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卓感受到的是一種與自己毫無關連的善意、美意、暖意。
心靈,是不相連的。
只有老板,才能直達她的心坎,他們熟知對方,清楚對方,他們是心靈上的友伴。
一直有人確認孫卓身邊有一個男人,很多人見過,他風度翩翩,有著沉郁的魅力。只是,沒 有人能提供證據,沒有人指得出他的背景和身份。
這種傳聞,令孫卓的人生更富戲劇性。她是名女神,可望而不可及,不是一般人能染指。她 與她的私生活,都深不可測。
一般人可以做的是,只有膜拜。
有一回,孫卓應邀到傳媒大亨的派對作貴賓,那個派對布置得如摩洛哥王朝,紗幔處處,飄 揚的幕幔中,到處是酒與肉,一伸手一提腿,便有下人送上來。
孫卓與其他賓客一同喝得醉醺醺,她嬌笑她軟軟躺到貴妃床中,傳媒大亨抱住她的腰肢,凝 視她的美貌,禁不住,他就對她說:“為了你,我下半生甚么也可以不要,只要你一聲吩咐,我 就去做!
孫卓聽入耳,反應是格格格地笑,繼而伸腿把男人踢到地上,男人愕然極了,但孫卓是理所 當然的,她要求:“你跪拜我!
男人抬頭,望向她的臉,她的表情好認真。然后,他決定,照做。
他跪在地上,作第一次的朝拜。把頭叩下的時候,還有點不情不愿,但當第二次第三次重覆 之時,他又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兼且曼妙無比。
何曾有過女人要他下跪朝拜?一旦出現了,他只有覺得趣致動人。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甚至叫出聲來,真是身心舒暢。
孫卓接受著朝拜,仰臉嬌笑,漫天的薄紗,燭光處處,只差一點,她便會誤會了自己是古代 的公主,又或是女神。
被人跪著來叩頭,真是快樂。
只是,這些人,除了用來叩頭之外,還可以用來做甚么?
又再想念起老板了。他在一個虛假的空間內,可是,最真實的卻又是他。
這就是孫卓的日子,她得到了她的成就與榮耀之后,她再想得到的是,老板。
終有一天,她會不再稀罕世上任何的虛榮,或許那一天,她會出外想要點甚么。
得到老板的話,她甚至可以得到永世呢!誰知。
而最緊要的是,她的心中一直有著他。
就在歇息于傳媒大亨名下的摩洛哥王宮中時,老板從蒙眬中現身。孫卓正在床上輾轉,喝得 太多,頭便痛,也亂作夢。模糊地張開眼來,看見老板坐在房間中的座椅內看書,她便爬起來。
“老板,你來了……”她說。
老板說:“玩得夠盡興吧!”
她疲倦地笑:“胡胡混混。”
“今天的報紙已報道了,傳媒大亨以三百卡美鐨向你求婚!崩习甯嬖V她。
“是嗎?”她拍打自己的頭:“他沒有啊。但如果他真是那樣,我也會拒絕!
老板微笑:“三百卡美鉆,是稀世珍品!
她溜了溜眼睛,笑說:“也是的,不要用來鑲戒指,用來做皇冠最好。然而戴得了多少年? 最后,說不定,典當了給你!
老板笑:“看得真通透!
“他們沒有一個人,有可能性。”孫卓說。
老板望著她,她已比他第一次看見她之時成熟了許多,十四歲至三十歲,她經歷了與得到了 的都多。然而,似乎心里仍然堅決。
他問:“你一點也沒后悔當初的決定?”
孫卓說:“沒有。”
老板說:“就算你不要愛情,但你也可以結婚的。你失去的,只是愛情那一部分!
孫卓依樣搖頭:“不要,通通不要。”
她有那份此至不渝的神色,眼睛內半點虛弱也沒有,老板便非常安心了。
“那就好了!彼麑λf。
她聽見了,有半點愕然,她不太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很想問清楚點,卻又不知該怎么開 口,于是,她決定細細在心中組織一下,然后這樣發問出來:“我不想要所有男人的愛情,因而 你就覺得好了?”
老板想了想,繼而點下頭來。
孫卓的心中“啊”地叫了出來,是竊喜了!會不會是因為他會妒忌?會不會他認為他們也襯 不起?總之,她不要世間的愛情,他便安心了。
那么,老板究竟會有甚么安排?
孫卓摒住氣,望著老板。
老板卻說:“我要走,我只是剛巧路過。我準備到羅馬去!
“是嗎:”孫卓呼出一口氣。他似乎沒打算告訴她些甚么。
“玩得開心點!崩习逭f。
她點下頭來,笑容燦爛,然后,老板便離開了她。孫卓躺回大床上,翻了翻身,用枕頭壓著 臉,她的笑容仍然在,為了自己的猜測而萵興起來。其實,她甚么也不知,她只知,老板對她 好,將來,她一定會有更好的路要走。
老板也一定知道她的心意吧:她把臉由枕頭神出來,一整個心的快樂,都反映到臉上去,今
天,她比平日,臉上更有光彩,更迷人。
忽然,在清晨的這一刻,孫卓感受到幸褔。幸褔是得到一個心愿后,再得到另一個。
“唉。”幸褔得,她要嘆氣了。
老板的行程,目的地是羅馬,他到羅馬去,并不是為了游覽,又或是接見客人,而是,有更 重要的事情要辦。
羅馬有莊嚴的大教堂,意大利人百分之九十都信奉天主教,梵帝岡又是咫尺之間,偏偏,老 板要見的人,卻約會在這樣的地方。
地點更是位于小街的一所小教堂旁,老板走進那小街,迎面而來的是踏單車的人,與及半天 曬晾的衣裳,還有過街走的狗兒。不陰深不沉重,反而熱鬧富人氣得很。
今天,老板依然不能走進教堂,臨近教堂也有種心臟會在下一秒停頓的恐慌,他只在教堂外 對面的小巷走過,冷不防的,就有人叫停他:“韓諾。”
老板轉頭,在接下來的數秒,他看見一名地道意大利男人外形的人,他說:“你來了。”
老板正要回話之時,此人的外形迅速變了另一副模樣,由意大利男人,變作金發碧眼的西方 美女。
西方美女說下去:“我們想問你一件事!闭f過后,西方美女變成印弟安部族的中年婦人。
在這不斷變更的人之前,老板說話:“有甚么可以幫忙閣下?”
印弟安部族中年婦人,變成棕發的小男孩,年約十歲。小男孩說:“我們想問你一個靈魂的 下落!
小男孩變成東方人外形的大男人,繼而又變成衣著跟貼潮流的黑人。
老板說:“哪一個靈魂?”
黑人說:“你知道一名--”黑人變為南美洲種族的年輕美女,她說下去:“叫做三島的人 的靈魂的下落嗎?”
“三島……”老板搜尋印象:“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南美洲美女變成東方血統的老公公:“但你仍然記起吧!”
“是的!崩习逭f:“我記得他!
老公公變為北歐血統的小女孩,她頭戴維京人的帽子!暗`魂呢?”小女孩又變作新畿內 亞土人模樣的壯男,他說:“我們得不到!
老板細細想著,然后,他記起了:“那是我的拍檔,那年代,她負責儲存典當物!
土人說:“她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笔咳俗優橐话惆追N男人的模樣:“我們要你清楚處理 這件事,要不然,請你換一位拍檔!
老板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答應:“我會好好處理!
最后,白種男人變為年邁的意大利老婆婆,她抱著一個大藤籃,籃中有著五顏六色的鮮花。 她遞給他一朵玫瑰,然后說:“一百里拉。”
老板拿出金錢,放到她手心,她說:“祝你好運。”按著,她佝慺地轉身,抱著花沿路走下 去。
望著老婆婆的身軀,老板的心盤算著,如何把阿精叫回當鋪。
他自己先趕回去,直奔到地牢,搜索三島的位置,在木架旁尋尋覓覓,他看見這位故人的典 當物,當中,有一個小木盒。他打開來一看,果然,內里完全沒有放上過靈魂的痕跡。木盒旁邊 的玻璃瓶,是阿精用來在書房盛載靈魂的,正確步驟是,把玻璃瓶帶回地牢后,便要把靈魂放進 木盒內,這樣子,靈魂便能被收下。
阿精冒失做少了一個步驟,靈魂于是就由玻璃瓶中溜走了。白白做了一單交易。
老板走到阿精的行宮。老板一直吩咐仆人把這些年來沒有女主人的家打理得亮麗整齊,以備 隨時讓她回來居住,然而,除了那一年在孫卓的演奏會中碰過她之外,阿精都無影無蹤。
有些事情,他想告訴她,他想要她知道,但她都不回來,他怎樣才可以告訴她?今天以后, 她回來的話,第一句會轉進耳內的,是他對她的責難。
她若然再冒失再不小心再迷迷糊糊,他對她有任何計劃,也實行不到。
離開了這些年,這房間內,她的氣息已逐漸微弱,老板坐在她的紅色沙發上,嘗試去感受阿 精的暖意,然而,她遺留下的一切,都日漸淡薄了。
有人會為身邊人的別離感到傷心、悔恨、迷惘、落泊……而不能擁有男女間微妙感受的他, 得到的唯一感覺是,惋惜。
他也渴望會有最正確的感受,只是,這一天,還未到達。
“回來吧!彼瑔!盎貋砗螅o你一樣很好的東西!
他對空氣說,對她的家具說。而如果,他是親口對她面對面說,事情的結果,就不一樣吧!
他伸出他的左手,月光之下,仿佛看到微紅的磁場。骨與肉之間,鎖住了最貴重的東西。
“回來!彼僬f一遍。不知要聽著的人可會聽得見。
卒之,阿精還是回來當鋪,那卻已是一年半后的事。
她又再走遍世界各國,在騎著駱駝橫渡沙漠之時,黃沙萬里,那種無窮無盡,那種虛幻,令 她很想念當鋪。
她對x說:“我的家也像這個沙漠,一般人都摸不透,只有最熟悉的我倆,才知道開始與結 終!
x問:“你是想回去了!
她說:“我始終是屬于那里的。”
x告訴她:“你與我一起這些日子,你知道,我們這里更有能力給你愛護!
“我明白,”她說:“但我掛念那里!
X默不作聲。
阿精說:“你知道嗎?舒適敵不過牽掛!
X說:“男女之間的事最深奧!
“是的!彼。
X說:“你知道,我們隨時歡迎你,我們預了位置給你!
她說:“那么,我call你!”
說罷,她騎著的駱駝便走向相反的方向,往大漠的另一邊步遠。決定了要回去,她的臉也就 有了堅定的笑容。
X看著她離去,倒是神色從容,他笑了笑,騎他的駱駝走到沙漠的盡處去。今天,他打算追 逐海市蜃樓。
阿精的駱駝穿過連綿不斷的沙丘,看似全然一模一樣的黃沙,她暸望著,還是知道該怎么 走。是的,任何人想走到第8號當鋪,那路程都輕而易舉,第8號當鋪歡迎所有人,亦包括她。
在黃沙的一邊,她看見了宏偉的當鋪,她由駱駝上爬下來,朝當鋪走過去,一邊走,她的眼 睛就一邊濕潤溫熱起來,她準備,再走回當鋪之內,就永遠也不要離去。
世界再大,家只有一個。是時候了。
推開大閘,迎面而來的是落葉片片,當干葉撲面之際,阿精忽然覺得,自己像個走進第8號 當鋪的客人。
那么,她典當了些甚么?她典當了一個寧靜、平和、長久地安息的機會。
大門開啟,她步進去。站在大堂之中她打量四周,景物依舊,于是她便放心內進。
第一站,當然是書房。
她推開書房的大門,從兩扇門之間她先看見老板,繼而,是站在右邊的孫卓。她站著的位 置,與她之前一百六十年所站的一模一樣。
今年是第多少年?一百七十年?一百七十五年?一百八十年?時光消逝得毫無意義。
老板抬起頭來看見阿精,便說:“阿精!”但見他的目光與聲調都木然無奇,一點也不欣 喜。
阿精有不祥預兆,她瞄了瞄孫卓,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
“老板,我回來了,我……”她原本想說,她以后都不會走的了,然而,此情此景此氣氛, 她又說不出口。
老板是這樣說:“我要問你一件事!
語調冷淡,阿精聽得漸漸有寒意。她問:“甚么事?”
老板說:“你還記得一名客人,名字是三島?”
她的眼珠溜了溜!拔矣浀谩!彼f。
“他的靈魂不見了!崩习逭f:“而那時候,是你負責的。”
她忽然想起來,一切都很清晰。“啊……”她掩住嘴,“玻璃瓶……”她說:“我是放進了 玻璃瓶的……”
“但你忘記了木盆!崩习褰酉氯ァ
阿精自己也急起來!氨话l現了?”
老板告訴她:“他們專程派員來指正我。”
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錯:“對不起,讓我來受罰。”
老板嘆氣。“他們沒叫我懲罰你,只是提議不如換一個人!
阿精敏感起來,她朝孫卓一望,孫卓的臉上隱隱透著笑意。
但覺這笑意,是世間最可怕的神情。
忍不住,她便激動起來!澳阏嬉獡Q掉我?”
老板不滿意,剛告訴她做錯了事,她悔意不足,卻反過來執問他。
“不稱職的,我要來做甚么?你問問你自己,有沒有老板可以忍受失蹤了十多年的員工?”
阿精就答不上話來。她望向孫卓,只見她的笑意更濃。
孫卓說:“幸好我也摸熟了,可以暫代你一陣子!
老板說:“你應當感激孫卓!
阿精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忽然,她覺得這兩個人,根本是那張照片中走出來的復制品。 許多許多年前,那張自某本書中跌出來的合照,那張合照,二人的神情透著幸褔感,教阿精知 道,老板,根本不是她想像中的那個人。對了,老板心懷愛情,只不過是另有對象。
阿精垂下眼來,再也不動氣,開始緩緩地說:“我感激孫小姐,感激老板。我自知勝任不 了。”
不知怎地,老板一聽,更是怒由心生,他拍枱:“你根本心無悔意!你知不知事情的嚴重 性?你失職,失掉了一個靈魂!你不準備補救,就這樣茍且說兩句便算?我聽不見你的說話內有 真心真意!”
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淚,她沒抬頭,只是一句:“我以后也不回來了,我沒能力做下去!
說罷,她轉身離開,她步向書房的大門,她步出走廊,到達大堂,然后,大門自動開啟,就 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樣。
一扇厚重的大門,自動自覺把不該留的人送走。
她走在風刮起落葉的空間中,朝大閘走去。沒回頭,沒有任何舍不得,她知道,這一次,她 是永永遠遠不會回去。
做錯事、不勝任、不被信賴,而且,有人做得更好。
后面,也沒有留下她的聲音哩!阿精一直的垂下頭,由大閘的隙縫中走出去,此情此景,她 與所有失望地離開當鋪的人無異。
他們被拒絕了交易,他們已當無可當,他們為人生感到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