母親的思想,也不會趁就學(xué)之由搬到臺北了。
「算了算了,不說了!狗逗闵徠鹕,知道兒子已有對象,她放下大半的心。
「難得來一次,你房間一定又亂七八糟了,不幫你整理的話,肯定又變豬窩。」
「媽,媽!」范郢崴一驚,「不用了,我房間昨天才整理過,已經(jīng)很干凈了。你就坐下來好好休息!
「我平常休息得還不夠啊?」她邊說邊往范郢崴房門走去,手已觸上門把。
「媽!狗钝死_母親的手,不擅說謊的他,一時間擠不出理由,只能用高大的身軀擋在門前。
「走開!房間里有什么?」對他的舉止產(chǎn)生懷疑,范胡秀蓮強勢地一把推開兒子,破門而入。
砰的開門聲驚醒丁鈺芬,她一臉茫然地彈身而起,在對上范胡秀蓮噴火的眼眸時,睡意全消。
「郢崴?」她直覺地尋找范郢崴的身影。
范郢崴趕忙跨步至丁鈕芬身旁,「媽,這位是……」
「她就是你說的那個認識不久的『女人」?」范胡秀蓮加重語氣,用「女人」來稱呼丁鈺芬。
「伯母!苟♀暦乙婚_口,范胡秀蓮臉色大變。
「你!你就是接電話那個!」范胡秀蓮氣得往前一大步,食指幾乎指上丁鈺芬鼻頭。
「媽,你別這樣,她……」
「什么怎樣!原來她不是湯溥泉的女朋友!」范胡秀蓮看見兒子保護丁鈺芬的模樣,咬牙切齒地道:「你剛才不是說才認識幾天?沒想到……竟然就給我住在一起?
好啊,一定是你!顾^全指向丁鈺芬,「一定是你勾引我兒子。」瞧她生得漂亮又一臉純情無辜,兒子一定是被騙了。
丁鈺芬看著范胡秀蓮,霎時,范胡秀蓮的影像與小時候伯母的記憶重疊,她想起寄住在伯父家時,伯母總是冷言冷語地嘲諷她是個沒人要的孩子,若她頂嘴,當晚便沒有飯吃,甚至被罰跪或關(guān)在廁所里。
新仇舊恨,激得她心頭一陣熱,若非尚有殘余的理智,她真想回嘴反抗,可對方是范郢崴的母親,她……很為難。
自小,她不只學(xué)會堅強,更學(xué)會只有自己能保護自己,隨著年齡增長,在自我調(diào)適中,她慢慢遺忘了那些傷痛,也交了好朋友,曾經(jīng)以為痛苦已遠去,孰料,最近的一切,都讓她再度回憶起悲傷過往。
好不容易后天訓(xùn)練出來的開朗樂觀再也不管用,眨了眨眼,看著范胡秀蓮一開一合的嘴,她已無法聽清她究竟在罵什么?
「我不準你和這么隨便的女孩子交往!」范胡秀蓮語音拔尖,只差沒一巴掌甩向丁鈺芬。
「媽,你不要這樣!狗钝讼氚涯赣H帶出房,不料失控的母親怎么也拖不動,
「原來我白操心了!你說要在外面租房子,就是想給我胡搞亂來是吧!難怪我說要搬來臺北你不同意,原來你早就學(xué)壞了!根本……根本不是以前那個乖巧懂事的郢崴了。」
一陣心酸涌上心頭,范胡秀蓮忍不住老淚縱橫。她含辛茹苦地栽培兒子成材,目的就是希望他能功成名就,誰知,兒子老實了這么多年,竟會在這時候被壞女人引誘而壞了名譽。她……不甘心啊!
「媽,你別這樣!狗钝艘娭赣H的淚水,心慌意亂地不知該說什么。
「你對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嗎?他臨終前是怎么說的?他要你好好念書,以后……以后才能光耀門楣啊!」范胡秀蓮抽抽噎噎的。
「媽,她不是你想的那種女孩……」范郢崴覺得頭很痛,他和丁鈺芬才剛開始便遇到母親的阻撓,真是始料未及。本想等到感情穩(wěn)定后再介紹給母親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唉!
即使初識她時將她當成隨意輕浮的女孩,但在交往后,他是真心把她看成此生唯
一想呵護的女人,既然如此,他就必須讓母親對鈺芬有好印象。
「你要她還是要媽?」范胡秀蓮使出最后手段。
「媽,你這又是何苦?只要你愿意,你會發(fā)現(xiàn)她是個好女孩的。」范郢崴微蹙著眉,有耐心地說。
「好,媽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讓媽太失望了!共坏确钝嘶卦挘逗闵彌_至客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抓起提袋和資料夾,頭也不回地離開。
「媽!媽!」范郢崴追到門口,心急如焚地道:「我去追我媽!
丁鈺芬呆怔地坐在床上,只覺心口泛起一陣疼,卻掉不出淚。
不一會兒,聽到開門聲,見范郢崴走進房里,兩人四目交接,一時間竟無言,
好半晌,她才幽幽開口,「你媽呢?」
「坐計程車走了!挂娝敝背蛑男耐戳。反手關(guān)上房門,趨身至她身畔,「對不起,我媽她是太擔(dān)心我了!
「我知道!苟♀暦页冻鲆荒ㄐ。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想哭可以哭出來。」摟她入懷,他萬分心疼。本以為她會又哭又鬧,以她的脾氣,不該是這樣鎮(zhèn)定寡言的,一種不安的情緒揪著他,讓他害怕。
「沒什么好哭的,我習(xí)慣了。」悶在他懷里,她淡淡地說著。是啊,她早就習(xí)慣了,是她性子倔,只要被誤會,她絕不辯解,反而故意讓人誤會得更徹底。
像她這樣的個性,實在是不討喜,但生來就是這等脾氣,要怎么收斂呢?平日她不犯人,人不犯她,倒還相安無事,若是起了爭執(zhí)或誤會,她的倔脾氣便會冒出頭,讓事情更難收拾。
「你別這樣說,我媽會知道你的好的!顾o攬住她。
輕輕掙開他的懷抱,筆直地望進他眼底,她感傷地問:「我有什么好?你又了解我多少呢?」
「你很善良、單純,雖然你總是武裝自己,但我看得到真實的你!顾钋榈刈⒁暎屗袆拥眉t了眼眶,
「你好儍,不怕我騙了你嗎?」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嗚咽出聲。
范郢崴一愣,誠摯地搖頭,「不怕!
丁鈺芬再也忍不住,淚水垂落而下,撲進他懷里哭著,「你真笨真笨!肯定是書念太多,腦袋都不靈光了!」
「你別哭啊。」他手忙腳亂地兩手在她背后亂拍著。
「你媽不要我們在一起,怎么辦?」她要聽他怎么說。
「我會說服她的。」范郢崴抬起她梨花帶淚的容顏,知道自己再也放不開她的手,即使他們才相識不到一周。
「如果到最后她還是反對呢?你要和我私奔?」她挑眉看他,并在心里猜測他可能的回答。
范郢崴柔情的目光輕輕地灑滿她眉眼之間,堅定地搖頭,「不,我們不會私奔,我一定會讓我媽接受你。私奔對你來說太委屈,也終究不是幸福之路!顾,不只要愛她,更要她快樂。
丁鈺芬怎么也想不到他會如此回答,激動地道:「你怎么沒有優(yōu)柔寡斷?我以為你會猶豫要不要再和我在一起。」
「我認定你,就是你了。」對情事木訥的他,自有他的執(zhí)著。
緩緩俯下身子,輕輕吻上她微啟的紅唇。她的甜美味道呵,似乎怎么嘗也嘗不膩。
「謝謝你……」她顫抖地吐出感激的話語。
「傻瓜,謝我什么?」他愛憐地睇視著她。
「謝謝你愛我……」說著,她投入他懷里,默默地垂淚。
范郢崴心里一陣難受,只能緊擁著她,輕輕拍撫她纖弱的背脊,當她心靈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