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作了多少夢,柳沐蕎終于在夢中的盡頭悠悠醒來,不過跟平常不一樣,她睜開了雙眼,卻見不到光。
「沐蕎,你醒了嗎?姐姐就在你身邊,你覺得如何?有哪里會痛?」宋齡元安了心地握住在半空中亂晃的柳沐蕎的手。
「姐姐?我不是要你逃走?你怎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柳沐蕎忽然開心道:「是不是我們回到了茅屋?師父呢?他在嗎?」
「沐蕎,我……」宋齡元不知該如何回答柳沐蕎的問題,她怎能說她們還在泉州,甚至還住進了陸府。
「姐姐?」察覺到宋齡元的不對,柳沐蕎的聲音也緊張了起來。
「你姐回答不出來,由我代她回答好了!购鋈灰粋男聲打斷兩人對話,柳沐蕎熟悉得很。
「官雍?」柳沐蕎似乎相當訝異。
「沒想到你眼睛看不見,耳力倒是挺好的,夜火,」陸官雍沉著聲,不再有高低之分,十足十的冷。
柳沐蕎感受到他的深刻地恨意,她不明所以,「官雍,你怎么知道?」
陸官雍冷笑一聲,「你可以忘了,我卻是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錯誤!
「姐姐,他在說什么?」柳沐蕎緊張地詢問宋齡元。
宋齡元還沒回答,陸官雍已說:「你殺了官浩,難道你真的忘了?」
這句話猶如一把削尖的利刃瞬間刺進柳沐蕎的心中,令她頓時傻了。
她殺了陸官浩?記憶慢慢地回到她腦海,她想起了一切。沒錯,是她害死了陸官浩。
「默認了?」
柳沐蕎臉色黯然,「姐姐,能不能請你先出去一會兒,我有話對陸公子說。」
「沐蕎……」宋齡元痛恨自己居然無法為柳沐蕎分擔。
「出去!龟懝儆何⑿Φ叵铝睿蝗菟锡g元拒絕。
柳沐蕎摸索下床,跪在地上,她的行為使陸官雍愣住。
「我做什么都彌補不了陸大人的死,可是我請求陸公子高抬貴手,不要將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姐姐是無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請你放過姐姐,我愿意任你處置!
聲音無絲毫感情,已到了這地步,柳沐蕎知道自己無法再與從前一樣與陸官雍像戀人般交談,如今的她是他眼中最可憎的人,即使他殺了自己也不會有怨尤,因為她害死了他最親的弟弟,有誰能原諒她呢?
「你這是在命令我?」
「不是,我只是在請求你放過我姐姐,她太嬌弱,禁不起拷問,我會說出全部的事實,只要你想知道的,我都會說!
到了這種地步,她還在為宋齡元求情,也許在她心中,宋齡元的地位無人能及,陸官雍為此氣憤難耐。
「不為自己求饒?」他問。
「我不在乎陸公子如何處置我,我只求姐姐能平安離開泉州!沽迨w卑躬屈膝,如今在陸官雍面前的她,為了姐姐,能犧牲一切。
「即使殺了你也不在乎?」陸官雍蹲下身,單手握住柳沐蕎的頸項,他只須用力,就能輕易殺死她。
「是我應得的,我只有這個遺愿,請陸公子務必答應我的請求。」
陸官雍握住她的下巴,聲音冰冷尖銳,「你最好能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總有一天我會要你付出代價!箒G下話,陸官雍轉身猶如一陣風似地離開。
出了房門,宋齡元還待在外面等著。
「你們還真是姐妹情深,為了對方,什么事都答應得出來!顾淅湟恍Γ绻眵纫话。
「陸公子,你不會說話不算數吧?」害怕歸害怕,她依舊得問。
「放心吧!只要你不告訴她,我就遵守約定不殺她,回你的房間吧!」倏然,宋齡元似乎看穿陸官雍那雙刻意冷漠的眼睛內竟藏著一絲落寞,是為了沐蕎嗎?他仍愛著她嗎?
站在柳沐蕎的房門外,月光柔和地照在陸官雍身上,他回望月亮,無言以對。
她是夜火,她是殺了他弟弟的兇手,這種種加諸在她身上的身分都令他痛苦不已,他該拿她如何呢?他該放開她才是,但是……他又舍不得放開她,在他心底仍有分私心只屬于她。
愛著她,卻又恨著她,在愛恨之間,他逐漸拿捏不住分寸。
就讓這一切留給時間,讓時間來教他該如何做才好吧!
是了,就這么做吧!
柳沐蕎醒來眼前仍漆黑一片,這次宋齡元不在身邊,她只有靠著自己步出房門。
她雙手往前探路,一步步地往前方走去,直到有人擋在她身前。
「姐姐?」
來人握住她的手,「我不是!
柳沐蕎趕緊收回手,「是你,姐姐呢?」
「她去廚房幫忙,想在這里住下,當然要做點事,等你眼睛好了,也要工作!
「你沒有讓姐姐離開?」
「她和你不同,你隨時都可以逃,她卻不行,我要有人質。」
原來是要她們互相牽制,「你毋需如此,我向來說話算話!
陸官雍懷疑地道:「我已經被你騙過了兩次,夜火,記得吧?」
柳沐蕎的表情微微一縮!笇Σ黄穑∪绻皇俏摇
「用不著,一切都已發生了,太晚了!顾唤邮芰迨w的道歉,因為他清楚地明白都是自己造成,是他該負所有的責任。
「陸大人的靈堂在那里?我想上炷香。」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柳沐蕎愧疚萬分。
「他不需要你上香!龟懝儆旱穆曇艉鋈惶岣咴S多。
由聲音中柳沐蕎也能清出陸官雍有多氣憤她。「也好——」
陸官雍注意到柳沐蕎欲言又止的表情!赣钟惺裁匆螅俊
「如果你硬要強留姐姐留在泉州,能不能請你先辦理姐姐的婚事,讓她安定下來,這樣我才能安心。」藉此才能讓宋齡元離開她,過她幸福的日子。
「你以為她會答應?」
「你會有辦法的!
「哼!你還是這么會利用我。」
「這是我最后一次的請求了。」
「可以,不過別忘了你的承諾!顾俅翁嵝。
「不會。你怎么處理夜火的善后?」
「這不是你該問的!蛊鋵嵁斕,他便對新上任的知府宣布夜火也葬身懸風崖底,自此再不會有夜火這號人物。
這是他對于「夜火」最大的寬容。曾經他是那么欣賞「他」,如果夜火沒有殺了官浩……可惜一切都遲了,如今只剩憎恨而已。
「你的眼睛早點好,要求就能早些一達成;還有,不準再靠近這里!」前面不遠就是陸官浩的靈堂,他不想讓柳沐蕎接近。
聞言,柳沐蕎急忙地往后退,不小心絆了一跤,跌倒在地,陸官雍只是冷冷地站著,沒有伸手扶她。
「對不起,我馬上就離開。」柳沐蕎陪笑地道歉起身。
那抹淺淺的笑容竟勾動了陸官雍的心,亦感到心痛。也許她并不知情過往的事情,但在沒有父母的庇護下,如何還能保有如此純真無邪的笑容?
在她離開之際,他問:「我如此趕你走,你該生氣的。」
「生氣?為什么?是我違背你的規定在先,況且我沒有生氣的權利!沽迨w又笑了。
看在他眼里,他不舍,像她這樣的年紀,不該有著這樣落寞的笑容,既純真又早熟的她,似乎想掩飾什么。
「曉得就好。」他強壓下自己過多的感情,冰冷地道。
「是!顾中α。
一時間,陸官雍由心底升起無名火,他大喊:「不準再笑了!聽到沒有?」
是他們讓沐蕎變得如此,所以他不想見到她的笑容,他憎恨!
憎恨她那無謂的笑容,那令他難堪,使他愧疚!
※※※
書房里,傳來陸蟬責問的聲音。
「為什么要留下她?」陸蟬站在陸官雍面前,平視著他無動于衷的面容。
「那不是你該管的事情,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龟懝儆簩W⒌乜粗种械臅跉饫淠。
「大哥,那個女人害死了二哥,為什么你還要收留她?你應該將她送官府才對,是不是二哥的命你根本不在乎?」為此,陸蟬氣憤不已。
砰地一聲!陸官雍用力合上書,站起來!感∠s,說話要有分寸,我不準你再這么說!
「那……為什么你要收留她?大哥,我要知道答案!棺詮亩缛ナ篮,她察覺大哥的變化,溫柔不再,變得很冷漠,這一切都要怪宋沐蕎。
陸嬋的責問,陸官雍自然明白,他何嘗想如此?
「難道你不信任大哥?」陸官雍挑盾問。
「大哥,告訴我,你是不是很迷戀宋沐蕎?」陸蟬瞪了膠,離開前,她留下一句話,沒等待答案就先行離開。
一句話正中陸官雍的心坎上。
對于她,他只剩下恨而已,怎會還會迷戀她呢?那……為何要救她?難道他還愛著地?
也許,就是因為深愛著她,所以對她的恨才會更深,糾纏不清了……
※※※
坐在池塘邊的石頭上,這是柳沐蕎最近的消遣,除了這樣,她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因為她的眼睛還看不見。不過大夫說再兩天就能拆紗布,到時結果就見分明。
時歲已近寒冬,風一吹來刺骨得很,站在池邊的柳沐蕎不由得縮了身子。
宋齡元的婚禮就在近日,她的擔子馬上能卸下,人生對她來說已沒有什么好留戀牽掛的了,除非……
「哼!有這么好的興致在這里優閑。」耳中突然傳來陸蟬的嘲諷。
「陸小姐,有事?」
「別當什么事都沒發生,你害死了二哥,我會永遠都記得!龟懴s握箸拳,表情很是激動。
見不到事物的柳沐蕎,明顯地感覺到陸蟬全身萌發的憤慨,那深沉的恨意直逼向她,她卻文風不動,因為既躲不過,又何須躲。
「真羨慕你!」她忽然一說,「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讓人保護得很好,而我……即便知曉,卻什么都無法做。」語未惆悵滿懷。
陸蟬一頭霧水,她聽不懂柳沐蕎的話。
「罷了!你是聽不懂的,即使懂,也無法體會!沽迨w緩緩轉身,移了幾步。
她身后的陸蟬,望著她的遠離,心中的憤恨在須臾間達到頂點,她悄悄邁開步伐,輕聲來到柳沐蕎的身側,然后,用力將她推落水池。
沒發出任何的喊叫,柳沐蕎就這么無聲地跌進頗深的池塘。
「我要你嘗嘗二哥死前的痛楚,宋沐蕎!」
柳沐蕎是習水性的,只是陸嬋的話令她不想自救。陸官浩死前也是痛苦的嗎?
應該是吧,跌落萬丈深淵豈有不怕之理,若是如此,就讓她一命抵一命了,也算對陸家有個交代。
有了念頭,柳沐蕎點下自己的穴道,就讓她的死來結束這一切怨恨!
漸漸地,水嗆入她鼻子里,她開始不能呼吸,沒幾分鐘,她身體慢慢沉入池底。
突然,她感覺到有股力量將她往上拉,失去意識前,她聽見有人拚命喊著她的名字,是誰呢?是在叫喚她的名?
抱著柳沐蕎沒了呼吸的身體,陸官雍直奔房里,「快叫大夫!」
「是,少爺,這就去!
放她至床上,陸官雍解開她的麻穴,他能感覺到她的生命正在流失。
「沐蕎!醒醒!」他大喊,他不要她死。「難道你連你姐姐都不顧了嗎?」
柳沐蕎一動也不動,冰冷的體溫像極了尸體一般,陸官雍怔住。
不,這樣的結果絕不是他期望的,他不要她死,她的命已是他的,誰都不準帶走她。
「不,沐蕎,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這是我承諾過的誓言,就一定要實現!顾鹕,奔向房外,找大夫來救她。
陸官雍才剛離開房內,忽然一抹白色的身影無聲息地落在屋內。
白色的人影身出手探向柳沐蕎的額前,輕言道:「沐蕎,你的命原并非如此,沒想到因為陸官浩為救你而亂了你的命盤,你我的師徒緣讓我無法放下你不管,所以我來救你,但僅此一次,畢竟我非你的命定貴人,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要多保重自己了,為師的會再來見你!孤曇魷厝岬匾莩觯还砂坠庾⑷肓迨w的額前,她的面容逐漸溫熱起來。
白色人影滿意地笑了,然后就如同先前般,一個縱身再度消失。
「師——父!沽迨w睜眼大喊,但屋內沒有半個人,她又作夢?
她伸了手在眼前晃了晃,眼睛終于看得見了。
「大夫,在這里……」一進門的陸官雍看見奇跡似醒來的柳沐蕎,他激動地上前緊緊擁住她的身子。是上天聽到他的聲音,所以將她還給他嗎?
「咳咳,我說陸公子,能否先讓老朽看看宋姑娘的狀況呢?」大夫走也不是,唯有冒昧打擾他們的恩愛了。
「抱歉,請大夫為這位姑娘看看!龟懝儆豪潇o地退到一邊。
大夫診脈沒多久便笑開,「陸公子,這位姑娘根本沒落水的跡象,她真的落水了嗎?」
他親眼所見,當然不假;他原想辯解,但想想人只要平安就好了。
「那就檢查她的舊傷!
「舊傷已沒問題,多休息應該就沒問題。姑娘,你覺得眼睛如何?」大夫細心地為柳沐蕎診治。
「看得見了!
「差不多了,姑娘已好了七、八分,陸公子可以放寬心。」大夫微笑道。
「嗯。待會兒你姐姐就會來了,我會讓她來這里看你,你要盡快養好傷!拐Z畢,陸官雍收回目光離開。
門外,陸蟬也在守候著,她當然不是關心沐蕎,甚至也不以為自己做錯了,她在意的是大哥竟讓那女人住進他房里。
「大哥,你還有什么話好說?」她冷冷質問。
「我從來就不想說什么,以后你要離她遠一些,不準再接近她。」
「你這是在保護她?」她不敢相信,陸官雍竟袒護殺親人的兇手!
陸官雍直視陸蟬,「我是在保護你,我不要你背上殺人的罪名,小蟬。」
「只要她活著的一天,我就有可能殺了她!
「小蟬!你連我的話都不聽?」
「小蟬最聽大哥的話了,可是這次不行。」陸蟬含著眼淚,「大哥,你為了宋沐蕎,變了好多,我討厭她,也討厭你!」轉過身,陸蟬傷心地跑開。
陸官雍仰天一嘆。由日從遇上柳沐蕎后,他已經變得快要不認識自己了。他也不知道留下她的理由是想親手殺了她嗎?或是……讓她手刃自己?
「姐姐,你身體不舒服嗎?」難得獨處,柳沐蕎總會多關心宋齡元。
宋齡元搖頭,「用不著擔心姐姐,我什么事都沒有!
「對不起,害姐姐也得跟著我受苦,等你嫁給杜大哥后,情形就會好轉!沽迨w甜甜一笑。
「我的婚姻真能帶來好運?」
柳沐蕎注視著宋齡元好一會兒,才答:「沒錯,我不希望姐姐再為我犧牲了,接下來的日子,沐蕎期望姐姐能得到幸福!
宋齡元感嘆地起身,走到窗前,「沐蕎,姐姐只關心你的事情,為了你!姐姐可以放棄一切。」
「夠了!」柳沐蕎咬著牙說:「我就是不希望你再為我做什么事,你該有自己的命,不要再跟著我,姐姐,我們緣已盡!
宋齡元背對個子,憂傷地看著柳沐蕎,她曉得柳沐蕎的意思,所以更加難過。
「沐蕎,姐姐要告訴你一件事情……聽完之后,我要你盡速逃離陸府。」
宋齡元還來不及道出,一聲用力的開門聲立即打斷屋內的一切,陸官雍赫然出現在眼前。
「宋姑娘,請你謹言慎行。」聲音冷且無情,低沉地讓人害怕。
宋齡元無言的退了出去。
「她說了什么?」地質問。
柳沐蕎絲毫不害怕的迎向陸官雍,「姐姐什么都沒說!
陸官雍的神情有些安心的味道,「那最好。」
「那……如果說,我什么都知道呢?!」在他轉身之際,柳沐蕎語出突然。
陸官雍停住!回身,「你說什么?」
「我什么事都知道了。」
「什么時候知道的?」他驚異萬分。
「逃離泉州的那一晚,我看見你父親親自上門來向我爹道歉!顾挠洃浡鼗氐竭^往,小時候的她似乎不能明白爹爹話中的含意,等到她后來逐漸長大才了解。
「為何不殺我?」
柳沐蕎低首,喃喃地道:「因為我發過誓。那晚爹要我發誓,絕不起報仇之心,他說這一切都是命,是他的劫數!所以要我起誓絕不報仇,他要我平安地過完一生!
柳沐蕎心中知道這番話是可笑的謊言!乍見他時,才發覺她的恨念是如此之深,曾經恨得想殺他報仇,但在見到陸蟬后,她的心變軟了。冤冤相報何時了?她若能殺了全陸家的人又如何?難保不會有他們的親戚再上門尋仇,而她——柳家唯一之后,怎能不聽爹的話?不為柳家著想?
他一直想守住的秘密,原來她早就比任何一個人都早得知了,而得知實情的她,卻能一直壓抑著?
「你真能忘記滅門之仇?」
柳沐蕎落寞一笑,「怎能忘得了?每每作夢都是夢見與爹娘有關的事情,可是一醒來也曉得再也見不到面了,我怎能不恨呢?可……柳家就剩我一個,我不能對不起爹娘啊……」她悲慟地說。
「你說出了,不怕我為除后患殺了你?」柳沐蕎讓他亂了分寸。
「七年前,我失去一切,只剩齡元姐姐;七年后,姐姐能得到幸福,我什么都無所謂了。」
是的,她早失去一切,這世上如今已沒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