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過期居留 第十章 作者:張小嫻 |
多少年來,周曼芊一直想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天長日久已經泛黃的記憶一次又一次重現,同時也一次又一次讓她鼻酸。她還是沒法理解,她所愛的那個男人為甚么會悄然無聲地離開她的生命。 她和姜言中一起七年。最后的一年,他們住在一起。一天午夜里,當她醒來,她看到他直挺挺的坐在床上。 “怎么啦?你在想甚么?”她輕輕的問。 姜言中看了看她,嘆了口氣,說:“我想過一些一個人的生活! 周曼芊慌亂地從床上坐起來,看到姜言中的眼睛是紅紅的,好像哭過。 “你在說甚么?”她問。 沉默了片刻之后,姜言中說: “我想以后有多—點的私人時間,你可以搬回去家里住嗎?” “為甚么?”她用顫抖的嗓音說。 姜言中望著她,半晌沒有說話。眼神是悲哀的,心意卻決絕。 整個晚上,周曼芊躲在被窩里飲泣。身旁的姜言中,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看到她流淚的時候,會抱著她、安慰她。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沒有愛上別人。他對她是那么的好,他們天天也在一起。每晚睡覺的時候,他會握著她的手。天冷的時候,他會把她那雙冷冰冰的腿放在自己溫熟的肚子上,讓她覺得暖一些。 這七年的日子太快樂了,沒可能會這樣終結。 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吧?也許他是有苦衷的吧?她應該讓他靜一靜,第二天,她聽他的話暫時搬去好朋友范玫因家里。走的時候,她只是把幾件簡單的衣服放在他的皮箱里帶走。那個小小的灰色皮箱,是用帆布和牛皮造的,是姜言中許多年前買的。 箱子的頂部,有一只鴿子標志。 周曼蘆提著行李箱離開的時候,姜言中坐在家里那張書桌前面,手里拿著—奉書,心不在焉的看。 “你打電話給我吧。”她回頭跟姜言中說。 他點了點頭。 走出去之后,她才又哭了起來。她不敢在他面前哭。她盡量把整件事看成是一個小風波,她甚至認為自己處理得很聰明。她悄悄的離開幾天,當她不在他身邊,他會思念她。 然而,一天一天的過去,姜言中并沒有打電話給地。 一天晚上,她回去了。姜言中還沒有下班,家里的東西有點亂。他似乎很快便習慣了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她把大衣脫下來,將家里的東西收拾一遍。最后,她連浴室和廚房的地板也擦得光光亮亮。她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地上等他。已經是深夜了,他還沒有回來。也許,他已經過著另一種生活。 周曼芊從皮包里拿出一包咖啡豆。這是他最愛喝的咖啡。她把咖啡豆放在桌子上、那里有整整一千克,足夠他喝一段很長的日子了。一直以來,都是她去替他買咖啡豆的,那家店就在她上班的路上。從今以后,她也許沒法為他做這件事了。 后來,她去了美國進修。她不能待在這里天天想念他,她寧愿把自己放逐,就像姜言中也放逐自己一樣;蛟S,在另一個地方,她可以把他忘記。 從美國回來之后,她在一所醫院里任職。她是一位心理醫生。病人來找她解決問題,卻不知道,這位醫生的心里也承受著沉重的過去。這些年來,她沒有愛過別的人! 現在,剛剛下班的地正開車回家,今天最后的一個病人、名叫王莉美,患上了夢游癥。 “夢游癥?”周曼蘋沉吟了一會。 “是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醒來,拿了車匙,走到停車場,爬進自己的車子里,然后把車開到高速公路上。我丈夫醒來時不見了我,開車去找我,在公路上發現了我的車子。當時,我的車子停在路邊,而我就昏睡在里面,當他喚醒我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甚么會在那里! 周曼芊根本沒有留心聽王莉美的故事。當她聽到“夢游癥”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心已經飛得老遠了。姜言中小時也有夢游癥。六歲的那一年,他半夜里從床上爬起來,一個人走到大廈的天臺。他爸爸媽媽發現他不見了,四處找他。當他們終于在天臺找到他的時候,他趴在天臺邊緣一道不足一米寬的欄桿上熟睡,只要翻一翻身從那里掉下去,他便會粉身碎骨。他媽媽嚇得全身發抖,他爸爸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把他抱起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完全不記得發生過甚么事。從那天開始:他的家人每晚臨睡前也把門和窗子鎖好。然而,夢游的事,還是斷斷續續發生過好幾次。等到他十二歲之后,這個癥狀才消失。 和姜言中分手之后,周曼芊很希望自己也能患上夢游癥。即使只有一次,也是好的。她不知道自己為甚么會這樣想。也許,如果她也有夢游的話,她和姜言中會更接近一些。那就好比你愛上一個人之后,你發現原來你們小時候曾經住在同一條街上。 也許,你們從前已經相遇過許多次了。彼此的感覺,好像又親密一些,大家還可以一起回味從前在那條街上的生活。 她就是很想有夢游癥。姜言中已經遠去了,能夠再次親近他的唯一方法,也許就是回到他六歲的那一年去,跟他一起患上夢游癥?墒,這個希望畢竟太渺茫了。小孩子患上夢游癥,有可能是中樞神經系統發育末完全。成年人之中,很少人會有夢游癥。她可以在夢里思念他千百回,卻沒可能走進他夢游的世界里。 她回到家里,放下公事包,泡了一杯咖啡。她本來不愛喝咖啡,現在也只是偶然才喝一杯;或許不能說是喝,她只是喜歡嗅著咖啡的香味。那股香味,常常能把她帶回去從前那些美好的時光里。 姜言中一個人坐在這家Starbucks里,叫了一杯expresso。 “今天很冷呢!”韓純憶來到的時候說。 “要喝杯咖啡嗎?” “我不大喝咖啡的,就陪你喝一杯Caffclatte吧! “是的,喝咖啡不是甚么好習慣。”姜言中低著頭說。 “為甚么你今天好像特別憂郁似的?是跟天氣有關嗎?” “是跟你的收入有關!苯灾袕目诖锾统鲆粡堉苯唤o地,“你看,你的版稅收入比我的薪水還要高,真令人妒忌!” 韓純憶看了看支票,笑笑說:“如果賺不到錢,還有甚么動力去寫作?” “喜歡寫作的人,不是不計較收入的嗎…” “誰說的?張愛玲拿到第一次投稿的獎金,不是用來買書,也不是用來買筆,而是買了一支口紅。我寫小說,也是為了生活享受! “你常常把自己說得很現實,你根本不是那么現實的人。” “是嗎?”韓純憶不置可否。 “你的小說寫到哪里?趕得及明年出版嗎?” “我在搜集一些關于夢游癥的資料! “夢游癥?” “小說里其中一個角色是有夢游癥的! “你為甚么不來問我?” “問你?” “我小時候有夢游癥!薄 “快點說來聽聽。” “這要從六歲那一年開始說起——”他呷了一口咖啡說。 王莉美第三次來到周曼芊的診所。這一次、她終于說出心底話。她有外遇。她的夢游癥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人是多么復雜的動物?這位太太努力隱藏心里的罪惡,那個罪惡卻兇狠地操縱著她的身體,夢游是她良心的嘆息。她不能原諒自己背叛丈夫,卻又沒法離開情人。 “為甚么你可以同時愛著兩個男人?”周曼豐問她。 王莉美笑了笑:“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丈夫和情人,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這就是地為甚么同時愛著他們的原因。這個答案,是如此理所當然。 那一刻,周曼芊忽然覺得自己的問題很笨。她該問自己,她又為甚么只能愛著一個男人呢?她慘然地笑了。 離開診所的時候,王莉美指著她桌上的傳呼機,說: “現在已經很少人用傳呼機了,而且你的傳呼機還像掌心那么大! “是的,我這一部是古董!敝苈沸πφf。 這一部傳呼機,她一直舍不得換掉。即使是去了美國讀書的時候,她還是托范玫因為她繳付傳呼臺的臺費,保留著這個傳呼號碼。也許、不知道哪一天?姜言中會想起她。那么,當他用以前地號碼找她,還是可以找到。 留著一個號碼,不過是為了守候—個人。 那天晚上,姜言中說他想要過一些一個人的日子,他沒說那段日子要有多長,只是她也沒想到已經有那么長了。她一直盼望他過完了一個人的日子,便會回到地身邊。 姜言中已經喝到第三杯expresso了。 “十二歲之后,我的夢游癥也消失了!彼f。 “那么,你十二歲之后的事呢?”韓純憶問。 “那時我剛剛開始發育,你不是想知道詳細情形吧?”他打趣地說。 “我從來沒聽過你的情史! 姜言中笑了笑:“我才不會這么笨。我告訴了你,豈不是變成你的小說題材?” “難道你沒有被人愛過,也沒有愛過別人嗎?” “沒用的,我不會告訴你。我不相信女作家! “那算了吧、反正你的戀愛經驗也不會很豐富,” “為甚么這樣說?” “你是個表面瀟灑,內心柔弱的男人。我有說錯嗎?” 韓純憶怎么會這樣了解他呢;他有點尷尬。 “你想再要一杯咖啡嗎?”姜言中問。 “好的,我還想談下去呢!表n純憶托著頭說。 現在坐在診所里的男人,名叫梁景湖。他的女兒梁舒盈是東區醫院的護十,周曼芊在那里待過一段日子,跟她是舊同事。幾個星期前,這位還有一年便退休的教師穿上死去的太太的裙子,打扮成女人在路上徘徊,被警察逮住了。粱舒盈希望周曼芊可以跟他談談,她答應了。上一次,梁景湖是和兒子一起來的,他甚么也不肯說。今天,他沒有預約,自己—個人跑來。 梁景湖哀傷地思念著逝世的太太。那天晚上,他身上穿著的裙子,還有假發,高跟鞋和皮包都是亡妻的。雖然這種做法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他太思念地了。穿上太太的衣服回去他從前每天送她上班的路上,彷佛也能夠喚回那些美好的歲月。 “我是不是有病?”梁景湖一邊說一邊流淚。 “不,你沒有病! “我以后也不會這樣做了,我不想失去我的兒女!绷壕昂f。 每一個人都會用盡方法去跟自己所愛的人更接近一些。這位可憐的男教師,穿上亡妻的衣服,讓妻子在他身上復活,那樣他便可以再次撫摸她,再次牽著她的手陪她走一遍他們從前常常走的那段路。周曼芊想夢游一回,卻比穿上舊情人的衣服要艱難許多。 開車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周曼芊脫下大衣,趴在床上,把護照和機票從狀邊的抽屜里拿出來。明天,她要起程去美國羅省參加一個研討會。剛才跟范玫因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她昏昏地睡著了。 她覺得很冷,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天臺的地上。她手中拿著家里的鑰匙,身上穿著昨晚臨睡時穿著的衣服,左瞼擦傷了,還在淌血。她為甚么會在這里呢? 她跑到大堂找管理員。 “周小姐,早。”管理員跟地打招呼。 “你昨天晚上有沒有看見我?” “是啊!我半夜三點多鐘巡邏的時候看到你在天臺! “我在天臺干甚么?” 管理員搔搔頭,說:“是的,我也奇怪,天氣這么冷,你站在那里不怕著涼嗎? 但昨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漫天都是。你靠著欄桿,看著天空,我想你是到天臺去看星星吧! “我的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當然是睜著的! “那謝謝你。” “周小姐,你臉上有血! 周曼芊摸摸自己那張幾乎凍僵了的臉,笑著說:“不要緊。” 不管是甚么原因,她夢游了。她半夜里模模糊糊地爬起來,拿了鑰匙開門,然后走上天臺,在那里看星星。第二天早上,當寒冷的北風把她吹醒時,她躺在地上,對所發生的事完全沒有記憶。她和姜言中一起夢游了。就像姜言中六歲邪年一樣,她也是去了天臺。如果可以,她想再睡一次,再夢游一回,那么,就可以更靠近他一些。 第二天,周曼芊懷著快樂的心情登上飛往羅省的班機,夢游的后遺癥,是她著涼了,患上重感冒。但她很樂意有這個病。身上的感冒是夢游的延續,讓她還可以沉醉在那唯一一次的夢游襄。 幾天之后,她從羅省回來。當她去領回行李的時候,她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行李輸送帶的旁邊。那個背影很熟悉,是他嗎?男人回望過來,真的是姜言中。他也看到她了,靦觍地跟她點了點頭。 “你也是從溫哥華回來的嗎?”姜言中問。 “不,我是從羅省回來的! 姜言中看到她的鼻子紅紅的,聲音有點沙啞。 “你感冒嗎?” “是的,是重感冒。已經好多了! “有沒有去看醫生?” “吃過藥了。” 姜言中不知道說些甚么好!澳囊患欣钍悄愕?”他終于說。 “還沒有出來!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問姜言中: “你還是一個人嗎?” 他微笑點了點頭。 她看見她那個皮箱從輸送帶轉出來。 “我的行李出來了。” “是哪一個?”姜言中問。 “灰色的那一個,上面有鴿子的! “我看到了。” 姜言中替她把那個皮箱拿下來。 “謝謝你! “要我替你拿出去嗎?” “不用了!彼崞鹌は。 “再見!彼仡^跟他微笑揮手。 天黑了,姜言中已經喝到第十一杯expresso,他有點醉了。 “你想不想聽—個關于背影的故事?”他問韓純憶。 “是未自清的那篇《背影》嗎?” “不。是另一個背影! “嗯!表n純憶點了點頭。 “男人跟一個女人一起七年了。他很愛她、日子也過得很甜蜜。一天、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也在逃避和遷就,他根本不喜歡這種生活,不是不愛她,而是他發現他正在一點一點的失去自己。一天晚上、他終于告訴她,他想一個人過日子。第二天,女人提著一個皮箱離去。他坐在書桌前面里著她的背影。那個皮箱或許重了一些,她的肩膀微微地向一邊傾斜。她回頭跟他說:“你打電話給我吧!彼饝耍瑓s沒有實踐諾言。許多年后,他跟她重遇。這一天,她也是提著那個皮箱。這一次,那個皮箱太重了,她的肩膀重重地向一邊傾斜。這些年來,他一直認為自己離開她是對的。既然他不享受那種生活,他不想騙她。早點分手,她還可以上愛另一個人。然而,重逢的這一天,當他再一次看到她提著皮箱離開的背影,他很內疚。他曾經是多么的差勁,為了自由,辜負了一個愛他的女人。” “那個男人現在已經找到了自己,重建廠自己的生活嗎?” “找到了。但是,當然難免會有點寂寞。” “也許,她已經找到了愛她的人!表n純憶說。 “是的。她那天的笑容還是像從前一樣甜美! 今天晚上,周曼芊跟范玫因在一家意大利餐廳里吃飯,她點了一杯expresso。 “那天我跟方志安在Starbucks,見到一個人,很像姜言中,當我回頭再看,已經不見了他!陛厦狄蛘f。 “是嗎?”周曼芊悠悠地說。 “你還在等他嗎?”范玫因問。 “不等了! “是甚么時候開始不等的?你不再思念他嗎?” “思念,也是會過期的! “喔,是的! “你呢?還是每天早上打電話叫邵重俠起床嗎?” “沒有了。” “為甚么?” 范玫因笑了笑:“依戀,也是會過期的! “那方志安呢?” “他老早就過期了! “有沒有永不過期的東西?” “有的。古董!狈睹狄蛘f。 “你聽過一個關于蝴蝶的故事嗎…”周曼豐說。 “甚么故事?” “一個高僧,晚年在一道宏偉的山門上,看到一只弱不禁風的蝴蝶搖搖擺擺就飛過去了。那一剎,他頓悟了人生的輕盈與沉重。我們以為自己愛得死去活來,沒法放棄;可是,就一個微小的關節眼,你會突然清醒過來! “可惜,等那個關節眼,不知道要等到甚么時候呢!”范玫因說,“只怕等到自己都過期了,也還等不到那一天。” 午夜時分,收音機里播放著夏心桔主持的Channcl A。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產戀上一個已婚的男人。她說,她會用一生去守候他。 “你也無非是想他最終會選擇你吧?如果沒有終成眷屬的盼望,又怎會用一生去守候?” “守候是對愛情的奉獻,不需要有結果!蹦莻女孩溫柔而堅定地說。 周曼芊坐在收音機旁邊的搖搖椅上,昏黃的燈下,她把自己那雙冰冷的腳放進兩只羊毛襪子里。現在,她覺得暖好多了。重逢的情景,她曾經在夢里想過千百回。這些年來,她一直守候著這個男人,盼望他有一天會回到她身邊。再見的時候,她會告訴姜言中:“我的電話號碼還是跟以前一樣!彼肋h等他。然而,在機場碰到他的時候,她心里很平靜。 也許,因為她已經夢游過了,她的守候業已完成。 重逢的一刻,親密的感覺更比不上她走進姜言中夢游的世界里,和他體驗同一種經歷,宛若他們年少曾經住在同一條街上。在還沒有相愛之前,已經相遇過千百遍了。她也是時候給自己自由了,那只蝴蝶已經飛過了山門。 。ㄈ耐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