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寒風吹襲,每個人說話時,嘴里都吐著白氣。
燕無疾和管家兩人坐在車旁,攤開地圖正商量著接下來該走的路。
地圖其實不怎么精確,出來經(jīng)商走水,重要的還是靠老道生意人的經(jīng)驗。
“呼啊……”沈蕓一身紫裘,打了個呵欠,小臉因為寒冷而通紅。
“少主,趁現(xiàn)在還沒降雪,咱們得加緊趕路,否則再晚一些,要花的時間恐怕更多,雪地難行……”
管家皺著老臉說道,燕無疾點頭,他也是這個意思。
“呼啊……”身旁的沈蕓,又打了個呵欠。
見她小臉上滿是睡意,燕無疾忍不住笑了。昨夜她為了那少年,守了大半夜,今日黎明即起,也難怪她想睡。
燕無疾原是看著沈蕓,但是一會后,越過沈蕓,他的視線落到正走出驛站的一個單薄身影。
那是昨夜差點被賊人搶劫的少年,叫做孟海容。
看那身影有些瑟瑟發(fā)抖,燕無疾皺起濃眉!
那少年如此瘦弱,又不會武,怎么會一個人只身出來遠行?他知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活像只上好肥羊?
孟海容沒有看到燕無疾,仰望著天空,心下茫然。
經(jīng)過昨晚的折騰,孟海容知道想自己到達北方,簡直是癡人說夢。而且,到了北方,她又該何去何從?
她沒有地方可以去……天下之大,竟無她容身之處……
“孟賢弟!
一聲呼喚,讓她回了魂。孟海容看向叫著自己的人,唇邊不自覺的逸出微笑。
“燕……大哥!币粏境隹,才發(fā)現(xiàn)似乎太過親昵,孟海容又紅了臉。
燕無疾沒有注意她的微赧,比起那些,他更擔心這少年渾身散發(fā)的蕭索孤寂。
他看起來……簡直像是要走向絕路。
“賢弟,你接下來打算往哪里去?”
沒料到燕無疾會有此一問,孟海容遲疑了會!啊狈健!
“北方的哪兒?”
這下可真的問倒孟海容了。她困窘的看著地下,直到燕無疾溫和的說: “你身上的衣衫這么單薄,你可知北方有多么寒冷?光現(xiàn)在的天候你已抵擋不住,再往北行,走不到兩三天,你便要倒下!
盂海容咬住下唇。她這一生從未出過京城,而且出門時也太過匆忙,連衣服都沒多拿幾件。
“而且,這里蠻荒的緊,不比城里,像昨夜的盜賊,沿路上到處都是,你知道嗎?”
到處都是?孟海容變了臉色,難道要她回京?不成的!
一回京,只怕她得面對的,是更為悲慘的命運……
燕無疾緩緩嘆口氣,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少年。
“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你回家去吧。難道有什么事,讓你非得離家出走不可?”
孟海容吃驚的抬起頭,為什么他會知道……自己是離家出走?
燕無疾從她眼里讀出疑問,只是淡淡一笑。
“若是光明正大出來,會像你一樣,只拎著個包袱?”
本以為孟海容會回心轉(zhuǎn)意,但她只是看著地下,最終還是搖頭。
“不行的……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回不去的了……”
是不能回去?抑或回不去?
見孟海容神色哀戚,顯然有不欲人知的苦處,突然間,燕無疾也不忍再逼問。
“燕大哥,萍水相逢,昨日你這樣幫我,海容會銘記在心!泵虾H葺p聲說,清秀的臉上綻出一笑。
他一長揖,竟是要跟燕無疾道別! 澳愣啾V!
燕無疾站在原地,怔忡的讓孟海容從自己身旁走過。
突然,連自己也搞不清的情緒沖上,他發(fā)覺自己開了口:“你這樣一去,能去哪里?”
孟海容停下腳步,沒有回答。
“不如,到我的商隊上來吧!”燕無疾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張驚訝的小臉!澳闳魶]有目的地,那么,就先當我絳梅山莊的客人。”
“絳梅山莊?”孟海容重復著說了一遍。這名字,很美。
“對。你愿意嗎?”燕無疾溫和的臉上,有著如春風一樣的笑,暖暖的吹拂過盂海容的心。
“……好的。”孟海容點點頭。能找到安身 之處,真是太好了。
“不過,我絳梅山莊的商隊,沒有不做事之人。你可愿意幫忙?”燕無疾加上一句但書,而孟海容只是點頭。
孟海容跟著燕無疾走回商隊旁,見了管家。
“以后他要在咱們這里工作,你找找看有沒有適合的活。”
“是,少主!惫芗夜е?shù)幕卦挕?br />
被話語聲驚醒,原來靠在車旁,已將近睡著的沈蕓睜大眼睛。
“誰?誰要在咱們這里工作?”
轉(zhuǎn)眼一看,便看到了孟海容,而孟海容再次看清了她嬌美的容顏,低下頭去。
天下竟有這樣美麗的女子!和自己相比,簡直有如云泥之差。
“是你呀!傻書生!”瞧孟海容連看都不敢看自己,沈蕓笑得更開心了。
* * 。
“你識字嗎?”蒼老的管家,一雙精明干練的眼睛直盯著孟海容。
一行車馬浩浩蕩蕩的離開驛站后,便又繼續(xù)前進。年輕的壯漢們都騎馬,至于像孟海容這樣弱不禁風,或是如管家這般年老體衰的,便坐在車上。
路上反正沒事,管家便問起盂海容的能力。
“識!
“會不會打算盤?懂不懂記賬?家里有沒有從過商?”
“早年跟著家父學過一些,但是沒從過商……”
“嗯。”管家在一番問話后,心里已有了計較!澳阋院缶透野桑≡蹅兘{梅山莊雖然干粗活的人不缺,但是像你這樣識字會文的卻不多,若是你學的好,將來可就有出路了!
管家微笑著拍拍孟海容的肩膀,發(fā)覺這少年身子骨單薄得很,忍不住皺著眉問道: “你今年多大歲數(shù)?”
“十六!泵虾H菡諏嵒卮,管家卻搖了搖頭!
“唉!瞧你這么瘦,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只有十四、五歲哪!不要緊,少年都是這樣的,以后跟著咱們山莊的商隊大江南北的跑,你想不養(yǎng)壯點都不行。”
見管家每當提起山莊時,就一臉自豪,孟海容忍不住好奇。
“絳梅山莊……很有名嗎?”
“你沒聽過咱們山莊的名頭?”管家一臉吃驚!霸蹅兩角f,在‘北商’里是最興盛的一支,就連京城的貿(mào)易,也多半是由咱們山莊經(jīng)手的!
孟海容似懂非懂,這些事,以往她處在深閨之時,可是聽都沒聽過。
“現(xiàn)在鎮(zhèn)守北疆的護國將軍,他的夫人便是咱們少主的姑母。而剛好咱們山莊也是在北方,久而久之,這附近的幾條經(jīng)商路線,就都被咱們山莊包辦了!
見孟海容一臉茫然,管家笑了起來。
“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跟你說,你也聽不明白,等實際接觸,就知道了!
見車里悶熱,管家掀開了車前的簾子,正好看到燕無疾和沈蕓,一人騎著一匹駿馬,并肩走著。
“你能到咱們山莊,也算福氣。少主他待下人和氣,又胸懷氣度,懂得用人,山莊里的人都很服他。”
沈蕓身上一襲紫狐裘,襯著白皙肌膚明艷無儔。挽著云髻的烏黑秀發(fā)上,斜插著蝴蝶形狀的發(fā)飾。
她不停的說著話,而駕馬在她身旁緩緩前行的燕無疾,依然一襲白衣,俊雅的臉上泛起微笑。偶爾他會點頭附和,看沈蕓的眼神中,盡是溫柔。
孟海容的雙眼,貪婪的追隨兩人。
“真是天造地設(shè)。”身旁的管家如此說!疤於季壈
“是啊!”佳偶天成,再美好不過。孟海容心里默默的想! 吧僦鞲〗悖呀(jīng)有婚約了?”
管家點頭! 皼]錯。不過僅是口頭之約……等少主的師父云游歸來,兩人便可婚事底走!
“原來如此!泵虾H萆裆龅,不該是她的,終究不會給她。
她坐在顛簸的車里,拿起管家交給她的賬簿,靜靜的翻看起來。
* * 。
過了半個月,當孟海容在同行的人臉上看出喜色,便知絳梅山莊快到了。
孟海容身穿管家給的棉襖,掀起車簾,發(fā)現(xiàn)車隊已踏入一片梅林。
未到開花季節(jié)的梅樹,挺拔的枝干略帶蕭索之氣,孟海容伸出手想探探車外的溫度時,卻剛好觸到了一片薄薄的雪。
“下雪了!
聽到孟海容的話,管家也探出頭來看,見雪花飄落,不禁笑開了臉。
“好險,總算是趕上了。這可是初雪,若在咱們路途中便下了,我們才有苦頭吃呢!”
被管家的喜悅感染,孟海容也恬淡一笑。
“來,別管這些,你先來看看這兩本賬簿。”
“是!
孟海容學了半個月,進步神速,管家也是越教越有勁,雖然嘴上不說,但孟海容看得出,他非常賞識自己。
“為什么這兩本賬簿的目錄相同,數(shù)量卻不相符合?”
“你要知道,生意人手上,絕對都不止一本賬簿。數(shù)量多的這一本,是咱們真正送來的貨,而這一本少的,是呈報上去的貨。你可知為什么?”
孟海容沉吟了下,才出口回答! 按蛲ü俑?”
管家拍了下大腿,眼里盡是贊賞之意。
“很好,你聰明極了。所謂的商人,最重要的便是一個‘利’字。不該拘泥于眼前的小損失,而要懂得以損失來換取更大的利益!
孟海容輕笑。這跟官場還真是一模一樣……世間所有的事情,歸根究底,不過就一個利字。
“每出一次貨,便得交一些到朝廷官員手中嗎?”孟海容提問。
“這倒不用,朝廷和咱們這些商人之間也是心照不宣,就像歲貢一樣,固定交一些出去便成了。”
“那么……”
盂海容還待開口,突然聽得車隊前方有人大喊:“到了!咱們到達山莊了!”
孟海容鉆出車子,在無邊無際的梅林之間,一座山莊隱隱約約出現(xiàn)輪廓。
他們終于到了絳梅山莊。
* 。 。
回到山莊的前幾日,莊里的每個人都忙進忙出,一方面準備過冬的物資,另一方面,則要清點從京城帶回的商品。
管家整天帶著孟海容,儼然將她當做得意門生,無論大小事都叫她碰上一碰,增加歷練。
這一天清晨也是如此。孟海容照管家的吩咐,從馬廄里牽出了幾匹馬,站在山莊門口等待時,遠遠便瞧見燕無疾從莊里走出。
孟海容身軀微微一震,見到燕無疾朝自己越走越近,她低垂了頭。
從入莊以來,她就沒看見他過。
現(xiàn)在看到他,孟海容心里有些欣喜、有些酸楚,各種復雜的滋味交雜在心頭。
當初,自己在京城遇到他,讓她起了離開京城的心,當兩人真的再度相見時,燕無疾的身旁,早已沒有她能存在的位置。
這些……她早該知道了……
燕無疾瞧見孟海容,先是一怔,接著便快步走上前來。
“是你!
燕無疾被山莊中諸事纏身,早就忘了這個半途中加入商隊的少年,現(xiàn)在看到才又猛然想起。
想到自己將他納入門下,這些天來卻從未聞問,心里便升起一股歉意。
“在山莊里過的還習慣嗎?”
面對燕無疾的問話,孟海容一貫有禮的回答。
“習慣。大家都對我很好,尤其是徐管家!薄
“哦?”燕無疾輕挑眉毛。
徐管家對人一向挑剔,若對孟海容很好的話,便表示他欣賞這孩子。
“我聽說徐管家身旁,最近帶了個年輕人跟進跟出,原來就是你?”
“是!
孟海容不愿再讓心里多起波瀾,所以每一句都回答的簡短,反讓燕無疾一時半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不過,眼前人的形貌,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半個多月前,孟海容身上只有孤寂,但今天,那種氣氛卻明顯轉(zhuǎn)淡。
這少年有張清秀的面容,比起一般的男孩,甚至還更秀麗幾分。
彎月似的眉……小巧的鼻……薄而艷紅的嘴唇……
久久沒聽見他再發(fā)問,孟海容一抬頭,卻被燕無疾瞧的往后退幾步。
怎么,她臉上有哪兒不對勁?
“少主!”徐管家從莊里匆忙趕出來,便瞧見這幅光景,腳步停住!吧僦饔惺?”
燕無疾回神,瞧見徐管家! 昂H莠F(xiàn)下是跟著你?”
“是!這孩子聰明,教他什么一教就會,我原來還怕自己老了,以后管賬的事沒人做,現(xiàn)在海容一來,我也安心!
見管家慈祥的看著自己,孟海容心中一動。這眼神,多像死去的爹爹……
“那就好!毖酂o疾微笑。他原先收留孟海容時,并不指望這孩子真能有什么幫助。
“少主,今天巡視錢莊時,帶著海容一起吧?”
燕無疾本來就有此意,既然徐管家有意培養(yǎng)孟海容,那么多讓他看看、學學,也是好的。
乘上了馬,孟海容有苦難言,她要用手緊抓韁繩,才不至于滑下馬背。
幸好走在前方的燕無疾速度并不快,孟海容勉強能撐住,只是被馬喀登喀登的腳步,震得頭暈。
“少主,上次襲擊咱們白云鎮(zhèn)上錢莊分鋪的案子,有著落了!
管家驅(qū)馬走到燕無疾身旁,表情凝重。
“縣太爺遣人來稟報,雖然知道是誰做的,卻辦不成案子。因為那些人,全躲在楊家堡。”
“果真是他們!毖酂o疾臉上的殺意一現(xiàn)即隱。
楊家堡和他們絳梅山莊,在北方可說是勢同水火,在楊家后方撐腰的,正是當朝宰相,一個小小的縣太爺,又怎么敢老虎頭上拔毛?
楊家堡和絳梅山莊,本來就為了經(jīng)商地盤,每每發(fā)生沖突,再加上宰相護短,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一手遮天,讓楊家堡的行為是越來越囂張。
“最近楊家堡又在招募年輕壯丁。瞧他們的聲勢,顯然是想挑了咱們的絳梅山莊。”管家憂心忡忡的說! 吧僦,您以后出門要多加小心,這次沒將襲擊咱們錢莊的人抓起來,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
“你別擔憂,我要護自己一人還游刃有余!
燕無疾自忖,楊家堡派一些區(qū)區(qū)武夫還對付不了他,所以,他們不會把目標放在他身上。
孟海容一邊吃力的坐在馬上,一邊把他們的話語,一字不漏的牢記心中。
突然,燕無疾往后方,看到孟海容的模樣,微微皺眉,接著下了馬。
“就快到了,用走的吧!”
聞言,徐管家和孟海容都是一怔。
“怎么突然……”
孟海容心里領(lǐng)悟過來,他是為了她。
對于一個下屬,燕無疾竟也是如此體貼。
孟海容沒有說話,靜靜的下了馬,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感激。
。 。 。
“沈蕓姑娘……最近好嗎?”
徐管家一進城,便急著到分鋪去警告那邊的人要多加小心,而孟海容則跟著燕無疾去錢莊查賬。
前往錢莊的路上,孟海容瞧著燕無疾的側(cè)臉,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燕無疾沒料到孟海容會主動開口跟自己說話。先前他不都冷冷淡淡的?少年的心思真是難以廠解!
“師妹她病了!
“病了?”孟海容一驚。
“剛降雪的那幾天,她就跑到雪地里搓雪球;衣服也沒穿暖,得了風寒,這也算她自找的!毖酂o疾笑的無奈。
聽他的語氣,除了責難外,倒是更多的舍不得,孟海容有些悵然。
“真羨慕……”
“羨慕?”燕無疾疑惑的看向孟海容。羨慕什么?
“沈蕓姑娘……真得人疼。”
燕無疾朗笑! 霸瓉砟阏f的是這個。蕓兒是我?guī)煾傅年P(guān)門弟子,上面的幾個師兄,沒一個不把她當做小姐公主似的捧,才把她慣成現(xiàn)在這種脾氣。你說羨慕,但事實上在她身旁的人,可是大大的受苦啊!”
這就夠讓人羨慕的了。比起自己,沈蕓實在太過幸福。
“我……有個妹子!泵虾H菽缓冒肷,才輕輕開口。
“以前爹還在世時,也是當做心肝寶貝似的疼,自從爹去世后,她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地位。生為一個女人,除了未來的夫君,又能自己掌握些什么?”
燕無疾停下腳步,見孟海容訴說的時候,神色認真。
“看到沈蕓姑娘,我在想,或許妹子不用過這樣的生活。一樣是女人,我希望妹子能過的更快樂些,而不是整天處在狹小的房間里,一生的指望都寄托在茫然的未來……”
“那么,你丟下了你的妹子,一個人離開?為什么?”
燕無疾的話語里帶著責備,盂海容深深的看著他,而后搖搖頭。
“我沒有丟下她!
“那她……”
“她死了。因為她不想嫁給大哥選好的人!
過往的那個孟海容,等于是死了的。她甚至愿意一輩子扮成男人,無法擁有家庭都無所謂。
現(xiàn)在在山莊的生活,比她過往的十六年還豐富。
“……死了?”燕無疾愕然。隱約間,他總覺得孟海容的表情和語氣有某些地方不太對勁,他的表情并不是哀傷,倒不如說……是一種解脫?
“少主!少主!”
渾身是血的男人,沖進錢莊,引起錢莊里的客人驚叫不斷。
燕無疾攬住倒向自己的人,見他血流不止,氣息虛弱,瞬間封住他幾個大穴,減緩傷口流血的速度。
“怎么回事?”燕無疾認出他正是分鋪的伙計,心里便有不好的預感。
莫非,分鋪出了事?
男人開口后,果然不出燕無疾所料。
“有人來分鋪鬧事……徐管家他……他……受了重傷……”
盂海容聽到徐管家的名字,臉色慘白。
“楊家堡!毖酂o疾神色狠厲,一字一句,令人膽寒。
敢惹絳梅山莊的,普天之下,只有楊家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