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震東一手拿著鑰匙上手攬著年冬蕾,以大而快速的步伐走在旅館走道上,尋找他們的房間號碼。
這條走道對倪震東來說,仿佛有一公里那么長。他以充滿欲望的眼神瞥向臂彎里的小女人,她似乎還沉醉在之前的結婚典禮中。
房間終于走到了,他試了兩次都沒有把鑰匙插進去,急得幾乎要發脾氣,一只柔軟的手從他手中接過鑰匙,一次就把鑰匙插了進去。
她向倪震東笑了笑,"這不是開了嗎?"
她柔媚的笑容更加刺激倪震東的怒火。
房門合上發出的聲響之大把年冬蕾嚇了一跳,狂跳的心還未平復過來,又因倪震東猛烈而粗魯的擁抱跳得更厲害。
這是倪震東第一次這樣對待她,像只饑渴的猛獸大啖被它踩在腳下的獵物。
"震東……"她試著推拒他。
"什么?"倪震東仍繼續他的愛撫。
"等等……等等……"
他聽到她的聲音有異,不太情愿地從她身上抬起頭來,看到她眼中藏著懼意。
"我的心臟……不太舒服。"
"藥呢?"
"我……沒帶。"
一腔熱火仿佛被一盆冷水澆涼了。倪震東慢條斯理從她身上移開,看了她一會兒,淡淡丟了句"我去洗個澡。"就走入浴室。
年冬蕾爬到枕頭邊靠著,閉眼調息,不知不覺中竟睡著了。
倪震東腰間圍著一條浴巾從浴室走出來,來到床邊,看著床上的她熟睡的臉龐。
他竟為了她,千里迢迢搭飛機趕來,只為了可以和她相聚幾個小時!而她竟殺風景的在這個時候出狀況,如果是別的女人,他老早就不客氣地搖醒她。
他坐在床沿蹺著二郎腿,點了根煙抽著,一面就著臺燈的亮度好整以暇地欣賞她的睡相,一面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時光。
她的確是個令人著迷的女孩,現在仍是,只是沒有當初感覺那么強烈了。
冷靜想來,今天之所以會和她結婚,想必是坐飛機讓他頭暈了,才會說出沒經過大腦的話,做出這樣的蠢事。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所做的事可笑。
"哈……"
夠了,夠了,這種蠢事做一次就夠了。他差點把自己困住了,如果不是這段小插曲,及時讓他冷卻下來,空出這段時間使他冷靜思考,他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從這段熱戀清醒過來。
"你剛剛在笑嗎?在高興什么?"她被他的笑聲吵醒,緩緩的轉過身來。
"沒什么,好些了沒有?"他拈熄香煙。
她柔順地點了點頭。
"你的手指怎么會這樣?"他握著她的手,發覺她的手指除了大拇指,其他四根指頭上不但有硬繭,還印上一條條紅紋。
"今天練了一上午的琴留下來的。"
"以前我竟然都沒有發現!"
年冬蕾莞爾一笑,以前他只顧著追她,當然沒有時間發現。
"這對練琴的人來說是很平常的事。對了,七月我便畢業了,到時候--"
"到時候你要什么畢業禮物?"
她被倪震東搶了話,愣了下才笑說:"只要我說,你就肯買給我?"
"嗯,你說。"
年冬蕾心想她現在可是他的妻子,開口要個禮物也不為過。
她想來想去,想不出要他送她什么好,忽然靈機一動,想嚇他一跳。
"我要一把名貴的古董小提琴。"
"好。"
"是十八世紀意大利的羅吉亞里制作的。"
"好。"
"可是那樣的名琴很貴的!"
"沒問題。"
年冬蕾心中偷笑,她給他出了個大難題,因為這種琴留存在世上的已經少之又少了,就算有錢也難買得到。
"晚了,你該回宿舍了。"
"你不等我……洗個澡嗎?"年冬蕾起身靠近訝異的問。
倪震東嘴角扯出一個魅力的笑容。"如果你愿意的話,我等你。"
年冬蕾有活力的從床上起來走進浴室,與剛才病美人的情況完全兩樣。
十分鐘后,她系著浴巾出來。
纏綿中她的身體仍令他眷戀不已,毫無厭倦之意。
"冬蕾……我會想你的。"語中有道別之意。
"我也是。"她捧著他的臉,給他深情一吻。
???
隨著畢業即將來臨,年冬蕾也越加忙碌,這段期間倪震東似乎知道她的情況,幾乎沒有再打電話來。
一天,她忽然感到懷疑,翻開記事本,里面有她記載每個月生理期的日子。她沉吟許久后合上記事本,一股既興奮又害怕的心情從心底升上來。她未及思索便拿出手機,打了一通電話給倪震東。
意外的這次不用留話,電話很快的轉接給倪震東。
"喂,哪位?"沒錯,是她愛人的聲音。
"震東,是我,冬蕾。"
倪震東聽得出她興奮的口氣。"怎么了?想我了?"
年冬蕾嬌羞的低聲說:"是呀,最近學校的事情占了我大部分時間,我們變得不常聯絡,你的聲音我都快忘了。"
突然一陣沉默,她的撒嬌好像沒有收到顯著的效果。
他清了清喉嚨才說:"冬蕾,我現在不適合說些私人話題,你打來除了找我之外,還有什么事嗎?"
"嗯,有,是私事……"
"嗯,是什么?"
"是我們兩人的事。"年冬蕾仍猶豫著該如何開口。
"冬蕾,"倪震東顯然在捺著性子。"如果很重要,那就說吧。"
"是很重要,不過我還沒確定是不是……有……"
這回倪震東沒有再吭聲,電話那頭的沉默更突顯年冬蕾吞吞吐吐的窘況。
她自嘲地笑說:"我不知道要怎么說,畢業典禮舉行的那一天,你一定要來,到時候就可以很確定的讓你知道了。"
"唔,我知道了。"他不感興趣地回應。"對了,我會回國一段時間,這個電話號碼不會再找到我了。"
"那我要怎么跟你聯絡?"
"我的手機還在你那兒吧?有事我會和你聯絡,就這樣了,再見。"
"等等,我還沒說畢業典禮的日期呢!"
電話斷了,里面傳來"嘟嘟嘟"的聲音。
一種不解心慌的感覺爬上了她的心頭。
她不想承認,但倪震東明顯輕慢她的態度確實和以往大不相同。
她把背靠在堆高的枕頭上,整個人被這種不安的情緒困住了,各種負面的念頭紛至沓來。
他不愛她了嗎?不可能!他們才新婚不久;蛘咚悄欠N不喜歡別人在他公務時間打私人電話給他的人?若是如此,他應該不會留這支電話號碼以便與他聯絡。還有什么可能……冬蕾眼中涌現淚花,腦中飛快想著任何可能。
"哦!對了!"她坐起身,一個"可能"讓她的臉浮上一層欣慰。
當時他的身旁一定還有別人,所以才不能盡情和她說話。
終于她想出了這個"合理的解釋",難以平復的心情總算可以輕松下來。
當她下床站起來時,心情又恢復平常。
???
一個月后,她確定懷孕。
這期間她不動聲色地完成畢業的手續。
畢業典禮那天,給她打擊甚大的是倪震東沒來,連一通電話也沒打來。
父母的喜悅稍稍安慰了她的心情,其他的心思全掛在倪震東和肚中剛孕育的小生命上。
住校七年,今天她終于如父母的盼望搬回家住。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在家里越來越待不住。
一通通打到匈牙利中國領事館的電話都沒有他的音訊。
頻繁去電的結果,她成為領事館接線生口中的"又是迷戀倪先生的花癡打來的"。
終于她忍不住了,借口去遠方找同學,離家獨自前往布達佩斯找他。
到了領事館的鐵門前,望著里面的建筑,心里明知來這里不見得找得到他,但總是一線希望。
她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向門口的駐警詢問,躊躇了一會兒,才厚著臉皮走過去。
"請問,領事館里有一位倪震東先生嗎?"她的中文在倪震東的訓練下,已經很順口了。
"有這個人,你找他?"站得高高的駐警垂著眼看她。
"是呀。"年冬蕾急切的問:"麻煩請通知他出來一下,就說年冬蕾找他。"
"他很久以前就不在這里了。"
她頓時感覺仿佛墜落深潭里。"他去了哪里?"
"小姐,無可奉告。"
"我求求你告訴我,"年冬蕾跨前一步,雙手抓緊肩上背袋的帶子。"我找他找好久了!"
駐警本來揶揄的神色在看到她激切慘白的面容收斂了些。
"他回國了,小姐。短期內都不會來了。"
年冬蕾忘了道謝,人變得恍恍惚惚的,她轉回身,眼前的景色變成白茫茫的一片,走過一片圍墻,她停下來,掩臉忍不住哭了出來。
一個多月來的努力,她終于絕望。他真的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后來年冬蕾找倪震東找到領事館的事,連大使都知道了。
在她來過后的第四天倪震東意外地回來一趟。
"連女孩子都找到這里來了,還說沒有定下來的對象?"大使笑著拍拍倪震東的肩膀。
倪震東干笑著,心里卻想著是誰。后來由駐警的口中得知是年冬蕾。
"不,還沒遇到呢!"
"哦?那名女孩呢?"
"她嘛……"倪震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女人一旦糾纏起來,就變得一點也不可愛了。"
???
年冬蕾從布達佩斯回來后,年氏夫婦面對女兒日漸清瘦、意志消沉,常常暗自傷心。
她不肯看醫生,整日關在房中,偶爾從房中傳來小提琴聲,仔細的聽是音響放出來的。
年家最近要辦一次聚會,雖然這是定期舉辦的,但主要還是為了女兒,希望借這次的宴會能讓她的心情舒朗些。
他們趁年冬蕾下樓,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派琪,過來這兒坐,告訴你一個會讓你驚喜的消息,這次宴會我們意外的請到一位貴賓。你來猜是哪一位?"年夫人帶著興奮的表情說。
年冬蕾抿嘴一笑,"不是說告訴我嗎?還要我猜!"
"好吧,我說。"年夫人張著夸張的嘴型說:"尤金•斐迪南公爵!"
"他是誰?"
"他是誰?!"這樣一個大人物竟只換來女兒淡淡的反應,年夫人夸張地捧心說:"女兒,你念的歷史全忘光啦,尤金•斐迪南公爵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后商。"
年夫人一說出哈布斯堡家族,年冬蕾便明白了。哈布斯堡家族從十三世紀后半以來,統治奧國有七個世紀之久,擁有輝煌的歷史,但其氣勢已不可同日而語。
"他們已經沒有實權了。"
"噢,他們永遠是貴族。"年夫人崇拜的說。"等你見到了他,你會贊同我說的話。"
"不用看,我就已經相信你了。"年冬蕾故意嘲諷道:"想必他一定具有所謂的'哈布斯堡之唇'的特征,有個肥而厚的下唇,對不對?"
年冬蕾的譏刺令年夫人忍不住地笑斥:"就算被你說對了又如何?配在他臉上可是恰當得很。"
"看來媽媽迷上他了。"她笑說。
"還不至于,是欣賞這樣的年輕人。"
"年輕人?我還以為是個'老公爵'呢!"年冬蕾往椅背一靠,微凸的肚子有些明顯。
"他還不到四十歲,是個有魅力的男人,為人瀟灑隨和,到時候你和他見面也會和媽一樣喜歡他的。"
她無法想像父母如果知道她懷孕,而讓她懷孕的男人是他們全力阻撓的中國人,且興匆匆和她結婚后不知去向,他們能承受多少?
年冬蕾孤零零的坐在電車上,她的落腳處在維也納,她的同學哈伯和她約好了在巴士總站見面。
哈伯準時赴約,他已經知道她目前的窘況。
"我不知道這樣幫你是對或不對。"哈伯和年冬蕾并肩走出總站,懊惱至極。
"不管是不是對的,我永遠感激你,哈伯。"
他們到了一間公寓,哈伯把一串鑰匙交給年冬蕾。
"這間是我父母還未租出去的公寓,暫時先給你住,這是我偷來的鑰匙。"
"謝謝,我找到工作就會搬出去。"
"不用急,只要我向父母說我要借用,他們會答應的。"他蹙著眉道:"你的父母會找你的。"
"我可先告訴你喲,只要他們找到這里來,下次我會到你們都找不到我的地方。"
"好、好、好,我絕不會透露你的行蹤。"
"再次謝謝你,哈伯。"年冬蕾張開雙臂,給他一個擁抱。"你是我在黑夜的迷途中,一顆指引我走出困難的明星。""噢……希望是。"哈伯勉強接受她的說法。
過了幾天,哈伯的表哥提供了一個工作機會。
一家位于鬧區內巷弄里的俱樂部正在應征小提琴手,只限女性。
年冬蕾問道:"那是哪一種俱樂部?"
"我不清楚。"哈伯的表哥回道:"我是走過俱樂部的門口,看到張貼著一小張征人啟事,至于那是什么樣的俱樂部,老實說我并不清楚,只知道那是家全是男性的俱樂部,而且全是懂音樂的。"
年冬蕾怔了好一會兒,在奧地利說"懂"音樂,就是真的很懂,而不是純粹喜歡音樂,或是念得出幾個音樂大師的作品這樣的懂法。
"好,我去試試。"
???
這家俱樂部沒有招牌,在黑得透亮的小小拱形門上方只掛著一個飛鷹展翅的標志,等于是這家俱樂部的名字。
年冬蕾站在一扇古意盎然的門前,它的外表樸素,和其他俱樂部相比毫無任何矯飾的標示物。
她接了門鈴,來開門的是一位穿著正式的年輕人,蝴蝶結帶松松的掛在衣領上,從蝴蝶結帶的皺痕可以看出是打過了一段時間才解開的。
"我是看了征人啟事來應征的。"
"喔!請進。"年輕人熱忱的道。
年冬蕾跨進門,一看階梯是順下去的,才知道原來這間俱樂部在地下室。
年輕人要年冬蕾先隨意演奏兩首曲子來聽聽,年冬蕾事先早有準備,打開琴盒拿出小提琴,她先演奏了一首輕快的"塔朗泰拉詼諧曲",第二首"天鵝"則舒緩之前過躁的情緒。
綿密悠長的曲調一波一波地進行到最高潮再緩緩下行,最后靜靜地結束。
年輕人安靜了一會兒后,熱烈的鼓掌。
"我們決定用你了!"
我們?環顧這間室內只有他們兩人……哦,她現在才發現還有兩個人,一高一矮,站在階梯下來不遠的地方,直到她演奏完才一起走過來。
"尤金,你說是嗎?"坐著聽的年輕人這時掉頭向后面走過來的高個子笑問。
"你說是那就是了,柏帝。很高興見到你,小姐。"尤金走過來向年冬蕾致意。
年冬蕾空出手來,主動伸手,"叫我派琪,你好。"
尤金氣質高貴,一看就知道出身上流社會,但言談間卻很平易近人,年冬蕾第一眼便對這位氣度佳的男人有良好印象。
她很順利在俱樂部上班。
上班時間是周二到周五,每晚七點到九點。
鷹俱樂部顯然有很闊綽的資金來源,整間地下室由深色原木墻和地板鋪設而成,前面有一座小小的演奏臺,其余地方錯落幾張圓桌和舒適的椅子。老板付給她的薪水也比她想像中多了些。
俱樂部里陽剛氣息濃厚,往往只有她一個女子,但會員們一向尊重她,有些甚至視她如同姐妹,愛護有加。
原來這里的會員都是從事音樂、藝術方而的同性戀者,俱樂部發起人正是那位尤金先生。
她日益漲大的肚子已經不是能隱瞞的事,他們都很尊重她,從來沒有過問她的事,也不曾投以令她難堪的眼光,視她懷孕為再自然不過的事。
???
季節進入初冬,年氏夫婦參加一個家庭聚會,主人看見他們應邀前來感到非常驚喜,自從他們的愛女離家之后,他們已經甚少在公開場合露面。
雖然女兒已成年,還留了封書信表明意愿,但愛女心切的年氏夫婦仍設法尋找,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他們甚至請了征信社追查女兒的行蹤,但仍無所獲。
"年先生、年夫人,好久沒見面了。"
年氏夫婦定睛一看,驚喜叫道:"原來是尤金•斐迪南先生。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尤金笑道:"還是一樣。你們呢?"
"不錯。"兩人言不由衷地笑說。
"令媛至今還無消息嗎?"
尤金的直言直語令毫無心理準備的年氏夫婦愣住了,年夫人更是立刻紅了眼眶。
年先生笑了笑,嘆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她想自力更生不想依靠父母,我們只有往好的方面想了。"
尤金沉吟地點了點頭,把話題帶到這次的音樂祭上。
聚會結束,賓客陸續告辭離去。
尤金坐進車里,司機把車開到大馬路上。
剛剛和年氏夫婦聊天時,他幾乎要把派琪就在他的俱樂部里上班的事告訴他們,但這樣一來,他是同性戀的事實也可能因此曝光。
他曾去過年家的聚會,原來該看見的年家女兒,后來竟在他的俱樂部里應征琴手。當她報出名宇,他立刻就猜出她和年氏夫婦的關系。
他除了因為己身的關系而替派琪隱瞞之外,他還明白她之所以離家,也是因為她自己做了"錯事",才一肩扛起全部責任。
他無奈地嘆口氣。他們盼望的女兒就在這個城市里,卻偏偏苦無機會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