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剎海的富紫客棧,一直是京城極負盛名的飯館,平時不僅是市井小民愛來這里解饞,一般的達官顯貴亦常利用這里宴客吃飯,拉關系、通聲氣。
今天的富紫客棧,一如往常高朋滿座、賓客如云。
水玲主仆下馬車后,便隨歌玄走上二樓雅座。
當他們正緩緩地爬樓梯上樓時,一名剛收拾了一疊臟碗筷的伙計,正好從二樓下來。
伙計見狀,體貼地側身讓出較大的空間便于他們行走,滿滿的笑容掛在嘴角,每與一個人照面,便問候一句。
歌玄過去了!“客官,這兒樓梯陡,您小心慢走!
水玲過去了!“姑娘,當心腳步,安全第一!
胖妹過去了!“姑娘,慢走,樓梯……”忽然間,伙計赫地一個意念閃過,他抬頭轉身再向水玲看去,水玲剛好回眸、一看之下,他倏地失去平穩(wěn)滾下臺階,碗盤調羹鏗鏗鏘鏘摔得稀爛。
“哎喲……疼死我了……”伙計躺在地上哎哎叫,他……他就知道他沒看錯!
上了二樓的歌玄水玲和胖妹,找了張空桌子坐下,四周桌子的賓客驀然一瞥,嘴里的飯、茶、湯,噗哧一聲全噴了出來,連忙撫著胸口,遠遠離開。
此時胖妹一邊替大家倒茶水,一邊氣餒地看著水玲的臉:“格格!你給我個理由好了,你把自己涂得三分不像人、七分更像鬼用意究竟何在?”
而且還故意挑在與歌玄貝勒一同出游的日子里?搞什么嘛!
聽到她的話,水玲剛剛端起茶正準備喝,馬上又放了回去,她低著頭故作沒事地開口:“沒有呀!我覺得這樣很好!”
“很好?我看你存心作怪吧?”
瞧她那是什么妝?雖說古人老是以“玉膚花容”來形容美女,但也沒必要故意把整張臉涂得死白、再用紅粉把眉毛畫成紅色、嘴唇染成黑色的吧!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副哭相!
這么沿途“哭”過來,難怪孩童嚎陶大哭、狗兒狂吠不止,大人們吐茶的吐茶、吐奶的吐奶,比較慘的就像那店小二,直接從樓上滾到樓下,摔得屁股開花又長草。
水玲抿著嘴,哪說得出口,其實這一切全是為了給歌玄留下壞印象。
雍怡說男人喜歡女人耀眼璀璨,宛如月色一樣無瑕、誘人。她就刻意要反其道而行,索性讓歌玄食不下咽。
又說男人喜歡女人的纖腰被他的胳臂所環(huán),將她的人留在他結實偉岸的胸膛中,讓彼此的心跳熨合在一起。所以她就讓胖妹坐在他們兩人之間,胖妹那么胖,看他怎么摟?
而且她也打定了主意,她不要做善解人意、識大體。不驕傲、不矯揉造作的女人,等一下菜肴一上來,她就要大口大口吃,湯要大口大口喝。
如此一來,若歌玄聰明的話,就會逃之夭夭。
除了雍怡,她壓根兒不想跟任何人談婚配之事!
“點菜!”水玲叱道,多說無益!
歌玄的嘴角微微揚起,他喚來了伙計率先點了些精致名肴,然而水玲立即追加了一道道大魚大肉,最后弄來了滿漢全席,一張桌子擺不下,還拖了第二張桌子湊合著用。
“格格!格格!你別沖動呀,會噎死的!”
看著水玲囫圖吞棗的恐怖吃相,胖妹的眼珠子都快嚇掉了。
但水玲不管,一徑大吃大喝,夾起菜來不管是什么就直往嘴里送,塞滿了嘴吞不下,就拼命灌茶幫助吞咽。
她說話了:“貝勒爺,其實我有很多缺點,好比胖妹說的,我愛作怪……”她還在吃,“動作粗魯……會撒謊騙人,不是好女孩,你別娶我了,我配不上你的!
“每個人對美的品味不一,你的妝我多看些時候,或許能看出它的可愛之處;而你毫不矯飾的動作,我倒認為是直率豪情,至于撒謊騙人嘛……若是善意的謊言,也未嘗不可接受。”
他的豁達宛如一把利刃,狠狠刺了她心窩一記。
所幸她沒花多少時間便回過神來:“婚姻是大事,你要考慮清楚!”
歌玄優(yōu)閑地品茗:“俗話說,受人一斤就要還人十六兩。你既然有恩于淳親王府,和你結親自然是最好的報答。水玲格格,敝人的心意已決!
“砰!”
水玲一雙筷子重重按在桌上,整個人突然站了起來。
胖妹被她嚇了一大跳:“格格你干嘛呀?”
水玲道:“我去找地方睡覺!
說罷,毅然決然轉身走了,而她眼里的光彩也在此時消散無蹤。
“格格!格格!”
胖妹在后面緊張地大呼小叫,歌玄的嘴角卻露出一絲微笑,久久不逝。
☆☆☆
淳親王府
水玲一回到淳親王府的傭人房院落,便看見那票風流回來的賭徒們正聚集在花園的草坪上玩摔角,一群人笑笑鬧鬧的,然而雍怡并未加人他們,他僅是一語不發(fā)地倚立在涼亭的紅柱旁觀戰(zhàn)。
水玲走到他身后,輕聲細語地說:“我……回來了!
雍怡沒回頭,視線始終放在遠處:。“你不多和歌玄相處些時候,那么早回來干么?”
“話不投機,我回來睡覺。”
“睡覺?現(xiàn)在你跟他的事已經皆大歡喜,還有什么事讓你想逃避的?”
“我……配不上他!我……不完美!”
雍怡的視線移動了一下,冷然地以眼尾掃了身后的人一眼:“如果你指的是我對你做出的越矩行為,那么你可以放心,因為從此刻起到我踏進棺材的那一刻止,我都會守著這個秘密。”
水玲糾結在一起的眉頭一刻也沒放松過:“不是,我根本不需要你去守住任何秘密。”雖然當時她的確是被他嚇了一跳,不過她其實是喜歡那些接觸的,“反正,我就是配不上歌玄貝勒!”
她的心壓根兒就不在歌玄身上,配什么配呀?
“不然你想怎么樣?”
他可沒忘記昨天在大廳時,她笑得有多開懷,在那一剎那間,他心里已經作好決定,既然她的心自始至終都不在他身上,那么哪怕他愛她愛到翻天覆地,也注定要無疾而終!那么就退出吧,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是在想……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話沒說清楚?還是,你有什么話想對我說……但是還沒來得及表達的?”
只要簡簡單單的一句“我中意你”,所有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說呀!
雍怡全身僵直,面無表情。他就差祝福的話沒親口對她說了,她還想怎么樣?就非要把他整死,她才高興、才有“信心”披嫁衣嫁人嗎?
好,若她如此依賴他的祝福,他說!
“你放心,你絕對匹配得上他,他能給你一生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而我相信你也能給他一輩子的快樂,你們將是天作之合、眾人眼里的金童玉女,你們除了彼此將再也找不到更適合自己的人,我……由衷地祝福你們。”
他終于打破沉默,說出他認為自己勢必懊悔一生一世的話。
水玲睜大清澄的眼睛,震驚地瞪著他冷漠疏離的背影。
她的喉嚨哽塞,胸口發(fā)痛。
慶幸自己還能擠得出聲音,她故作鎮(zhèn)定,笑笑地說:“哈……那就嫁了吧!全京城想嫁給他的人想必不少,我好不容易得到這機會,當然要把握,不然機會就要被搶走了,我們一定會恩愛又美滿的……”
她表現(xiàn)得很開心,笑哈哈的,但話一說完,當她轉身走開時,臉卻在瞬間皺成一團,她拼命想壓抑住痛哭的沖動,卻反而吸泣得更厲害。
暖和的春光四處浮蕩,花瓣盤旋飛舞,她的哭妝這會兒名副其實為了哭而妝扮。
☆☆☆
悅來茶樓。
“呸!”一位老兄吐出了整片瓜子殼,“聽說淳親王府又要辦喜事了!”
友人瞄了他一眼,興趣缺缺地說:“還辦?!幾年來辦了幾場喜事,哪一場不是無疾而終?”
“唉,今年這一場不知道又要怎么落幕了!”
剛才的老兄吐出另一片殼,徐徐地道:“這位歌玄貝勒也不知道是命中犯沖抑或是姻緣未到?他周遭的朋友一個一個娶妻生子,就剩他,老是形影孤單的一個人。”
另一人覺得口有點干,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好茶!形影孤單?呵,你哪只眼看見他形影孤單了?”
“你這話有古怪,難道不是嗎?”
“他啊,可風流逍遙了,京城里的酒館娼寮、戲園賭坊,每一間都和他有交情。你們也知道的,這種地方通常都暗藏春色,他會不快活嗎?”
也對!也對!
“知道他這次的對象是哪家的倒霉姑娘嗎?”喝茶的仁兄問。
“你怎么說人家倒霉呢?”
“當然要說她倒霉嘍!第一,這門婚事辦不辦得成還是個問題;第二,承上所述,這歌玄貝勒根本就是個行為不檢點的男人,天下烏鴉一般黑,他雖然到現(xiàn)在仍是獨身一人,但誰曉得他在外頭究竟包養(yǎng)了多少小妻小妾的?”
頗有同感,吃瓜子的老兄還在吃瓜子:“道理是一樣的,我們都巴望能娶個賢內助,從此家和萬事興,平平順順過一輩子,女人自然也如此希望,只是啊,一人侯門深似海,遇上歌玄這種不安分、又有本錢使壞的男人,恐怕也只有心碎的分了!”
友人塞了一塊桂花軟糕人口:“吶,我家那丫頭就跟時下的姑娘們一樣,盡崇拜些長相好看的公子哥,幻想飛上枝頭當鳳凰!所以一有空,我就告誡她千萬別看上這種用情不專的男人,自討苦吃罷了!”
大家一聽,紛紛掩嘴笑顫個不停:“你放心好了,如果是你家那骨瘦如柴的瘦妹,絕對不會引起貝勒爺的覬覦!
友人頸部以上頓時漲成豬肝色。“你們說什么。俊
“哇哈哈……”大家爆突出來,睜眼說瞎話地搖手,“沒有!沒有!”
“還說沒有?再笑我就打得你們滿地找牙!”
距離這群長舌男不遠處的雅座上,雍怡獨自一人坐在那里喝悶茶。
而他們的對話,理所當然一字不漏全進了他的耳里,使得他那糾結不開的眉頭越蹙越緊,臉色更是難看得嚇人。
歌玄的行事作風如何,他再清楚不過,人前他是出身世家大族的皇親顯貴,謙和有札,表面功夫做得完美無缺;但人后就不是這形象了,他可以謝絕所有名門日秀的追求,卻與煙花女子依戀難分,處處留情。
再者,他于朝中的勢力雄厚,誰不知道他有呼風喚雨的能力,笑意之下,又何嘗不是藏著一顆尖酸冷酷的心?
這種人或許叱咤風云,但比較早死的,也通常就是這種人!
連販夫走卒都知道歌玄是應該敬而遠之的人,那么他呢?他該用什么方法確定水玲的幸福?
攤牌?搶親?或者襲擊歌玄,在狠狠打他一頓后,警告他離水玲遠一點?
但是水玲的心意……
不!他不是已經決定退出了嗎?他不是已經不愿意再去管她的任何事了嗎?這個時候,他就應該……
剎那間,水玲天真活潑的笑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他眼神一沉,頓了兩秒——
“可惡!”
低咒一聲,他霍地起身揚長而去。
☆☆☆
日暉斜斜照進擁書閣的門徑,照亮了地面上考究的黑色大理石磚。
歌玄悅耳的男音徐徐揚起:“你要我收斂一切放蕩不羈、目中無人的行為?唉,這該從何說起呢?”
他一臉否認的表情,雍怡索性先發(fā)制人:“休想否認,我認識你可不是一兩天的事,你這只笑面虎的真實面相,我看得比誰都清楚!”
歌玄呵呵笑起,不敢當地說:“是嗎?”
“正是!”雍怡眉心一皺,正經八百道,“我不是來跟你嘻笑怒罵的,水玲是我的親表妹,她愛上你這偽君子,是她福薄、遇人不淑,但事情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我不好再說什么,惟一要求的就是你自我約束!”
歌玄一臉無辜地搖頭攤手:“我向來奉公守法,興利除弊,愛民如子。你說什么,我不懂!
雍怡迎上前一把揪起他的前襟,嚴峻道:“你沒聽懂我的話是不是?我現(xiàn)在就命令你斷絕和其他女人的不當來往!”
“瞧你說得忿忿不平,你對水玲的感情一覽無遺。”
雍怡霍地一震:“我……”
“我答應你!
“呃?!”
雍怡一時反應不及,一臉不可置信。
歌玄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撥開他的鐵拳:“我答應你斷絕與其他女子的往來,忠于水玲!
“那么你愿意結束你爭名奪利的生活……”
“唉,這究竟該從何說起?”
“已經警告你少跟我打馬虎眼,你真的要我動手是不是?”
雍怡立刻被激怒。
“你這名尚未受封的親王子,居然對我這老貝勒拳頭相向,天理何在?”歌玄無奈地苦笑,“罷!我答應你便是!
雍怡悻悻然地甩開他的衣襟:“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希望你銘記今天答應的事,否則我不會善罷甘休!”
他是認真的。
笑意涌入歌玄的眼瞳,他忽而異常幽深地盯著雍怡,眼底藏著熾烈閃動的光芒,那種眼神雖然夾著他慣有的笑意,然而卻沒那么簡單。
雍怡無法不感受到其中有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不禁疑惑地回視他,暗問他干么這樣看著他?
歌玄道:“我有沒有說過你的怒容格外俊美、有男人味?”
“赫?!”
雍怡倏地震退一步,雙眼愕然大瞪,懾得背脊一陣寒冽。
歌玄淡淡笑著移開目光,繼續(xù)說:“關于你們用來抵賭債的仆役期,我有意在大喜之前宣大赦,放你們全部自由!
“放我們自由?”
“沾些婚札的喜氣!彼f著說著,那種妖惑的眼神又重新投注到他身上,雍怡登時寒意四起,“雖然舍不得你,不過來日方長,多的是機會讓我們增進對彼此的認識。”
雍怡起了一陣冷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
歌玄干脆來個嚇死人不償命,在雍怡還沒開口前便鉗住他的下巴,忽而閉上雙眸覆上自己的唇——
親一下!
雍怡瞬間如遭五雷轟頂,血色盡失,渾身的雞皮疙瘩霎時豎起,然后全部掉光光。
“你……滾開!”他猛然暴喝,推開歌玄,再三用力擦抹嘴唇,惡心死了!“你瘋了嗎?”
他可是驚駭得心臟快休矣,然而歌玄卻一派冷靜自若:“我只答應你與‘女子’斷絕往來,可沒答應你要和‘男人’撇清干系!
雍怡聞言驟然色變:“你有斷袖之癖?!”
歌玄笑而不語,在那一瞬間僅以清艷的眼尾掃視他一眼,遂翩然離去。
瞪視著他的背影,雍怡狠狠擦著嘴,雖然什么話也沒說,一個念頭卻在他心中萌芽——
他絕對無法忍受水玲嫁給這樣一個齷齪下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