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素來為是非的聚集之地,幾盤瓜子、幾壺茶,就能讓人天花亂墜地從天南說到地北,從上古黃帝戰(zhàn)蚩尤扯到當(dāng)今康熙平三藩、收臺灣,無一不講;就連陳家的母豬生了幾只小豬、王家的母狗生了幾只小狗,都能廣播得眾所皆知。
稍微僻靜的一角,紫蘇嗑著瓜子,大嘆,「公子啊,我真是不敢想象,妳成了親以后要怎么過日子?」
「大概就歸于平淡了吧?」白玉瓏淡然。
「妳忍得住嗎?表少爺可比老爺還嚴(yán)、還啰唆耶!」
「不能這么說!拱子癍嚧亮讼卵绢^的腦袋,「表哥每天在府里的時間長,讀的書雖不少,見過的人卻不怎么多,相對的就少了些閱歷,眼界不能同我爹比。尤其那些圣賢書大多鄙視女人,認(rèn)為女人只能讓男人豢養(yǎng)在家,出了家門便一無是處,所以他才總對我在家待不住的行徑難以釋懷!
「可就算書念得再多,表少爺還是對生意的事一竅不通,要是往后連妳都不能出面理事,那咱們白府的家業(yè)怎么撐下去。俊购,原來書讀多了,人就容易拿喬,會的不見得多,用正氣凜然的嘴臉?biāo)樗槟畹臋C會倒是不少。
「所以啰,妳沒見我硬是拖著不完婚嗎?」白玉瓏真是無奈到了極點,手支嫩臉望向別處,低低一喟。
表哥活像是尊兩只腳的木頭書櫥,一身書香氣固然優(yōu)雅宜人,相處起來卻稍嫌生硬,然而……也只能習(xí)慣他了。畢竟他倆不僅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未來的幾十年,他們還要繼續(xù)同處一屋……
想留她在家,表哥并沒有不對,因為他是個男人。普天之下,凡男人者,哪個不想把自己的女人鎖在自家地盤上,以宣示所有權(quán)?
「哼!箤τ谀腥耍幌胭浻枰辉~莫可奈何的嗤笑。
不經(jīng)意地,目光掃到一桌正忙著閑嗑牙的男人,東南西北四邊各一,個個手舞足蹈地,看來說得是快樂似神仙。
白玉瓏好奇地豎起耳朵,想聽聽究竟有什么逗趣的新鮮事。
「欸,煙翠坊的綠柔姑娘你們會過沒有?她服侍的功夫真是堪稱一流!我每次去,都讓她弄得酥筋軟骨……」北邊那個面泛紅光,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嘿嘿,那算什么?要說銷魂,哪有人能跟飛花樓的如意姑娘比?甭說她那水蛇腰,不消三兩下就能把男人的魂都搖掉,她的纖纖玉手、小小檀口,更能讓最不濟的男人在最短時間內(nèi)雄風(fēng)重振,威猛難擋哪!」東邊那個則是一臉色迷迷,口水都快澗滿茶杯。
哇!原來是在談女人。
也對啦,男人鬼混在一塊兒,大抵沒比酒色財氣更能讓他們快活的了。而且從這四人的衣著打扮來看,家境皆屬中上,恰好應(yīng)了「飽暖思淫欲」這句金玉名言。
南邊的不甘示弱,「你們說的那兩個我都找過,也沒什么。再怎么說,她們都比不過『雅集小筑』的新花魁──楚憐姑娘!」
「雅集小筑?」東邊的滿臉疑惑,「雅集小筑我去過,里面根本沒一個象樣的姑娘不是?」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呀!你當(dāng)鴇兒一輩子都買不到個爽眼的貨色嗎?」堵住友人的口,南邊的男人開始描繪起他提及的絕色花娘。
「說到那楚憐姑娘,真是人如其名的楚楚可憐,而且美若天仙,只要見過她的,沒有一個不驚為天人!她的臉蛋,細(xì)嫩得可說是吹彈得破,粉白似雪,卻又淡透一抹桃紅,朱唇皓齒,眼睛迷魂,一雙齊備香、軟、彎、尖、弓、巧、稱七要件的小腳更是美極……」
「喂喂,講重點!」北方的那個耐不住,匆匆打斷他,邪笑著問:「到底她『那種』功夫怎樣。俊
真是急色鬼!白玉瓏在心底暗罵。
「你這他媽的人面獸心,休想給我沾染楚憐姑娘一根指頭!」沒想到南邊的男人竟也翻臉大喝,教損友們愣了一下,面面相覷。
「怎么了,你突然發(fā)什么顱?」
「楚憐姑娘在我心中,就像天女一樣高貴!再說她可還是個純潔的清倌兒,不許你們這些衣冠禽獸對她有丁點不敬的妄想!」左右亂吠一陣后,他隨即恢復(fù)了陶醉的神情,「楚憐姑娘堪稱是上天賜給咱們男人去憂解悶的仙丹妙藥,不管心里頭有什么疑難雜癥,只消跟她說一說話、幾杯小酒下肚,馬上全部煙消云散、忘個精光……一想起她那弱不禁風(fēng)、我見猶憐的模樣,哦!我的心都跟著痛了……」他捧心哀痛,擺出一副癡情種子的蠢相。
「哼!你那算什么?要不是我先識得楚憐姑娘,引薦你去,哪有你小子的份?要說起我對楚憐姑娘的心意,那可是誰也比不上!」西邊那個沉靜至今,總算開了尊口。將手上的香茗牛飲入喉,他故作憂郁狀嘆了一聲,然后笑得像個呆子,抬頭對空氣表白,「!我想我是愛上妳了,請妳接受我的心意吧!楚憐姑娘……」
同桌的另外兩人互覷一眼。
「這真怪了,咱們哥兒幾個在花粉堆里滾了這么些年,什么花色沒見過?可瞧瞧你們,一個像是著了魔,一個好似中了邪,這楚憐姑娘本領(lǐng)當(dāng)真那么大,竟然能讓你們倆瘋魔成這樣?看來不去會會她,反倒顯得我們兩個沒見識了!
「怎么,你們想去嗎?」捧著胸口裝心疼的癡情種子登時亮了眼,「可千萬別忘了我們兩個,大家一起去,有個伴嘛!」
「那就是說,今天又不回家吃晚飯啦?」一個眨眨眼。
「可不是!」
隨后四人同聲狎笑,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鬼扯淡的鬼扯淡,自得其樂。
幾步之外的白玉瓏在偷瞄加竊聽下,意外得知,原來在她為金軒困惑不已的這短短時間內(nèi),風(fēng)塵界又冒出了一張勾魂的新面孔,引起她的興趣。
雅集小筑的楚憐……雅集小筑……楚憐……
才在心中反復(fù)念著,一旁的紫蘇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游來她耳邊,低問一句:「公子,今晚是不是就直接住『雅集小筑』去了?」
白玉瓏收回一雙晶玉似的眸子,很慢、很慢地轉(zhuǎn)向紫蘇,瞅了半晌,唇邊浮起一抹丫頭能夠意會的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低頭啜了口已然轉(zhuǎn)涼的茶。
看來,她今晚不會無聊了……
★※★※★※
身為男人,真是一樁得天獨厚的好事,上輩子燒了好香。
男人,天生身強體壯,力氣比女人大上許多,沒有什么「一個月一次」的衰弱困擾,可以隨與地大聲笑、大步走,不受禮儀規(guī)范約束,自由自在。
男人,無須遵守三從四德,卻可盡情一口子受三妻四妾,家里的玩不夠,外頭還有專門為他們而設(shè)的玩樂地方──酒樓妓院。
「雅集小筑」的花廳里,白玉瓏含著淺笑,飲下花娘敬給她的一杯薄酒,顧盼四周,感受著燦若白晝的花燈下,專屬男人所有的靡爛歡樂,心中第無數(shù)次為自己的非男兒身怨慨。
雖然時常臭罵那些砸銀子玩女人的雄性動物,可說實在的,如果她也能是個男人,一個多金又俊美的男人,恐怕地也跳脫不了誘惑,同樣會在這馨馥溫軟的女人香里迷醉吧?
相較于酒樓里男人的意氣風(fēng)發(fā),這兒的女子就可憐多了。
她們大多身世可悲,淪落至此,賣笑、賣身,身分低下,用嬌媚的笑臉對每個花錢的大爺卑躬屈膝,笑罵由人,且泰半晚景凄涼……
然而縱使如此,風(fēng)塵中仍有奇葩。
她們艷冠群芳,智慧過人,手腕高明,有膽識、知進退,甚至胸懷俠情與仁義之心,教人欽佩!
此類美麗與智慧兼具的女子,即使墜入煙花之地,也抹滅不了身上耀眼的光芒,進而成為各樓各院的頭牌人物──即為人稱的花魁。
白玉瓏欣賞她們,也喜歡結(jié)識她們,因為這些女子和她過去所結(jié)交的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閨秀千金,迥然不同。
基于這個原因,見楚憐,便是她今晚來「雅集小筑」的目的。
座無虛席的花廳里,每一個淺斟淡酌的男人,亦無一不是為此而來。大家都在等,等時辰到了,楚憐姑娘將出現(xiàn)在樓臺上,點選今晚有幸入幕的嘉賓。
客人由她自個兒挑,是她早定下的規(guī)矩。
揮開折扇,輕風(fēng)送檀香,白玉瓏有十足自信,以她「白龍公子」的玉樹臨風(fēng)之姿、再世潘安之貌,今晚楚憐把酒言歡的對象,除了她之外,絕無旁人!
環(huán)望此際有些擁擠的花廳,她也認(rèn)出不少熟識的富貴人士。他們有的財富驚人,有的權(quán)勢煩赫,卻也乖乖跟著眼巴巴地等,指望自己能受到垂青,雀屏中選。
她不禁訝嘆,是怎樣絕倫的聰巧、怎樣超群的手法,讓一個守身如玉的清倌兒尚能「攻心為上」,把男人迷得暈頭轉(zhuǎn)向,心悅誠服拜倒在石榴裙下?
「楚憐姑娘出來啦──」鴇兒尖細(xì)的高呼,使原本人聲揚沸的花廳頃刻間靜默下來,紛紛往紗幔輕飄的樓臺上看去。
一片熱切的目光中,止住清歌曼舞的歌伶舞伎們迅速退開,一名模樣甚為姣美的侍婢領(lǐng)著一乘精致華美的坐椅小轎,由兩個壯漢一前一后地扛上樓臺,正對眾人,平穩(wěn)放下。
坐轎上有華蓋,綴著一圈燦爛搖曳的水晶珠簾,珠簾后是一層鵝黃色的霞影紗,朦朧地罩著嬌貴的花魁娘子。
貌美的婢女上前,先左后右,動作緩慢地挽起了水晶珠簾,然后在大家渴望的屏息中,很慢、很慢地揭開霞影紗……
當(dāng)紗帳后的仙姿國色在燦燈下全無保留地展現(xiàn),贊詠的嘆息聲登時四起,男人們?nèi)颊V了。
白玉瓏卻霍然起身!她面色震驚,瞠大了美眸,死命遙望。
那張迷人的臉,那雙桃媚的眼,那抹清淡的笑……
是他!
不,或許該說……是「她」才對…
顧不得失態(tài)與否,白玉瓏只管直盯著臺上的艷人兒。 她努力細(xì)覽樓臺上嬌倚坐轎的天仙美人,那張令她日思夜想好幾晝夜的容顏,正噙著一朵無比瑰麗的笑花,微微對她一頷──
沒錯,就是對著她。
「她」認(rèn)出她了,是嗎?
稍后,花魁側(cè)首招婢女過來附耳一陣。婢女聽著,恭敬點頭受命后,又為花魁攏下了紗幕、釋開水晶珠簾,揮手指示壯漢扛起坐轎退場。
「怎么樣?翠丫頭,小姐可選好客人了?」鴇兒撩高裙襬上前探詢。
俏婢低頭跟鴇兒回話,鴇兒搖著統(tǒng)扇,滿意地拚命點頭,底下的男賓們則是伸長了脖子焦等,人人有希望,但個個沒把握。
只見鴇兒風(fēng)騷一笑,扭臀往雕花欄桿前進一步。
「各位官人久等啦!老身這會兒就要宣布,方才讓楚憐姑娘選定款待的人是──」
直立席間,白玉瓏一身搶眼的雪素白袍,挑挑黑濃劍眉,饒富興味,就等鴇兒拉開嗓子喚出「白龍公子」這名號。
相信楚憐方才對她蜍首一點,其中必有所指。今夜,舍她其誰?
鴇兒扯高了嗓門,大聲尖叫,「寶泰米行的劉老板──」
呃?!
白玉瓏驟然一呆。這……是她聽錯了,還是鴇兒報錯了?
至于幸運兒劉寶泰,先是愕了一下,之后爆出幾近喜極而泣的歡呼,身旁跟著響起一陣祝賀的掌聲。
「恭喜啦!劉老板……」 「劉老板,您就跟著翠丫頭一塊兒,往楚憐姑娘的『臥龍齋』去唄!酒菜都已經(jīng)備好,姑娘正等著您哪!」鴇兒催促著。
「你可真好運呀!劉老板!」
「真有你的,老劉!」
凡劉寶泰行經(jīng)的席桌,每個人都忍不住送上一言。
「承讓、承讓。」身材高胖的劉老板喜滋滋地頻頻點頭,臨上樓前還不忘面帶驕傲地回望,接受大伙兒又羨又妒的眼光,也對愣在原地的白龍公子投來勝利的眼神。
他劉寶泰竟能打敗號稱「揚州絕代俊男」的白龍公子,得到楚憐姑娘的青睞!這等風(fēng)光,明兒個不好好大肆宣揚怎么行?呵呵呵……
不僅劉寶泰,其它在場人士也痛快暗笑。
看來一直以俊美容貌到處吃香的白龍公子,今晚意外吃了癟啊!教他們這群相貌平庸而平日自卑的男人大大出了一口氣。
「各位官人,這是今天楚憐姑娘最后一回點客啦!稍晚,想找其它姑娘陪的就找其它姑娘陪,想用點酒菜的就用點酒菜,至于還想見楚憐姑娘的,就只得明日請早了……」鴇兒作最后的收尾。
唰地收起折扇,白玉瓏緊緊握著,對這場莫名的屈敗感到萬分不服和不甘。
她想那個人,可足足想了一旬之久,好不容易有機會再遇見,不論是「他」或是「她」,是「金軒」或是「楚憐」,她都定要見上一面不可!
想考驗她的耐心、吊她的胃口?
行!大家走著瞧!
★※★※★※
從那晚后,不出三日,整座揚州城都知曉了一項大消息──
出身首富之家的白龍公子,戀上了「雅集小筑」的花魁楚憐姑娘,甚可謂是欲醉欲狂!那白龍公子每日都出現(xiàn)在「雅集小筑」的花廳里,只等待有一日被花魁點召……
★※★※★※
「臥龍齋」內(nèi),近月剛在揚州城高張艷幟、名聞遐邇的絕色名妓楚憐,正坐在妝臺前攬鏡自照。織滿金絲銀線的錦裙下襬,一雙較手掌更嬌小的三寸金蓮,套著華麗弓鞋輕晃著。
一下左臉、一下右臉,一下正面、一下側(cè)面,佳人笑了又笑,對著鏡中反影百看不厭。
一半是出于自戀,一半則是因為此時心情好得像飛上天。
撫撫因水粉而更顯粉嫩的臉龐,點點因胭脂而愈顯晶紅的唇瓣,再整一整身上華麗繁復(fù)的旗服襟領(lǐng),拉一拉繞在頸間的白絹圍巾,她又對鏡輕輕一笑,滿意贊嘆。
唉,鏡中這人怎么會這么美?
美得可說是空前絕后、百年只得一見啊!
須臾,她朱唇微啟,低柔笑道:「這種生活其實也挺有趣的,能讓一群笨男人爬到跟前來讓自己予取予求不說,還有問必答呢!」
初試啼聲,就一鳴驚人,要她不得意也不行。
「白龍公子今天也來了。」身后的丫頭稟道。
「哦?」鏡中艷容上的嫣笑隨即轉(zhuǎn)成嘲謔,「哼,有人出錢作東他不甩,倒甘愿捧著銀子當(dāng)火山孝子?」真是犯賤。
從第一天看見白龍,她便清楚計謀已得逞了一半。她其實大可以點召他入幕,讓他當(dāng)天就萬劫不復(fù)的,但她仍刻意點選了旁人,意在殺殺這個「絕代俊男」的銳氣,要他知道自己也有被拒絕的時候。
吊了他幾天胃口也夠了,今天該給他一點驚喜,好好面對面「了解」一下彼此。
這條小白龍必定還不知道,用心布置的這一切,全是為了捉拿他所誤的桃色陷阱。
如今,「請君入甕」已成,接下來就是準(zhǔn)備要甕中捉「龍」……
拿起眉筆,美人輕輕勾畫兩道飛揚蛾眉。
「今天是第五天,欲擒故縱了那么久,他還是自動跳進甕里來,人家那么有心,我又怎好薄待人家?」微瞇的眼看似漫不經(jīng)心,眉上一筆一畫卻無絲毫差錯。
美麗又芬芳的花叢里,有只美麗的羅剎鬼,正微笑著迎接已入囊中的獵物,準(zhǔn)備大饗佳肴。
今晚,白龍將為初時的無禮,付出最沉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