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純長驅直人士丹尼紡織大樓總經理辦公室,對正夾著電話講話、兩手在鍵盤上飛快工作的卜杰打手勢,示意他忙他的,無所謂。角落里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待卜杰結束通話,她馬上噗哧笑出聲,指著那個安安穩穩的吊床。
“我以為你是受夠了旅行飄泊之苦才回來的,”愛純稀奇巴啦的湊上前看,“原來你還懷念童子軍露營生活!
卜杰臭著一張臉,“還不是拜你之賜!否則我怎會有家歸不得,被迫在辦公室窩上幾天?”
愛純舉雙手表示無意開戰,“我又怎么了?不過好心提醒你養生保健之道,畢竟上了年紀的人要當心痛風和脊椎病變……”她動作迅捷的閃過一只飛來的原子筆,“別想引起我的罪惡感,不管用的啦!”
卜杰不理她,她只好東摸摸西摸摸,一又自顧自的說下去——“我還以為你已經被我說服,愿意發發善心放人一馬了,怎么又變卦要轟人出門?”她指控他的出爾反爾。
“是那兩個大小兇婆請你來當說客的?”
“不是,是我自覺有義務來提醒你的良知,你不是答應過我要給人家表現的機會,不趕她們走嗎?”
“我給過她們機會了!可是你沒看到她們表現得多有‘誠意’!那個邀遏女人不只沒禮貌到家,還想拿掃把趕我出門!小胖妞甚至差點燒掉我的房子,你曉得瓦斯外泄或爆炸可能造成多大傷亡?哪一天她們闖了禍,肇事責任還得由我來扛,所以——休想!我不會笨到自找麻煩,把兩顆定時炸彈安裝在我的寶貝屋子里!”卜杰愈說愈激動。
“是你說得太夸張了吧?愛咪做了半年飯給我和云霏吃,大小事料理得很好的,比你還行!不可能有造成危險的粗心行為,是不是你又嚇唬她了?”愛純如是推測,并善盡說服之能,“我不怪你,你們之間只是缺乏時間相處,天時地利人和三樣都缺,所以難怪會——等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
“哦,我并沒打算再給多‘久’的時間!
“你耐心聽我說。只要時間久些,你就會知道她們是多可愛的人,簡直像天使一樣!連郵差、送羊奶的小弟都跟她們成了好朋友?茨阕≡谀抢飵啄,連鄰居都沒認得幾個吧?只想喝到鮮奶,至于送鮮奶來的人長什么樣子,一點好奇心都沒有?梢姷迷砌c愛咪有多惹人喜歡、多好相處!”
“我看,我們討論的不可能是同一個對象。讓她們留下來?當然可以,方法很簡單,要是她們虛心懇求我,我還可以稍微考慮!
“懇求?”老哥不是認真的吧?還是他染上了死去老爸的自大。克詾樗前<巴鯁?每個子民都得低聲下氣對他頂禮膜拜?愛純簡直快暈倒了!“我看看你是不是發燒了?奇怪,沒有啊!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老哥?你難道連人類最起碼的惻隱之心都沒有嗎?”
“我還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咧,凈幫別人,胳臂往外彎!”卜杰抬出兄長的派頭,“還是早點把你嫁掉算了。對了!我剛回來就聽到不少奇奇怪怪的風聲,好好給我做說明,不準不老實。”
“我又做了什么壞事了?每天跑新聞,連蹺班的機會都沒有!
“你是不是在跟一個漫畫家鬧戀愛?來真的?”卜杰一臉捉到她小辮子的詭譎表情。
愛純的心“撲通”一跳,“胡說八道!那是人家亂說騙你的!
“不像是亂說的,據說他還挺出名。”
愛純索性裝蒜到底,“什么漫畫家?我不知道。我采訪過那么多什么師什么家的,一卡車也載不完。少聽人造謠生事了。”
“這可怪了——”
“我看你才怪了。本想你到歐洲去療傷止痛一年半載,回來會正常些,料不到竟會變本加厲,脾氣越來越古怪。”愛純原只是胡扯一通,直到看到卜杰變得冰冷的表情,才曉得自己又講錯了話,無心觸著了他的痛處。
“我是去開拓業務,成果卓著!辈方艿,“你也看到了!
“哥,我不是故意——”
“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嗎?愛純聽到的訊息卻不是這么回事;他并沒有完全走出婚姻帶給他的傷痛。盡管他對老哥失敗的婚姻知之甚少,卻總是站在他這邊;即使她也同情前任嫂子一一要面對這么一個冷酷似冰霜的男人,的確不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
“但是我覺得你多少有點移轉心理,一次失敗的感情紀錄不算什么,女人并非都是怪物,我是你妹妹,也是個女人,沒什么可怕的!
“你不要想轉移話題。”卜杰識破詭計。
“無論如何,再給云霏她們一些時間嘛!爸媽在天上看見了,也會稱贊兒子好心,不愧是他們生的,這樣也算是積福報;否則你趕得人家孤兒弱女無處棲身,會受良心譴責哦!彼匝宰哉Z,“我雖然也有不對的地方,但實在也沒料到你會提前回來,事情演變成這樣,你也有責任……”
卜杰聳聳肩,“我們還是來討論你跟那個漫畫家的事,不會是空穴來風吧?”
唉!也怪她老哥倒楣。
在歐洲好好待上一年不是很理想嗎?提前回來,反而給自己添麻煩。
要認命哩!
太有生意頭腦和手段,不見得是百分之百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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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霏在睡夢中被震天價響的敲打聲轟醒過來,那些叮叮咚咚的釘錘聲像對準她的腦門下手,一聲一聲讓她頭痛欲裂。
“愛咪,叫你那些小朋友給我安分點!”她大吼。翻過身,將劇痛的腦袋埋進枕頭里。
然而敲打聲不僅沒有停下來,還變本加厲,甚且加快節奏,像是向她下挑戰一般。
云霏忍無可忍的沖下樓開罵:“你們這些制造噪音的臭小鬼!統統回家去!
然后,她愣住了!傻了眼!因為制造噪音的不是什么小孩,而是六七個粗壯黝黑的工人;鑿壁的鑿壁,架梯子的架梯子,看見她怒發沖冠的樣子,轟地放聲大笑。
云霏又怒又羞,沖上樓添了件上衣,又狂風似地卷下樓,余忿未息,“這是怎么回事?工頭是哪一個?你們要交代清楚,我沒有請工人,你們怎么可以擅自闖進我家?”
踩著米黃布鞋后跟、嚼著擯榔的游大勇懶洋洋地站起來,操著一口臺灣國語。
“小姐,早啊,不午安啦!都快要吃晚飯了!
“你們是怎么進來的?”醒來竟發現幾個粗魯的大男人在家里打晃亂轉;是她膽子大,若換作是別的女人,早就暈倒不省人事了!
“是一位卜先生請我們來的,整修房子,順便粉刷墻壁。頂層加建什么的!
“可是你們嚴重打擾我的安寧,你們這么吵,我怎么睡覺和工作呢?”云霏忍住怒氣,“如果只要兩三天……”
“沒有哦!”游大勇很同情地望著這個暴跳如雷、看來有些神經質的女人,“最快也要一個月左右,客戶交代的事情,我們只有照辦啦!
蹲在墻角的是十九歲的阿武,“小姐多包涵。小姐咋水哦,身材還不差,好像那個周,周慧什么敏的,真想不到在這里做工還有美女看!
又是一陣曖昧的哄笑。
云霏翻翻白眼。果然被她料中了,噩夢才開始呢!“至少你們可以定日、定時開工吧?否則我怎么辦?一個月都別想閉眼嗎?”
“那位先生說全面趕工,能二十四小時輪班加班更好,沒辦法,客人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庇未笥屡薜囊宦,把腥紅的擯榔渣吐在桌上的果汁罐里。
云霏尖叫,搶救已來不及,“那是我外甥女的筆筒!”
“筆筒?很平常的罐子嘛!對不起,你們再買一罐果汁就有了。喂,工作工作!不要偷懶!”
眾人懶做地各就各位。
“喂,你們怎么這樣?不要吵啊!”云霏求救無門,“工頭先生,你叫他們停一下,你們敲得我頭痛,會害我得高血壓的……”
游大勇從短褲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小姐,我們也沒辦法,賺錢重要,家里還有一群孩子得養,都看雇主臉色。喏,那位先生交代說如果你有問題的話就打這個電話找他解決。”游大勇不知道那位帥得過火的卜先生和這位小姐有什么過節;他明白說了他們可以逗逗她、嚇嚇她無妨,但絕不準過分欺負她;做得好,工錢還可以加倍算?磥硭麄儾惶袂閭H,那么是仇人——好像也算不上……管它的!他游大勇是老粗一個,不管這啥閑事,只要有錢領,他才不過問那么多。
有錢人把戲多嘛!見怪不怪。
連電話都準備好好的,云霏可摸透了卜杰的用意何在!真是卑鄙可惡到了極點!他想用這種低劣手法逼得她待不下去,只好乖乖向他下跪哀求嗎?門兒都沒有!他越是打這種算盤,她越不讓他稱心如意。他越料定她“一定”屈服,她“偏偏”要跟他周旋到底!
天殺的卜杰!總有一天她會幫他加工打造第十九層地獄!
云霏對那個電話號碼連看也不看,揉成廢紙團,“告訴卜先生,他少做夢了。他等一百年也等不到我打這支電話!”
她盡可以對臭V杰視而不見。
然而那恐怖的噪音——!她脆弱的神經又在群起抗議、痛苦哀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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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惡劣到極點的云霏破天荒地來到許家大門前按了門鈴。要不是遭遇到偌大的挫折沮喪,她絕不會主動來找人傾吐發泄;于是她想到志光,這陣子他公司有事特別忙碌,兩人通電話的次數增加,但見面的機會卻少了!此時云霏突然好想見到他,期盼有他溫柔穩靠的安慰與鼓勵。
門開了,正是許志光。然而見到她時,他的眼光卻錯綜復雜得怪異。他吶吶地,仿佛措手不及——“云霏,你怎么來……”
他背后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爸竟飧,是誰?”
美麗聲音的主人出現;那是個嬌美的女孩,什么都很袖珍,唯獨一雙大眼眨呀眨地盯著她瞧。云霏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落到她親昵勾著志光的胳臂彎。好個依人小鳥!
瞧著她眼光的落點,志光困窘地抽回自己的手,“云霏,你不要誤會!我幫你介紹,這位是朱小棋小姐,是我媽剛認的干女兒;小棋,這位是葉云霏小姐!
干妹?云霏不置一辭,心里卻泛酸泛得厲害。她相信直覺,一個干妹不會對他有“那種”眼神和動作。這女孩是故意做給她看的。
兩個女人在短短幾秒的交鋒中掂量猜測彼此的角色與分量。
朱小棋微微笑,天真的——“她就是你的女朋友嗎?很漂亮!
“云霏,進來一塊吃飯吧,你吃過了……”
朱小棋擂嘴,“我們全家在包水餃!
屋里傳來林美銀的聲音,“志光、小棋,外面是誰?”
云霏匆匆丟下一句話:“我看我來得不是時候,不打擾你們。我們改天再聊吧!”
云霏匆匆跑開,志光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留下小棋靠著門,冷冷張望。
志光很快追上了她;他跑得氣喘吁吁,“云霏,你真的誤會了!”
她摸摸發冷的手臂,“我沒有誤會。不要說了,我不在乎……不用解釋,你回去吧,伯母她們在等你下水餃了。”
“云霏,你一定是有事才會突然跑來,發生什么事了?告訴我,我很愿意聽。”
她卻不想談了,她覺得一切都不對勁,“沒有,是我在發神經。”她推開他,“沒事,你回去了!
“云霏。”他癡癡凝視著她,有些微的不安。
“真的,你該回去了!彼雇酥,一步一步,離他漸遠。
“晚一點我再打電話給你,我們在電話里聊。我明天下了班會過去找你!
云霏點點頭,沒有說話。再看路燈下的他一眼,轉身跑開了巷道,奔到大馬路上。
涼沁沁的空氣迎面撲來,霓虹燈閃爍地亮起,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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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依然在走,半個月過去了,每個人都依樣活著、笑著、哭著,過得很平常。連我也是。
才半個月,我竟然想不起羅的樣子了!
不過,我還記得他的小動作;記得他笑時像沙皮狗一樣整張臉都“顫動”;記得他微禿而長長的頭發在風里跳舞;記得他愛穿諾瑪的鞋子;記得我們興致一起常常徹夜聊到天明——然而我卻再也想不起他的臉,記不清他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高鼻子還是塌鼻子;他的每一寸細節曾經對我那么重要且熟悉,如今卻都模糊了!
愛情,真的只是生命中的一個事件嗎?
像擺渡的人,在相似的情節里來回擺蕩,再深刻的依戀到最后仍只是過客,終必離去。
看報上的漫畫,知道是他的手筆;聽人說他已飛回太平洋的彼端,像是聽不相干的事。傳說背后的主角已不再引人注意了!
或許該清心寡欲一陣子,好給自己找回力量與養分。
我想我是很難、很難再去愛了。
愛純合上日記,側趴著頭,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