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輕煙自銅鼎中再再而起,而淡淡的藥香彌漫于大殿之中。殿堂的供桌上,一雙枯瘦的大手取過龜甲,隨即傳來了祝禱以及一下下夸啦、夸啦的碰撞聲……
聲音古老而規律,彷佛跨越時光洪流而來的魔咒,一句句引人掉入詭魅無我的境界。大殿內,除了老者身后的少年之外,守在殿中的仆役們,都陷入了不自覺的恍忽里,意識游移在似醒非醒間。
不多時,老者停止祝禱,將手中的龜甲往地上一灑 霎時,古錢由甲殼中墜地,發出一連串清脆的聲響,驚醒了殿中的仆役!
「全退下!」老人聲如洪鐘。
很快地,大殿之中僅剩下老人與少年。
靜默半晌,老人嘆了口氣,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然而,少年卻感受到!
「還是一樣嗎?師父!骨謇实纳ひ艄o意外。
老人轉過身,迎上少年澄如明鏡的雙眸。
「你都看出來了,是嗎?」這已是第三回為他卜卦。
少年垂眸掃過地上的卦象,然后輕輕地點點頭!甘堑模瑤煾!」是死卦,他看得一清二楚!
這一次,老人長長地嘆了口氣,越過少年,來到大殿之外。
「師父請不要為徒兒難過,生死自有天命!」少年來到老人身后。
「為師雖盡得天下之學,卻始終無法為你點破生死厄數,實乃為師之愧!」老人喟嘆。
少年聞言,曲膝跪了下來!笌煾刚埼阈枳载煟
老人嘆了口氣,仰首凝望夜空。有頃……
「你快瞧……太陰出世了!」老人面現喜色。
「師父……」少年眸光循師而去。
老人屈指一算,面上之喜色卻漸漸退下,半晌,老人再次重重嘆了口氣!
也許,是天意!「此星與你乃同命逆位之人!
「徒兒愚昧,請師父明示!」
「咱們明教之根本即為日與月,日為太陽星宿,而月則為太陰星宿……」停了停,老人望住少年。「此星雖與你為同命之星宿,但吉兇未定,必須在你有生之年找到此人,如此一來,你方能掌握制敵機先,你可明白?」言下之意是定了殺機!
少年微怔,收回目光!笌煾福幊鍪滥颂於ㄖ當担螞r吉兇未卜,怎能視為仇敵?」
「雖為同命之星卻不能同存于世,有朝一日終將成為宿敵,不是你死,便是他亡!」這就是宿命!明教之宿命!
老人輕輕扶起少年!笧榱俗约海阋杏!」嚴峻的嗓音中帶著輕憫。
「真的無法共存嗎?師父!钩蚊鞯捻赘‖F超乎年歲的冷凝。
「太陰出世確然為你帶來真命的轉機,得保你不會在近年之內殞滅!诡D了一下,老人眸光轉冷。
「但是延命并不長久,依為師推算,至多十年!」正好是而立之年。
「這么說來,徒兒尚有十數年真命。」俊美的臉龐無喜亦無憂,教人看不透他心緒。
「不,是太陰星至多可延命十數年,徒兒切不可忘!」老人慎重叮囑。
「屆時,徒兒若末下手,又將如何?」
「太陽星必殞滅!」老人答得冷厲。
有那么一瞬,少年眸底深處掠過一抹異芒,但轉瞬間又澄如明鏡!
老人并沒有忽略少年轉瞬的改變。雖說自身為扶搖子之后,世事難逃他屈指,但人算往往不如天算;天算卻又不如人心哪……
「人海茫茫,徒兒要如何在眾生之中尋得太陰星宿?」
「把手給我!」老人開口。
少年依言伸過手。
「這是你身為太陽星宿之印記……」老人指著少年手背上日形之印記!竿瑯拥,在太陰星身上也會有月形之印記,與生所俱!」
「師父,太陰不也是明教根本之一嗎?」
「話雖如此,但此星與你神生相克,實是禍福難測!」少年陷入了沈思,再一次地,老人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久的將來,天命與人心究竟孰勝孰敗呢?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那不是雨,僅只是濃霧。濕重的霧氣如雨絲一般,濃重地籠罩著樹林。
驀地,一輛馬車踏霧而來,無聲無息地沖破了樹林。
很快地,這一輛馬車停在城郊一座大宅院門前。
天色未亮,大宅門上仍高掛著八盞老大的燈籠,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更映得大門上鑲嵌的象牙白玉,光潤至極,奢華之氣直逼而來!
守候在宅門外的,除了四名仆役之外,尚有青衣總管?偣芤灰婑R車描金的日月圖騰,立即下令守門仆役打開大門!腹в讨!」眾聲齊喊,躬身垂首。
隨在馬車兩旁的黑衣護衛立即翻身下馬,候于門邊。
「請教主移駕!」車夫恭敬地打開馬車門,一名身著白袍的男人踏出車外。
出乎意料地,白袍男子并非耆耆老者。冷俊而意氣風發的神態,正如他一雙澄如明鏡的冷眸一般,尊貴而令人不敢逼視。
「李官人在何處?」白衣男子冷淡地開口,目光并未落向總管,徑自遙望宅門后富麗堂皇的樓閣。
他一向絕少與官場中人接觸。
「老爺在望月閣中等待教主!
「還不快帶路?」黑衣護法畢玄沉聲喝令。
「是,請教主隨小人來!箍偣苌袂槲Щ炭,目光始終不敢迎上白衣男子尊貴而嚴峻的臉龐。
傳說中,明教供奉的是日神與月神,教眾之廣,遍及天下。教主明笑生不但武功蓋世,更身負華佗之學,常隱身鄉里間替貧苦的老百姓們看病贈藥。
然而,所有的傳說并非盡屬光明面,每當有新興的力量欲與明教抗衡之時,總會在極短的時間之內被殲滅,手段之狠厲無與倫比!
因此有人要問,明教究竟是善是惡?
黃禍時,明教救助無數流離失所的百姓。然而,在暗地里,明教又如惡魑般,擁有不為人知的黑暗勢力。是善是惡終難予以界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明教的力量令人敬畏!
以亂世而言,明教是一種復雜的存在。
一行人穿過連綿不絕的回廊,終于來到大宅的西邊……
在那里,房門已經開啟,李延祿候在房門外!附讨髟敢岂{寒舍,真是我李某無上的光榮。」肥目的臉上,雙眼僅剩兩道黑線,薄唇上揚的弧度幾乎直達耳際。
他期待這次見面已經很久了。雖說明教勢力令人畏懼,但同樣的,明教也是許多達官貴人亟欲攀交的對象,就連李延綠這樣與官場往來密切的富戶,也貪婪地盯住明教這一艘大船,隨時伺機登船。
明笑生豈不知他心中所想。當下,他僅僅不冷不熱地問了句:「人在哪里?」
「教主請隨我人內!估钛拥撁Σ坏鶅仁叶。
越過一道真絲織錦,明笑生的目光落在床榻上那一道小小的身影。
「還不快退下!」李延綠斥退了床畔伺候的兩名仆婢。
「是,老爺!蛊玩拘闹芯獊碚邽槊鹘探讨,因此連瞧也不敢多瞧上一眼,懷著敬畏退出房門外。
明笑生移步來到床前!富杳粤硕嗑茫俊
「已經十二天了。」回答的是甫入內室的婦人。
明笑生回首,很快地與婦人打了個照面。她很年輕,大抵不超過三十歲,由華麗的上等絲綢衣裙來看,應是李延祿的側室。
收回目光,明笑生再次瞧住床榻上,細瘦的小小人兒。即使不用搭脈,他也看得出這女娃兒挨不過三日了。
今日,若非靜云寺主持之托,他絕不會踏入此宅一步。
靜云大師常本慈悲心懷助明教救助眾生,因此得到明笑生敬重,受托來此為李延祿之女延命。以延命二字來形容并不為過。在今日之前,他多次以超凡醫術,救活了瀕死之人,天下皆知。
這孩子已是待死之人了!
「準備后事吧!」他淡漠地開口,并轉過身,不愿多瞧那可憐的女娃兒一眼。
「不……」少婦失聲叫了起來,咚地一響,立時曲膝跪地。「求求您,教主,這世上除了您,還有誰能救我可憐的孩子呢?求求您救救這孩子吧!」
「多拖一日,只會讓她多受一日病苦。」明笑生不為所動地說。「放她走吧!夫人!箍±淠樕蠜]有多余的憐憫。
「您……您連脈都還沒搭呢!怎能斷言孩子無救?求求您試一試吧……」
「妳這是做什么呢?教主都說沒救了,妳就快起來吧!」李延祿何等精明,當下演練了一回請將不如激將之法。
明笑生唇畔牽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冷笑!敢犆}是嗎?」頓了下,他轉身回到床前,沿著床邊坐了下來!讣热晃胰艘言诖,就聽一次脈吧!」
話甫落,他揭開被褥一角,拉出女娃兒細瘦的小手,就在這當口上,他看到了小女娃兒手背上的印記!感覺上,他整個人似乎跳了起來 是月形印記!
老天爺!他終于找到太陰星宿!
「她的病癥……已經一年整了,是吧!」這不是詢問,而是肯定的語氣。
「教主真是醫術高明,這孩子確實已病了一年。」回答的是華袍貴婦。
在她眼底,彷佛已見到了希望曙光。
并不是他醫術高明,他的唇角泛起旁人不見的苦笑。這一年以來,沒有人知道他己經得了異癥。一種連他自己也尚未找到方子可治之癥!
太陰星與你為同命逆位之人!
師父的話再一次浮上心頭,直到這一刻,他才完完全全領悟出這句話的真意。
同命之人,原來指的是這個意思!
盯著床榻上小小的人兒,明笑生不自覺地牛瞇起眼。難道,她生,他便得以延命……她死,他也活不成了嗎?不,他不相信!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他辦不到的!
人定勝天,他的命運該如何,只有他自己可以決定。
驀地,微弱的脈動有了改變,彷佛注入了生命一般,竟有增強的趨勢。
明笑生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真是頑強的命體,是因為她也感應到他的存在了嗎?
此刻的太陰,尚需依附他的力量而存活,他相當明了這一點!「教主,她……」李延綠抬起手,阻止側室開口,華袍婦人雖焦急,卻也順從地噤聲等待。有頃……
「準備后事吧。」明笑生將女娃兒的手重新擱回被褥之中。
這一瞬里,他清楚感覺到女娃兒的身子動了下!
「這……老爺……您快想想法子吧!老爺……」婦人的希望在剎那破滅,不由得放聲痛哭起來。
「真的……沒救了嗎?」李延祿不并理會哭嚎的側室,目光一徑地專注在白色的寬闊背影上。
「你,不相信我的話?」轉身之后的面孔是含著淡笑的。
然而,這樣的笑意里,卻透著犀冷的凌厲。
李延綠登時一驚,忙不迭回道:「教主三日九鼎,李某自然盡信!」
「請夫人節哀吧!」黑冷的眸輕瞥了坐在一旁哀泣的婦人,微有憫色很快的,他收回目光,越過李延碌朝房門外而去。
左右護法候于外間,一見主子踏出內室,而李延祿急急追在教主身后,當下提劍阻擋李氏去路!
「請等一等,教主!」李延綠對著房門口大喊。
「有什么事嗎?李官人!姑餍ιO履_步,微側首。
「日后,教主若有用得上李某之處,李某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李延祿信誓旦旦地表示。好一個萬死不辭!一個連自己親生骨肉命在旦夕都無動于衷的人,他又怎么期待這樣的人忠誠。「我會記下你的心意.」語罷,明笑生大步離開。左右護法撤回阻擋之勢,追隨而去。李延褓目送一行人離去之后,這才察覺自己滿額的汗洙一滴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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闋黑的冷夜里,一條黑影如鬼魅般,在眨眼之間躍過李氏大宅的高墻,沒有發出半點聲息。越過墻頭之后,黑影如生了翅般,向上一拔,竟登上了屋脊。
「嘶……好冷!」總管正打著燈籠,做入夜后最后一回巡視。
時序入秋,每每在人夜之后寒意襲人,不下于冬。
殊不知,在他頭頂上,一雙冷眸正靜靜地盯住他,注視著他每一個動作。
當總管金福來到三小姐房門外時,不由得深深一嘆,搖著頭,緩緩踱了開去。
瞧房里的燭光仍未滅,想必三夫人仍在小姐房里頭照料著一切吧!
真可憐!三夫人嫁入李府多年,卻只生了個女兒,無子嗣!
其實這都不打緊,有生總比沒生好!誰曉得老天捉弄人,三小姐在一年前得了怪病,請遍了大夫也不見好轉,病情一日重過一日。
原以為請來明教教主之后,三小姐會有希望,豈料今兒個一早教主離去之后,老爺竟吩咐他開始做后事的準備!這教三夫人情何以堪吶!唉……
可憐噢……三夫人一向待下人們最是寬容呀!唉……
就在金福搖頭嘆息地離開之后,黑影再度如鬼魅般由屋檐輕輕落下,閃身入了李三小姐的房中。
內室裹點了一盞燭火。在昏黃的燭光中仍是以看清床畔守候的兩名丫頭,以及輕伏在床沿的三夫人。
忽地,其中一名丫頭在不經意里瞧見了織錦屏風旁,竟站著一名黑衣人!還來不及發出驚喊,三枚銀針已分別射向三人,精準地彈進了睡穴……
霎時,兩名丫頭以及伏在床邊暗泣的三夫人,在一瞬間陷入了昏睡。走出黑暗之后,昏黃的燭光映出黑衣人俊美無儔的冷漠臉龐。
在那一雙深若無底的冷眸中,正慢慢地凝聚了一股殺氣!
很快地,他來到床畔,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榻上,病弱的小小人兒。
雖為同命之星卻不能同存于世,有朝一日終將成為宿敵,不是你死便是他死!師父當年所說的話,又一次浮上腦海,一句句清晰如昨日所言!
她不會死,他知道!只要他活著的一天,她就會拖著病弱的軀體,一日日熬下去,他知道!所以,他必須親手來結束她的生命!這是他唯一的活路!著了魔般,他伸手來到她鼻口處!
這一刻,她眼皮忽然動了動,長睫輕眨了幾下之后,便幽幽地睜開了眼……
「大夫嗎?」她努力地撐出一抹虛弱的淺笑。
他沒有回答。
「請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再讓娘親為我哭了。」
即使在昏暗的光線里,她努力不讓淚水奪眶而出的晶亮眸子,他仍然看得清楚分明!
她才多大歲數?竟如此懂得體恤人心!這就是他命定中的宿敵嗎?
盤據在冷眸底的殺意,漸漸地退下了。
「妳不要擔心,我一定不會讓妳死!」殺意既退,他的手不著痕跡撤回勁道,順勢輕撥開她額前讓汗水濡濕的頭發。
像是滿意了這一個答復,她微微一笑,安心地合上雙眼。
不好!見她氣息漸淺,他眉心一擰,將她由床榻上抱了起來。
現下,她身子滾燙如火!
未再遲疑,他抱著她,竄出房外,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李氏大宅。
不遠處,靜靜地候著一輛馬車。
「教主,這女娃兒怎么……」右護法畢玄尚未說完,便立時在主子的眼神阻擋下收了口。
「回宮!」簡短地下令之后,明笑生抱著女娃兒坐上了馬車。
多嘴!左護法文虎幸災樂禍地拋過一個眼袖。
假正經!右護法畢玄不甘示弱地給了一記回馬槍。
「駕!」車夫吆喝一聲,馬車飛快地向前奔馳。
兩人互瞪一眼,雙腿一夾,緊緊地追了上去。
馬車中,明笑生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懷里那張小小的面孔。他絕不是一個卑鄙的人!倘若她真是他命中的宿敵,那么,他會給她一條生路!然后,他將會靜靜等待勢均力敵的那一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