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八個小時內,大圣從北到南來回奔走一趟。
凌晨兩點,離紅霓遇襲將滿四十八小時之前,他終于把一切紛爭做個了結。
已有兩天未曾闔眼的他,照理來說應該可以放松心情好好睡一覺,可是坐在賓士轎車舒適寬敞后座的他依然無法平息心中的騷動。
龍云鵬的妄言激怒了他陰鷙暴戾的一面,釋放了他體內嗜血的獸性。
香煙一根接著一根,他體內的腎上腺素仍在血液里奔流,像出柵猛虎遲遲不肯回歸樊籠。
當負責駕駛的兩個弟兄轉頭請示他是否直接回去休息時,大圣的遲疑稍縱即逝。
“到醫院去。”他輕聲下令。
※ ※ ※
頭等病房外的長廊雪白明亮,夜深人靜之際,輕微的腳步聲回響在長廊間更顯得空曠冷清。
他打開房門,負責夜班的特別看護正聚精匯神地在看著小說,一看到付給她優渥薪資的雇主,連忙放下書本殷勤問道:“王先生,晚安。怎么這時候有空來?!周小姐才剛睡呢……”“睡著了……?!”大圣悵然若失,紅霓一向是只夜貓子,愈晚精神愈好的人。
“還是看一下好了,說不定沒睡!鳖H有閱歷的看護知趣建議。
大圣點頭,穿越了小客廳輕輕打開紅霓病床的房門,一陣溫熱微風迎面而來;
室內一片幽暗,紅霓睡覺時連小夜燈都不開。
他略一瀏覽,映入眼簾的景象是:小陽臺的落地窗門大開,熱風由外吹入掀起了白色蕾絲窗簾,睡相奇差的紅霓像只抱緊樹干的無尾熊,摟住了像蛋卷似卷成一團的絲被。
整個病房里花團錦簇,簡直像個花卉市場,充滿了玫瑰、香水百合、野姜花的香氣。看見房里多了音響和影碟機,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紅霓就是有本事對他的手下頤指氣使、呼來喚去。
大圣走到床邊試著不驚動紅霓拉扯出她抱在懷里的絲被好幫她蓋上,紅霓略動了動,睡夢中的她依然執拗地不肯松手。正當他決定放棄時,紅霓眨眨雙眼,撐起惺松睡眼。
“猴子?!”她困然道。
“連睡覺都不安分,著涼活該!”他的口吻像在說教,唇際卻有一絲笑意。
睡意猶濃的紅霓嘟噥著說:“不用你管……”,便把臉龐埋入柔軟絲被中。
大圣在床側的椅子落座,一股濃濃煙味襲入她的鼻端,紅霓皺擰了雙眉輕喚出聲,眼皮仍沉重得不愿睜開,“你很臭耶……”
她很清楚猴子的個性,煙抽得愈兇,愈表示他心里有煩惱,就像幾年前他和一個槍擊要犯火并時……咦?!
紅霓猛然清醒睜大雙眼瞪著大圣,叆叇月色映在他的側面,光影分明宛如藝術家所雕塑的石像,有著均衡完美的黃金比例。
她沙啞開口道:“你已經做了,對不對?”這句話與其說是問句倒不如說是肯定句。他頰上的傷口就漏露了答案。
短暫沉寂后,紅霓頹喪抱怨:“老天!我早該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就不見人影——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我早告訴你別插手的!猴子,他不是黑道中人,你真的做了,警方是不會袖手旁觀的!你應該聽我的話,用我的方法處理才是!這下好啦!以后我得準備水果、不辭辛勞去探獄——你殺了他了!”紅霓指控道。
“沒有!贝笫サ幕卮疠p得像吐息。
“你說什么?”紅霓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沒有殺了他!彼喍袒卮。
“!這下更糟!”紅霓發出慘叫:“你居然留下活口好讓他去指認控告你!你完了!”
大圣頗覺有趣,“你要我殺他滅口嗎?”
“我不要你為我殺人,也不想看你去坐牢!”紅霓嗓音仍帶沙啞,她挪了挪身體想坐起來,卻因右手綁著三角巾架笨拙地使不出力來。
她喃喃發出咒罵,最后還是放棄,由大圣按下她床邊的電動掣鈕抬高了床頭高度。
“告訴我經過情形!奔t霓要求道。
大圣回避著,“沒什么好說的。我相信他不會再來打擾你!
負責善后的心腹弟兄曾明確地轉告他的警告,龍云鵬如果珍惜他撿回來的一條命以及家人的安全,絕不至于敢再妄想報復。
“對不起。”紅霓嘆了口氣說道。
“為什么?”大圣明知故問。
紅霓咬了咬唇,慶幸昏暗的光線可以令她放下身段道歉。
“為了……我帶給你的一切麻煩——我真是個‘茶包’,對不對?!”她語帶懺悔!皩!彼卮鸬酶纱。
“謝啦!”紅霓悻然道:“你可真誠實。”
陽臺外樹影綽綽,隱約可以聽見唧唧蟲鳴,風暖花香令人昏昏欲睡。
紅霓無聲地打了個呵欠,心里只覺得有滿腔的話想說,思路卻鈍然得不知從何說起。“猴子,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嗎?”她慢吞吞的語調帶著濃濃困意。
“無據可尋的事說什么信與不信?”他說。
認識紅霓十幾年了,他當然知道她要說的是什么——在她十歲生日,也是周爺爺六十大壽那天,有一位威名遠播的通靈大師,言之鑿鑿地說紅霓前世是個叱咤沙場的大將軍——大概也是這段插曲解釋了紅霓驃悍、撒野的“合理”原因,居然成為半信半疑的大人們接受紅霓男性化的借口。
“唔!可是很多人相信,甚至也有人被催眠回溯至前世的例子……”紅霓說。
“是呀!”大圣嘲弄道:“前世是原始人,身旁有粗擴黝黑的丈夫,還有只‘可愛的小恐龍’?!”
紅霓低笑出聲,這是個真實笑話,一位王姓女星接受催眠后,興奮地說出自己的前世景像——問題出在于最原始的人類出現在三百萬年前(現代人則是十萬年前才出現),而恐龍卻遠在六十萬年前就滅絕。
“呃!她很有想象力……”紅霓咧著嘴笑。
笑意慢慢由她唇際褪去,陷入沉思的紅霓幽幽而道:“我也曾經相信,而且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與眾不同……”
結果,她成為童話故事里永遠不會長大的小飛俠“彼得.潘”,一年又一年無憂無慮地玩樂歡笑,直到現在才驀然發現:身旁的好友們都搶先長大,跨入了成人的世界,讓她好生彷徨。
龍云鵬的事件衍生出來的一大堆風波,給了她當頭棒喝。
熏然暖風和幽靜夜色像溫柔魔咒,撤除了人們的心防,令藏身其中的人們可以暢所欲言,不著邊際地閑聊。
“有時候,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經二十六歲了,感覺上似乎總以為自己仍然是十八、九歲的年齡……你懂我的意思吧?!爺爺說我一直沒長大!
“只要有心,現在開始還不嫌太遲!彼f道:“有些人終其一生仍是不能對自己負責的‘小孩子’。”
“嗯……”眼皮逐漸沉重的紅霓模糊應聲。
坐在椅上的大圣挪動了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閉目養神。難掩倦色的臉龐上黑眼圈清晰可見。
良久,良久。
紅霓打破了令人放松的寂靜,低聲喚道:“猴子?!”
“嗯!”大圣漫應道。
“還是朋友吧?!”她怯然詢問。
“睡吧!”他溫和回答:“哪來那么多廢話?”
紅霓閉上雙眼,安心地沈入夢鄉。
※ ※ ※
滿室晨光明亮,坐在椅子上的大圣被開門的聲響所驚醒,意識迅速進入戒備狀態的他在看清楚來人時,立即松懈下來。
紅霓的母親微愕無言地瞪著他瞧,令大圣有絲尷尬;不用旁人多說,他也曉得自己現在的模樣絕對稱不上體面,更不可能讓周母看得入眼。
“伯母早!彼吞锥柽h地向這位長輩打招呼。
周母這才回過神來,“啊!早……”她心里不禁有絲慚愧,這個孩子跟她見面不過寥寥數次,每一次都這般戒慎恭謹,彷佛是她表現出一副勢利嘴臉才使得他敬而遠之——但是她并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人呀!之前對他的排斥猜疑也是出自于保護女兒的母性罷了。
看到王志圣為紅霓如此奔走,憔悴的模樣,周母不禁苦笑。公公說的并沒有錯——日久見人心。
紅霓和這個孩子之間,需要“保護”的是他,不是她,紅霓別欺侮人家就很不錯啦!十幾年的時間足以證明一切。
心懷歉疚的周母,不禁將她心中真正介意——王志圣的黑社會背景暫拋一旁,和靄地詢問:“我熬了些粥給紅霓吃,王先生也一起來吃一點吧?!”
“不!不用了!贝笫レ话驳赝妻o:“我馬上就走!
老天!周母窘然暗忖,她以前的態度一定很惡劣吧!
大夢初醒的紅霓揉了揉雙眼,打了個呵欠:“媽,早。猴子,你還沒回去。!”
絲毫沒有察覺氣氛有異的紅霓要求大圣道“扶我一把!”口氣是命令式的。
大圣“謹遵懿旨”扶她起床,卻在她尚未站穩時像被燙著似地忙不迭松手。
“紅……紅霓!彼粺幔f話也不由得結巴。
“你怎么了?!”她斜過頭問。
不是他怎么了,是她怎么了!大圣調過頭去不敢看她,“你……后面!
“!”周母驚呼。這孩子!真不謹慎!月事來了也不曉得嗎?白色睡褲上沾上了幾點污漬……她連忙過去為紅霓遮掩,真丟人哪!
“該死!”紅霓本人倒不覺得有什么丟人,她嘀咕抱怨:“難怪我覺得肚子疼--”一語未了,大圣匆忙告辭:“伯母,我先走了,再見!
啼笑皆非的周母看著他落荒而逃,她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出口呢!
※ ※ ※
翌日。
肚子一直隱隱作疼的紅霓開始發脾氣:“花!花!花!一天到晚送花作啥?當我是死人做‘告別式’啊?!”
才剛因為租不到紅霓想看的影碟而挨刮的跑腿弟兄苦著一張臉不敢出聲。
“什么鬼醫院嘛!”紅霓暴躁踱步數落道:“小小一個肚子疼而已,居然開不出藥來給人吃!只會騙人的醫藥費!”
連袂前來探望的好友們笑不可抑,哂然搖頭。
資歷尚淺的駐院醫師嚇得倒退三步,撞上了正好走進病房的大圣。
謝天謝地!看清楚來人的年輕醫師眼睛一亮,他總算遇見“救星”了!說來他也實在可憐,這位壞脾氣的大姊頭不該由他出面安撫的,本來是主治醫生的差事,可是前輩一看情形不對,就把這項難以啟齒的任務分派給他這個倒霉的后輩——對一個未婚女子(還是個女羅煞)要求驗孕。
“這是做什么?”大圣皺眉扶了他一把。
“是……是這樣的……”駐院醫師急忙閃到大圣身側,提起勇氣深呼吸后才說道:“本院……本院想征求周小姐同意,做妊娠檢驗……”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鴉雀無聲。
不出醫生所料——紅霓的腹痛及點狀出血并不是月事來了,而是……懷孕初期偶有的不穩狀況。檢驗報告出爐,紅霓已經懷孕六周了。
六周……?迅速回想計算日子的王志圣臉色驟然蒼白。不是他的——
心亂如麻的他表情木然,一語不發。
而心里隱約有數的準媽媽在獲得確定結果后,似乎并沒有什么悲慟欲絕的表現,她只是掩著耳朵慘叫:“哎呀!完蛋了!媽媽會剝了我的皮!”
三個閨中密友面面相覷,對紅霓的言詞又好氣又好笑。
妍妍忍不住提醒她,“紅霓,你該擔心的不是這個吧?”
芊黛搖頭嘆氣:“紅霓……你真是丟人哪!”
敏兒從容評論道:“由此可證明:紅霓絕對不適合當連續劇女主角,她肯定會把一出愛情倫理大悲劇演成一場爆笑大鬧!”
紅霓提出嚴重抗議:“你們可真有同情心哪!”
每一次都只把話交代一半,等她弄砸了以后,就看她出糗丟人!什么朋友嘛!
紅霓忿忿不平想道。
心底涼颼颼的大圣只顧沉溺在自己紛亂的思緒里,對她們輕松嘲噓的口吻置若罔聞。
紅霓懷孕了……老天!這筆胡涂帳要怎么算?
失魂落魄的大圣腳步踉蹌地走出了病房,靠在墻壁上大口喘氣。
紅霓猜錯了,聽到她懷孕消息的媽媽根本無力剝她的皮,只是呻吟了一句:“我的天……”便全身虛脫軟癱在丈夫的懷里。
“婉清!”周父著急地喚著妻子的名字。
“媽!您別激動……”紅霓連忙過去攙扶母親。
她瞪著“報喜”不成,變“報憂”的醫生,“你還站著干什么?趕快趕來看看!”
病房里亂成一團,質疑、說明、辯白……從周父起頭、無辜被波及的醫生,以及“插花”的芊黛等人,每一位在場人士都有話要說。
“安靜!”威嚴懾人做“獅子吼”的是一直保持沈默的周爺爺。
嘈嘈切切的聲浪剎時沉寂,大伙兒的視線全集中在怒氣勃勃的老爺子身上。
沒有半個人注意到:悠哉看戲的歐陽敏早已遞了眼神,打暗號給周爺爺。
“小伙子!”目光炯炯的老爺子語氣尖銳地質疑大圣:“你能不能告訴我,誰該為這個傻妞肚子里的胎兒負責?!”
大圣的臉色倏然發白。
紅霓嘩然抗議,“爺爺!您太過分了!”
“住口!”老人家聲色俱厲,“整日渾玩渾鬧,這下可好!‘玩’出了一個娃娃來了!看看你媽被你氣成這樣,是誰過分?!”
幾句話堵得紅霓啞口無言盲后,周爺爺又將箭頭轉向大圣,稍為放緩了語氣:“年輕人!你別誤會我老頭子昏庸,硬要把沒人要的丫頭‘栽贓’給你,我相信你不是那種敢做不敢當的人,只要你誠實回答‘是’或‘不是’,一句話!”
紅霓沖動地搶答:“爺爺!這根本不干他的事……”
“紅霓!”大喝出聲的人居然是剛剛還說不出話來的王志圣。
原先飽受驚嚇的慘白臉色已經被剛毅冷靜的神情所取代,他語氣堅定地說:“該負責的人是我!”
紅霓呻吟出聲,死心眼的猴子!他干嘛承認啊!這根本是“自掘墳墓”嘛!
老人家睿智的雙眼綻放滿意的光彩:“很好!”他專斷獨行地吩咐兒媳倆,“文斌、婉清,準備婚禮!趁著肚子還沒大起來時,趕快把這傻妞嫁出去!”
“爺爺!”紅霓尖叫。
“沒得商量!”周老爺子頑強道。
敏兒!你快點想辦法呀!急得冒汗的紅霓直打眼色。
而咱們神機妙算的女諸葛只是雙手一攤,微微聳肩便輕易放棄。死敏兒!紅霓恨得牙癢癢的。
先上車后補票……雖然過程算不上浪漫動人,不怎么完美的結局有違她一貫的行事作風,可也算是喜劇收場。歐陽敏隱隱含笑暗忖道。
真是“可喜可賀”,不是嗎?——如果準新郎的臉色不那么難看、凝重的話。
一對不情、不愿的新郎、新娘,有好戲看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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