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空很藍,沒有一絲云絮,碧澄澄的,就像一塊上好的美玉。
陽光很烈,不過風也很強,吹在人身上有一種暖呼呼、似乎連心都要飛起來的感覺。
也因此,龍易飛的心情很好,尤其在看到冰淇淋店大門上那張今日公休的紅單時,他又更快樂了。
他本來就討厭甜食,但辛欣愛極了甜品,為了哄她開心,他才逼不得已日日蛋糕、餅干、巧克力、冰淇淋地供應她。
但她的身體又不適宜食用太多甜食,一球冰淇淋她頂多只能嘗個一、兩口,那剩下的怎么辦呢?丟掉可惜,龍易飛只得咬牙硬吞。
難得今天冰淇淋店公休,他心情暢快,卻不敢表現在臉上,小心翼翼地哄著嘟高了嘴的小美人。
「小欣,人家老板天天開店也很累。∫粋月公休一天也很正常嘛,妳就別生氣了,我們明天再來好不好?」
「可是你說只要小欣乖乖穿著外套,就買冰淇淋給我吃的啊!」對于甜食,她的記性倒好。
「但今天冰淇淋店公休。∪ツ睦镔I冰淇淋?不如我們去吃日本料理,妳上回不也說土瓶蒸、烤松茸、蒲燒鰻很好吃,我們再去吃一次如何?」
「那些又不是冰淇淋。」再好吃的美食都下是她最心愛的冰淇淋。
「但是今天真的沒有冰淇淋賣,我也沒辦法。不然……法國料理怎么樣?那個烤田螺的味道也很棒的!
「我要冰淇淋啦!」她圓滾滾的大眼里已經冒出了水霧。
「今天沒有冰淇淋,妳瞧。」他拉著她走到店門口,指著那上頭大大的「公休」兩個字給她看!该魈,我們明天再來吃冰淇淋好不好?今天矢吃別的!
「我不要,你答應過我的。」別看她平時迷迷糊糊的,什么事都記不清。當她執著起來,那是十頭牛也拉不動的。
龍易飛長嘆口氣,有點頭痛!感⌒拦裕犜捖!明天我一定再帶妳來吃冰淇淋,我從不食一言,妳應該很清楚。」
她使性子地直跺腳,兩手搗住耳朵不聽他解釋。
「小欣。」他有些失了耐性。「妳怎么不聽話了?妳以前很乖的,現在居然學壞了!
「小欣沒有壞,是你說話不算話,我才不要聽!顾恢笔沁@樣的倔性子。》駝t在美國的時候,她為何要獨自背負著老房東的債務,照顧一個對她并不是很好的老人直到她百年?
老房東給了她什么?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和三餐足夠吃飽的飯。其他的孩子童年希冀的玩具、鞋子、甚至是學費,都是她打工自己賺來的。
等她長大一些,老房東病了,辛欣還要負擔她的醫藥費、兩人的日常生活開支。
很多人都說辛欣傻,她賺的每一筆錢都給了老房東,從七歲到十八歲,再大的恩情也都還盡了,她實在沒必要再為老房東付出什么。
可辛欣不聽,她覺得老房東沒有將她掃地出門就是天大的恩情了,那是她費一輩子的心也報不完的恩情,所以她堅持照顧老房東,哪怕累得連學校都上不了,她也無悔。
這樣的堅忍和執著曾是龍易飛最欣賞她的一點,但如今……執著在他眼里成了頑固、不可理喻。
「小欣,不聽話的孩子是不討人喜歡的喔!」他扳正她的肩,竄著火花的雙眼直視著她。「小欣乖,今天真的沒有冰淇淋,我們改吃別的,看妳要什么……蛋糕怎么樣?我記得妳也很喜歡草莓蛋糕的,今天破例讓妳吃半個,妳乖乖聽話好不好?」
她吸著鼻子,委委屈屈地點頭。
她不想被他討厭,所以努力忍住心頭的抱怨。
但她真的越來越不喜歡他們之間相處的模式,他到底當她是什么人?一個愛人?還是一個老婆?
越聽他說他們過去的戀愛故事,她心里越有一種感覺,他愛的那個人不是她,起碼不是現在這個她。
但她已經回不到過去的樣子了,他們的未來該如何走下去?
繼續像現在這樣,被他當成一個什么事都不懂的孩子哄?
可她不是孩子啊!醫生說她撞壞了腦子,所以她的記性不好,智力也略有退化,但經過漫長的復健,她還是漸漸成長了。
或許她無法達到如她實際年齡般二十五歲的成熟,但起碼是十幾歲的少女了。再加上他日夜不停地談情說愛,她再傻也懂得什么叫戀愛。
而他們現在這種狀況像戀愛嗎?更像父親帶女兒出游吧?
她愈發感到悲哀,一對像父女的夫妻,那到底是什么?她真的不懂。
「。
「快閃——」
突然,一連串的驚叫打破了龍易飛與辛欣間的沉悶。
就見一輛轎車失控地沖上安全島,四個輪胎在地面上擦出刺耳的聲響,轟隆隆地,車子在撞上行道樹后,又倒了下去,在馬路上連翻兩圈。
「該死!」在意外發生的同時,龍易飛及時護著辛欣閃進了冰淇淋店的回廊內,沒有被這場意外波及。
待意外平息,他倆回神一看,那闖禍的車子一連撞倒了四輛機車、兩臺腳踏車和七、八個行人。
馬路上是一片慘嚎、咒罵、哭泣交織成一幕地獄般的景象。
龍易飛二話不說,立刻掏出手機報警,并且叫救護車。
「小欣,妳留在這里別動,我過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忙的。」那個王八蛋司機到底是怎么開車的?
「你快去,我會乖乖地在這里等!顾仓垃F在情況危急,催促著他救人為先。
「小欣好乖!顾呐乃念^,趕著救人去了。
辛欣看著那些血,感覺整個身子都冷了,明明太陽很大,她卻渾身發抖,兩眼昏黑。
她怕血,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一看到血就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揪著心臟。
她不曉得她怎么會怕血,明明龍易飛說過,她小時候在美國住的是貧民窟,看慣了街頭斗毆,鮮血是每日都會看到的東西,早就看麻痹了,又怎么會怕呢?
偏偏她真的怕,從在醫院醒來那一刻起,她莫名其妙地就開始怕血了,連護士幫她打針滲出皮膚那一點血,都會讓她頭暈目眩。
她有種感覺,鮮血會帶走她生命中某一項非常重要的東西。只是她一直想不起來那東西到底是什么?
心理醫生告訴她,那是她受到巨大創傷留下的后遺癥,只要持續接受心理輔導,終有一天會痊愈。
她也相信心理醫生的話,每個星期都去看一次精神科,然而,她怕血的毛病還是沒好轉。直到此刻,看著那倒在血泊中呻吟的人們,一張張痛苦的表情,她才發現,她真正怕的不是血,而是大量鮮血代表的意義——生命。
血流成河就是無數生命的消失。她記得聽方秀媚提過,六年前那場意外死了很多人,如果不是她舍命護衛龍易飛,怕他也已經死了。
想象龍易飛可能被滿天亂飛的子彈波及,渾身鮮血地消失在她面前,她真正嘗到了什么叫心神俱喪。
她兩手抱著雙臂,強壓下心頭陣陣巨顫,口里呢哺著感謝上蒼讓龍易飛一直好好地活著。
「唔,救我,救我……」一個痛苦的求救聲也不知道響了多久,終于鉆進辛欣的耳朵。
她抖著手,四處搜尋著那求救聲的來源。
看見這場車禍而過來救人的人越來越多,附近很多商家更是全家出動,拎著急救箱就過來幫那些倒楣受傷的騎士、行人包扎止血。
在這么多人合力搶救下,還有誰會被忽略了,沒受到關照?
她大眼溜遍四周,終于找到求救聲的來處,是那個肇事的司機。他半只手伸出翻倒的車窗外,努力地向外頭發出求救訊號。
所有人都忙著拯救那些無辜受難者,這個肇事者自然而然被遺忘。
辛欣想通知龍易飛,請他過來救人,但他正忙著幫一個學生固定折斷的手腕。至于其他的善心人士,唉,每個人手邊都照顧著一到兩個傷患,誰還有空閑理這個肇事者呢?
辛欣是可以不理的,看到這么多血,她嚇得站都快站不穩了,還怎么去救人?
可是良心催促著她向前走,哪怕救不了人,去看一下究竟,同時安慰一下傷患,總做得到吧?
辛欣努力邁著沉重的腳步,往那翻倒的車輛行去。
到達翻車處,她蹲下身朝里頭一探,迎面一股濃厚的酒精味和著血腥味撲進鼻端,讓她深深皺起了眉。
現在連小學生都知道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這個司機大白天喝這么多酒,闖下大禍,實在太糟糕了。
「救我,好痛,救救我……」司機痛苦的求救聲不停地傳出來。
「你出不來嗎?」辛欣努力憋住氣息,血味讓她想吐!肝铱礇]有什么東西壓住你啊!」
「車門打不開。」
辛欣瞄一眼那歪扭的車門,撞成這樣,也難怪會卡住!肝規湍憷,可是我力氣不大,也許拉不動,現在大家都在忙著救人,警察和救護車又還沒來,如果我拉不動車門,可能你就要等等了!
司機想罵這個女人是白癡,他都快疼死了,還叫他等。但眼下她是他唯一的救星,他只能委曲求全!笂吘涂禳c拉吧!」
「噢!」受傷的人心情都不會太好,辛欣自己經歷過那種困境,所以也不在乎司機惡劣的語氣,兩只纖手用力扳著那扭曲的車門。
嘰、嘎,那車門不停地發出難聽的聲音,但就是文風不動。
辛欣拉得氣喘吁吁!赶壬乙粋人拉不動,你能不能從里面撞一下,幫我一把?」
「我全身痛得要死,妳還要我撞門?」那司機的口氣更差了。
「你不幫忙,我真的拉不動。」辛欣自己都還是個在接受復健的傷患,讓她做這么粗重的活,她怎么可能辦得到?
「白癡女人!」司機雖然罵得很小聲。
但辛欣還是聽見了,卻懶得跟他計較。「你要不要幫忙?愿意的話,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用力!
「快一點!顾緳C被困在里頭快痛死了。
「一、二、三!剐列廊缢裕瑪禂、用力!覆粔,再一次!
「天殺的!
「再一次!
「妳去死啦!」
砰!車門終于被拉開了,人的潛力果真無窮。
那司機連滾帶爬地出車子!负猛!顾直酆痛笸雀髁粝乱坏篮瞄L的傷口。「誰,快點來給我止血?天啊!流這么多血,我快死了,救命。
辛欣猜想,這司機平時一定是個狂妄霸道又不講理的人。但很可惜,他現在是肇事者,傷又不是最嚴重的,光聽他還有力氣在那里又叫又罵,就知道他傷得還好,其他被撞到的人,有幾個傷得才嚴重呢!都躺在地上不能動了,大伙兒當然是救那些重傷者矢,誰理這個口氣差、態度又壞的肇事者。
最后是辛欣看他可憐,脫下外衣撕成兩段,一截幫他綁住手臂的傷口、一段替他的大腿傷口止血。
看著鮮血終于漸漸止住,那司機才有閑情打量這個救了他一命的白癡女人。可他不看不打緊,一看……
「鬼啊!」沒見過有人的身體這么恐怖的,縱橫交錯的傷疤布滿了她裸露出來的每一寸肌膚。
那些疤痕翻開的口子,猙獰得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魔,有紅、有黑、有白。
這還是一個人嗎?
那司機嚇得瘋狂大叫。
原本正忙于救人的龍易飛被那驚叫聲嚇一跳,回過頭一看,發現辛欣穿著一件小可愛,而那原本用來遮丑的外套,已成破布綁在司機的身上。
辛欣一臉迷糊地站著,眼看司機手腳并用、涕泗潢流地爬離她身邊。
而受到司機的驚叫聲吸引,越來越多人將目光投向辛欣。
然后,那無數好奇的眼神從原本的驚訝轉為恐懼,再變成厭惡。
辛欣再遲鈍也可以感受到那如刀的目光正切割著她的身體,可她依舊不懂,她到底做了什么讓這些人突然變得恐懼她、討厭她?
「該死!」龍易飛低咒一聲,加快速度幫手中的傷患固定斷折的患部,然后跑到辛欣身邊,脫下T恤,將她整個人緊緊包住。「我們走。」他拉著她快步地離開。
她抬眸看見他鐵青的臉,知道他正在生氣,可她不明白他為什么生氣?「阿飛,你怎么了?」
「妳為何不聽我的話,要在外頭脫衣服?」
「那個司機在流血,我沒有紗布,就把外套借他止血啊!」她做錯了嗎?
「妳沒有紗布,就向別人借!為什么要脫自己的衣服?妳知不知道妳嚇到很多人?」
「因為這些傷疤嗎?」可是受了傷,本來就會留下疤啊!尤其她受的傷這么嚴重,能留下命就不錯了,一些疤……不,就算留下再多疤,那也比不上保住小命重要吧?
「妳自己知道就好。」
「那你呢?你也討厭這些疤?」
「我……」他是有些怕,卻稱不上討厭!感⌒溃依锶硕贾缞叺氖,自然是不會討厭的,但別人不明白,他們會怕,所以妳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脫衣服,懂嗎?」
她懂了?墒撬械胶帽,這個世界上有誰的身體是完全沒有疤的?她不過是比別人多了一些,就變成了異類。
龍易飛雖然不討厭她身上這些疤,心里卻仍是無法接受的,所以他盡量掩蓋它們,以為看不見,它們就不存在了;但事實的真相又如何?
「阿飛,我一點都不像你最初認識、并且愛上的那個小欣對不對?」
「怎么突然問這個問題?妳本來就是小欣,小欣就是妳!」
不一樣的。她是辛欣,卻不是他心目中那個心靈手巧、美麗聰慧的女神。
當辛欣已不再是辛欣時,愛是否依然存在?或者愛情已經消失?他倆之只剩下一種責任、一個沉重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