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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翠環(huán) 第九章
作者:曾曉君
   
  「娘!娘!」

  廳軒外水忘塵的呼喚聲,從回廊處傳來,驀地才將水離情的思緒從遙遠的七年前拉回到現(xiàn)實。

  人隨聲到,水忘塵旋即像只快樂的小鳥般飛進廳軒,情緒亢奮地又叫又跳:

  「娘,義爹已經(jīng)答應要教我騎小馬了,我好高興喔!」

  這時,冷星寒也背負著雙手,俊臉含笑,瀟灑地跨入廳軒。

  「冷大哥!」一見來人正是冷星寒,萬芳驚喜地大叫。

  冷星寒心頭一震,抬眼望向聲音來源,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該死!他心中暗咒一聲,雙眼冒火地怒視著萬芳。

  「冷……冷大哥……」被他如刀般凌厲的目光一瞪,萬芳嚇得噤若寒蟬,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冷大哥是怎么了?那樣子像要吃人似,好可怕!他到底在生什么氣?萬芳心情忐忑地暗忖。

  記得小時候,每回冷大哥到蘇州來,總會在糧行住上一段日子。雖然糧行的伙計都因敬畏冷大哥而不太敢親近他,但冷大哥對待小孩卻十分和氣,因此她也就經(jīng)常纏著他玩。后來不知為了什么緣故,冷大哥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不再到糧行來,而就在這幾年間,自己也從黃毛丫頭長成為嬌滴滴的妙齡少女。

  就在冷大哥的身影幾乎要從她的記憶中褪色時,未料多年不見的他卻突然又出現(xiàn)在糧行。

  情竇初開的萬芳一見俊逸非凡的冷星寒,立即丟失了一顆芳心;可沒想到冷大哥在糧行住不了多久,竟又失去蹤影,教芳心暗屬的她思念不已。

  這幾個月來,她一直追著父親打探消息,父親總告訴她冷大哥四處巡視商務去了,也不曉得他現(xiàn)今人在何方。直到今天早上,她在無意間聽到父親跟一名堂主的對話,才得知冷大哥原來就住在南莊,于是她覓得個空,立刻溜出糧行直奔南莊。

  冷大哥果然在南莊,但為什么他此刻怒顏相向,一副要宰人的模樣?難道她做錯什么事了么?

  「塵兒,你在哪里?快過來娘這兒!箯d軒氣氛僵了片刻后,水離情突然站起身,伸出雙手向空中摸索,聲音急切地召喚著愛兒。

  「娘,我在這兒!顾鼔m立即跑向前,投入娘親懷中。

  「妳……妳是個瞎子?」后知后覺的萬芳瞪大眼指著水離情脫口叫道。

  「住口!」此時,冷星寒也從驚怒中回神,大聲斥喝口沒遮攔的萬芳。

  「塵兒,走,帶娘到北院去找你外公外婆,我們立刻離開南莊。」水離情聲音破碎地顫抖。

  「娘?」水忘塵不解地看著臉色慘白的娘親詫問:「娘,我們?yōu)槭裁匆x開南莊?」

  「情,不……」真實身份已被萬芳揭穿,冷星寒再沒隱瞞的必要,只能改口苦苦哀求:「月,不要走,我求妳不要離開南莊。」

  「你……你真的是冷星寒?」那聲「月」,讓原本還有一絲存疑的水離情證實了莫爺?shù)纳矸,她不禁倒抽一口涼氣,臉色更見煞白?br />
  「我……月……」看她粉臉發(fā)白,冷星寒急得額頭直冒冷汗。

  「你……你這個騙子!」水離情深受打擊,失控地叫喊著打斷他,兩行清淚已掛上兩頰。

  「月,別這樣,請妳聽我說……」見她落淚,冷星寒更是心亂如麻,焦急地跨步上前擁住她安撫。

  「放開我、放開我!」水離情捶打著他的胸膛,哭叫著想掙脫他臂彎。

  「不,不放,我絕不放妳走。月,求求妳冷靜下來聽我解釋。」

  冷星寒卻擁得更緊,深怕懷中人兒再次走出他的生命,他不愿再嘗一次失去她的痛苦,那種折磨真是生不如死。

  廳軒上的眾人都被這一幕變故弄呆了,大伙兒面面相覷,搞不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就在兩人拉拉扯扯,眾人一頭霧水之間,一句清朗話語適時響起:

  「哎,借問一下,這兒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正在拉扯的兩人停下動作,怔愕中的眾人也循聲望向廳軒門口,但見那兒站著兩名男子──一個是神采飛揚的步青云,而卓立在他身旁的另一名白衣男子更是玉樹臨風、俊美絕倫。

  「青云,你總算找到宮神醫(yī)了!估湫呛姷侥敲滓旅滥凶,臉上凈是欣慰之色。

  青云?是老大興奮過度忘了叫他「錢飛」,還是他們的身份已經(jīng)露餡啦?步青云揚高一眉,用眼神詢問著老大。不過,當他的眼睛溜轉廳內(nèi)一圈,瞧見了萬奇的閨女也在場后,心中即已了然。

  「是芳丫頭闖的禍?」他似笑非笑地瞄了萬芳一眼。

  「步大哥,我……我哪有闖什么禍嘛!谷f芳畏怯地縮了縮脖子。雖然隱約也意識到自己似乎真的闖了大禍,但她還是嘴硬地小聲嘀咕。

  這時,冷星寒已無暇再訓斥她,放開懷中佳人后,忙抱拳問候貴客:

  「宮兄,別來無恙。十年不見,宮兄還是年輕如昔,不愧為一代名醫(yī),懂得養(yǎng)生之道。」他一邊笑語寒暄,一邊迎上前延客入座。

  這時步青云也打個手勢,揮退了幾名仆人。

  而惹出禍端的萬芳,深知惹惱冷大哥的后果,她再怎么刁蠻也沒勇氣留下來面對他的責罰,趁冷星寒忙著招呼客人時,也悄悄跟在眾人身后溜之大吉了。

  坐上客座的宮無忌一襲白衣無塵,氣質(zhì)飄逸似仙。

  十年前冷星寒初遇他時他年輕俊雅,十年后再見竟還是往昔模樣。他年紀與冷星寒相若,外表看起來卻僅二十出頭,歲月并沒有在他臉上刻劃出痕跡。

  「冷兄說笑了。只要遠離塵囂,心無罣礙,何須養(yǎng)生之道,人人皆可青春永駐呵!箤m無忌溫雅一笑,回答先前冷星寒的問候之語。

  之前步青云雖已向他解說過情況,交代他到南莊后記得改稱他們的化名,然而剛才在廳門口看見的一幕,讓他了解到已沒這個必要了。

  冷星寒自己都叫回錢飛的本名了,那他當然不用再配合著演戲嘍。

  「紅塵中人忙忙碌碌,又有幾人能似宮兄,可以萬緣放下,無牽無掛地閑居山野呢!」冷星寒心有所感地嘆道。

  「人生際遇各不同,想必有更多人欽羨著冷兄的家財萬貫哩!」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哪!」冷星寒苦笑搖首。「而我家這本經(jīng),青云應向?qū)m兄詳述過了吧?」

  「是的,請冷兄放心,小弟定當盡全力醫(yī)治尊夫人的眼疾。」宮無忌俊俏的臉上一派莊重。

  「不,我不想醫(yī)治眼疾了!故饬铣聊谝慌缘乃x情卻突然開口回絕。

  「月!」冷星寒立即神色焦灼地轉向她:「宮神醫(yī)醫(yī)術冠絕天下,他已退隱江湖十年,如今肯出谷來此替妳醫(yī)治眼疾,實屬難得的機緣,妳千萬別放棄這個機會!

  「多謝宮神醫(yī)慈心悲憫,但你我之間已恩斷義絕,我不想欠你這份情,只好辜負宮神醫(yī)一番美意。」水離情冷冷說道,隨即又拉住身邊愛兒囑咐:「塵兒,咱們到北院去帶你外公外婆一起走。」

  「娘……義爹……」水忘塵不知大人間的恩怨,只能無助地看向義爹求援。

  「住口,不準再叫他義爹!」水離情厲聲斥道。

  「娘!」水忘塵嚇了一跳。

  自有記憶以來,娘親從未對他疾言厲色過,今天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還有,又聽義爹老叫娘親「月」,但娘親的閨名不是「離情」嗎?而這個白衣叔叔為什么叫義爹「冷兄」,義爹不是姓「莫」嗎?真教他的小腦袋一團迷糊。

  「月……」

  冷星寒正待再開口,水離情卻冷然打斷他:

  「不要叫我月,我是水離情,水映月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聞言,冷星寒俊顏泛上一層愧色,垂首黯然無語。

  步青云終于看不下去,開口緩頰道:

  「大嫂,大哥早已悔不當初,這七年來他備受良知譴責,日子并不好過。這些折磨也算是對他的懲罰,難道大嫂就不能原諒他,回冷家堡一家團圓么?」

  「青云,」對昔日待她相當友善的小叔,水離情不覺放柔了語氣:「有道是覆水難收,破鏡難圓。我與他之間已經(jīng)恩斷義絕,你不必再費心為他說情,今天我是定要離開南莊的!

  語氣雖緩,心意卻堅,水離情猶執(zhí)意不肯留下。

  「大嫂要走,也得等找到房子再走不遲呀!箘裾f無效,步青云只好來個緩兵之計,先留下人再說。

  「就算露宿街頭,我也不愿再待在南莊一刻。」水離情去意甚堅,毫無轉寰余地。

  「大嫂,妳這是何苦?忘塵年幼,伯父伯母又體弱多病,妳忍心讓他們在外頭受風霜之苦么?」

  「這……」水離情猶豫了片刻,旋即又咬牙道:「我會去找常大夫幫忙,請他這幾天暫時收容我們,相信他很快會再幫我找到房子的!

  聽她又提常書懷,冷星寒心頭老大不痛快,當下臉色一沉,冷聲道:

  「好吧,妳要走盡管走,但塵兒得留下來,他是冷家的骨肉,我絕不會坐視他在外頭挨餓受凍!

  「大哥!」步青云一驚,不知老大吃錯了什么藥,干啥突然火氣沖天,連忙又要開口打個圓場:「大嫂……」

  「不!」步青云才剛張嘴,水離情卻已經(jīng)凄厲地哭喊起來:「塵兒是我的孩子,誰也別想搶走他!顾荒樂纻洌衲釜{保衛(wèi)著幼獅般緊摟住懷中愛兒。

  「娘!」水忘塵不知所措地看著淚流滿面的娘親。

  「大哥,這……」情況完全失控,步青云看看哭成淚人兒的大嫂,再瞧瞧寒臉不語的老大,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老大都開口趕人了,他還能說些什么?真不知老大哪根筋不對哪!

  「妳若真心疼惜塵兒,就該讓他回冷家堡認祖歸宗,過著豐衣足食的富裕生活,而不是跟著妳有一餐沒一頓地挨苦日子!挂娝薜美婊◣в,冷星寒的心亦跟著擰疼,但他仍是忍著心痛繼續(xù)冷言冷語。

  「我從來沒讓塵兒挨餓過!顾x情不滿地辯解。

  「是么?一個瞎眼的女人,根本沒有謀生能力,又拖老攜幼的,要拿什么養(yǎng)活一家四口?林伯父告訴過我,這幾年你們的生活完全依賴他先前存下的微薄積蓄。但盡管縮衣節(jié)食,還是坐吃山空,否則塵兒為什么要瞞著妳到長街上賣身呢?」冷星寒窮追猛打,毫不松口。

  「這……」水離情被這一番話逼問得啞口無言。

  「妳不想讓塵兒離開身邊也行,但妳能告訴我今后要如何養(yǎng)活他嗎?青云給的那三十兩銀子,又能讓你們撐得了多久呢?妳若能給個說法,我才會答應讓塵兒跟著妳!估湫呛_出了條件。

  水離情答不出話來,表情木然地緊摟著愛兒,臉上的淚水更洶涌了。

  冷星寒暗嘆一聲,終于緩下語氣:「妳昔日有繡圣之稱,若是眼睛能夠復明,巧繡坊重新開張營業(yè),今后衣食無憂,我才放心將塵兒留在妳身邊。」

  原來老大打的是這個主意呀!步青云拍了拍胸脯,平撫一下被嚇著的心臟,總算明白了老大的用心。

  「是啊、是啊,大嫂,大哥說的一點沒錯,為了讓小侄兒過好日子,妳是該讓宮神醫(yī)治療眼疾的。」這時還不知幫忙敲邊鼓的話,待會兒他就等著被老大罵破頭吧!

  「這……」水離情思索了下,才舉手抹去淚水問道:「如果我治愈了眼疾,你答應不帶走塵兒?」

  「我答應妳!估湫呛胍膊幌刖鸵豢趹省

  他當然可以答應,因為他根本不會單獨帶走塵兒,他要他們母子一起留在他身邊。他只答應不帶走塵兒,可沒答應要放她走,眼前是走一步算一步,先留人治眼,以后再思對策。

  「若你言而無信呢?你能拿什么保證么?」水離情依然不放心,非要問個清楚明白。

  「大嫂,這點妳大可不用擔心,大哥說的話向來是一言九鼎,再不然我跟宮神醫(yī)也可以替妳做個見證人!共角嘣坪苈斆鞯亟釉挘驗榭刹荒茏尷洗蟀言捳f死了,將來解不了套。

  「但,若是我的眼疾無法治愈呢?」水離情仍有疑慮之處。

  「只要妳同意治療眼疾,就算不能重見光明,也難以歸責于妳,那時我亦無話可說。」冷星寒再作讓步。

  「我們之前的約定也必須取消!顾x情又想起前些日子他的求婚。

  冷星寒無奈地苦笑:「那自是要作罷的!

  她都不想留下來了,還會再答應他的婚事么?

  「好,那我答應你留下來治療眼疾!顾x情也作出決定。

  的確,為了讓塵兒跟對她有救命之恩的義父母過好日子,她是該接受治療眼疾的。再者,復明后若能重振巧繡坊家業(yè),也能慰父親在天之靈呀!

  「很好,咱們就這么說定!估湫呛偹闵远ㄏ滦,轉而向?qū)m無忌拱手請托:「一切有勞宮兄了!

  一直靜默旁觀的宮無忌這時才微笑啟口:「在下定然全力以赴,不負冷兄所托。」

  「多謝宮兄!估湫呛h首致謝后,又面有慚色地說道:「方才讓宮兄見笑了!

  「冷兄何須介懷,適才不說過,家家各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么!」

  「冷某汗顏。」冷星寒再客謙一句,方又正色征詢道:「宮兄遠道而來想必疲累不堪,不如先到客房歇息一下,晚上容在下為你設宴洗塵,明日再替塵兒他娘診視眼疾可好?」

  雖然他也急著想知道愛妻的眼睛究竟有無復明希望,但又不好太勞煩客人;再加上剛才身份被揭穿引起的一場風波,彼此心情都尚未回復平靜。因此冷星寒也就不急在這一時,準備讓客人先休息一宿,明日再做診視不遲。

  「客隨主便,一切聽冷兄安排就是。」宮無忌回以瀟灑一笑。

  ☆☆☆

  翌日,宮無忌替水離情仔細診察過眼睛后,在他的示意下,冷星寒領著他回到自己居住的東院。

  「宮兄,拙荊的眼睛還有復明的希望么?」

  甫入內(nèi)坐定,冷星寒就迫不及待發(fā)問。他心中憂慮不已,適才診察過后,宮無忌面色相當凝肅,他即研判情況可能不樂觀,心情也隨之沉重起來。

  「復明的希望倒非沒有,只是付出的代價太大!箤m無忌重重一嘆。

  「宮兄,只要還有一絲絲希望,冷某誓言不惜任何代價,也要讓拙荊的眼睛重見光明!孤牭綈燮奚杏袕兔飨M湫呛那榧纯剔D憂為喜。

  「是么?只怕冷兄知道將付出的代價后,會后悔方才所說的話!

  「不,哪怕這個代價是要冷某的項上人頭,我也絕不后悔。」

  「冷兄此話當真?」宮無忌俊臉閃過一絲動容之色。

  這時,跟著一起到東院的步青云,按捺不住地插口催促道:

  「欸,宮兄,拜托不要再賣關子,你就快明說了吧!」

  「冷家堡大當家的項上人頭,誰人有天膽敢要,在下只需借用冷兄那一對照子就夠了!箤m無忌這才從容說道。

  「咦?」

  冷星寒跟步青云錯愕地對視一眼,看見彼此眼中的迷惑。

  「這是什么意思?」步青云首先沉不住氣問。

  「呃……」宮無忌攢眉沉吟須臾,才道:「要醫(yī)治冷夫人的眼疾,我必須動用師門秘傳的『以眼易眼』奇術。也就是說,冷夫人的眼雖可治好,但冷兄卻得賠上一雙眼睛,從此將失去光明了!

  聞言,冷星寒臉色大變,一時接口不得,而步青云卻跳腳起來質(zhì)問:

  「什么?治好這人的眼,卻要另一個人成盲,這是哪門子的秘傳醫(yī)術?」

  「青云,不得對宮兄無禮。」冷星寒忙喝止他。

  「無妨、無妨,我知道這個代價太大,確實令人難以接受,莫怪青云老弟要惱火!箤Σ角嘣频淖I刺,宮無忌好脾氣地不予計較。

  「宮兄,若我愿意付出這個代價,拙荊的眼睛有幾成治愈的機會?」

  「十成!箤m無忌信心滿滿。

  「好,那就這么定了!估湫呛埠敛华q豫,爽快干脆地一口應允。

  「等等,大哥,這等大事草率不得。我們先請教一下宮兄,所謂以眼易眼秘術,究竟是怎么個療法?別是什么旁門左道的功夫,白白犧牲了大哥的雙眼,又治不好大嫂的眼疾,那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步青云思慮周到。

  「青云老弟,既稱秘傳醫(yī)術,它的療法當然是不能向你們說明的。先師曾嚴囑過我,以眼易眼之術只可傳徒,不能公諸于世!箤m無忌淡淡一笑。

  「醫(yī)者仁心,若是良法美技,為何不能公諸于世,造福人群?隱技自珍、秘而不宣,恐有違醫(yī)德吧?」步青云對宮無忌的師門藏私,大大不以為然。

  「以眼易眼之術太過精奧,并非人人皆可習得,稍有不慎,即有可能像你適才所說,白白又犧牲了另一個人的眼睛。因此,先師也交代過我,若是尋不到根基良好的傳人,寧可舍棄此術不傳,以免造福不成反貽害人間。再者,此術縱使成功,也得毀去另一人眼睛,著實不太人道,因此先師才不愿公諸于世。」宮無忌進一步解釋。

  「但此術太不可思議,我不信天底下竟有這種神奇的醫(yī)術!箤m無忌不說出個名堂來,步青云實是難以信服。

  「青云老弟,你應該聽過一代神醫(yī)華佗的事跡吧?古籍醫(yī)書上有記載,當年華佗親自到十萬里外的回回國,采回麻沸散配制成藥,用來麻醉病人,替他們開腸剖肚動大手術。華佗后來被曹操處死,更是由于他打算替曹操剖開頭蓋骨,根治頭痛宿疾,曹操也認為此術未免異想天開,因而犯疑將他下獄處死。當年華佗的醫(yī)術,很多人也覺得太過詭奇、不可思議,但你能說他的醫(yī)術是假么?」宮無忌引經(jīng)據(jù)典,希冀消彌步青云的疑慮。

  「宮兄這話雖有道理,但,我們只是想了解易眼術的醫(yī)理論點,以求心安,這也不為過吧?」步青云精明地接口,說到底他還是對易眼術不放心。

  「師命難違,恕我無法對你們透露其中奧妙。若青云老弟對在下的易眼術沒信心,只好請冷兄另請高明了!箤m無忌擺明不想再談論下去的意思。

  「這……」抬出師命這頂大帽子,再加上另請高明的拿喬,逼得能言善道的步青云也啞口了;但轉念一想,他又不死心地力爭到底:「那也不是非要我大哥的雙眼不可吧?」

  「若非至親至愛之人,試問誰人愿意做此重大犧牲?」宮無忌臉色一整。

  「這……或許我們可以出高價去買,說不定有人需錢孔亟,不得不……」

  一直靜聽他們對話的冷星寒,這時才開口打斷步青云話頭,神色凜然地說:

  「不,這是趁人之危,也太不人道,即使有人愿意出賣,我亦不忍為之。再說,江湖上奇人軼事本多,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可能發(fā)生,因此,易眼術未嘗不可信。宮兄的醫(yī)術妙不可言,一向教武林人士折服,他不辭千里到此替映月治眼,我們豈可對他的師門絕藝抱持懷疑態(tài)度?這樣對宮兄就太失禮了!

  「這……」被這番話一堵,步青云也沒了主意。

  「青云,這是我欠映月的,我無怨無悔,你不必再為我操這個心了,一切聽憑宮兄的吩咐吧!」冷星寒意志頗為堅決。

  「大哥!」知道老大一旦作出決定,就是八匹馬也拉不回,步青云至此也只有閉口不言了。

  ☆☆☆

  明天就要進行易眼術,今夜是能再見她的最后一晚,冷星寒深夜難眠,不覺信步來到了慕情閣。

  佇立在庭園里,負手仰望蒼穹──明月秋皎潔,繁星競爭輝。

  今晚的夜色很美,冷星寒的心卻是苦澀凄楚的!

  舍了一雙眼后,他就是個殘廢的瞎子,再也匹配不上伊人。冷星寒自慚形穢,對水離情再不舍也得放手了,他只能選擇黯然離去,今后孤老一生。

  夜深沉,四周悄然無聲,想必佳人已入夢鄉(xiāng),但不知她今夜是否好眠?

  應該是吧!明天治療后將可重見光明,她的心必因喜悅而得以甜然入睡。反之他呢?今后將無法再見這個繽紛美麗的世界,永遠沉淪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直到生命盡頭!

  冷星寒不勝欷歔,喟嘆著緩緩走近閣樓,卻也只能靜立門外,牽腸掛肚地苦想著她。雖渴望再見她最后一眼,終究還是不忍吵她安眠呵!

  默默佇立良久,冷星寒再次嘆息后,轉身正想悄然離去,卻聽到背后細微的開門聲響。

  冷星寒錯了!當一個人愁思滿腹時,的確睡不安枕;但,太過振奮的心情,一樣令人難以入眠。

  水離情雖已熄燈就寢,卻久久無法成眠!

  她的心一直起伏不定,既擔憂明日的治療是否會失敗,讓她空歡喜一場,又不免興奮地憧憬著愈后光明的未來。

  夜闌人靜,她卻聽到深沉的嘆息。那聲聲嘆息,聽來無比地落寞孤寂,直敲入她心底,讓她的心頭緊緊揪擰起來。

  這么晚了,是誰在她房外嘆息?或者,這只是她的幻覺?

  水離情不禁起身披衣下床,摸索著打開了房門。

  雖然眼不能視物,但門扉一啟,敏銳的直覺立刻令她意識到門口有人。

  這時,轉身正要離去的冷星寒,也被身后開門的聲響拖住腳步。

  他回身一望,竟是心心念念的愛妻俏立門口,在銀色月光的烘托下,美得像謫落凡間的夢幻仙子。

  冷星寒心頭頓時涌上一陣狂喜!

  自從前幾日暴露真實身份后,她對他的態(tài)度十分冰冷疏離,除了到廳軒讓宮無忌診察眼睛外,她總是將自己關在房內(nèi)避不見面,讓他想念到心都痛了。

  明天術后,他將歸隱冷家堡,從此天各一方再難聚首,能在臨別前夕再見她一面,他豈會錯過這難得的話別機會。

  「情,妳還沒睡?」他開口招呼,聲音輕柔有若絲絨。

  「是你!」水離情沒料到竟是他深夜在自己門外嘆息,一時也怔住了。

  「是我,我來看看妳!顾穆曇粢琅f低柔。

  「我……我有什么好看的?」短暫的怔楞過后,水離情一回神又寒下玉顏,雙手一攏,準備關上房門。

  「情,別這樣,請妳聽我說幾句話好么?」冷星寒飛快伸手擋住門扇,阻止她將房門關上。

  「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說的。」水離情態(tài)度依舊冷絕。

  「情,我知道妳恨我,但我只是想跟妳道別而已,難道連這點機會妳也不愿給我么?」冷星寒痛苦萬分地說。

  「道別?」水離情愕住!改阋吡耍俊

  「既然妳不肯原諒我以往的過錯,我只好回冷家堡去了,今后妳自己要好好保重!估湫呛鋈坏囟撍

  水離情默然不語,半晌才勉強開口:「你不會帶走塵兒吧?」

  「妳放心,我既然答應過妳,就不會出爾反爾!

  「那……你什么時候回冷家堡?」咬了咬唇,水離情忍不住還是問了。

  「明天一早就動身!估湫呛那榈吐錈o比。

  事實上,是明天一早宮無忌就要施行易眼術,他不想讓她知道真相,更不愿她看見他失明的落拓模樣,是以才騙她明日即起程回堡。

  「明天?」水離情的心沒來由地涌上一陣失落感。

  為何他急著明日走?難道他不想等到她重見光明?

  聽宮大夫說,明天做過治療后,必須再等三日方能解開繃帶,那時她的眼睛就可以重見光明了;但,他卻等不及,明天就要趕回西北……

  為什么?是因為她拒絕的態(tài)度,促使他想早日離去嗎?

  而自己不是恨透他昔日的狠心絕情么,為何在得知他即將離去時,還會有心痛的感覺?甚至還有一種深深的遺憾!難道在她心底深處,其實是渴盼復明后,能再見一眼他的俊顏么?

  應該是吧?她從來不曾忘記過他,否則為何這幾年來午夜夢回,醒來總是淚濕滿襟呢?

  見她良久不語,冷星寒只當她仍然排斥自己,只好忍痛道別:

  「夜深露重,妳該歇息了。明天對妳而言,將是嶄新人生的開始,今晚好好地睡,才有精神體力接受明日的治療!

  明天,是她嶄新人生的開始,卻將是他悲苦日子的來臨!

  冷星寒一時愁腸百轉,再也忍不住傷慟,匆匆丟下一句:「保重了!共坏人貞图鞭D過身,腳步踉蹌地離開了慕情閣。

  再不走,他怕自己感情會失控,克抑不住地攬她入懷擁吻個夠。

  「星……」水離情聽他走遠后,才輕聲喚出深藏心中七年的名字。

  ☆☆☆

  一年后 蘇州巧繡坊

  重新開張營業(yè)的巧繡坊,又恢復了昔日門庭若市的興隆景況。而巧繡坊能夠重開店門,想當然,宮無忌必是治好水離情的眼疾無疑了。

  重見光明已經(jīng)一年,水離情卻一直忘不了治眼前夕冷星寒道別的那一幕。

  她不懂為何他等不及她復明就急著回酒泉郡,只在事后差萬奇送來巧繡坊及水宅的房地契,說是物歸原主,然后從此再無訊息相通。

  她更不懂他的心,為何要化名莫仇再次向她求親,忽而卻又匆匆離去?是因為她的拒絕嗎?而他竟也如此輕易就放棄了么?

  對她,他到底有情亦無情?或者是上一代的仇恨依然無法化消?

  一切皆是無解!水離情只能告誡自己收拾起紛雜的心情,將全副心力投注在重振家業(yè)上,轉眼竟也過了一年光陰。

  這日,她正忙著趕制一件繡品,留下來繼續(xù)伺候她的羽娟進入了繡房。

  「夫人,那個刁蠻姑娘又來了。」只見她神色緊張地說。

  「誰?誰是刁蠻姑娘?」水離情一時弄不明白她說的是誰。

  「就是一年前……」

  「就是我!」羽娟話還沒說完,就見萬芳已經(jīng)現(xiàn)身門口。

  「妳怎么又亂闖進來了,不是告訴妳先在花軒候著嗎?」羽娟立刻指責她。

  「哪來那么多麻煩規(guī)矩,為了大家省事,我自己進來不好么?」萬芳還振振有詞。

  「妳這人真是……」羽娟氣得直翻白眼。

  「羽娟,既然萬姑娘都進來了,妳下去準備奉茶吧!顾x情息事寧人。

  等羽娟嘟著嘴走后,水離情才轉而招呼客人:

  「萬姑娘請坐。不知妳今天上門來有何指教?」

  「哼,本姑娘是來替冷大哥討回一個公道的!谷f芳也不客氣,大剌剌地坐定后,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

  「冷……我不知姑娘在說些什么?」乍聽她提到冷星寒,水離情心口一震。

  「冷大哥為妳做了那么大的犧牲,可一年來妳卻對他不聞不問,妳這個女人實在太狠心了。」萬芳氣呼呼地瞪著她。

  「妳……他……萬姑娘,請妳說明白些好么,他為我做了什么犧牲?」水離情鎖起了黛眉。

  「為了治好妳的眼睛,冷大哥自己卻成了瞎子,妳知不知道啊?」萬芳突然神情激動地喊。

  她自己也是在幾天前,偶然間聽到雙親的交談才知曉這件事。后來她又纏著母親苦苦追問,總算全盤了解了冷星寒與水離情之間的恩怨情仇。

  雖然她私心傾慕冷星寒,卻也醒悟到這完全是自己一廂情愿,這段情根本無法開花結果。冷大哥愿意犧牲雙眼,可見對水離情是多么情深義重,別的女人是取代不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的。

  她少女的綺夢醒了,可是她卻為冷大哥不平。心想冷大哥做了這么大的犧牲,卻得不到深愛的女人感恩的回饋,所以她一定要來揭穿這件事,也算是她替冷大哥盡一點心吧!

  「妳、妳說什么?」水離情仿佛聽到了青天霹靂,整個人驚呆了!杆

  「他瞎了!為了妳,冷大哥一輩子都要在黑暗中度日了。」萬芳難過不已。

  「這……這是怎么回事?我一點都不知道啊!」水離情的心像是被千刀萬剮般痛楚!溉f姑娘,請妳快告訴我吧!」

  「冷大哥為了妳,情愿割舍自己的雙眼……」于是,萬芳將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他……」聽罷,水離情淚水頃刻決堤。

  原來他等不及她復明就匆匆趕回西北,只是為了隱瞞真相,不想讓她知道他竟為她做了如此大的犧牲。

  「我娘說,聽我爹提起過,冷大哥這一年來意志消沉,日子過得十分痛苦,難道妳不該去探望他一下嗎?」萬芳也眼眶泛紅地責問她。

  「我……」此刻水離情真是天人交戰(zhàn)!

  想到他當年逼死父親、休妻滅子的狠辣手段,一股怨氣總讓她感到無法釋懷;但一思及原本如天神般倨傲的他,如今竟成了眼不能見物的盲人,心中卻又充塞著一股不舍之情。

  「撇開以往的恩怨情仇不談,冷大哥為妳犧牲雙眼,這份胸襟與情義是常人做不到的,于情于理妳都該去探望他才是吧?」萬芳繼續(xù)義正詞嚴地質(zhì)問她。

  是的!仇恨就像一把兩刃劍。雖然它可以刺傷讎敵,卻也有可能傷害到自己或自己所愛之人,造成難以補彌的遺憾,最后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悔恨與空虛!

  七年前的教訓殷鑒不遠,她還要重蹈覆轍嗎?父親以死謝罪,上一代的恩怨已經(jīng)了結,那一段憾事從此讓它隨風而逝、灰飛湮滅吧!

  頓悟了這層奧理,水離情的心不再自苦,她決定走一趟酒泉郡探望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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