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涂孟凡與楊緒宇離去,唐豫仍木然呆坐沙發上,瞪視著手上早已熄滅的煙蒂。入耳的,是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窗外,天漸漸黑了,又漸漸亮了,而他絲毫沒有意識到。最后一絲酒意已經完全褪去,痛苦的意識慢慢蘇醒。
他何必自責?
她不愛他。
她只是為了保護父親的名譽,不讓一介外科權威孫德范大醫師因誤診的醫療糾紛而身敗名裂,這才答應他的大哥唐平原,借由接近他,與他演出一場情戲,探知他的決策、竊取公司的機密、影響他的專業判斷,使當時的“唐氏企業”狀況層出不窮,他也因而被董事會逐出唐氏。
她欺騙他整整一年的時間,他不知情,卻與她假戲真作地同臺演出……甚至,娶了她。
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面對如此的虛偽背叛,他應該生不如死的……偏偏,死的是她。
他愛她。
在他發現唐平原與她密謀的真相之時,他是愛她的;在他離開唐家,離開所有嘲笑的嘴臉時,他還是愛她;在汽車開始打滑、旋轉、撞擊的片刻,他的愛又如何能夠在這瞬間一筆勾銷?
他清楚地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三百多個日子的交心與朝夕相處如何能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像被橡皮擦去般不留痕跡……如何?
如果沒有那一場車禍,他或許能夠在時間的幫助下,把對她的愛漸漸轉化成等量強烈的恨。他會用苦澀去咀嚼她一年來對他的欺騙,一遍又一遍的反思,直到對她厭惡、作嘔為止。最后,他會后悔曾經愛過她,轉而鄙夷她、可憐她、否定她,甚至,不屑對她采取任何報復的手段……
可是這一切都不可能了——因為那一場車禍。
他對她的感情凝結在他還愛她的那一點,她卻死了。
想著,他露出凄然的笑。
“灰飛煙滅……哈,灰、飛、煙、滅!”
不公平……好不公平!他承受了她對他的欺騙和背叛。明明是她欠他的,不是嗎?到頭來,她死得清凈無瑕,他卻還得承擔對她死亡的歉疚。
對她來說,她用死亡一筆勾銷對他的愛恨。那么他呢?她欠他的,他找誰討去?
他找誰討去?!他狂亂地抓著發,一遍又一遍地反復自問……
他甚至沒能清醒看她最后一眼!
如果,他們還能再見上一面,他會對她說什么?
她呢?又想對他說什么?當時,她跟他上車了,那表示她也希望事情有所了結,是不是?她想說什么?他想起車禍發生時,她伸向他的手……她要什么?
這一切都成了無解。
她是他這一生惟一全心愛過的人,在一年的狂戀中,他付出了所有的感情,以及理智。大家都認為他瘋了。即使是現在,他也清楚地知道,當初他愛她愛到愿意放棄一切,包括“唐氏”,只要她開口,他絕對肯。因為他這個大白癡早已把她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份,除了她以外,一切都可以不要。
就是因為全心付出,所以他才會那么的痛苦,痛苦到全面封鎖自己的情感。
然而,可悲的是,不管她曾經如何傷害了他,他就是無法恨她。
直到聽到Vincent唱出當年他對她表白的那首歌,一切的努力終究潰堤,錐心刺骨的痛以更大的能量從四面八方襲來,他無從躲避。
情人豈是可以隨便說說而已?
像是失去了六年的記憶,突然在那一刻完全恢復——擰扭、燒灼、撕裂的疼痛如影隨形,時時刻刻提醒他,他曾經徹底的失敗過。
原以為這是他所能承受的苦痛極限,直到他們對她證實,她死了。
真的死了……一個美好的生命就這么平空消失。
他拿起話筒啞著聲音問:
“涂老,她葬在哪兒?”
話筒那頭,涂孟凡語塞。
唐豫失神地掛上電話。想起她習慣深鎖著眉心的模樣……突然為她感覺凄涼。
她何嘗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被迫演了一年的戲?成日面對一個不愛的男人,偏要裝出濃情蜜意的模樣,她同樣是痛苦的吧?她也傻呵。
再度拿起話筒,熟練地撥了一串數字。
“緒宇,幫我個忙,我想知道她葬在哪……”
六年后的今天,到她的墳上捻香,插上一束鮮花,是他該做的吧?畢竟,她去世時的身份,仍是他唐豫的妻——
他害死的妻。
* * *
看著樂譜,手按著吉他上的弦,七零八落地不成音調,她好懊惱。
他教了她幾次,無奈她就是學不來……
算了,不練了,學不來何必勉強自己?做成決定之后,她撕下半頁樂譜,是他最愛的那首歌,用鉛筆寫上她從沒說出的那三個字:
我愛你
寫好,摺成一只紙鶴,飛進吉他的音箱里。
終有一天,他會發現;蛟S,那時候,他會愿意再愛她一次……
* * *
臺南。
撲了層金粉的陽光柔柔地、暖暖地灑在肥沃的平原上,映出色澤飽滿的光輝。一畦畦的田畝,是大地最美麗的拼貼畫,時而長、時而方、時而不規則的成形。交錯縱橫的小徑框起這幅畫,以不知名的花草為緣,一路往天與地的盡頭迤邐。
畫布深處,一個未知的影點漸漸變大、變大,拉近了,方能看出是個騎單車的女子。
老舊的車身在不平的路面上鈴鈴鈴地顛跋著,和著風聲呼嘯,如重奏般,女子跟著笑了。有時行經大一點的窟窿,她還得彎身用一手護住身前車籃里滿滿的花束
這是她趁著早,到附近的花圃向農人購來的。沾了晨露的花,欲綻不綻,正是最鮮美的時候。
好不容易來到了平直的路面,女子興奮地閉上眼,放手,迎著朝陽,昂頭放肆地沾染仲春的氣息,在連人帶車沖進田溝前,才慌張地握緊把手。車頭在幾個顫抖之后,終于安全地回到路中央。如此一路試著、玩著,她笑得臉都紅了。
瞥眼腕上的表……啊,沒時間了。她微喘著氣,加快腳下的動作,參差的發迎風顫動、揚起,清靈細致的頰邊,陡然露出了一條從額前到耳際,長約十公分的細白內疤。不一刻,疤痕又消失在發瀑中。
女子一路喘氣,疾踩著單車穿過熱鬧的大街,闖進由四、五公尺高的樟木林圍成的林間小徑;樹林盡頭,一間古色古香的茶坊佇立其中,竹籬上一塊古樸的紅檜,落了潦草的三個大字——
歸去來。
女子在茶坊門外慌忙停下車。
門內,年約四十許的綽約女子笑意盈盈的迎了出來。
“還以為你樂不思蜀,不回來了!
女子面露幾許慚色。今天她回來得比平日稍晚。
“不好意思,又麻煩你幫我開店門……”眼睛瞟回籃子里的花,立刻亮了起來,“俞姐,你看,我今天收獲好多。文心蘭、拖鞋蘭、蝴蝶蘭、劍蘭……還有還有,這些是他們正在實驗的品種,才剛開一部份,他們就先送了我?矗@個細枝細葉細白花的是飛燕蘭,名字取得多好,像趙飛燕舞白綾。還有這個,捧心蘭,是三片花萼捧著黃色的花心,你可別跟天鵝蘭搞混了,天鵝蘭是五片花萼托著白色的花冠,還有韭蘭……”
“停、停!你一談起花經就沒完沒了,快進門吧,今天是假日,客人會比較多,你得早點準備!薄爸x了,我知道。還好這半年來有你幫我張羅,還幫我雇了工讀生,否則我一定焦頭爛額……”女子捧著花開開心心地進到屋子里,一邊滔滔細述著她的謝意。
照例,她先用幾個陶瓶、玻璃瓶一一細心插好剛帶回來的鮮花,然后從墻上倒掛滿的一束束玫瑰、石楠、紫羅蘭、滿天星、白芒、銀蘆和瑪格莉特等等風干了的花中挑出一些,裝進簍子里,準備用來做花茶和壓花。然后才進到吧臺,準備一天的工作所需。
俞綺華跟著她走進茶坊,看著她忙碌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晚又作惡夢了?”涂緩的語調被寂寥的空間放大,清晰異常。
女子登時僵住,繼而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
“我還以為沒吵到你呢……”她聳聳肩,望向俞綺華深思的眼神,“別擔心,作惡夢有什么大不了的,醒來翻個身繼續睡就是了。我都習慣了!眱蓚人都知道沒那么簡單。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所夢到的,可能是你以前經歷過的?”俞綺華試探問道。
“或許吧……”她若有所思,沒停下手里的工作。
事實上,她不止一次這么想過。
“不過,就算是又怎么樣?”
“你不會想去了解那段可能的經歷嗎?”
女子顰起眉心,考慮了會兒,然后搖頭,不遲疑,卻也不很堅決。
“沒必要吧……如果真是的話,那么我想,那時候的我一定很不快樂。既然不快樂,又何必追根究柢,非要弄明白不可?我現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嗎?”她復又露出開朗的笑靨。
這是她和父親間的默契與約定——過去讓它過去,不去想。
有時候,忘卻比記憶幸運得多,她有幸記不起來一些事,千方百計去挖它、扒它、搗它,換來更多的痛苦,豈不太傻?父親是這么告訴她的。
聽著聽著,俞綺華不得不由她去……這些日子,她能活得如此自在與堅強,靠的,不就是這一點阿Q精神?
也或許,她真能一直擁有這樣平靜的快樂、平靜的生活……
那是她應得的。
但是,果真能如愿嗎?
如果有一天,丑陋的過去必須被揭開,是好,是壞?她不知道。
女子沒察覺俞綺華異常的沉默,轉開收音機,讓音樂流瀉一室。
收音機里,傳來男歌手低沉理智的嗓音低訴:與我共舞,在琴聲熾熱的呢喃中,讓我啜飲你的美;
與我共舞,以我狂亂的心跳為節奏,讓我神醉心迷。
是你使我雀躍,如嬰孩般,
來吧,與我共舞,在愛火成燼前……在愛火成燼前……
(編譯自Lionard Cohen "Dancemeto the end offare")
在輕快溫暖的節奏中,她的心似是被文火煮沸的咖啡,緩緩地蒸餾出香氣,眼里不知不覺被薰滿濕意……
* * *
走出縣立醫院,楊緒宇一臉茫然。
這一趟追尋的過程,原以為會是件簡單的差事,不料事情一再出乎他的意料。
首先是孫家之行。孫家的閩式老宅落了鎖,從鐵門大鎖布銹蒙塵的情況看來,已有相當長的時間無人居住。
經過對街坊鄰居的探訪,卻發現孫家的保守與低調讓他的工作困難重重,連孫愛的基本成員都出現了好幾種版本。只知,早在七、八年前,曾經門庭若市的孫家在孫德范的醫院因故停業后,便枝葉散盡,一干近親遠親消失無蹤,不相往來,只剩孫德范一人獨居在此。偶有陌生臉孔來去,旁人也說不出是什么來歷。
六年前的某一天,孫德范因事匆忙趕往臺北之后,他的老宅便空無至今。曾有人發現他回到老家做短暫的停留,一副像是清理、收拾的模樣。只是,不再執壺行醫后的他行事更為低調,沒有人知道他停留了多久。此后,再沒有人在孫家老宅附近見過他。
楊緒宇打聽是否有人知道孫思煙的事,同樣沒有得到多少資訊,似是她一向在臺北讀書,大家所知不多。她車禍死亡的消息更是沒人知道。
他不解。饒是不解,他還是在鄰居盛情的帶領下到孫家祖墳走了一趟,墓地叢生的雜草透露出一股乏人整理的荒涼。
轉了一圈,沒發現新墳。
奇怪……當年孫德范不是要女兒落葉歸根,為什么沒有思煙的墳?而情況看來,她回到臺南后,并不曾在她的老家停留過,連停靈、治喪都沒有。最后,甚至連向來居于此的孫德范都離開了。搬到哪里?沒人知道。
這家人像是平空消失了。
他追蹤到六年前唐豫和孫思煙共同的主治醫生,確認了當年那輛載著孫思煙回臺南的救護車最后抵達了縣立醫院。
于是他啟程趕往縣立醫院,經過費力的探詢與調資料,才發現當時孫思煙根本只在急診室停留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讓醫生做個簡單的觀察,確定無礙后,連病房都沒住進,便被另一輛救護車接走。
據說是臺南某家頗負盛名的私立研究醫院派來的,但詳細情形沒有人清楚。只知,這一切都是孫德范安排的。
以孫思煙傷重的情形,院方承接這樣的傷患本來就有些遲疑,轉診自是他們樂見的事,因此這段意料之外的轉診過程沒有遭遇任何阻礙。
他研判這過程中唐平原、唐世明兄弟介入的可能性或許有,但并不高。
為一個將死之人安排如此復雜的程序,有其必要嗎?
謎……愈是如此,愈激發他解開的決心。
* * *
凌晨三點,唐豫房里的電話響起,鈴聲一聲急過一聲,讓人心驚。
假寐的唐豫從沙發上起身,蹣跚至書桌前操起話筒。
“唐豫,有個人,你可能會想見她一面!睏罹w宇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來,顯得沉穩而遙遠。
“思煙?”他直覺脫口而出。
“一個和她有關的人。”楊緒宇的語氣仍是平靜的。
不是她……
廢話,當然不是!他自嘲,他太放縱自己的期待了——明明知道這樣的期待太過荒唐。
已死的人如何復生?
盡管重新燃起火焰的心復又冷卻,他還是操來紙筆。就讓他放縱最后一次吧。
“給我地址!
隨著楊緒宇的話語,他振筆記下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