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宜公主一離開皇宮,立刻朝裴玄真府上而來。
彼此坐定之后,宣宜公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么說:
“我沒有想過我還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
裴府大廳上,宣宜公主和裴玄真分賓主對坐,場面有些不自然。
“我也沒有想過你還會來找我。”裴玄真神色平淡地回道。
對于跟前這個曾經(jīng)苦苦愛過他的女子,裴玄真心中所剩下的感覺,只有絲微的歉然;除此之外,她再也激不起他心湖的任何波動。
“如果可以,我寧愿和你再也沒有任何交集,”宣宜公主微笑著說!暗医裉,是為了永寧而來!
對著曾經(jīng)拒絕自己、讓自己深受傷害的對象,經(jīng)過歲月磨練的宣宜公主心中早已沒有任何怨懟和想望,但為了避免彼此見面徒增尷尬,她曾在心中立誓不會再見他;這次為了永寧,她便也顧不得這些了。
一聽到永寧,他直覺想打聽關(guān)于她現(xiàn)在的消息,但薄唇略動了動,終于無聲。
宣宜公主看了他一眼,緩慢地將方才她所聽到的事說了出來。
末了,她說道:“我不想知道你們之間有過怎么樣的情事,我想知道的是,你對永寧怎么了?為什么一個好好的小姑娘,會為了你的緣故自愿下嫁番邦?”
裴玄真心痛地聽著宣宜公主所陳述的一字一句,對于她的問題卻無力回答。
永寧果然是因?yàn)樗艜龀鲞@樣驚人的決定,然而,他又能怎么樣呢?
他舍不得永寧遠(yuǎn)嫁異域,但他也不能因?yàn)檫@樣就原諒她曾經(jīng)犯下的過錯!
“你說!沉默不語算什么意思?我聽得出來永寧很愛你,你做了什么讓她這樣傷痛欲絕?”宣宜公主護(hù)妹心切,裴玄真的沉默讓她不禁焦躁起來。
裴玄真深吸一口氣,神情沉痛地說道:“你應(yīng)該問的是,永寧公主她對我做了什么?”
不要說得好像都是他的錯……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逼得永寧做此決定!
“永寧她做了什么?”宣宜公主怔了一下。
沉吟片刻,裴玄真將當(dāng)日裴德棻遇害的經(jīng)過簡略地說了一下。
裴德棻刺殺劉后不成,反而命喪皇宮的事,宣宜公主也一日有所聽聞,但下令誅殺裴德棻的人居然會是永寧——她想不到,也不相信!
她絕對不相信天性純良的永寧會做出這種事,盡管對方是要刺殺她母后的兇手!
從小看著永寧長大,她知道永寧絕對不會善惡不分;如果永寧是肯助紂為虐的人,當(dāng)初如何會因?yàn)閷掖雾斪材负蠖ツ负蟮臍g心?
“不可能的!永寧不可能這么做!”
“事實(shí)擺在眼前,當(dāng)日那些侍衛(wèi)分明說是奉了公主的旨重!
“宮中的公主又不只永寧一人,你只憑了侍衛(wèi)的一句話就認(rèn)定兇手是永寧,未免太過荒唐!”
“知道我和德棻藏身含章宮偏殿的人只有永寧;含章宮偏殿是永寧公主的寢宮,能夠命宮中侍衛(wèi)到含章宮抓人的,除了永寧公主還有誰!”
聽他這么說,宣宜公主心中雖然覺得還有許多話想辯解,但卻—時(shí)也說不出來。
他說得不無道理,即使是一向受父皇寵愛的她,也未必有權(quán)利能夠命令侍衛(wèi)到其他公主的寢宮抓人。何況,含章宮同時(shí)也是皇后的寢殿,更是非比尋常;除了居住其中的永寧公主,誰有那么大的膽子敢命令宮中侍衛(wèi)進(jìn)去搜人?
思及此,宣宜公主心中不由得一凜——
難道真的是永寧?
但她很快地否定了這個想法——
“我還是相信永寧不會這樣做。”宣宜公主搖搖頭。
“隨便你信不信!迸嵝胬涞卣f。
“那你還是一口咬定是永寧害的了?”
“我相信事實(shí)!
“你又知道是事實(shí)了?為什么你不肯多相信永寧一些?難道你真的覺得永寧會害你們堂兄弟嗎?”她知道真相難明,如今惟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裴玄真對永寧的信任程度了。
“那請你告訴我,不是永寧,會是何人?”裴玄真一針見血地反問。
“這……”宣宜公主啞口無言。
她怎么可能知道呢?只是她相信永寧的人。
“我不知道,可是……”
“那就不必多說了。”裴玄真打斷她的話。
“你,你怎么這么無情?”宣宜公主有些詫異、有些不滿地看看他。“就算永寧遠(yuǎn)嫁到番邦去,你也無所謂嗎?”
裴玄真沉默片刻,硬聲說道:“與我無關(guān)!
他的回答讓宣宜公主大為氣結(jié),一張汾臉?biāo)查g青白交加。
“我真想知道你的心肝肺腸是什么做的,竟如此絕情絕義!”
“是永寧先對我不義,那也……別怪我無情了。”裴玄真低啞著聲音說道,心里卻在淌血。
“你……”宣宜公主想說些什么,終究卻只能嘆息!昂冒,就算你不能原諒她,那難道也不能挽留她嗎?”
她不能逼迫裴玄真原諒永寧,但如果裴玄真愿意出面勸說,說不定可以讓永寧打消自愿和番的主意。
“一切都已經(jīng)成了定局,還能說些什么?何況,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讓永寧公主改變主意!彼桃饫淠卣f。
“突厥可汗那邊不成問題,父皇也很舍不得讓永寧遠(yuǎn)嫁,如果永寧自己改變心意了,一切父皇自會想辦法善后。重要的是讓永寧打消和親的心意。”
“我說過了,恐怕這在下無能為力!辈徽撊绾危僖膊辉敢庖姷接缹幑髁;盡管會讓自己抱憾終身。
聽他這么說,宣宜公主不禁有些動怒。
“是我說的不夠明白,還是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意思?我說了,求你去哄哄她,她會改變心意的!
“就算她改變了心意,那又如何?皇上已經(jīng)親口許嫁,難道要大唐天子失信異族嗎?”
“你把這一點(diǎn)看得比永寧重要?她都因?yàn)槟愕木壒识闳粵Q定要遠(yuǎn)走他鄉(xiāng),你仍然絲毫感觸都沒有?”
“那又如何?并不是我要她這么做的。”他刻意冷淡地說。
他一直告訴自己,永寧公主是他的仇人,她的一切,已和他無關(guān)!
“裴玄真!”宣宜公主霍地站起來,氣得全身打顫,“你未免太薄幸了!就算是哄她你也不肯?眼睜睜地看著她嫁到那異域去,你有什么好處?她對你用情那么深,就算你沒有絲毫感動,也該憐憫她吧!”
“那是她自己選擇的!彼麆e開眼,佯裝淡然地說道。
“裴玄真,你真鐵石心腸!也許你瞧不起我們姐妹,認(rèn)為我們不配愛你,你也不需這般將我們視同無物!”宣宜公主怒氣騰騰的說道。
“我并沒有這個意思,我……”
裴玄真遲疑著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在氣頭上的宣宜公主已經(jīng)不愿意和他多說。
“裴玄真,你再這么一意孤行,我詛咒你有朝一日會后悔莫及!”
說完之后,宣宜公主怒沖沖地離開了。
有朝—日后悔莫及……其實(shí)他早就已經(jīng)后悔了。
那日和她決裂,他心中就悔恨不已;但——已經(jīng)沒辦法回頭了,早已經(jīng)注定。
裴玄真獨(dú)自坐在大廳上。單手支撐著額頭,低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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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shí)間一日一日地推移,終于到了送和親公主出關(guān)的時(shí)候了。
冬月里的—個良辰吉日,北京城里飄飛著細(xì)細(xì)的瑞雪。帶著大批陪嫁物品的送親隊(duì)伍在鎮(zhèn)國大將軍的帶領(lǐng)之下,浩浩蕩蕩地離開長安。
因?yàn)槭菒叟黾蓿噬嫌H自相送,走了許多的路程仍舍不得分別。
然而所謂送君千里終需一別,身為和親公主的永寧終究要遠(yuǎn)離,皇上也終究必須回京。送親隊(duì)伍離開長安城數(shù)日之后,在一座長亭邊,永寧公主盛裝打扮,一身華麗的火紅嫁衣,在雪地里拜別了皇上。
送親隊(duì)伍繼續(xù)往北進(jìn)發(fā),留在原地的圣駕和扈從官員則在再也望不見那頂大紅花轎的時(shí)候,悵然地返回長安。
“玄真,走吧!
楊瓊策馬將行,見到裴玄真仍立在原地,忍不住出聲提醒他。
裴玄真置若罔聞,縹緲的目光遙遙落在那雪地上往北方迤邐的依稀足跡。
“公主鑾駕已啟程,我們也該回去了!彼呐呐嵝娴募纭
她一定會過得很好、很幸福的……
裴玄真怔怔望向永寧遠(yuǎn)去的方向,這樣希望。
朔風(fēng)自北方襲來,卷落一地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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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xù)往北方進(jìn)發(fā),天氣越來越嚴(yán)寒,時(shí)序也緊接著進(jìn)入隆冬。
因?yàn)樘旌虿患眩陀H的花嫁隊(duì)伍走走停停,進(jìn)度相當(dāng)緩慢,似乎象征著那一行人對故國依依不舍的情懷。
有的時(shí)候遇上大風(fēng)雪,他們就在沿途的驛館落腳,常常一停留就是十天半月過去。
看到這樣的情況,八王爺不禁急得跳腳,他是慣于披風(fēng)沖雪的,這點(diǎn)小雪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什么;但顧及到護(hù)送的成員都不習(xí)慣北方嚴(yán)寒的氣候,新娘子又是個嬌嬌女,也只得忍耐地窩在驛館等待天晴了。
永寧自從離開長安之后,心境顯得異常平靜,不哭不鬧,連話也變少了。
她只是終日坐在驛館中看著庭院里的枯樹飛雪,呆然不動;仿佛來到這北國冰雪之地后,她的心也凍得像冰霜一樣,再也沒有仟何感覺。
離開故國,她并沒有特別悲傷,只是拜別父皇那一天忍不住落了幾滴別淚;然而她還是常常會想起一個人,在午夜夢回的時(shí)分,屢屢讓她傷悲。
原以為走得越遠(yuǎn),她就可以揮別過去;沒想到那些往事回憶竟是如影隨形,常常束縛得她喘不過氣來。
最近她常常夢見他。有時(shí)候是夢見從前在蘇州山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更多的時(shí)候,是夢見裴玄真來接她了,對她伸出雙手,然而終究被滿天的風(fēng)雪所阻隔。
她時(shí)常因?yàn)檫@樣而哭著醒來,枕畔臉龐多了幾串碎冰一般的淚珠,猶似夢里那滿天飛舞的絕望冰雪。
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依舊是忘不了他,她只知道,已經(jīng)是無法回頭了。縱然再如何想念,她所能選擇的,還是只有分別。
坐在驛館廂房前的回郞上,永寧呆呆的望著庭中那沒有一片葉、被白雪所覆蓋的樹。
幾片雪花落在她額前的短發(fā)上,襯托著她冰雪一般蒼白的肌膚,整個人宛若是滿天冰雪所雕刻出來的人偶。
慧兒手里拿著昭君套和披風(fēng)從房里走出來,見到她又是這個模樣,只能嘆息。
她走過來,仔細(xì)地替她撥去身上、頭上的雪片,將天青色的滾毛邊昭君套和同色棉里披風(fēng)穿在她身上。
永寧回過頭來,似乎想對她笑一笑,如玉般的容顏卻像凍僵了一般,連一絲笑意也擠不出來。
慧兒心疼的伸出手摸摸她的臉,“公主,坐一會兒就進(jìn)屋里來吧,外頭冷,不小心凍著你了,可不是玩的!
永寧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說什么。
慧兒走回前頭的廂房去,她就繼續(xù)望著雪景發(fā)呆。
突然,她見到庭中那棵枯樹枝雪覆蓋的枝干下,似乎隱隱有些紅點(diǎn),花菁朵兒似的。
覺得有些好奇,她冒著雪走入庭中,來到樹下。
她伸出小手拔去枝干上的雪花,那些冰雪落去之后,居然露出幾朵艷紅色的梅花。
永寧大吃一驚,索性抖落整條枝干上的覆雪,沒想到原來在那些堅(jiān)冰覆蓋下的老樹,竟已開滿了梅花。
梅花的香氣散滿周圍,在那一瞬間,永寧不禁有些失神。
真想不到,原來開了花啊——
她心中有種莫名的感動,動容于這絕地逢生的天地造化之功。
她臉上不由得出現(xiàn)了一抹笑容,欣喜的笑魘正猶如這隆冬的紅梅初現(xiàn)在雪地中。
她正想伸手摘下幾朵把玩,身后突然響起一個只有在夢中,才會聽聞的熟悉噪音——
“永寧!
她怔了一下,直覺是風(fēng)雪地里的幻聽,但她還是忍不住回頭。
—轉(zhuǎn)身,她就看見裴玄真那高大俊拔的身影矗立眼前。
這是怎么回事呢?現(xiàn)在做夢也太早了點(diǎn)吧。
但這是夢嗎?他的眼神是那樣的真實(shí),絲毫不像在夢里所見的那般朦朧、難以捉摸。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她起初是不敢相信,在確定眼前的人是真實(shí)存在之后,她訝異了,驚訝的情緒蓋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