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承瑞的第一百八十三封信。九一年三月十六日。天氣,陰。晚上十一時三十一分。
承瑞,以前總覺得女人哭泣時惹人心憐,而今,我驚覺男人的淚竟是讓人心痛如絞。
沒問他是不是哭了,但我知道,他哭了。當他的淚水淌上我的肩時,我的心房整個麻痹了,那一剎那,我好想好想愛他,想用盡一切力氣去愛他。我再不要看到他哭泣的模樣了,真的不要!
我突然覺得自己可以再去關(guān)心其他病人了。自你走后,我拒絕再與病人親近,拒絕自己介入任何病人的故事,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前天才看見你在病床上對我展露笑顏,隔日卻只能看見空蕩的床位……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生老病死走我們此生都避不開的課題,更體會到真的悲哀的不是失去,而是在擁有時,不曾好好珍惜。 、
以前想起你時,總是難掩憂傷,而今,我竟能微笑了。因為,承瑞,我知道我們都珍惜過那短暫交集的緣分,我們都在彼此心里留下很美好的印象,對不對?
這是第一百八十三封信了,你看見我的成長了嗎?
亭萱
因為是周六,有一點塞車,駱逸昊和谷亭萱還是順利抵達他們的目的地——圣約翰安養(yǎng)中心。
停好車,駱逸吳牽起谷亭萱的手,來到圣約翰安養(yǎng)中心門口,但他卻舉步不前,只讓微顫的手泄漏他的心情。
“什么人住在這里嗎?”谷亭萱莫名地感到憂傷,因為不久之后,她的父親也必須住進療養(yǎng)院里。
“我媽媽。”駱逸昊黯然說著。
“啊……”她輕呼了一聲,梗聲道:“原來你懂那種心情……所以,那一日你聽見我爸爸說不想進療院時,你才會要我別將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
“嗯!”駱逸昊凄楚一笑,“我曾想過要替她請一位專業(yè)看護,但是,她的病情太嚴重,家里的設(shè)備根本不足以應(yīng)付。我媽媽……她是個瞎子,哭瞎的!
谷亭萱輕輕一顫,說不出話來。
“而后,又檢查出腦瘤……很不可思議,對吧?”駱逸昊微仰著頭,不讓淚水溢出眼眶!拔页T谙,這世上真有神明存在嗎?如果真的有神,那么,我真想聽聽它怎么說?為什么我媽媽這一生要吃這么多苦……
“她不過是愛錯一個人而已,真的就只是愛錯一個男人,卻為了這段情而哭瞎了眼。我常在想,她這一生到底擁有過什么?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是一直哭、不斷哭……”駱逸昊痛極反笑,只是,那笑容的背后藏著無盡的傷慟。
“她甚至不曾好好照顧過我……她將所有的愛都給了那個負心人……”駱逸昊啞聲說著!八裕也辉鴲圻^任何人,我害怕愛上任何人……”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母親那樣愛情至上,失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谷亭萱緊握著駱逸昊的手,輕聲撫慰著。
“如果她真的活不下去反倒還比較好!彼瘋氐溃骸暗皇牵钕聛砹,卻生不如死。我想,她只是個可憐的女人……但她是我的母親,是我永遠也放不下的牽掛。她沒盡到身為母親的責(zé)任,卻不代表我可以不盡為人子的孝道。
“所以,我努力賺錢,一心想要出人頭地,想給她好日子過……可是,什么才是她要的好日子呢?我真的很迷惘……”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駱……”她覺得自己很沒用,不知該如何撫慰他的心靈。
駱逸昊深吸一口氣,面向谷亭萱,扯出一抹笑道:“我沒事。我們進去吧!”
“嗯!”她只能握緊他的手,感覺到他也同樣地緊握著她的。
她桄惚地想著,如果他心里的悲痛能藉由十指交握傳達給她,讓她分擔(dān)一些,該有多好?
坐落于臺北近郊的“安養(yǎng)中心”環(huán)境清幽,擁有完善的設(shè)備,以及一大片綠草如茵、景色宜人的空地可供老人們休憩散步。
“這里的感覺真不錯!惫韧ぽ嫠南聫埻!拔覀冞沒決定要讓爸爸住進哪間安養(yǎng)院,也許這里是個不錯的選擇!
“嗯!你可以考慮看看。我比較過了,費用是比其他安養(yǎng)院高了些,但其實頗為值得。對我來說,住得安心且舒適是遠比什么都來得重要!
話才說完,駱逸昊已在其中一間房前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一位老婦人身上。是的,那的確是一名老婦人,她白發(fā)蒼蒼,獨坐在窗前的搖椅上,手里緊抱著一件毛衣,顯然是在打盹。
“那件毛衣……據(jù)說是我父親留下的。”駱逸昊苦澀地解釋著。
谷亭萱抿緊了唇,輕應(yīng)了一聲。
“媽……”駱逸昊朝里走去,來到胡郁玲身邊。“媽,我來看你了!
“噢……”胡郁玲驚醒,兩手在空中揮舞,直到握住駱逸昊的手,才道:“昊昊……你來啦?”
“媽,你的身體還好嗎?頭是不是還常常疼?”駱逸昊說著,溫柔地替母親撥整微亂的發(fā)絲。
“還好!焙袅嵝α诵Γe高雙手,想觸摸駱逸昊的臉龐,她蒼老的臉上有著恍惚的神倩,“你的聲音真像他……長得也像他……”
駱逸吳心口一緊,輕聲道:“媽,我?guī)Я藗朋友來……”
“什么朋友?你從不帶朋友來的。”胡郁玲的臉上有著驚訝的神色。
“她是我的女朋友,谷亭萱!彼阅赣H手中抽回一只手,想將谷亭萱帶到母親面前,沒想到,變故陡生——
“女朋友?!”胡郁玲失聲驚叫,激動地道:“叫她走!我不想見她!昊昊,跟她分手!聽到?jīng)]?你不可以交什么女朋友!不可以!”
谷亭萱嚇了一跳,捂住了唇。
“媽?”駱逸昊沒想到母親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一時間只能握住母親的雙手,“媽,你別激動,她是個好女孩,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我不要聽!”胡郁玲揮舞著雙手尖叫著,“叫她走!聽到?jīng)]有?叫她走!”她甚至站起身,奮力地用雙手漫無目標地四處攻擊,一心只想打倒她看不見的“敵人”。
谷亭萱踉蹌地倒退幾步。
“媽!”駱逸昊抱住母親,無措地望向谷亭萱,只見谷亭萱含淚搖了搖頭,他只能以動作示意要她暫時到外頭等待,“媽,沒事了,我……我已經(jīng)趕走她了……”
“她走了?”胡郁玲不確定地問:“你真的趕走她了?”
“嗯……”駱逸昊覺得難受,他早該想到母親的反應(yīng)的,為什么他竟傻得以為母親會為他高興呢?
“昊昊,不要這么傻……”胡郁玲顫抖地抱住兒子,梗聲道:“外面的女人都很壞,她們都是狐貍精,你不要被她們騙了!
“媽,我知道。”駱逸昊輕聲應(yīng)著。
“昊昊……”胡郁玲依賴地倚著駱逸昊,“你今天留下來陪我吃飯,好不好?”
駱逸昊望向房門,遲疑地應(yīng)道:“好!
胡郁玲很開心地笑了。
。
“對不起!瘪樢蓐晃兆」韧ぽ娴氖,很歉疚地柔聲說著。
“沒關(guān)系,我都明白的!惫韧ぽ嫘α诵。
“你一定餓壞了。真的對不起!币蛔叱霭拆B(yǎng)中心,他就緊緊地抱住她。
“我真的沒關(guān)系!彼o擁著他,體貼地道:“我能明白你母親的心情,她就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當然會……”
“不是那樣的。”駱逸昊撫上她的臉,沉痛地道:“媽媽她……其實有一點精神錯亂,長大后,我才知道父親的名字里也有一個‘昊’字,她都叫他‘昊昊’。有時候,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或是在想念那個負心人……”
谷亭萱倒抽一口氣,難掩驚訝的神情。
“有一次,她要我喚她‘玲玲’……”駱逸昊笑著說,但那笑容差點逼出谷亭萱的淚水!澳銊偛乓猜牭搅耍f我的聲音像‘他’,長得也像……”
“駱,你可以不必跟我說的,我不要你再痛一次!彼K于還是落了淚。
“其實,我已沒什么知覺了。”他強顏歡笑地道:“那一回,我發(fā)了很大的脾氣,吼著說:‘你看清楚點!我是你的兒子!我不是那個男人?’然后,我搶過那件破爛的毛衣,抓起剪刀就想把它撕個粉碎,結(jié)果……媽媽她不要命地沖過來,真的是不要命了……”他抖得厲害,幾乎崩潰。
“駱,別說了,真的、真的別說了……”她哭著抱住他。“求求你……”
“亭萱……我真的好難過、好難過……”他緊擁著她,顫聲說:“真的……好難過……你一定覺得我很沒用,堂堂男子漢怎么可以……”
“不!”她激喊著。“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你承受的已經(jīng)太多了!”
“在你面前,我變得脆弱了……”他凄楚地說著,想笑卻牽動不了唇角的肌肉。
“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永遠不會笑你,永遠都會陪著你!彼郎厝岬負嶂拿骖a,輕聲道:“在我面前,你不必隱藏你自己。”
“亭萱……以前我不能懂得母親的執(zhí)著,不能理解她怎能為了一個男人而賠上一生,但現(xiàn)在……我仿佛有些明白了……”他深深地凝視著她,輕聲說著。
“你明白了?”她含淚望著他。
“我母親在很年輕時就愛上那個薄情郎,那時的她,還來不及找到更明確的人生目標,就已將所有的心與情都給了他,所以,失去他之后,她頓失依靠……再沒有勇氣站起來。我在想,如果我是她,會不會也和她一樣?因為,我突然間感到不安,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
谷亭萱伸手捂住駱逸昊的唇,輕輕搖頭道:“不會有那么一天的!
“你怎么能保證呢?”他急切地想聽到她的承諾,雖然明知山盟海誓也有褪色的一天,但他還是想聽她親口說。
“駱……”她呼喚他的名字,像是嘆息一樣,柔聲道:“我承認我不太明白愛情這件事,但是我知道,只要你愛著我而我也愛著你,那么,兩人同心,就算遇到困境、就算激烈爭吵,我們也會共同面對且克服的……”
“真的能夠這么美好嗎?只要同心,就一切沒問題?”他突然感到畏縮,對于愛情,他是初次體驗,又有母親的前車之鑒在眼前,他著實沒有安全感。
“我寧愿這么相信!惫韧ぽ嫖⑽⒁恍,笑容里有激勵的味道。“因為對象是你,所以我寧愿相信真的是如此美好!
“為什么……你會愛上我?”他遲疑地問,他為什么能得到她的青睞?
“大概……”她漲紅了臉,囁嚅著道:“大概是一開始太討厭你了,所以,突然覺得你好像還不錯,就……”
“就這樣?”他垮下臉。
“那你呢?又為什么愛上我?”她不服氣地反問。
“就……”他頓了老半天。
“就怎樣?”她噘起了唇。
“不知道!彼肿煨χ,捏了捏她的臉頰,“你噘嘴的模樣好可愛!
“別岔開話題!”她拍掉他的毛手,以很兇悍的語氣說著。
駱逸昊斂起笑,很認真地注視著她。
驀地,她臉紅了,垂下頭,小聲地咕噥著,“干嘛這樣看人?不過是要你好好回答問題而已。”
“是真的不知道。”駱逸昊很誠實地回答。“就只是突然間覺得你很不一樣,心里的感受就再也不同了。想多見你一面,想一直在你身邊,也想要你在我身邊,會想抱著你、會想親親你,甚至,只要能看見你,心里就很踏實……”
“駱……”她感動地抬眸望他,跌人他深情的眼瞳之中,再也移不開。
“我不知道愛是什么,也不相信愛能天長地久,但是,我卻無法壓抑我心里對你的感覺,我想,那應(yīng)該就是愛了……而我又想,如果這就是愛,那么,我一定愛你很深很深……這一切真不可思議……”他困惑的表情更顯出他的坦誠,格外地震撼她的心靈。
“駱……”她走上前,緊緊地擁住他。
“你肚子餓了嗎?”說出心里話之后,他顯得舒坦許多。
“嗯!好餓了呢!”她在他懷里輕笑出聲,“你真是會破壞氣氛!”
“都已經(jīng)一點半了,我不希望你餓壞了!彼麚嶂陌l(fā),柔聲說著。
“那我們?nèi)ゴ蟪砸活D!”她離開他的懷抱,握著他的手,朝氣十足地邁大步拖著他朝停車處走去。
突然間,他微一用力,她被他往后一拖,然后,他旋過她的身子,俯身給了她一記熱吻。
谷亭萱頓覺天旋地轉(zhuǎn),綿軟地倚在他懷里,當他的唇離開她的時,她又羞又氣,卻掩不住憨甜的笑。
“也不怕被人瞧見……”她嘟囔著。
“這是開胃菜……”他笑著道。
“這是色狼的行為。”她沒好氣地嗔了他一眼。
“在你面前,我不想當君子!彼购苌髦氐卣f著。
“你……”她賭氣地噘起唇,不理會他,逕自走到車門邊杵著。
“你生氣了?”他來到她身旁輕聲問。
她指指車門,要他打開,他掏出鑰匙開了門,她便逕自坐了進去。
駱逸昊自另一頭上了車,再次追問:“你真的生氣了?”
“不知道!彼龕瀽灥卣f著。的確,她也不知道該不該生氣。
“亭萱……”他握住她的手,很高興她沒甩開,所以他接著道:“我不想當君子,因為我會想抱你、親你,但那不代表我會強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所以,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我不想讓你生氣的!
他領(lǐng)教過她的脾氣,讓他的心吃足了苦頭哪!
“我明白你的意思的!彼怂谎,收回視線望著兩人交握的手,輕聲道:“我只是……只是不知怎么回應(yīng)你!
“你其實很溫柔……”他有感而發(fā)地笑著道:“雖然你有時嘴硬了點,脾氣也硬了點,但你其實很溫柔的,標準的刀子口、豆腐心!
谷亭萱沖著他齜牙咧嘴,笑得很勉強地道:“你還真了解我喔廣
“那是當然!”他無畏于她的瞪視,笑著道:“那是因為我愛你呀!”
她一愣,像瞧見怪物似的盯著他,啐道:“你何時變得這么嬉皮笑臉了?”
“我也不知道。”駱逸昊又回復(fù)認真思索的表情,“坦白說,以前我還真受不了這種話語,只覺得肉麻惡心。可現(xiàn)在又覺得也滿有趣的。”
“肉麻當有趣!”她又瞪了他一眼,沒有露出心里其實甜滋滋的感受。
“這一面的我,只有你瞧得見!彼J真地說著。
“如果你讓別人瞧見,我就……”她恐嚇的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你就怎樣?”他笑著貼近她。
“我……我肚子餓了!彼龑⒁暰調(diào)向窗外,掩不住唇畔的笑意。
“亭萱……”他輕喚她的名,當她轉(zhuǎn)過臉時,他給她一個愉悅的笑道:“我不會讓別人瞧見的!闭f完,他以指腹輕輕摩挲她的掌背,才發(fā)動車子。
“駱……”當車子平穩(wěn)地駛?cè)胲嚵髦,她輕聲開口,“我在想,你媽媽的腦瘤……”
“時好時壞!瘪樢蓐黄届o地語氣里,依然有著牽掛!疤燮饋淼臅r候,真的讓人看了難受,我很希望能盡快籌足了錢讓她開刀。雖然,手術(shù)的成功率不高,但至少是個機會!
“你還缺多少錢?”她擔(dān)憂地問。
“你不用擔(dān)心這個!彼榭胀怂谎,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拔乙恢焙芘嶅X的,她身體其實不好,常要進出醫(yī)院,學(xué)生時代,一有空我就去打工。你知道的,我不想欠我舅舅太多……”他肅然地說著,想起舅媽那天的侮辱。
“我有點私房錢,其實可以……”
“不許你說這些!瘪樢蓐簧鷼饬!斑@是我的責(zé)任,是我應(yīng)做的事。你的錢是你的,你得好好留著。就算沒有錢,我也會想辦法的!
她咬住下唇,輕聲道:“我只是想幫你……”
“我知道!彼氖州p輕握著她的!暗,我只需要你的愛,不需要你的錢。你明白嗎?”
“全都給你!彼匚账氖郑崧暤溃骸叭康膼鄱冀o你!
駱逸昊開心地笑了!澳蔷妥銐蛄,很足夠了。以前,沒有具體的想法;而今,我希望我們的愛是積極而正面的,我不希望像我媽媽一樣,為了愛一生凋零……”語末,他依然難掩惆悵感傷。母親,會是他心中一輩子的痛。
“我們不會的。”她堅定地說著。
“嗯!我們一定不會的!彼p聲復(fù)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