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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緣誤今生 第十章
作者:張琦緣

  京師西平侯府。

  匆匆又過了一個寒暑……形成被軟禁的沐剛默然感慨,去年夏末,他被從云南召回,轉眼間又到了夏初。

  已經快一年了,這種漫無止境的幽禁生活不知何時才會停止?!

  和明月踏青賞花、月下競馳正是去年此時,遙憶云南風光如今也該是奼紫嫣紅開遍吧?!物是人已非……。

  想到被他略施小計所逼走的明月,他的心就隱隱作痛;一班心腹部屬皆留在云南,無法互通消息,張恩、胡海等人就算尋得她的下落,也無法告知沐剛——他只有想象明月又回到了蜀中,繼續以男裝示人,扮演“隱鴻先生”過她閑云野鶴、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

  也只有如此,他的心里才能覺得平靜好過一點。

  就是因為愛她,才舍不得讓她同陷羅網,更何況還是這種朝不保夕,隨時可能送命的危險情況。郁郁寡歡的沐剛暗想。

  練武、習帖、看書、靜坐……這些日子以來,他嘗試著以不致于觸怒義父的方式排遣寂寥;也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皆在義父的耳目掌握中,稍一不慎便是抄家滅門的大禍。

  懼怕池魚之殃的公侯士卿們都不敢來探望,頂多只是送些不著痛癢的禮物,西平侯府邸可以說是“門前冷落車馬稀”。

  因此,當東宮太子的車駕前導急報皇太子來訪時,西平侯的宅邸上下簡直人仰馬翻。

  換上了正式古服迎接貴客,皇太子標笑吟吟地挽住了沐剛的雙手,阻止他大禮參拜。

  “豈有令壽星行禮的道理?!義兄別折煞了標。”皇太子說。

  沐剛訝然想起,是了!今日正是他的生辰……太子的一番好意令他感動莫名——現在的他人見人怕,鬼見鬼嫌,也只有宅心仁厚的太子肯雪中送炭。

  黃門飛鞍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

  心思細密的皇太子為了不落人口實和避免沐剛的麻煩,還吩咐了御廚飛騎送來御席,以特制的保溫漆盒盛裝,熱騰騰的御膳送上時全然不減色香。

  皇太子標不僅人品純直,就連喝酒也是極為斯文爾雅,絕對不會有劃拳、喧鬧的場面發生,算得上好酒品,雖然氣氛沉悶了點卻正恰合心事重重的沐剛。

  直到接近散席時,皇太子標才不經意提起他所送的賀儀中有一幅畫軸,希望可供沐剛在閑暇時消遣賞玩之用。

  橫豎不過是些名家寫意、山水之類,滿紙烏云濁霧、水墨暈染罷了;像他這樣的“俗人”哪里懂得?!無情無緒的沐剛想。

  誠心道謝后,皇太子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

  “說起這幅畫得來偶然,畫風也頗具新意,雖然不是出自名家手筆,卻自有一派豪宕氣勢令人稱奇,愚弟一見立刻便想到請義兄賞鑒——不知云南風景是否果真如此秀麗?!

  若真是如此,只有‘天上人間’可形容!

  “云南?!”沐剛訝異:“是……滇南山水嗎?”

  皇太子不覺好笑:“正是。難道天下還有第二個云南嗎?”他轉首令內侍打開畫軸呈上。

  畫的是‘云南行旅圖——西山春曉’,清新不俗的筆觸全不似那些所謂‘名家’的匠氣樣板,青山碧水、桃紅燦漫,彷佛流瀉一室春光。

  某種不知名的情愫撞擊沐剛的胸膛——這景致!正是他所見過的景觀!

  只是一同賞花的伊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沐剛的情緒翻騰,喉間為之緊縮難言。

  皇太子猶未察覺他的異狀,徑自說道:“人言:云嶺之南皆瘴癘之地,不曉得這位畫者是真的親眼所見呢?還是自行想象妝點?!云南有西山嗎?”

  臉色蒼白的沐剛悠然開口:“有。名喚‘碧雞山’,因多彩雉、孔雀而得名……當地人直接叫它做‘西山’!

  “是嗎?”皇太子訝然問:“那么這幅畫的確‘信有所征’了?!”

  沐剛只能點頭,無法做出評論——這幅畫的作者畫得何其傳神!簡直像是畫下了沐剛以往眼前所見的真實景像。

  “兄長可喜歡嗎?”皇太子試探,詢問沐剛的賞評意見。

  “好畫!便鍎傸c頭,言簡意賅道。雙眸戀戀不舍地望著圖畫,沉入回憶之中。

  皇太子看在眼底,笑逐顏開。義兄能喜愛這幅畫實在太好了!也不枉他費了八百兩銀子搜購而來。

  既然如此,等他回宮后就叫內監再去“古寶齋”中購下其它的作品,好送給義兄解悶……皇太子標暗自想道。



  ※  ※  ※



  順利地賣出“西山春曉”這幅畫,明月對自己的經濟問題便不再那么擔心——“古寶齋”給了這幅畫二十兩的價錢夠她省吃儉用花上三、四個月——謝過了為她居中跑腿的莫小三,明月送給了這個老實的年輕人二兩銀子,皆大歡喜。

  她并不曉得:“古寶齋”以四百兩實價賣給了東宮內監,內監們又從中賺了一手,以八百兩向東宮太子報價。

  暴利之下,人人爭奪“云南行旅圖”其它的畫作,以求討好太子。

  另一幅‘翠湖秋色’以五十兩賣出時,明月也大感詫異;她知道自己的丹青繪法不俗,可是也沒好到“一炮而紅”的地步……。

  天曉得又是哪一個冤大頭前輩子欠她的債,這輩子來還的?!明月聳肩丟過,打鐵趁熱吧!這些王金貴族的“藝術眼光”不會維持太久的!不趁炙手可熱之際加緊作畫,那就是不識時務的傻瓜!

  連夜挑燈作畫,累得腰酸背痛的明月作夢也不會想到:那個前輩子欠她的‘冤大頭’正在西平侯宅邸中成日對著她的畫長吁短嘆、黯然懷想……。



  ※  ※  ※



  一同被拘來京里的景春并不像父親那樣不得自由,有東宮太子撐腰,三不五時遣人來接他進宮玩耍,童心未泯的景春很快就和嫡皇太孫允攸——也就是后來的惠帝,混成一團,玩瘋了。

  比他小六歲的允攸對景春的仰慕有如高山翰洋,以他為馬首是瞻,終日纏著景春津津有味地聽他吹擂‘以前’征討吐番、渡流沙、越賀蘭山的功績,以及云南的熱帶風情,百蠻文物,南詔古國。

  這些經歷是嬌養在深宮大內的允攸所羨贊的。

  愛屋及烏,況且景春還是老皇帝登基那年所生的第一個孫兒,龍心大悅的皇帝早疼入心坎里;幾年不見生疏了點,也在頻繁親近下重新喚回了老皇帝的回憶。“咳!”老皇帝在沒有通報的情況下,悄然來看望孫兒,正好看見景春挑起了允攸扛在肩上玩騎馬打仗,急得眾內侍跳腳!靶∽孀!別玩了!小心磕到頭,咱們一班下人吃不完兜著走!”內侍只差沒跪下哀求。

  允攸咯咯直笑,手舞足蹈。

  老皇帝泛起了笑意——君為上,臣為犬馬;這是一個好兆頭哪!

  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允攸別淘氣!小心碰傷了!

  太祖皇帝雖然對待臣下嚴酷殘忍,但是在孫兒心目中可是最寵溺他的慈祥爺爺,因此,被景春放下地的皇太孫眉開眼笑地奔入老皇帝懷里,撒嬌叫道“萬歲爺爺!”

  景春趕緊跪下行禮,兩個孩子左一句“萬歲爺爺”、右一句“萬歲爺爺”叫得太祖皇帝心花怒放。

  由老皇帝對待景春的和靄態度,宮人內侍們紛紛揣測:西平侯沐剛已經轉危為安了。

  果不其然,當皇太孫允攸被內侍請去午歇時,老皇帝摒退了左右,和沐景春私下密談了許久……。



  ※  ※  ※



  “聽說,你父親最近得了幾張好畫,幾時也讓朕鑒賞鑒賞?!”老皇帝開門見山問。

  早已安排耳目在府邸里的老皇帝豈有不知道那是‘云南行旅圖’的道理?!

  粗中帶細的景春極清楚“萬歲爺爺”的脾氣,與其遮遮掩掩,還不如實話實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名畫,不過是幾張云南景罷了!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好處?!”

  老皇帝對這個答案顯得很滿意,似笑非笑問:“想回云南嗎?!——正是‘直把他鄉當故鄉’了。”

  “那倒未必!”察言觀色的景春坦率直言:“依我看是‘見畫思其景,思景憶其人’!

  “怎么了?!”老皇帝挑起了好奇心,“你父親在云南有了得意人嗎?”

  老人家對兒孫輩的情感之事總是興味濃厚,關切得緊。尤其是沐剛,從少年時期就一副冷靜肅穆的模樣,似乎未曾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眼見再一、兩年就可能升格當祖父了才鬧緋聞?!唔!有趣。

  景春在心中暗念‘阿彌陀佛’才決定爆出內幕——反正他覺得坦白招出來比被奸人中傷來得有益……。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招了,從兩年前奉父令去請‘隱鴻先生’出蘆講起,到兩人細故決裂都說了。

  老皇帝聽得有趣,咧嘴而笑:“你是說:這歐陽氏膽識過人,還串通了歌伎騙過了子毅?!呵!”

  聽到沐剛以番酒灌醉了她,老皇帝又是笑又是搖頭,“原以為子毅是實心眼的孩子,沒想到也會這種伎倆……真不含糊!

  如此佳人,難怪男子為之心動。

  老皇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是女人,怎么有辦法騎馬射箭,還通武藝呢?!”

  “因為……”景春吞吞吐吐不敢說歐陽明月有雙大腳——已故的馬皇后也是一雙大腳,因自幼貧苦未曾纏足;給郭子興當養女時也受盡虐待,像個小女仆似地做活!幸荒暝┏抢镆蝗贺氉烊钡碌娜藗冊跓艋\上畫一個騎驢的大腳丑婦懷抱西瓜,寫著“淮西婦人好大腳”嘲諷馬皇后,令龍顏大怒的朱元璋親自下令殺光那幾條街坊的人,不分老幼無人幸免。

  為此吞吐不敢言的景春在老皇帝疊聲催促下才拐彎抹角道:“我猜:是因為這位姨小時候母親死得早,未及將她纏足……”

  霍然明白的老皇帝點頭,過了好半晌才說:“大腳有什么不好?旺夫興家全在婦人的勤儉操作哩!可笑的是:世人胡涂,以人力強揉造作,偏說小腳命好!兵荒馬亂時逃命還來不及呢!背著、挑著籮筐里的幼女走不上數里便得丟棄;再不然一家大小都得陪著被虜、送死!有什么‘命好’來著?!下輩子罷!”

  “萬歲爺爺說得是!本按汗Ь吹馈P牡讜缘酶赣H的安全無虞了。

  老皇帝又問起了爭執的原因,這下子景春就算打死也不敢透露“苦肉計”的真相;一口咬定是父親負心、有了新歡。

  心底有數的老皇帝不再追究,只是微笑問道:“像歐陽氏這樣的女子若做你的繼母,你可心服?!”

  “服是服啦!”景春眼珠咕嚕直轉:“可是這位姨管我好嚴呢!每日盡逼我讀書寫字!

  一聽此言,看皇帝更是高興:頻頻點頭道:“讀書好!讀書好!”

  當‘古寶齋’再次透過莫小三向明月購畫時,深覺詫異的明月借口亡夫手澤所剩不多,硬是將“銀蒼玉洱”這幅畫作的價錢提高到二百兩銀子,堅決不肯降價。

  利之所圖,“古寶齋”勉強應允了;由于金額實在非同小可,老實的莫小三不敢居中傳遞,一定要明月親身去交割明白。

  “這么多錢,我要是弄丟了,做上十年白工也賠不起呵!”莫小三說。

  于是青帕包頭的“吳寡婦”只得拋頭露面,雇了莫小三的驢兒,畏縮垂頭地到“古寶齋”去交涉。

  “若要俏,三份孝!边@是一些浮濫浪子常掛在嘴邊的嘲謔風月行話,意指打扮素凈的年輕寡婦特別俊俏,動人邪念。

  也是明月合該倒霉,正好碰上了一個該死的淫濫紈褲子弟——錦衣衛謝指揮使的內侄謝復仁,人稱謝七公子。

  正在“古寶齋”內間雅室“賞鑒”據說是元順帝曾賞玩過的春宮本兒,也不曉得是真是假,謝七正看得嘴角流涎,眼中冒火,偏在議定價錢后轉身欲走時看見了一個低頭垂睫的俏寡婦正和“古寶齋”的三朝奉說話。雖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強搶良家婦女,色欲熏心的謝七公子還是派人打聽明月,須臾便得知了“俏寡婦”的來歷。

  形只影單又無親無故,這樣的俏寡婦收來當第九房小妾還算抬舉了她呢!

  至于那個小拖油瓶——就丟給“養生堂”——即古時公立孤兒院,去收養吧!

  謝七自鳴得意地想。

  猴急的謝七甚至等不到翌日再做打算,馬上派了一個專門販賣人口的牙婆去跟明月講。

  原本不欲聲張的明月客氣婉拒,最后忍耐不住牙婆的糾纏,沉下了臉色厲聲道:“‘再嫁由身’,大明朝律法有哪條不準婦人守貞守寡的嗎?我也不認得什么‘謝七’、‘王八’公子!請你回去!”

  臊了一鼻子灰的牙婆羞慚而退,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謝七公子。

  “這婆娘居然膽敢不識好歹!”惡向膽邊生的謝七自恃權威,僅帶了兩個為虎作倀的惡仆便往明月住處而去!胺呛煤米髹`這個小娼婦不可!看誰為她立貞節牌坊!”

  正一肚子火氣的明月看見了謝七淫褻猥瑣的模樣更是火上加油,發出了冷笑。

  不過略施拳腳便把謝七打得頭破血流,哀哀而號。

  “小娘子!小娘子手下留情!我再也不敢了!”眼淚、鼻血齊出的謝七和惡仆忙不迭討饒,明月才放過他們。

  “滾!別再讓我看到你們!”

  一待他們狼狽而逃后,怕事的鄰居緊鎖大門,只有一、兩個膽大心熱的人向她提出警告,臉色猶是煞白:“天哪!吳大嫂!你這下可闖了大禍!那個謝七不是別人,正是錦衣衛謝指揮的內侄!一大家子都仗著錦衣衛勢力橫行霸道;

  一被扳指滿門抄斬是常有的事,你還是趁早快逃罷!”

  好漢不吃眼前虧!心頭一凜的明月正欲躲避,沒想到胡嬤嬤卻嚎啕大哭:“你這樣一走了事,可是害死了老身一條命呵!那謝公子如狼似虎,怎肯善罷干休?!我看,我還是上吊自盡,免得落得冤死獄中的下場……嗚……嗚……

  嗚!”

  不忍連累他人的明月默然停駐,將嬰兒背在胸前,收拾了細軟包袱后安慰胡嬤嬤:“您別怕!我不走就是了!待在這兒等官差來!

  等是等了,也得他們有本事捉得住人!明月冷笑,一身黑色勁裝、青帕里頭的俐落打扮,等候官差來捉。

  她所失算的是:顏面盡失的謝七加油添醋地向伯父哭訴,把明月的武功形容成妖術,令不敢掉以輕心的指揮使號令錦衣衛傾巢出動,抓拿“妖教余孽吳秋月”!



  ※  ※  ※



  馬蹄如雷,大批錦衣衛策馬急馳不知道撞倒了多少平民百姓和攤販小賣:

  所經之處一遍呻吟哀嚎,情況狼狽慘然。

  遠駐北京回來面圣的燕王正微服出游,一臉嫌惡地看著錦衣衛肆虐過境道:“這些惡狗又聞到了血腥味了嗎?”

  他正是朱元璋的四子,蒙古妃所生的棣,也許是混血兒的原故,他的形貌奇偉,英姿煥發;一身華麗服飾做商人打扮的燕王仍掩不住天生的王者風范。

  “聽說:是要拘捕一個女賊……有妖術的!”侍從打聽明白后回稟道。

  “妖術?!”燕王棣朗聲而笑:“這可奇了!我倒要去開開眼界。”

  “王……!”被主子瞪了一眼的侍從急忙吞下底下的字眼,“少爺,不行吶!您可是萬金之軀……”

  “少啰嗦!我偏要去看看!一大群惡狗出動就只為了捉一個婦道人家?這種笑話可是千古難聞了!”燕王語帶譏訕道。

  打定主意的燕王不顧侍從勸說,徑自往騷動的現場走去。拗不過主人的侍從低聲嘆氣,也只好牽著主子的駿馬尾隨在后。

  刀光劍影,迸出金石相擊的聲音。

  錦衣衛中不乏百里選一的高手,只可惜利祿熏心的這些人并沒有什么操守,也不覺得圍攻一個婦人有什么羞恥。

  且戰且退的明月驚覺不妙,毫不戀戰地縱身躍土屋頂,只求脫身。哪能讓這妖婦逃脫?!謝指揮使橫了心。

  “放箭!”他下達命令道:“捉不到活的,也要見尸才罷!”

  箭雨密密麻麻地射向屋頂,街坊緊閉的門窗內,不時傳來孩童受驚哭泣,又旋即被大人捂住嘴巴的模糊聲音。

  飛箭射中了明月,強大的沖擊力道使她仰首向后墜落,就像被獵人射穿羽翼的飛鳥緩緩掉下……。

  善良的街坊鄰居發出了悲嘆,掩面不忍瘁看。

  狐假虎威的狗東西……

  仆跌在地面上的明月口吐鮮血,極不甘心地抬頭含恨怒視高踞在馬背上的指揮官。

  “狗官!”她虛弱咒罵道。

  雖然明月已經極小心地側身閃避,以免傷到里在胸前的旭兒,但是由屋頂跌落地面的沖擊力,仍然讓他兒漲紅了小臉呱呱而哭。

  長箭射穿了她的左肩胛骨,鮮血汨汨流出,瞬間便染紅了塵土。劇烈的痛楚幾乎令明月暈厥過去,意識渾沌的她隱約聽見了鄰居婦人家的低泣聲……。

  謝指揮的笑容是躊躇滿志的,“哼!哼!哼!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這妖婦!

  好大的膽哪!居然敢打傷我謝家人?”

  臉色慘白的明月只能稍微挪移她的手指,就連想要自刎的力氣也沒有了….…她閉上了雙眼,并不后悔自己怕連累街坊的一念之仁害她喪命,唯一的遺憾是未能保護襁褓中的幼兒,冤枉喪命在這群豬狼鷹犬之手,這才讓她死不瞑目!

  如果能當場被格殺倒還是她的幸運!若是這樣被擒獲,結局一定是生不如死!心酸淚流的眾人心中如此為她祈禱。老天爺呵!您得張開眼睛。

  錦衣衛的爪牙之一猙獰發話:“將這目無王法的妖婦帶回去審問!走!”

  “天大的冤枉呵……”一個微胖的婦人拭淚低聲道:“秋月是為了維護自己清白,又怕連累街坊才遭到這種下場……這一去……還能活嗎!”。

  “只怕現在死了還比較痛快……”

  “住手!”低沈威嚴的男聲阻止了錦衣衛欲拖曳明月的舉動,滿腔盛氣的燕王決定插手管這檔子閑事。

  鷹犬、良民全掉頭看這位膽敢干涉錦衣衛辦案的奇人,令人略感失望的是通身富貴氣派的燕王,看起來不是什么戴冠著袍的“大官員”,不知哪有什么戲唱?!

  一只華麗金印在指揮使面前一晃即過,眾人還弄不清來龍去脈時,謝指揮使已神色大變急急下馬請安。

  “免禮!蹦昙s三十的男子雙目炯炯有神,語帶譏刺,“什么時候在天子腳下聚集了成千成百的江洋大盜了?!還是這里有個‘占地為寨’的土匪窩?!

  不然怎么勞動了諸位大人傾巢而出?!”

  謝指揮使為之汗顏,囁嚅難以辯白,“……是……為了捉女賊……!

  他遇上了一個令人頭疼的難纏人物——燕王棣,在諸親王中武功謀略最是剛強驃悍,長年鎮守在北平的他怎會如此湊巧碰上了這淌渾水?!

  “抓女賊?!”燕王揚眉嘲弄道:“負責京城治安的按察可全死光了嗎?

  區區一個女賊居然勞動錦衣衛指揮使親率大批人馬來抓?!未免太委屈尊駕了罷?”

  “不……不敢!敝x指揮使連大氣也不敢喘。在燕王當機立斷的裁決下,明月暫時逃過了錦衣衛的魔爪,而被送到了按察司審問。

  血,一點一滴地滴落地面,令燕王為之皺眉,沙場騁將的他和沐剛有一處最大的不同——出身尊貴的他視平民性命如草芥,連年征戰也使他對“死亡”的感受早已麻痹,與其說他的拔刀相助是因為“仁慈”,倒不如說是“好奇”混雜著一絲對這些芝麻小官仗勢作威作福的“不滿”才出手的。

  “幫她找個醫生!毖嗤趵淅浞愿溃肮聲扇巳ゲ榭础阕詈么螯c仔細,該如何在圣上面前解釋清楚:‘放縱內侄,強搶民婦’的罪名。”

  一幫鷹犬臉上浮現的恐懼令燕王頗為滿意,轉身躍上玉花驄,瀟灑急馳而去。

  只有隨侍燕王多年的近恃才明白:主子的心性,對任何事物的興趣,都來得急去得快,唯一懸念多年的事物卻足以令他人頭落地——王想戴上一頂白帽子——這種事豈可輕言叫(注:王十白等于皇,指燕王有纂位野心,即是后來“靖難之役”奪得皇位的明成祖。)

  三天了……

  不由分說被擲入這暗無天日的女牢已經三天了,時間的流逝對意識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的明月毫無意義。

  一時好管閑事的燕王并沒有實現他的金言派人來查看,而負責診治的老邁醫官也不敢為她醫治,只是把箭頭尾兩端露在體外的部份給鋸掉,撒上一點藥粉末就算治療了事,一邊搖頭嘆息:“傷得太重,沒指望了!

  同獄的女囚大都有著可憐的遭遇,有些是丈夫繳不出稅,被押坐牢,有些是父兄犯法被抄家,母女一行皆被官賣,中國的律法以此為酷烈,男人家一旦觸法,妻女也得遭殃被政府拍賣;就算婦人良善,發現丈夫作奸犯科要向官府告首,不論青紅皂白先大杖伺候才準控告丈夫。

  對明月的悲慘際遇,眾人皆一掏同情之淚,清潔的飲水漿酪一定不忘為她的襁褓幼兒留一份……可是對生命力逐漸流失的明月來說一點幫助也沒有。意識昏迷的明月高燒不退,肩胛處的傷口已經紅腫化膿,惡臭熏人。

  婆婆不要打了!恕了明月這一次吧!

  昏迷不醒的明月蠕動雙唇發出無聲的囈語。

  好痛!

  陷于水深火熱的明月又再一次夢見以往的魔魘——在夢中,磨著豆漿的明月,不小心打翻籮筐,灑了滿地的黃豆,憤怒的婆婆握起了拐杖,一杖又一杖地打在她身上,一直落在她的左肩……

  痛!針挑火炙的劇痛驚醒了明月的意識,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良久良久才讓她找回了身在何處的感覺。

  懷里的旭兒因饑餓發出了微弱的哭聲,幾乎令她為之心碎。

  如果早知會有今日,她絕不會生下他來讓他陪著受苦……虛弱的明月只覺得心酸,卻流不出半滴眼淚。

  蒼天要絕我們母子的命嗎?!

  “要不要進去隨你們罷!動作快一點!豹z卒不耐煩地說。

  兩條人影戰戰兢兢地靠近明月,喚了一句:“秋月……”便哽噎難言。

  她睜開了雙眼,看見熟悉的街坊婦人問她道:“你……你有什么話要交待嗎?”

  鄰居一場又憐她平白遭此橫禍,一班鄉里公推了兩人來探望她。

  呵——!至少旭兒有救了。明月長長嘆息,心為之一寬。

  時間寶貴……她掙扎著由內袍腰際扯下了一顆玉墜子,顫顫抖抖地交給了莫大嬸,簡明扼要地交待:“……我……已經活不成,只是……這孩子沒個投奔……請……請拿著這個,去西平侯府……”她咳出了一口腥甜鮮血,重復交待了一遍,“找沐景春……叫他念在兄弟情份……好好看待這孩子……。”光是這短短的幾句話,就幾乎用光了她僅存的力氣。

  確定莫大嬸兩人聽得明白后,明月安然放手。

  冷酷無情的獄卒,聲聲催促,驅走了探獄的人,陰暗潮霉的牢獄又重新恢復死寂。

  陡然放松牽絆的明月,頹然倒在稻草堆上,一心只求速死。

  左肩的傷口火熱疼痛,崔家婆婆毆打她的夢魘竟是如此逼真……。

  那是十年前的事嗎?怎么似昨日才發生般深刻?!

  回想她這一生薄命至此……到底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夢?!明月恍惚想到。

  會不會一覺醒來時,她仍是崔家的媳婦;剛被婆婆責打了一頓,忍著肩痛瑟瑟蜷縮在柴房角落昏沉而睡?!清醒了以后,又是一些永遠做不完的粗活在等著她?!

  南柯一夢呵!不就是如此?……僅存的最后一絲意識伴隨著永不休止的疼痛沉入黑暗中:“死亡”,對她來說無異是種解脫。

  漂泊一如人命薄,憑爾去,忍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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