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頭一暖,有點頭緒。
翌日晚上的演出,就如預料的那樣,臺下的人都被震動在魔法一樣的樂韻中,那種充滿力量 的美麗,直搗心靈之后,便停留在人的腦袋中,沁進了去,融合成為記憶,只要他們愿意想起, 這美麗便能浮現,繼而重新一次又一次侵襲他們的身與心,纏繞住,仿如一株蔓藤。
被美麗吞食的人們,差一點,便要以眼淚答謝站在臺上的少女,后來,他們忍住了眼淚,只 以狂熱的拍掌與及內心澎湃的感動來回應她,當全晚演奏完畢之后,全場所有觀眾,立刻站起來 以掌聲向她致敬。
是在這一刻,她才肯笑,她 自己的美好表現而微笑;她為別人的高度認同而微笑。如愿以 償。
回到后臺時,早已云集的知名人士、政壇代表、官紳名人一律來與她祝賀,說著一些她未必 聽得懂的德語、法語、俄語,但無論她能聽懂不能聽懂,她都對他們的說話無可置疑,因為,全 都是盛贊她的話語。
到返回自己的休息室,她笑著舒出一口氣,而就在鏡里,她看到一個她預料會出現的人。
她叫喚他:“老板!
老板一身的禮服,他祝賀她:“水準高超。”
她輕輕地說:“是如有神助!
老板問她:“你可是滿足了?”
孫卓回答:“你說呢?”
老板說:“你的野心與能力,當然不止于此!
孫卓對能看穿她的人,一向有好感,她沒回答,只是微笑。
“很快,你便名揚四海!崩习謇^續告訴她。
孫卓問:“老板,你一直看顧著我?”
老板微笑:“你介意?”
孫卓搖頭:“就像我的守護神!
“好不好?”老板間。
“求之不得。”她回答。然后她又問:“你對每一名客人也如此體貼?”
老板想了想,然后搖頭。
孫卓望著他,笑了笑,問:“你對我好奇?”
老板只是笑。望了望她的眼睛,又望了望她這休息間四周。
孫卓這樣說:“如果不是典當了愛情,我一定會愛上你!
老板回答她:“你后梅典當了你的愛情?”
她忽然大笑:“咍哈哈!這簡直是天大的詛咒!”
“你放心吧。”老板只就這樣回答她。
后來,有人敲門請求孫卓做訪問,老板便告辭了。他離開了音樂廳,心情,便有點復雜。成 就初來,她當然滿心歡喜,但日后呢?他可以看顧她到何年何月?
她真是不會為她的決定而后悔?
他看了看他的左手,內里有她的愛情。一切,還是未知。
回到行宮,阿精便找著他:“老板,今天晚上有一名很特別的客人!
他問:“是誰?”
“上面派來的使者!卑⒕f。
老板問:“他來典當些甚么?”
“約匙。”阿精回答。
老板說:“約匙?”
阿精點點頭:“我也不敢相信!
老板說:“那么今晚就接見他!
老板轉身,阿精便問:“她怎樣了?”
老板把臉轉過來:“她?”
阿精說得清楚一點:“孫卓她好嗎?”
老板想了想,便這樣回答:“孫卓,長高了,成熟了。”
阿精一臉開懷:“這很好哇!”
老板沒為意阿精開櫰表情背后的故意。他更沒留意阿精非常在意他每次采望孫卓這回事。
他把孫卓的愛情收在手心,他貼身跟進孫卓的成名道路。阿精看在眼內,心里一天比一天苦 味,女性的直覺讓她知道,一名少女的重要性,比她高。
孫卓知道老板來了當她是次表演的觀眾,她不知道的是,老板甚至出席了上次在維也納的比 賽,只是,老板沒讓孫卓知道。
孫卓不知,但阿精知。知道后,也就很不快樂。
晚上,那名自稱拿約匙來典當的人出現。
當他一踏進第8號當鋪,老板與阿精在書房內,一同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溫柔,恰如躺在一床 羽毛當中般溫柔,是輕軟的、浮游的、不著地的、自由的、無憂的。
縱然這個人是一名背叛者,他也渾身散發出這種血肉之軀不可能接觸的輕軟美麗,是邪惡世 界中,要學也學不到的美好。
邪惡的力量,慣以虛假的美好迷惑眾生,老板與阿精最明白個中意境,這豪華的當鋪,老板 與阿精的長生不老,以物易物的愿望交換,何嘗不是一種慰藉人心的溫柔?只是,當那真正屬于 溫柔的人步進來之后,老板與阿精也就明白了,另一個空間的,品質果然出眾許多。
書房的門被推開,老板與阿精引頸以待。
進來的是一名西洋男子,真是意外,他看來已屆中年,樣子老實,而且頭微禿。
阿精的眼睛左探采右看看,她看不見他有翅翅膀。
忍不住,她說:“其是聞名不如見面!
男人說話:“我也是一樣,對貴寶號的大名,聞名已久!
果然,是天上來的。他一說話,室內便一片芬芳,宛如初夏的茉莉花那淡而甜的香氣。
阿精禁不住,松弛了臉上表情,貪婪地深呼吸。
不需要翅膀了,帶動而來的溫柔與芬芳,巳足夠證明,他不是世俗的凡人。
老板說話:“路途可辛苦?”
男人回答:“尚可,在人世間不難找尋,只是,要避開某些規條。”
“甚么規條?”阿精問。
“工作與作息時間,我們都有人監管,不在工作的時候與你們接觸,還可以避開一些耳目。”
老板說:“謝謝你信任我們!
男人說:“我也有我的愿望!
“那是甚么?”老板問。
男人說:“我希望死神不要帶走一名小女孩的生命!
老板呢喃:“死神……”
阿精說:“那是你看顧的小女孩?”
他說:“是的,我就是她的守護神!
“你喜歡她?”阿精問。
他回答:“我憐憫她。我看著她出生,她帶給她的家庭莫大的快樂與希望,然而,死神卻決 定,在死亡人數中加上她的名字。我討厭死神的做法,他只足為了填補數量而取去她的生命!
阿精問下去:“小女孩的狀態怎樣?”
他說:“她一直的病,似是癌癥似是過早衰老癥,總之,死神在她身上久不久便施下痛苦, 她生存了,卻從不會歡笑!
老板說話:“死神,我們要與他對話,這可不是辦得成的事!
男人堅持:“我知你們與死神有聯系。”
老板照直說:“我們沒有接觸!
男人忽然這樣告訴老板與阿精:“我明白你們的顧慮,你們也無理由相信我,但我可以帶你 們看,我答應你們的東西。”
阿精非常興奮:“好!好!我去看!”
“就現在吧!”男人提議。
“好!”阿精望向老板:“我去看典當物!”
老板皺住的眉毛放輕了一陣子,他點下頭。
于是阿精便準備與男人出門。
她問:“約匙在哪里呢?”
男人回答:“以色列!
“那我們起行吧!”她說。
只見她與男人走出書房,按著推開大門,門一開,仍然在第8號當鋪的大宅范圍中,他們已 看見,黃色的山與砂,以色列的人民就在當鋪大閘外走動。只要走出那大閘,便是以色列。
阿精與男人,步出大門,走在風中,朝大閘進發。
到達大閘之前,阿精伸手推開閘門之際:心肝就忽上忽下地狂跳。穿越世界各地許多次,沒 有一次如今次般緊張。
她與男人步出大閘外,當閘門一關,回頭一望,當鋪巳經不見了。
男人告訴她:“向前走一小時便到達!
她點點頭,朝身邊的人與物探視。都已是現代人了,現代化的城市,理應減低了那種被眷顧 的神圣,但阿精還是覺得這里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么一種不相同。
百多年來,她都沒有來過以色列,她知道,這里不是老板與她來的地方。
一直走著,走過人群走過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里頭,就這樣涌上了感動。身邊的男男女 女,可會在死后走進那永恒地美好的國度?她與老板,永永遠遠沒這樣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將來會如何走,無了期地接見一個又一個客人,間中到美食集中地吃東西,觀察 老板的眉頭眼額……
然后,渴望老板會有天愛上她。
想到這里,阿精便隱約心中有憂愁。從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會等到吧!自從那少女小 提琴家出現了之后,老板的心內,就有了她的位置。
為甚么會這樣?面對面百多年的人,他視而不見,出現了片刻的,他卻無比關泩。
難道,這便是愛情?
身為女人,阿精并不擅長愛情。為人時沒愛過,做了當鋪負責人之后,她愛上了約又沒反 應。單線的愛情,算不算是愛情?
忽然,男人說話:“要不要嘗一口棗,我猜你沒嘗過!
阿精定了定神!笆沁@里的特產?”
男人說:“連耶穌也吃哩!”
阿精便說:“那么,一定要試!”
她伸手接過了男人手上的棗,而男人向送棗的小販道謝。
這種果物,帶著厚重的甜,說不上人間極品,然而含在嘴里以后,阿精便舍不得吞下去,讓 那甜香沁入她的味蕾,她忘我她體會這圣地上連耶穌也嘗過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記下這種了不起的蜜餞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連肥肉也是人間極品的苦日子,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盡手 段;為了吃,她殺了人,跟著老板過日子……
不知不覺間,眼眶便濕潤起來。棗含在她的口中,帶動了古舊的哀愁,她吸一口氣,忍住 了,淚才不流下來。
隨即垂頭,搖了搖。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見她哭。
終于吞下了棗!安诲e。謝謝你!彼龑δ腥苏f。
然后,兩人繼續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覺,她踏著二千年前耶穌走過的足跡。
她問:“耶穌走過這里嗎?”
男人說:“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來。耶穌走過!
一邊走著,她又一邊問:“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說:“無憂愁,無痛苦,也無欲望,只有要不盡的滿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確好!
阿精問:“你若然真的典當了約匙給我們,你就要脫離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說:“你舍得?”
男人忽然問:“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嗎?”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沒有再說話。阿精只覺得,男人的這一刻,像極了人世間的神父,充滿挑戰她的 權威。
阿精不好意思,卻又不肯認輸!皠e裝作預言者!
男人沒理會她,卻又沒繼續這話題。
未幾,他們走過了城市的邊沿,朝大片砂地進發。砂地的兩旁,卻還是有綠色的樹木。
阿精說:“我從來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訴我,天主與圣母是在這種地方邂逅嗎?”
男人笑了!八麄冊趬糁绣忮恕!
“夢中?”阿精說:“多浪漫!
“是由天使傳話哩:”男人告訴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與天使說話啊。
忽然,也就有種蘊含了的玄機。然而,她又說不上是些甚么。
男人指著一個黃色的山頭,說:“到了!”
阿精雙眼發亮,那就是約匙的所在處!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木乎凡的山頭,忽然有著一股光輝,她越走近一步,越覺得那光輝耀 眼,縱然,那可能只是太陽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點一點的歡欣起來,她的腳步越走越快,也跳脫,每一步的彈跳,換來每一 步的快樂,到了最后,她咧嘴歡笑起來。
而她不會知道,這快樂從何而來。
她差不多是跑過去了。
男人跟在后頭,他凝視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慣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甚么。想不到,連 她也避不過。
已經走在山頭前,阿精興奮得左跳右彈,她指著山說:“是在這里嗎?就是在這里嗎?”
男人微笑。“是。”
然后他行前,走到一條狹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與他一同走進去。
阿精跟著男人,閃身走進那條秘道中。她說:“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認。
阿精只有在心里頭暗嘆一聲厲害。
秘道中的砂粒極幼細,擦過她皮膚外露的肩膊,卻絲毫不覺得有磨擦的痛,感覺反而像被海 綿按摩一樣舒適。阿精神手掃了掃那砂墻,赫然發現,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質,真的軟如海棉。
一直的走著,直至男人回頭說:“到達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現了一個偌大的空間,一間砂墻房間內,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中 央處,置有一個樸實無華的大柜。
男人走在柜前,沒用上任何崇高的儀式,便把柜打開來,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見了那約匙。
銅造的約匙,受創世者之命頒下誡律,要人類嚴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這圣神的莊嚴下目 瞪口呆,望著這外表乎凡但力量宏大的圣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無其事快手快腳的把約匙捧出來,他意圖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卻惶恐地往后退,不肯伸手接過這極珍貴之物,象征創造者與人類約法三莗的神圣物 件。
男人見她不肯觸摸這圣物,便放回原處!澳悴灰灻髡?”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圣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轉了個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氣緩和悄緒,卻發現,這砂室的空氣味道怪異,而且, 更令她呼吸困雞。
“走……我們走……走。”她苦困地提議。
然后男人帶領地出原路走出這山中秘道。
再見陽光之時,她才放膽呼出一口氣。
出來后,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一邊跑,她一邊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來,問她:“小姐,你沒事吧?”
阿精掩住臉,眼淚忍得到,但聲音卻哽咽了!盀樯趺茨阋洚斔?它是屬于全人類的!”
男人說:“但我不愛全人類,我只愛我要愛的人!
就這樣,阿精雙腳一軟,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軟弱無力的她,走不動。
她一邊掩臉一邊搖頭:“我不應來看……不應來看……”
是太神圣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后該如何?”她喃喃自語。“像我這種人,這樣面對面……”
男人蹲到她身邊,張開他的手臂,對無助的阿精說:“來,我給你懷抱。”
阿精毫不猶豫地躲進去,這懷抱,有花香的氣味。
在懷抱之內,她抖震了數秒,然后,逐漸就平靜了。
深呼吸,繼而把氣吐出來。心神終于安定。
她問:“可否帶我去一個地方?”
“請說!
“哭墻!彼f。
男人于是扶起她,與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過黃砂遍野,也走過繁盛的街道,在 一群又一群被挑選了的人種身邊擦身而過,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種情緒的爆發。
終于來到那哭墻,一些人已伏在墻邊禱告與抽泣。
阿精見到這墻,便飛撲過去,她把臉貼住墻,眼淚就那樣連串地落下來,半吊在鼻尖, 下巴尖,滾瀉不斷地從缺堤一樣的眼眶流出。
想說的有很多,譬如這些年來的寂寞;這些年來的心緒不寧,這些年來對人類的毫無惻忍; 這些年來吃極也吃不飽的肚子,當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還有,將來永生永世的寂寞;將來永恒的不安寧;將來要處治的無數手手腳腳、運氣、青 春、歲月;將來那明明剛填滿,卻仍然好空虛的肚子……
還有還有,過去的愛慕,與及將來的得不到。
都隨眼淚哭泣出來,流沁在墻壁之內,化成一種哀求。
那是脫離的哀求。
一百多年來,這一刻是她首次總結歸納她的感受,是在這感受清晰了之后,她才明白,她并 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當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滿,比起生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為不滿足。
眼淚,一流而盡。
阿精回去當鋪之后,心頭實實的,表情哀慟。
老板問她:“怎么了?看到了嗎?”
她點點頭,回應一聲:“嗯。”
“是否偉大?”老板問。
阿精望著老板,忽然只覺得答不出。
老板問:“發生了甚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響的!
老板說:“是嗎?”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細看她的臉,果然,眼睛腫了點,嘴唇也脹了點。
老板說:“這單生意做不成。”
“為甚么?”阿精有點梬然。
老板說:“是我們這邊不接受!
“是嗎?”
老板說下去:“他們認為,得到約匙的效果非同小可,無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長來說:“是--嗎--”
老板說:“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宮。她真的很累,沒有一次外游會如今次這般累,簡直像是一次過用盡了 未來十年的精力般,結果是,她無力再笑,也無力再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