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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奴隸王 第五章Duke the Pawnbrok
作者:深雪
  公爵一點也不覺得她老,真的,他一點也看不到。他能看見的,只是那年月不衰的愛情,愛她愛她愛她。

  在這憂慮之后,公爵開始在背上刺上玫瑰,每天刺上一朵,足足刺了三年。那段日子,當他把他那性感磅礴的身體顯露于她跟前時,她就看見他每天為她帶來一朵玫瑰,盛放的、嬌美的、血脈流動的。  


  公爵原名李志成。這名字平凡、庸俗,也無甚趣味。

  原本,他也是一個平凡的男孩子,就像任何一個人。

  出生于一九三七年,父親為旗袍裁縫,屬海派,即上海摩登的風味,李父最擅長參照香煙海報女郎的上?钍,那時候的上海遠比當時的香港繁華,女士們也很懂得打扮。

  
  最流行的款式是條格織物和陰丹士林藍布,是一般的平民女性日常穿著的。上流社會女士則多用華貴艷麗的面料,諸如一些鏤空和透明的絲織品,而旗袍內要配襯精美的蕾絲裙或西式內衣。經濟能力不佳的女性,會在旗袍擺尾縫上假花邊,充作蕾絲裙。

  李父的顧客多為中上流人士,她們喜歡他手工精細,而且服務好;當然,李父長得端正軒昂,亦是一個理由。志成遺傳了父親的內向個性,常常靦腆地笑,對著那些千金小姐,父子倆就有種討人歡心的傻氣。

  志成的母親早在他兩歲時就去世了,父子一直相依為命。兩人話不多,但感情要好。

  后來日軍占領香港,李父正想攜同志成逃難到南洋,卻被日軍要求他為日本人服務,當上他們的裁縫,為日軍修改軍服,做些基本的縫縫補補。

  由于李氏父子在戰亂時期不用捱餓,志成的體格比其它小朋友健壯,也穿著整齊。事實上,他是討人歡喜的小孩,很乖巧、聽話。

  日軍撤退那年,志成八歲,父親籌集了一些資金,重新經營他的裁縫店,生活又重回軌道。志成放學后,空余時會在店內幫忙打理。他喜歡造旗袍,他有他父親的審美觀,覺得穿旗袍的女人最有韻味,最迷人。

  平凡的小男孩過著平凡的生活,直至,他遇上另一個小男孩。

  那一天,志成在家里拼著木造的飛機模型,那是客人送的禮物,他很喜歡,拼了兩次又拆散兩次,現在他拼第三次了。

  忽然,他聽見他的小房間內有馬達的聲音,于是,推門探頭,首先看見的是一架在開動的模型汽車。

  志成的眼睛發亮了。他再把門推開,就看到,有一個小男孩背著他蹲在地上,那背影,很熟悉。

  是誰呢?是哪一家的小朋友?他是怎樣走進來的?

  志成沒有太大的恐懼,反而希望與他一起玩。

  于是他走上前,然后,那男孩轉臉過來,望著他。

  志成呆住了,那一個,正也是他。

  一樣的眼眉、鼻子、下巴。志成怔怔地瞪著他。

  那男孩站起來,面向志成,他擁有一種成年男人的魅力。他的神情冷靜,目光穩定,嘴角似笑非笑,而且更單手插袋,左腳蹺著右腳足踝。

  男孩也穿得光鮮——白恤衫加吊帶,然后是灰色西褲,一雙皮鞋擦得發亮。修剪整齊的發型,被蠟起,側在一邊。

  他似是那種大戶少爺,意氣風發。

  志成看得皺起眉頭。

  男孩說:“一齊來玩!  他把頭側了側,目光移向地上自動前進和拐彎的金屬汽車。

  志成望向那汽車,也毫不客氣地捧起來研究。

  男孩又說:“沒見過吧!”

  志成響應:“很貴?”身邊大人常常抱怨戰后物價昂貴。

  男孩笑了笑:“對你來說當然是貴!

  志成不敢作聲了。

  男孩說:“它有機關的!

  志成垂頭望向玩具汽車,男孩走上前伸手按著車底的按鈕,玩具汽車的兩邊車門便像翅膀一般升起,志成忍不住“嘩”了一聲。

  男孩說:“間諜車!

  志成覺得了不起,他蹲下來,把間諜車放在地上,那張開翼門的玩具汽車在原地自轉。志成嘖嘖稱奇。

  男孩說:“你的爸爸不會買給你,這是德國制造的!

  志成問:“你爸爸買給你的?”

  男孩聳聳肩,“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志成四周張望:“你爸爸呢?也來了嗎?”他以為男孩和他的爸爸是父親的朋友。

  男孩說:“他不在!比缓笥终f,“我是自己來的!闭f罷,就微笑。

  志成這才開始覺得奇怪,“你怎樣走入我的房間?”

  男孩說:“我要來就來!

  然后,他步過志成的身旁,望了他一眼,繼而走出志成的房間,一直走到大門,打開門,步下樓梯。

  志成走出去,朝樓梯向下望,卻已不見男孩的蹤影。

  “啊!彼吐暯校⒉凰闾@惶,只是錯愕。

  房間內的玩具汽車仍然在自轉,發出男孩子們愛聽的摩托聲。

  志成有點摸不著頭腦,但并沒有感到心寒,也沒有任何震栗感。那男孩的出現,帶來的只是好奇。志成不懂得異人異事帶來的恐懼,而且,那男孩,并不討厭。

  真的,那男孩打扮光鮮、自信,而且,他有玩具。

  志成蹲下來玩間諜車,他有一種平凡男孩得到昂貴玩具的滿足。

  以后數天,日子都是差不多地度過,與父親相依為命,當父親太忙時,志成自己做飯給自己吃,然后,等待著那小男孩的重來。

  他有點盼望他,想與他一起玩。與那樣的孩子一起玩一定很開心,他好像很聰明,而且,有那么新的玩具。

  志成的家在一幢舊房子中,當  “西斜”時,半間房子便蒙上一片金色的塵埃,有一種破舊而朦朧的美。志成站在金光中,捧著那玩具車,望向街外,等待一個陌生但有趣的友伴。

  隔了幾天,那男孩才出現。這一次,志成放學回家打開門就看見他。他照樣穿著得有型富裕,今次因為天氣轉涼,他還加了一件絨衣,衣上的襟袋繡有一個像;盏臉酥,那是一個盾牌,盾牌內有一條蛇纏著一株樹。

  志成看見他便笑,他說:“你又來了!

  男孩從身后拿出一個盒子,盒面是一架高速戰機。

  志成走過去,正想接過那盒子,男孩卻敏捷地把盒子移開。

  男孩忽然問:“高速戰機的外殼是用什么來制造?”

  志成怔了怔,然后望了望那盒子上的戰機圖片,繼而回答:“鐵?”

  男孩臉上流露著厭惡的神色:“無知識的家伙!”

  說罷,就捧著那盒子擦過志成的身邊,一直走,走到大門前伸手開門。

  志成著急:“你要走了嗎?”

  男孩背著他,說了一句:“你不配與我玩。”然后,開門離去,再把門關上。

  志成跟著走上前把門打開,男孩已不見蹤影,卻在地上留下那個盒子。志成把盒子帶回家,搖了搖,里面是一片一片的東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把盒子打開來,他便看見一小片一小片有凹凸邊緣的碎塊,其上有零碎的圖案,他知道這些碎塊是要被拼在一起的,但這種玩意,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來了又走,令他茫然若失。這一天,真不快樂。

  晚上,志成問他的父親:“高速戰機的外殼是用什么制造?”

  父親想了想,便說:“與日本那些大炮的用料相同吧!”

  “即是鐵?抑或銅?”他問。

  父親也不知道答案:“回學校問老師吧!”

  翌日,志成問他的數學老師,老師也答不出來,只說:“一定是金屬!

      然后,老師帶志成走進圖書館,說:“原本這里只準中學生來,我批準你來查閱資料吧!”老師把他引領到一列厚厚的大書跟前,告訴他:“這些是百科全書,你慢慢研究吧!”

  老師走了。志成驚異著世界上有這么厚的書。他把其中一本放到桌上,翻開來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字。這一頁第一行是“鯨魚”二字,然后就是:“鯨魚是世界上最龐大的哺乳類動物……”

  
  志成合上書,看清楚封面,這一本是《地球上的動物》。

  他便在心中念著:“飛機……飛機……”

  于是,他又找來科學、數學這些較易明白的來看了看,卻發現不見有“飛機”兩個字。那一系列厚重的書中,還有在他這個年紀不明白的物理、化學、醫學、地理……看著看著,太迷惘了,究竟答案在哪一本書之中?

  志成忽然明白,書本中有太多他可以找尋的東西,如果他找得到,那個小孩就會愿意與自己做朋友。

  那一天放學后,他留下來閱讀,但沒有頭緒,翌日放學后,他做著相同的事,也是惘然。再過一天,情況好轉了些,他學懂了書封面的標題是什么。然后,又有一天,他知道,飛機的資料可以由“科技”這項目中搜尋。最后一天,他終于找到制造飛機的外殼的原料。

  他興奮地抄下來,繼而回家背誦起來,比起準備國文課的背默更勤力。

  一共用了五天才找到答案,過程既艱辛又滿足。

  就在第六天,那男孩又來了。當志成在房間地上把那些碎塊拼合時,偶然抬頭一望,發現他就在大廳中。這天,男孩穿上那種像大人穿的雙襟西裝,袋口放有紅色三角巾,非常帥氣。

  志成高興地告訴他:“我知道答案了!”

  男孩揚了揚眉。

  志成就說:“一般飛機外殼是用鋁、鎂合金造成,而超音速飛機,則是用鈦金屬。高速戰機,正是用鈦金屬所造。”說完,他吐吐舌,加了一句:“雖然我仍然不清楚那些什么什么金是什么!

  男孩緩緩地掛上一個笑容:“幸好你也不是太蠢!彼恼f話介乎贊賞與輕藐之間。

  志成看著他的表情,覺得復雜,但他不想深究下去,“來!”  他向男孩揮手,只想與他一起玩,“你留下來的!”

  男孩便和志成步入他的房間,看見志成拼少許,他便問:“你知道這玩意的名稱嗎?”

  志成搖頭。

  男孩說:“拼圖。”

  然后兩個男孩子便跪在地上專心地拼起來。

  他倆有一模一樣的臉孔、身形,如攣生兄弟,但是,如果這房間內有第三者的存在,還是能夠輕易地看出這兩名男孩子的分別——一個驕傲自信、光采懾人,另一個樸實單純平凡。

  一模一樣,卻又那樣不同。

  志成抬頭問男孩:“你有名字嗎?”

  男孩望了他一眼,便說:“你叫我少爺。”

  “少爺?”志成似乎也不介意,“是哪一家的少爺?”

  自稱少爺的男孩說:“我是你生命中的少爺。”

  志成不明白,繼續問:“但我和父親并不打住家工,我們替很多大戶人家做衣服!

  男孩忽然冷笑,起初只有形沒有聲,但不到兩分鐘,終于發出聲音了,一聲跟一聲,愈笑愈狂:“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令志成覺得害怕。

  “哈!哈!哈!哈!哈!”男孩仍然在笑,笑得臉仰起又垂下,全身搖搖擺擺。

  笑夠了,他就不笑,然后指著志成說:“你永遠也要聽我話!”

  志成問他:“為什么?”

  “因為,”他說:“你是屬于我的!

  志成懊惱了,他皺起眉,“又是為了什么?”

  男孩忽然站起來,踩他的腳,表情憤怒:“你真蠢!”

  志成不高興:“你怎可以無故罵人?”

  男孩把臉俯下湊近他,然后壓低聲音說:“我喜歡怎樣就怎樣,你奈我什么何?”

  志成答不上話來。

  男孩又說:“我可以罵你蠢,因為我知道的你不知道!

  志成說:“或許,我知道哩!”

  男孩干笑了兩聲,然后便說:“告訴我——”

  志成望著他,氣氛有點緊張。

  男孩出題目:“為什么水能滅火?”

  志成張大口,答不出來。

  男孩低低地“哼”了一聲,然后望進他的眼睛,說:“你永遠也及不上我。”

  志成的男子氣慨被激發了一點點,他反抗,“不……我會查出來……”

  男孩又仰臉狂笑兩聲,當再垂頭看他時,男孩便說:“你永遠只是我的跟班,你替我提鞋就差不多!”

  志成終于激怒了,他說:“我不會替你提鞋!我只想與你玩!”

  “玩!”男孩嘲諷地反問:“你配嗎?你問問你自己,你是哪種素質的人,夠資格與我平起平坐?”

  志成告訴他:“人不應該驕傲!

  男孩睜大眼睛,怪叫:“你教訓我?”

  正當志成要回答他之際,大門開啟,志成隨聲音望去,再回望時,他發現男孩已經不見了。

  既憤怒又失望,他不喜歡男孩的態度,但又盼望他留下來與他完成拼圖。

  既渴望他又不認同他。

  是父親回來了,志成便走進廚房,為父親弄熱留給他的飯菜。

  他想,他就是想要一個像男孩般的朋友,如果,男孩可以減少他的霸氣,那就最好了。

  父子倆一同吃晚飯,志成問父親:“世界上有沒有兩個人一模一樣?”

  父親這一次懂得回答他:“攣生兄弟就是相同模樣!

  “啊!敝境蓮那暗故遣恢溃缓笏謫枺骸拔矣袥]有攣生兄弟?”

  父親搖頭:“沒有!

  “失散了的呢?”志成道。

  父親又搖頭。

  志成說:“會不會母親把另一個孩子交給有錢人收養?”

  父親疑惑了,“你看見誰?”

  志成便說:“我看見一個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子……”  然后他選擇這樣說:“在街市內!

  父親說:“只是差不多的孩子吧!”

  志成便不再問下去。他知道,說出真相也沒有人會相信,不如不再說。

  他一邊吃飯一邊盤算,明天回學校查閱攣生兄弟的資料,然后是水能滅火那回事。

  他就不相信斗不過他。

  當他找到答案后,又花了時間閱讀恐龍的故事,另外又看了一些愛迪生的發明歷史?戳T,就滿足了,知得愈多,愈不怕那男孩霸道的發問。

  當男孩再出現時,志成就說:“當水大量地被噴射到燃燒物的表面時,由于它的吸熱本領強,燃燒物的溫度便下降,如果溫度低于燃點,火便會熄滅!

  他一字不漏地把答案告訴男孩。

  男孩便說:“你只是個死背書的呆子!

  志成不忿,他問:“告訴我為何會有攣生兄弟?”

  “哈!”男孩笑了一聲,“考我?”

  志成流露著驕傲的神情。

  男孩卻懂得回答:“攣生兄弟的形成有兩個情況:當母體排出一個卵子,受精了之后分裂為二,形成了兩個胚胎,每個胚胎分別發育為一個獨立嬰兒,這稱為同卵雙胞胎。這種攣生兄弟的外貌會非常相似。而另外一種雙胞胎的成因是異卵雙胞胎,當母體排出的卵子有兩個,兩個卵子又同時受精,就會發育出獨立的胚胎,這一種的攣生兄弟外貌不相同!

  男孩輕松地通過了志成的挑戰。

  
  志成覺得他很厲害:“你真的懂!”

  男孩說:“所以你要屈服于我!

  志成問:“你與我是攣生兄弟嗎?”

  男孩瞪著眼,表情驚訝,“你?我?”然后又是笑,鄙夷的笑。

  志成再問:“那么你從哪里而來?”

  男孩的表情便不再如前嘲弄了:“你問得真好!  然后他告訴眼前這一個什么也比他差一點點的小朋友,說:“我由一個至高無上的地方而來!

  “什么?”志成不明白。

  男孩說:“我就是你的優秀版本。”

  志成皺眉,感到非常迷惘。

  男孩輕輕一笑:“我是你那聰明、自信、有品味、勇敢、英俊的版本。”  然后又說:“你是我的下等貨,又或稱作次貨。”

  “不!”志成握著雙拳,突然感到厭惡,“你亂講!”

  “對不起,因為我的存在,所以你永遠只能平庸、沒出色、次等。亦因此,你永遠要仰慕我、崇拜我、以及模仿我。”說罷,男孩高興滿足地哈哈大笑。

  志成下了逐客令:“我不要再見到你!你以后也不要再來!”

  男孩收斂起笑聲,轉瞬間就目光炯炯,他牢牢地望著志成,繼而說:“發惡?我是你來命令的嗎?”

  男孩的聲音突變,變成如成年男人般厚與沉重。

  由于事出突然,志成看見小孩面貌的他,卻聽見大男人的聲調,免不了心生怯意,他稍為后退半步。

  男孩說:“我是你的主人,我想怎樣就怎樣。而你,我要你怎樣,也就怎樣!

  說完后,男孩逐步移近志成,最后,大家面貼面了,本來只在四目交投,冷不防男孩忽然張開大口,愈張愈大,已經大得不像一個人的臉了,那簡直就是橡膠人才可以做得到的事。

  志成嚇得向后縮躲。更可怕的事發生了,男孩的口張大得如鬼魅的臉孔,繼而一口把志成的頭顱吞噬,那張大的口含著了志成的臉,志成在那大口內掙扎、窒息、尖叫。在這一刻,他才省覺,這個比他各樣都優勝的小男孩,根本不是來與他做朋友。

  “放過我——”志成雙手亂抓,他懇求。

  他的表情痛苦,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卻在偶然張開眼時發現那個大口早已不存在。

  男孩又再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來去自如,他任意妄為。他發號施令,他要另一個他馴馴服服。

  他控制他,他玩弄他。

  他不是來與他一起玩的,他是來玩弄他的。

  他是主動;而另一個他,只是被動。

  從此,志成等待男孩的心情便不再相同,他有更多準備功夫,要與那個自傲的漂亮男生競爭。

  “你嚇我?好吧,我沒有你的怪異,我讓你扮妖怪。你比我好?也好吧,我讓你逞強,只是我也不能輸!彼铝藳Q心。

  有一次,當男孩來了之后,志成把握機會發問:“告訴我,為什么血是紅色?”

  男孩不慌不忙,便回答了:“因為血液中有紅血球,而紅血球中含有血紅素!

  志成不得不服氣。

  輪到男孩發問:“告訴我——”

  志成瞪著眼,他希望那問題是有關乘數表的,因為他剛學會了背誦;又或是關于火山的,科學堂上才剛教完;更或是英文的動詞運用也不錯,他很熟悉。

  然而,那問題卻是:“海市蜃樓是怎樣產生的?”

  “?”他在心中叫了一聲,他連海市蜃樓是什么也不知道,未聽聞過。

  男孩看透了他,冷冷地笑。

  當然后來志成就查到了,唯有等待下一次才能回答。亦因為不能看著自己輸,志成的知識水平比同齡小孩高很多,他一直考第一,后來更跳了一級。

  大家也封他作“天才兒童”,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事出有因。

  他暗暗地感激那個男孩子。

  男孩的品格雖然差勁,但也有功勞。

  志成已體會到,他與他之間的復雜關系。那男孩還是沒有名字,有時候他迫志成稱他作主人,有時又是陛下,亦試過要志成稱呼他為天主,志成知道他太不像話,死也不肯叫。

  如果不是那個男孩,志成只會是個滿足于現狀的小學生,志成是明白的。

  青春期到了,志成開始變聲,又長出稀疏的胡子,外形尷尷尬尬。而那男孩,成長得與志成一模一樣,只是他的眼很有神采,沒有那些丑胡子,他有的是一大片的青色平原,早上剃了晚上就濃密地長出來。他的聲線早變成大男人那樣,充滿力量。當志成臉上長滿暗瘡,他卻一顆暗瘡也沒有。他是完美的、無瑕的、光潔明亮,如一個王子。

  他自稱王子,然后強迫志成稱呼他。

  “不叫!”志成覺得無聊。

  王子說:“但你不能否認,你內心的深處正認同我!

  “我認為你鬼鬼祟祟!敝境刹焕聿撬τ谠诓每p店的布匹倉中挑選布料,他現在于課余正式學造旗袍。

  然后,他感到臉上赤赤痛,伸手一摸,發現臉上長了很多很多濃瘡,比往常多了十倍。

  “你……”志成指著他。

  王子說:“你跪拜我啦!”

  “我干嗎要跪拜你!”志成很憤怒。

  王子說:“并且贊美你的主人!”

  志成斥喝一句:“無聊!”

  然后,他連手背上也長滿了暗瘡,變成了毒瘡少年。

  王子說:“你是麻瘋病人!

  志成說:“好了,別過分!

  他不滿意,可是王子似乎更不滿。他以成年男人怒哮時的聲音道:“你以為我是玩的嗎?我要你怎樣稱呼我你便怎樣稱呼我!你以為你是誰,與我討價還價?”

  志成的心一寒,便噤聲。原本,立定主意不怕他,但王子身后有一股氣場,令人無能力抵抗恐懼。他怕了,寒意由皮膚滲進肉中,再滲入骨。

  他低聲說:“王子!

  王子聽罷,仍然不滿足:“我改變了主意。”

  志成屏息靜氣。

  王子說:“叫我主人!

  志成叫不出口。

  “叫我主人啦!”主人于是呼喝他。

  志成抬起頭來,望著這個人,這明明只是他自己,只不過比他好一點點,就能成為主人嗎?

  不甘心、憤怒、無奈,統統壓抑著,沉淀到心坎的最深處。

  主人問:“要不要連內臟也生瘡?”

  志成擔心,他知他做得出:“主人!苯K于也叫了。

  主人笑了,是那種熟悉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今日,大家都十多歲了,那笑聲,當然雄渾得多,是故也恐怖得多。

  他在狂笑中說:“叫了一次主人,我就是你終身的主人!”

  主人開始推碰他,先推他的左邊肩膊,他向后退了,又推他的右邊,眼看他沒還手也沒倒下,主人便索性雙手一起推,用力猛了,志成便跌下來。他很想哭,這是屈辱。

  “人丑、腦袋又蠢,推兩推便坐到地上,為什么別人死你卻不去死?”  語調十足那些欺    
壓低年級學生的霸道少年。

  志成垂頭咬著牙,他想辯駁,卻又不知怎去反駁他。  有時候,他也自認是這樣——又丑又蠢,是一個無能力反抗的無用鬼。

  主人嘆了口氣:“唉,算了吧,你悶死我!

  志成問:“告訴我,你可否放過我,不再來煩我?”

  主人流露著啼笑皆非的神態:“我煩你?當初,是你每天等待我,祈求我的來臨!

  他又說中了,當初的確是如此。

  “所以我才選中你嘛!”主人輕佻極了,“是你選了我呀!”

  志成又沉痛地嘆息,說:“現在我不盼望你來了。”

  “不!”主人像聽到不可置信的笑話那樣:“才不!你不知多想我來,你不知多喜歡我!”

  志成反抗:“我不喜歡你!”

  主人笑,笑完之后說:“你很喜歡我,因為你想變成我!

  志成抬頭望著他,看了那么一刻,忍不住哭了出來。

  是的是的,的確如此。他希望似他,充滿著世間一切智能、無敵的自信、無所懼怕。

  所向披靡,英俊挺拔,而且,可以控制別人,而不是被人控制。

  “淚包,不要哭了!”  主人用手推了志成的前額一下,志成就全身震蕩,他看見主人的形象淡退,然后隱沒,而他全身上下的濃瘡,就在同一刻消失。

  他沒有噤聲,卻一直哭。他知道,他與他以后都會沒完沒了,他會永遠地屈服于那個自稱主人的兇惡之下。

  志成就是這樣長大,避又避不過他;說得準確一點,他與他,是這樣一起長大的。

  他欺侮他,他忍受著他的欺侮。相生相克,是另一種相依為命。

  在十六歲那年,他縫制出第一件旗袍,那是一件粉橙色的旗袍,印有梅花,有袖,雙捆邊,粉紅色蝴蝶形盤扣,單襟,領子高,長度及膝,小開叉,這是一件精致的作品。

  然后他發現,造旗袍的專注與盼望,使他暫時脫離他。衣車平穩而連續的聲音,是最有效的安慰劑,撫慰了他年輕卻沒停止受創的心靈。

  在旗袍的溫柔中,那欺壓不存在、無處可站。

  卑鄙的事情,無法在詳和與柔情之中站得穩。

  父親帶他進進出出富有人家的大宅,替那里的太太小姐造旗袍。他長得正氣,也年輕,量身的工作就由他做,很多時,女人會與他說說笑,贊他長得英俊,又問他有關學業的事,志成總是開朗光明大方地響應,女人都喜歡他。

  富家公子有時候會坐在一旁欣賞妻妾們量身和選擇布料的畫面,因為,看著喜愛的女人被陌生的男人量度尺寸,是好看而性感的事,女人都有那彷佛紅杏出墻的嫵媚之態,特別婀娜嬌嗲。

  公子們風花雪月,以茶點招待志成父子,父子倆客套地吃一些,然后,又把旅行的照片給他們欣賞,那是五十年代,并不是很多人去過歐洲旅行。

  志成父親看得很有興致,志成也看得專心,公子則在旁邊解畫:“這里是意大利,看,這就是著名的嘆息橋,你們準這輩子都沒看過,很詩意的呀,與中國人所造的橋完全不一樣……”又說,“那是法國人的凱旋門,不錯吧,這個角度,能夠把整個建筑物無遺漏地拍攝下來,很考技巧。”

  然后,是西班牙的照片:“噢,看過后有了見識,你們便可以告訴別人,西班牙是什么一回事。這是巴塞羅那,很有藝術氣息吧!而這座古怪奇突凹凹凸凸的建筑物,哈,叫什么名字……”

  太太走過來看,說:“叫什么大圣堂吧!”

  志成說:“是圣家堂,十九世紀末期由著名建筑師高第建造!

  大家感到愕然。

  志成指了指照片,又說:“這是其中的一個方向,名為‘基督之愛門’,上面有六位音樂天使!

  公子與太太不作聲,而志成的父親則有點尷尬。

  志成父親不好意思地說:“小孩子胡亂說話。”

  公子便說:“他又說得很對呀!裁縫仔,有點墨水啊!”

  晚上回家,父子倆相對吃飯,父親說:“志成,我可沒法像富有人家般栽培你!

  志成微笑,對父親說:“我喜歡造旗袍,你放心,中學畢業之后我會正式幫助你!

  志成父親似乎放心了:“我們不用懂得那么多,只懂得一門手藝就好。”

  志成和應了一聲,但他的心愿當然不是如此。

  在他十八歲那年,父親中風,不久后便去世。志成非常傷心,還差一年才中學畢業,但已不得不輟學,他要繼承裁縫店了。他懷念父親,常?弈[眼睛。父親用過的剪刀、尺子、紙樣上的筆跡,都留下了那么濃厚的氣息。世上,已沒有親人了。

  靜靜地獨坐一角,志成會想,這些時刻,他不介意那個他到來。他希望知道,這世界上,仍然有一個他熟悉的人存在;钪媸呛芄陋。

  有一天,他又來了,志成對他和顏悅色:“有什么要考我?”他問得甘心而溫和。

  “當然有!我是你的主人嘛!”有著十八歲半熟美少年姿態的他,把臉仰上半分。

  志成不抗拒,等待他發問。

  主人說:“告訴我——”

  志成微笑。

  主人繼續問:“你想不想父親重生?”

  志成一怔,微笑瓦解。

  主人又說:“但當然,有條件的!

  志成問:“是什么?”

  主人笑:“你很想吧!條件是,你要叫我父親!

  志成立刻拒絕:“你妄想!”

  主人瞪著眼:“叫我一聲你就得回你的父親啊!”

  志成說:“我不會跟著做!

  此刻,他極后悔盼望過他的來臨。這個人,真令人又愛又恨。

  主人就說:“早說你不識抬舉!”

  志成不理睬他。

  主人又說:“最后一次機會。”

  志成把他趕走:“我不要見到你!”

  “好吧,他永遠不會與你相逢!敝魅苏f。

  志成反問他:“你又知道我們不會再相逢?一日我也死了,我與父親便能重聚!

  主人微笑,而這個微笑拖得很長很長,長得突兀。

  他說:“你可以肯定你有這一天嗎?”

  志成說:“你不會不讓我死吧!”

  主人聳聳肩:“看情形吧!”

  志成那時候沒把這囂張少年的話放在心上,他繼續打發他走,滿心煩厭。

  日子,比往常更孤獨封閉。

  帶著伙計,往往來來豪門大宅,一天又一天,專心一意地造旗袍。五十年代中期至后期,流行的旗袍都是貼身修腰,短短的,長度在膝蓋上或下,女士都為玲瓏曲線而下一番苦工。有些旗袍料子是透明的,暴露的地方其實只有頸項以下三吋位置,卻又是那么婀娜性感。最受歡迎的是印花布——條子、格子、花朵、圖案,邊緣處配上蕾絲,加上花扣,再配上珍珠鏈,女性最得體又嫵媚的形象,便創造了出來。

  志成的手工很好,差不多比得上他的父親,常常受到客人的推介,有時候生意多得接不下,他就不接了。他的旗袍,都是他親手造。

  然后,志成二十二歲了,已變成一個大男人,長得健壯、英俊,言行謹慎內斂,為人忠厚謙虛,他的品性,是百分百遺傳自他的父親。

  
  有一次,主人走進裁縫店,站在他面前,問他:“告訴我——”

  志成說:“我正忙著,沒空回答你!

  主人說:“我是想問你,為什么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你也學不到我的一成?”

  志成抬頭,正想說些什么之際,主人卻說:“所以你比我低俗得多!”

  說罷,就在大笑中消失。

  志成覺得他無聊,他其實想辯駁。青春期過后,志成已與那個他的距離拉近,志成也長得軒昂得體,當然,氣度與那個他相差很遠。他們已是一對絕對相似的身軀與鏡子,真人與鏡子,同卵相生的攣生兄弟。但志成的身分是裁縫,一個裁縫是謙恭的。

  就在這一年,志成遇上小玫。

  小玫是大戶人家的千金,是藍家中唯一的孩子,聽說父親有偏房,但小玫的母親不予承認,藍太太才是藍家的掌權人,家族的茶莊屬她所有。

  那一年小玫二十四歲,比志成年長兩歲,待在閨中。早前,她往美國留學,但呆了一年,不喜歡,于是又回家來。她讀的是大學第一年,但沒學到什么,連課也不愛上,美國,令她最懷念的是爵士樂,當地的舅父開了兩家俱樂部,她常常窩在那里聽歌,回家后,帶了大量的唱片回來,天天在家中播放。

  家族擁有的茶莊在臺灣,他們主要經營轉運茶葉往歐美的生意,在香港只有一間小門市。小玫的家在一個山頭之上,四面環山,沒有公路往市區,這山頭上的路都是家族的私家路。

  小玫很少外出,她不喜歡交際,性格很內向,但氣質并不是害羞的那種姑娘,小玫的氣質是高傲的。

  優雅、冷冷、淡淡。

  藍太太聽說女兒想造旗袍,便為她找來不同的師傅,她也不介意每個也試試。本來她穿洋裝,但從美國回來后,她說她只想穿旗袍。

  志成被接到大宅的那一天,在偏廳待了許久,差不多一小時,工人說,小姐有點事,要他再等一等。志成等得悶了,看見窗外是個玫瑰園,于是便走出去看看,那真是個很漂亮的玫瑰園,一叢一叢,種了不同品種的玫瑰花。

  玫瑰園很大,他愈走愈遠,然后開始有音樂聲,輕快的,透著不吵耳的熱鬧。

  然后,他看見一個女郎跪在地上挖泥,她把玫瑰幼小的根莖一株株放進泥洞中。女郎頭上系上絲巾,布衣的袖折起,戴上手套,穿褲子,腳上是舊舊的勞工靴子。

  女郎背著他,當感到身后有人,便轉過臉來。

  她望著他,半晌,笑了笑。

  女郎有好看的臉,志成不介意與這臉孔的主人說話:“嗨,你種的花很漂亮。”

  女郎說:“這里所有玫瑰都是我種的,這么多年來也由我一手種植。”

  志成說:“花了很多心思!

  女郎見他有興趣,就站起來,指指左邊的桃紅色玫瑰:“這品種叫漣漪,只有兩層花瓣,很大朵,不太香,但樣子清秀!

  然后又指向一叢白玫瑰,說:“白色的叫雪地華爾茲,當盛放后花瓣會向外綣!

  她走了兩步,站在一叢忌廉色的玫瑰前介紹:“這是天鵝,很大朵,一朵有六十片花瓣以上,花蕾是白色的,盛放后便變為忌廉色,但雨后,雨點會為花瓣打出一點點的水印。通常一般玫瑰在雨后會更艷麗,唯獨天鵝不一樣!

  她繼續走前,又說:“這一種深粉紅色的,圓圓的,有一個漂亮的名字,Breathless……Breathless中文即是……”

  志成替她說了:“屏息靜氣!

  女郎望著他,怔了怔,低哼了一聲,她想不到他的英語那么好:“是的,屏息靜氣!

  然后志成問:“正在播放的是什么歌?”

  女郎說:“Duke  Ellington的爵士樂,你有沒有聽過?”

  志成說:“Duke,即是公爵,但我沒聽過。”

  女郎微微一笑:“你也知道Duke是公爵,可知他所領導的音樂,是多么有氣派與格調!

  氣派與格調,志成仰慕這樣的形容。

  志成問:“你們的小姐喜歡聽?”

  女郎又笑了笑:“是的。”

  志成又問:“你們的小姐喜歡玫瑰?”

  女郎點頭:“因為她叫小玫!

  志成又說:“但她種的都是大朵玫瑰!

  女郎忽然覺得很可笑,她連續笑了很多聲。

  志成指著一種大大的、橙色與黃色混合的玫瑰,問:“那種叫什么名字?”

  女郎說:“Michelangelo!

  志成說:“米高安哲羅?那個偉大的雕刻家?”

  女郎說:“他更是建筑師與畫家。”頓了頓,繼續說,“這種玫瑰像是從黃色底色畫上一條條橙色條紋一樣,于是以偉大藝術家的名字命名!

  志成望了望這花園,看到一望無際的玫瑰,然后他便說:“你是花王的女兒?”

  女郎說:“我是花王。”然后女郎反問:“你是來造旗袍的?”

  志成說:“是的,來等你家小姐!

  女郎說:“你以后來替小姐量身時,到花園與我說說話啊!

  志成當然不介意,甚至是求之不得:“除了玫瑰,我們也可以談別的事!

  “當然啊!迸尚πΓ缓笏,說:“太陽太猛烈,我要回去了!

  說罷,她走到有簾幕的一角,關上唱機,志成看見,Duke  Ellington原來是黑人。

  志成問她:“你也喜歡聽?”

  她點頭。

  “你有你小姐的品味!彼f。

  她又點頭。

  然后她走了,志成則返回偏廳。后來有人傳話,說今天小姐不舒服,不量身了,又給志成打賞了少量金錢。志成有點沒趣,但因為那花王很討他喜歡,因此,他決定還是會回來。

  晚上,當主人來訪時,志成特別留意他的一舉一動。那個人的步伐是大步而穩重的,然而卻又不沉重,顯得輕松而自信。那個人的笑容,正中帶邪,目光都在閃;那個人的眼神,能說話;那個人就算揮一揮手,也充滿力量。

  志成明白,像那個人的話,就十分有吸引力。

  主人說:“你好像有點不妥當!

  志成說:“別管我!

  主人說:“我管你?明天你跪地求我,我也不會理會你!

  志成說:“我求你做什么?”

  主人說:“明天你便知道。”然后又補充一句:“放心,我不會怪你后知后覺。”

  翌日,志成起床后便接到通知,茶莊的小姐想他再走一趟。那樣,志成就精神抖擻了,他決定先買一束玫瑰。他看到不同顏色的玫瑰,不知是什么品種,好像沒有她親手栽種的漂亮,然而,玫瑰就是玫瑰,他還是想送給她。

  志成買了一大束玫瑰,他把玫瑰和隨身用具放到一個大盒中。

  被接到山中豪宅之后,這一天他不需在偏廳中等待,工人直接領他到小姐的房間。那房間在三樓,沿路而上,傳來抒情但輕快的爵士音樂,志成知道,今天的工作大概會是愉快的。他在轉角處向窗外望去,那片玫瑰花園上,沒有漂亮花王的影蹤。臨走時,他要查探一下。

  工人領他走到一個大房間,志成把門推開,便看見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一個女子,她背    
著他而坐,那法國式的淺藍色宮庭座椅后,志成只看見她的半個頭,還是背著他,只有黑頭發的半個頭。約四呎之距,就是唱機,黑膠唱片在轉,音樂是沒有歌詞的,無人在唱,只有色士風、喇叭與鋼琴聲。

  座椅旁是小茶幾,放有一盅茶,旁邊有一大束玫瑰,淡淡的粉紅色,花瓣上有鋸齒邊,條線細致,這種玫瑰出奇地美麗。

  志成走上前,臉上早已擠出客套謙恭的笑容,正想鞠躬之際,就看見小姐的臉。

  小姐抬起頭來,眼睛明亮地閃動著親切的光芒,嘴唇似笑非笑。她的頭發梳得整齊,坐姿隨意卻優雅,身上穿著米白色旗袍,暗閃著隱藏的玫瑰紋,領上與襟上是白色蕾絲,在左邊襟的位置,插上兩朵淺紫色玫瑰,一大一小。

  小姐的笑容綻放,就如一朵玫瑰,她說:“花王冒充小姐啊!

  然后她笑了出來,果然,玫瑰綻放了。

  志成的臉瞬間紅起來,他猜不到。

  小姐說:“你不是想說我昨天更好看吧!”

  志成在心中真的哼了一句:“其實是昨天那個比較……”但他當然不可能這樣說。

  她指一指旁邊的座椅:“坐吧!

  志成坐下來,他還未曾說過一句話。

  小姐說:“你答應過我會與我說話。”

  志成期期艾艾:“我……不知道你就是……”

  “所以不肯和我說話了?”小姐問,“你有階級歧視。”

  志成不好意思地笑。

  然后小姐說:“你就當陪陪我,很少人陪我說話的,玫瑰又不懂得回答我!彼p輕撫摸茶幾上的玫瑰。

  志成問:“這又是什么品種?”

  小姐高興地回頭看他,“Anna  Pavlova!

  “很美!敝境少澷p。

  “是的!毙〗愫芨吲d,她自我介紹:“我是藍小玫,叫我小玫好了。”

  志成說:“我是李志成!

  然后小姐伸手出來。

  志成看見,愕然了半秒,才懂得把手伸出來,與小姐的手一握,小姐的手前后只伸出來五秒,但志成會在以后的日子記起,小姐的手有多漂亮。

  小姐,真是很漂亮。

  志成的心情很緊張,但覺全身肌肉在萎縮。

  小姐怔怔地看了他數秒,繼而又把她臉上的微笑再勾得大一點,她想他放松。

  志成清了清喉嚨,正努力不要讓自己失儀,他開始找話題:“花園……”

  小姐禮貌地等待他說下去。

  “源自上古時代……”志成開始說出他對花園的知識,“在上古時代已滅亡的巴比倫帝國中,相傳是世上最美的空中花園,尼布甲尼撒二世為了不想他波斯籍的妻子受思鄉之苦,因而建造這所平臺層層草木扶疏的花園。花園代表天堂般玩賞樂園的理想。”

  小姐很愕然,因從來未有聽聞過,她的反應是:“啊呀……還有呢?”

  志成說:“希臘人發明了神圣樹林的概念,花園是獻給神的,而神祇也有他的花園。譬如宇宙大神宙斯的正室希拉,就擁有誕生金蘋果的花園!

  小姐搖頭,感嘆著:“太神奇太好聽了,說下去吧!”

  志成得到鼓舞,開始顯得有自信:“意大利人的花園,是百花混合的,中世紀時代,他們流行一種幽閉花園,花草混合一片,沒有分設小徑,也沒有后來歐洲流行的幾何圖形花圃!

  “你聽過秘密花園嗎?它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嬌小天地,通常在大花園又或是大園地大建筑物的隱蔽角落,綠意盎然,寧靜又迷人,十分浪漫!

  小姐又再“啊”了一聲,然后說:“我知道法國宏偉的皇宮花園……”

  志成就告訴她:“法國式花園是平衡的藝術品,像刺繡一樣,有嚴格的規律,規模龐大,著重古典的平衡。花園變成建筑物的延伸,方圓數公里都是結構嚴緊的幾何圖案!

  小姐說:“我還是喜歡小型的花園,像畫家莫奈的荷花池!  然后,小姐便沒說話,只瞪著他,感到不可思議。

  后來,也們又談了片刻,小姐提議到她的玫瑰園走走,因為晚霞將至,一定會十分漂亮。

  兩人走著,志成跟在小姐身后,小姐的感受有點陌生。原本,她只認為這裁縫可讓她消磨時間,她猜不到,他竟然擁有讓她敬佩的知識。太奇怪了,于是,倒是她變得不好意思。

  走在玫瑰園中,她說:“你說我的花園是哪一類呢?”

  志成說:“是個人主義的花園!

  “啊!”小姐又發出這個單音。個人主義。

  晚霞來了,天際是橙紅色的,是一億朵玫瑰的汁液調和而成般美艷。小姐滿足地望著天際,她有非常秀雅的側臉線條。

  志成想起一回事,他箱子內的玫瑰。最后他還是把箱子打開,拿出那一束已倦怠的玫瑰。

  小姐看見了,臉上流露著喜悅。

  志成說:“未來這里之前,我買來送給……”

  小姐搶著說:“花王!

  她接過了花,志成傻笑。

  “謝謝!彼郎惤ㄖ醒,“很香。”

  晚霞漸暗啞,夜幕快要垂下,小姐把他送走。這一次,裁縫又沒有替小姐量身。

  坐在接送的房車中,志成的腦袋變成真空,今日,實在太刺激。

  本來,他有心追求一個花王,可是,卻碰上小姐。他已沒再想“追求”這回事,只是,心情,仍然悸動。那半小時的車程,正好舒緩剛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的緊張。

  小姐的姿態神情仍在他的腦海中蕩漾。入夜了,他仍然感到難以置信。

  回家后,他就發呆,飯也沒吃。

  那個人由大門大模大樣地走進來,動靜似是剛回家的家庭成員。

  志成望著他開門關門的模樣,那種瀟灑俐落,與自己那么不相同。在這一刻,他但愿他真的是他。

  假如自己是這個人的話,就能確保不會在小姐面前出丑。

  志成很想很想百分百像他一樣。

  主人看透了他劣等次貨的心意。志成的目光中流露著懇求的神色。

  主人掛起勝利的笑容:“想模仿我?”

  志成說:“她是千金小姐!

  主人側起頭,目光嘲弄又輕佻:“高攀不起人家哩!”

  志成否認:“我已沒有追求之意!闭f罷,又覺得自己很可笑,“我只想別失禮人前。”

  “。 敝魅嘶腥淮笪,點點頭,“你又真是次一等。”

  志成不得不承認,也無從辯駁;是真相,只好任由他揶揄下去。

  “來吧!”主人彎身,勾了勾手指,像逗弄小孩那樣。志成討厭他這姿勢,卻又不得不隨他站起來。他不是害怕他,在這一刻,他倒想聽他的話。

  他倆面對面。究竟,誰是真人,誰才是鏡子?

  主人說:“跟我的表情做。”

  主人流露著自信而端正光明的表情,那是頭微仰的,嘴唇緊緊合上,目光內暗暗閃著光芒。

  
  說:“我——”

  “我——”志成跟著說。

  主人糾正他:“聲線雄厚一點,調低一點,要充滿男性魅力!

  “我——”志成又說。

  主人說:“加上剛才的表情!

  主人在志成跟前顯出尊嚴的氣派。

  “忘記你只是個裁縫仔!

  志成嘗試著,但剎那間,又放不下身分。

  主人說:“就當你是我!

  志成望進主人的眼睛,這個人,有多么具魅力的眼神。

  充滿張力、復雜、深不可測。

  這就是男人的魅力。

  堅定的,強勢的,叫人屈服的。

  高高在上,無懼,能操控一切。

  是的,就變成他。

  只有變成他,才能與她匹配。

  從今,不再是一個裁縫,他要變成一個她景仰的男人。

  志成深深吸了一口氣,把眼神集中。

  他看見,跟前的男人在微笑。

  他也下意識地跟著做。

  從今以后,就甘心情愿,名正言順地模仿他。

  下了這決心,就一切放心。

  主人忽然側起臉,神情高傲,把肩膊移向前方,向前踏了一步。志成明白了,他在教他身體語言。

  自此,主人與他都沒再說話,他細心留意主人的每個姿勢,他要學到十足。

  主人昂然闊步,繼而單手插袋。后來又轉身,低頭沉思。

  志成依樣昂然闊步,又單手插袋,轉身,沉思。

  主人伸開雙臂,頭一側,自轉了一圈,臉上有自豪而愉快的神色。

  志成也伸開雙臂,頭一側,模仿著那種瀟灑的自轉,神情亦開朗而自豪。

  主人伸出左手,頭往后仰。

  志成伸出左手,頭也往后仰。

  主人的左手打著拍子,姆指與中指發出富節奏感的節拍。

  志成的左手亦能做出同樣的動作。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主人仰臉而笑,露出富線條美的下顎。

  志成仰臉而笑,他的下顎線條同樣美。

  然后,主人再笑。

  同一時候,他也笑。

  兩把笑聲重疊,節奏一樣。

  主人雙手一拍,灑脫地走前。也同一時候,志成做出相同的動作。

  已經不再一先一后了,他們其中一人是面鏡子,他們的動作已融合起來,相同而一致。

  一同舉手一同提腳,一同笑,眼眉一同揚起。不用望著對方,已動靜姿態一致。

  他與他已十分相似;似他,他便有信心。

  若有一秒不似他,也覺力不從心。

  他就是他的力量,他的依靠,他的光榮,以及他的宗教。

  那個夜,屋子里有如出一徹的兩個男人,像表演舞蹈那樣,做著同一套細節。

  像剛剛出生般,他盡情吸收盡他的一切。

  似他,似他,似他。

  這是多么漫長又美妙的一夜啊。志成但覺他已重生。

  隔了一天,大宅的房車又來接他去見小姐。志成的神態已經不一樣。

  他穿得光鮮,簇新的恤衫和西褲,他已不似一個裁縫,倒像一名公子。

  當他在偏廳等待工人領他到三樓時,他是站著的,雙手反扣在背后,悠然自得。

  他不再謙恭,不再似個小人物。

  他已不再是自己,他已是他。

  勇氣就由此而來。他已是個男人。

  工人把他帶到小姐跟前,這次小姐是站著迎接他。小姐穿粉紅色絹面旗袍,沒有印花,領子與手袖的捆邊則是深紅色,她的襟上,照樣插著玫瑰,今天是三朵,血一般地紅。

  他走到小姐跟前才釋放出一個微笑,而且那微笑持久。

  小姐看著,不知怎地,就面紅了。

  他看見她臉上的暗紅,他有種成功感,知道自己做得對。

  “小姐!彼c頭。

  小姐吸了一口氣,對他說:“今天,”她再吸一口氣!拜喌轿蚁蚰阒v解!彼Α

  志成皺眉,流露著疑惑的神情。

  小姐走到唱機旁:“告訴你,我喜歡的音樂!彼畔铝顺。

  志成恍然大悟,這表情,彷如那個他上了身。

  唱片轉出小喇叭的旋律,后來又來了伸縮喇叭、色士風和其它木管樂器。

  小姐說:“Duke  Ellington哩,由二十年代一直稱霸爵士樂壇,現在我們正走向六十年代,他在爵士樂的世界中,地位仍然超然!

  志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不會再像個小學生,而只會用情深的眼神,誘惑地望著她。

  小姐有點不自然,她笑了笑,說下去:“Duke  Ellington,著名的是他作為樂隊領班的身分,他總能巧妙地制造出如刺繡品那樣調和的音樂。”

  志成忽然勾出一個微笑,小姐看得瞪著眼,但仍然鎮定,繼續說:“只要你曾聽過他的一些作品,就會一直喜愛他。”

  志成的笑容更加迷人,他已站得與她接近身貼身。

  小姐不知怎算好,她垂下眼,又抬起來,唱片轉出如夜里貓咪叫那般的纏綿喇叭聲。她找著該說的話:“這是《Mood  Indigo》,他其中一首最著名的作品!

  就這樣,靈感到。志成一手抱著她的腰,一手拖著她的手,帶她旋轉起舞。

  冷不防他有此舉動,她的臉又漲紅。抬眼偷看他,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她覺得自己的心正狂跳。很可怕很可怕。

  他抱著她輕輕轉了一圈,溫柔地,曼妙地,情深地。他感受到她纖巧柔軟的身體,近距離才領會到的香氣,他知道什么是感動。她垂下的臉上,眉毛是那么纖細,像是刺繡在她臉上般巧奪天工。

  這一刻,他抱著的是全世界。

  然后,他也合上眼,他把臉微微仰起,一生人,只生存這一刻,也足愿。

  他愛上了她。

  無人言語,只有那如貓叫的奇異音樂。

  這首歌很短,當一首輕快的歌響起來時,她便掙扎走開,腆地笑了笑,“快歌!彼剜,不自然地撥弄秀發。

  她抬眼,看見他那雙劍眉星目中,有一千種信號。

  忽然,房間外有工人的聲音:“小姐,太太回來了!

  她這才驚魂稍定,她對志成笑了笑,說:“我送你下去。”  她擦過他身邊,冷不防全身就如觸電,只好停步下來,回頭望向他。

  本來,她想問:“你究竟是誰呢?”

  是誰,叫她有那陌生的悸動?

  呼——

  但說出來,是這一句:“我們又沒有量身了!

  然后,匆匆回頭,急步向前走。

  志成跟著她。他倆一直往下走,沒有說話。在地下的大廳中,志成看見一個高貴的中年婦人和年約三十歲的胖胖男人,那男人穿著名貴的西服,架眼鏡,笑容燦爛地迎向小姐。

  “小玫!备哔F的婦人是小玫的母親,大宅的藍太太,“高先生來與你喝下午茶!

  小姐笑了笑,藍太太則朝志成望去,于是小姐說:“是裁縫師傅!  她這樣說。

  接著,小姐坐在大沙發,是工人把志成領走。小姐沒向他望一眼。

  
  志成不得不如夢初醒。對,他始終是裁縫師傅,她始終是小姐。

  房車把他送下山。他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曾經抱過她又牽過她。在這一刻,他的心才知道亂。

  無論如何,也是開始了。

  小姐心不在焉地與高先生喝下午茶,她聽見母親說,星期六她們一家人會與高先生到郊外看跑馬。

  她應了一聲,繼續心不在焉。

  她也是開始了。

  她的病癥是這樣的,她伏在三樓的唱機旁,冒著汗,任由太陽曝曬也不坐起來,重復又重復,播著同一首《Mood  Indigo》。

  汗濕透她的背,淺色旗袍貼著她的身體,性感無雙。

  她崇拜浪漫酷愛浪漫,她知道最浪漫是跟他私奔。

  私奔。

  可是,他是一個裁縫!

  她的表情變了,有那憤恨。

  變得完全不可能。

  太陽照樣曝曬下去,連胸膛也滲汗了。

  插著的是一種血紅色的玫瑰,名字就叫做Love。

  轟轟烈烈,激蕩神馳,所向披靡。

  那叫做愛情。

  她覺得她快要死了。

  “噢嘩……救救我!彼吐暤亟兄,太陽把她的鼻子曬紅了。

  她滿腦子都是這個男人,愛情的玫瑰盛開得很香艷。

  與那位高先生看過跑馬后,小姐的心更是想念著那個人,他英俊、浪漫、性感,而且,叫她意外。

  她想他,她想要他。

  馬匹與自己有什么關系?拉頭馬有多興奮?統統都不過爾爾。高先生很開心又很緊張,母親說,他有一個馬場,她知道,她將要嫁給他。

  小姐并不抗拒嫁給高先生那種男人,他保障了她的生活無憂,這種婚姻,是合襯的。然而,她也想要愛情。愛情愛情愛情,由一個英俊的裁縫手中,珍而重之地握著,熱情激蕩地,正一點一滴送給她。

  不過分吧,未結婚的女人,偷偷享受著一段沒結果的愛情。

  那個周末后,她又叫他上來,她想念他想得很著急。

  那天下午,她斜斜地躺在一張粉紅色的貴妃椅上,她穿著忌廉色的麻質料子旗袍,外層的料子是通花的,是從法國運來的布料,穿在身上便有法國風味:矜貴,卻又野性。

  她甚至沒有站起來與他打招呼,一直都側臥在貴妃椅上,撥弄著一把西班牙的折扇。

  眼神有熱熾的渴望,芬芳有如玫瑰。

  她感受到一股淫蕩。

  她拍了拍腰前的位置,他便坐下來,與她坐在同一張椅之上。很親密了。

  她溜了溜眼珠,含笑,說:“今天……說什么才好?”

  志成早有準備:“玫瑰的故事。”

  她首肯,她批準。

  志成便望著她的眼睛,告訴她:“希臘神話中,天地初開之時,玫瑰是白色的,因為愛神Aphrodite赤足奔跑過玫瑰花田,足踝被刺傷了,血淌在玫瑰的花瓣上,玫瑰嗜了血,玫瑰才變成紅色!

  他的眼睛鎖著了她的,她離不開。她只好深深地吸一口氣,心跳得很厲害。這個男人的眼神,如一團火。

  要……敗陣了。

  她懼怕,是故只好動一動。她拍了扇子,又再溜了溜眼睛,故意自然地微笑,她問:“關于我的故事,有更動聽的嗎?”

  她放松,他也跟著放松,他說:“白玫瑰是靜默之神,把一朵白玫瑰插在身上,你告訴別人秘密,聽秘密的人便不會把秘密傳揚開去。”

  她閃亮著眼睛,笑說:“秘密……”然后是一連串笑聲。心中有了點共鳴,她說:“那么我要插一枝白玫瑰。”

  志成卻響應:“我們有秘密嗎?”

  他的眼神深邃又神秘,而且……誘惑。

  她又驚恐了,眼神閃動不定。是的,那該是個怎樣的秘密?他倆什么也沒做過,會有什么見不得人之事?

  沒有啊沒有啊……

  然后,當她把目光安定下來,朝他的眼睛而看之后,真相又顯得太過坦白了。那欲望,就是一個秘密。

  他的臉湊得那么近,他的眼神,是世上最深沉迷人的。而愛情,就如玫瑰制造出來的旋渦,在一層又一層花瓣中,把她卷進去。紅色的、溫柔的、美麗的、芳香的、甜美的、激烈的……而又哀傷的。

  是不是,將要有一個吻?

  她深呼吸,她想低低的叫喊。

  然后,他的眼神下降了,下降得很慢很慢,如同隨夜幕而降下的天使。時間,卻只是下午的三時,她卻已看不見日光。

  不知怎算好,惟有合上眼。他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是一種壓力。原來,接吻就是這回事。

  溫暖地包圍在一種纏綿之中。

  然后,她想要更多。

  然后,她就哀傷。

  得到了這種感受,下一秒,她就傷心了。

  還是那種很重很重的傷心,她的眼角凝住涌上心頭的淚。

  她的臉一側,就脫離了他的吻。強忍著,不要淚流下。

  不敢望他,她垂下眼說:“千金小姐不會嫁給窮小子!

  頃刻,無人言語。

  一句話,封鎖了他與她。

  她的頭一直垂下,沒有再抬起來。而他,望著她的側臉,靜默著。

  他聽見的是一道命令。

  立刻就明白了。

  他一直望著她,他站起來,離開了她,但仍然望著她。他沒說再見,轉頭就走,他太明白了,這是一種必然的事。

  他與她,只能如此。

  他走了。當她知道他走了,她就哭出來。哭呀哭,飲泣,不作聲。眼淚毀了妝容,毀了原本渴望做點壞事的心情。

  原來不是如意算盤那樣。要在婚姻之外要一段愛情,是力不從心的。

  只開始了一點點,就已經很痛苦。

  愛情的美,連帶著那愛情的痛苦。

  愛情,就是玫瑰。

  她一直地哭,哭到滿意了,飽滿了才不哭。當臉孔腫起來之后,胃部也差不多哭得要反了。

  她已決定,她與他到此為止。那一句說話,也是她說給自己聽的一道命令。

  是的,千金小姐與窮小子,都不合理。感嘆是那么長長的一聲,她失戀了。

  而他,也一樣啊,他用手掩著一張臉,垂下來,他很沮喪,男人因金錢而失掉愛情,男人很沮喪。

  都說,自己是這階層的人就是這階層,他一直只在高攀。

  他痛苦地搖著頭。然后,反思的意欲來了。他一生人都在高攀。

  高攀著與那個人的友誼,高攀著一個女人的愛情。

  統統都不配襯。

  從來,他都卑微。

  是徹頭徹尾的下人。學問,改變不了;態度,也改變不了;努力,亦無補于事。

  他是低賤的,用任何方法也攀不起。

  很大很大的打擊。命運,有著太多太多的主人,爭相來壓著他。

  那搖頭的姿勢持續,而痛苦,也同樣。

  那夜,主人來了,他在他面前崩潰地哭起來,他沒有說話,太傷心,就連傾訴也做不到。

  
  男人的眼淚中,有那說不出口的一句:“就算我再似你,也不是你!

  無助、苦困、迫不得已。

  主人沒說話,臉上有一股令他陌生的嚴肅。他大惑不解,想問原因,但太傷心了,他最后只能繼續傷心,沒有心力去了解別的事。

  傷心,是一個世界。封閉了的世界。

  主人望著他哭,他就盡情地哭。主人的臉孔,真的很嚴肅很嚴肅。

  就這樣,志成與他深愛的小姐沒見面一個月。

  他治療著失意的打擊,而他的小姐則籌備著終身大事。高先生要往德國工作半年,他希望臨行前與小姐訂婚。她沒異議,因此,便趕制訂婚的服飾。

  嘗試了兩個裁縫也不滿意,她打算試第三個。雖然志成仍未替她造過旗袍,她依然覺得他會造得好。

  也對自己說了,不要就不要,都沒有可能要。才不要怕看見他。

  不用怕不用怕。只是造旗袍。她好好地,一遍一遍說服自己。

  她又請他來了,他一如從前,一叫就來。從來不拒絕她。

  他想見她,也以為會相安無事。上一次,她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任何男人,也會知難而退。

  見面之前,他們各有自己的解釋。

  這一次,她把一個工人留在附近,她想正正經經量身。

  志成坐下來等,她由一間房步出來,表情冷冷,橫眉一掃,就是大戶小姐面對小裁縫時最平常的態度。她叫自己繼續冷下去,這就對了。根本,由一開始就該如此,原本,是她常常主動找他來說話談心,自作孽。

  她看著他,沒有與她打招呼,上一刻,她本在他跟前,然后一轉身,下一刻便背著他。

  她張開手,不發一言。

  他替她量度肩膊的闊度,脖子的長度,然后是身長。

  他問:“請問小姐的旗袍要求什么長度?”

  她說:“一長一短,長的那件到足踝,短的貼近膝蓋!

  他照著做,她感應到他的指頭觸碰到她膝蓋背后的位置,她的小腿就有點發軟,酥酥的軟。

  她害怕這反應,因此故意說:“手工好的話,婚宴上的旗袍也交由你造!

  他的心傷了,沒有回話,繼續他的工作。他的表情也是冷冷的。

  他站起來,輕輕說:“小姐,請把雙臂張開一點!

  她照做了。

  他替她量了上圍,軟尺輕觸她的胸脯,他有點緊張,記下了數字。

  然后,他又替她量了腰圍,她的腰很幼小。

  最后是臀部,她有完美的數字。

  本來,志成對于他的小姐心存一些憤慨,但在完成這些量度后,憤慨又不在了。量完了,他就要走,他發覺自己有點不舍得。

  上一回,才吻過她。一切,就彷如隔世了嗎?

  究竟有沒有吻過……

  他凝視她的背影,有點迷蒙。

  她仍然背著他,她看不見那雙凝視的眼睛。

  她把雙臂放下,也知道可以走了,前面就是她的房間,只要直走過去便能離開他。

  但她又不想走。忽然,有點惆悵。

  也決定另嫁他人了,該可以放心說說話吧。

  只不過,說幾句。

  于是,她轉身,面向他。

  四目相投。他的眼神有著問號,他沒有預料她肯轉身,肯望向他。

  他總是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一個,是她首先笑,他就跟著笑了。兩人盡在不言中。

  他問:“婚期在何時?”

  她答:“半年后他由德國回來時,所以趕著下星期先訂婚!

  他點點頭,想說祝福話但又說不出口。

  她說:“知道你手工好!

  他勉強地笑笑,她看到,覺得他很傻,而自己又傻。

  她說:“衣料在樓下,待會有人會拿給你。粉紅色的蕾絲面料,意大利出品,非常精細。我打算梳髻,配玫瑰,有一種很純真的粉紅色玫瑰,叫Silver  Jubilee,銀禧哩,如果我找到,就用!

  一口氣說過話,她就深深呼吸,覺得好過一點。然后,又自言自語:“不過都不知道,會不會有銀婚的一天。”

  他望著她。

  她微笑,顯得有點僵硬:“你知道,不相愛的人!

  說過后,她的表情就木然了,直望進他的眼睛內,眼也不眨。

  他仍然望著她,又想說點什么,但是又再說不出口。半晌,她望得他太久,心一酸,涌出眼淚來。

  終于,忍不住了。

  早知,不轉身來不就平安大吉嗎?看他看不了多少眼,麻煩又來了。只要不去看一個人,就會無事,看著一個人,結局只有心念打轉。

  多么多么不想失去他。

  他踏前去,沒任何考慮,就擁她入懷,不遠處,有一個工人在抹這抹那,愕然地看了他們一眼。

  他心痛,抱得她更緊。

  嗚咽的聲音中,她說:“美女不一定嫁丑八怪!

  自己說完,自己笑。

  他聽到,他也笑。

  然后,他松開他的懷抱,兩人對望,繼而大笑。

  這一句,成為了最新的命令。他又再為她的說話而廢寢忘餐。

  她想他得到她,他就要得到。

  如今問題,只是錢,他就想起他,他知道他會辦得到。

  志成說:“給我富有,讓我可以娶她!

  主人便說:“我給你富有,你給我什么?”

  志成說:“我永遠對你忠心!

  主人笑起來:“我沒有想過你可以不忠心,這根本不是你的選擇!

  志成問:“我可以給你什么?”

  主人說:“這樣吧,你給我恐懼。”

  志成望著他。

  主人續說:“我享受你懼怕我。”

  志成問:“是因為我以往對你不夠禮貌?”

  主人便說:“也不一定。只因為,我最喜歡看見你的恐懼!

  志成與主人互望,良久,也說不出另一句。他明白,這會有多恐怖,他將在他跟前翻不了身。

  一直渴望與他平手,一直不甘屈膝,他明知他比自己優勝,他也有那競爭的動力,說不定,明天就反敗為勝。

  現在,他要他永遠懼怕他,他就只能變成一生一世的輸家。

  已經不只是仰慕、崇拜、景仰的心情,已經不只是比不上。那是恐懼,最深層、最抵抗不了的感受,把一個人永恒判死。

  永永遠遠,看見我,你也會抖震。

  志成屏息靜氣。

  主人有君子風度翩翩一樣的微笑:“你們會恩愛非常!

  志成微微張口,他在誘惑他。

  “而你永遠健康英俊,我要你似我,在盛年之后不會老去!敝魅苏f。

  志成問:“她呢?”

  主人告訴他:“她是幸福的尋常女人,她會有生老病死和豐厚的愛情!

  志成覺得公平。那時候,他才沒想到很多年后的事情。

  主人說:“我給你一門生意,你為我經營一家當鋪,我保證你榮華富貴,你與她,會生活得像人上人!

  志成聽著,覺得愜意。

  
  主人說:“你是當鋪老板,我讓你做那世界的主人!

  志成微笑了,他喜歡他這答允。

  主人說:“我再贈你一項能力,從此你有看透人心與催眠別人的才能,我讓你面對客人時得心應手!

  志成覺得實在太慷慨了,他想不到不答應的理由。

  主人便說:“那么,可以吧!”

  志成答應:“成交!

  主人仰頭狂笑片刻,然后說:“你看,我對你多好!”

  接著他把手放到志成的肩膊上搖晃,力度由輕至重,由緩至急,而且更是兩個人一起搖,他搖晃他,他也要承受后果。最后,搖晃的密度太強,像汽車高速飛馳公路那樣,只能感受其型,看不見其貌。

  當搖晃停止之后,志成慢慢地從搖搖擺擺中站穩,那個人已經不見了。他眩暈著走到鏡前,然后他看見,他的臉上有一層光,那光是尋常人家所沒有的,那層光,通常只是富有人家、得意之士的臉上才找到。

  那是一種好氣息,一種貴氣。彷佛好運長伴于身。

  志成知道,他已不再一樣。他答應過他,他會成為人上人。

  他由心底快樂起來。

  志成擁有了財富,當然就向藍太太求見。

  第一天,他把十匹布送到藍宅,藍太太當然不肯收那十匹布。后來下人把布匹一揚,不得了,十匹布都是未裁開的大額紙幣,一卷一卷攤開到地上。

  他證實了他的富有,就可以當面會面。后來他送藍宅一個在太平洋的小島,還有,臺灣的其中兩個大山頭,那里有豐厚的茶葉出產。其它樓房汽車現金當然應有盡有。到最后,藍太太答應志成與小玫的結合。她說:“我當然為女兒的幸福著想。”

  她的女兒的確得到幸福。小姐從此不再是陌生的小姐,志成昵稱她小玫,雖然在他心目中,她仍然高高在上。結婚的首五年,只有他們夫婦二人打理當鋪,后來藍太太想轉做地產生意,不再做茶葉買賣,小玫把不能轉行的伙記收歸當鋪之下,當鋪與茶莊兼營。

  而志成,把名字改為公爵,因為,他已是一個新生人。公爵,就是小玫喜歡的爵士樂手的名字。這名字偏邪一些,又高格調一些,他已是堂堂老板,他有他的風格,貴氣如一國的貴族。

  他們深深愛著對方,每天也癡癡纏纏,他們是世上最恩愛的夫妻。

  在婚后的第十年,小玫變成三十五歲的婦人了,而公爵,卻從來沒有衰老過,他的主人給他不老的容顏,他永遠健壯漂亮。

  小玫察覺了微露的額紋和略為松弛的肌膚,從這一刻開始,她就感到不安。

  公爵抱著她,對她說:“不要介意這些無謂之事!

  小玫不能安心:“衰老對女人來說,是世上最需要當心的事!

  公爵說:“我看不到你年華上的蛻變!

  小玫望著他,然后她就自卑了。他光采如昔,英俊不變,他的青春健壯教她低下頭去。

  她幽幽地說:“我怕我面對不了你!

  公爵一點也不覺得她老,真的,他一點也看不到。他能看見的,只是那年月不衰的愛情,愛她愛她愛她。

  在這憂慮之后,公爵開始在背上刺上玫瑰,每天刺上一朵,足足刺了三年。那段日子,當他把他那性感磅礡的身體顯露于她跟前時,她就看見他每天為她帶來一朵玫瑰,盛放的、嬌美的、血脈流動的。

  每一朵玫瑰都有生命,刺在他的肌膚上,送給他深愛的她。

  “你明白嗎?你已經融入了我的血,蝕入我的肉。”他對她說,他的眼神內都是愛情,而那愛情,幽麗無雙。

  她撫摸著她的禮物,她感受她獲贈的刺痛,他為她痛,為她證明了他那永永遠遠不變更的愛。

  他說:“我是長生不老的,我永遠不朽,我如宇宙不滅,有生之年,億億萬萬,你都在我的血脈中滾動翻騰,玫瑰伴著我每一個毛孔吸呼盛放。”

  他永遠都活下去,活在她的玫瑰花田中。

  她相信他的感情,相信他永遠都愛她。但她同樣相信,一天她就會衰老敗壞,腐臭變形,如同凋謝后死亡的玫瑰。

  她細舔著玫瑰,在激情中意圖把玫瑰吞進肚中。刺青的玫瑰會與他長存,而她,并不。

  他那么愛她,而她被他愛得,那么那么的憂傷。

  主人答應他們相愛,果然,他們就有動人的愛情。

  主人要他恐懼,他就莫名的恐懼,他見著他的主人,已不如年少時那樣。曾幾何時,他對著他,還可以說說笑。

  果然,主人一諾千金。那恐懼,是出乎意料的真實。

  主人說:“告訴我——”

  他端正地等待。

  主人繼續說:“如果我令她明天起便不認識你,那你怎么辦?”

  他立刻乞求了:“不——  不要——”

  主人很高興,他急急忙笑出來:“哈哈哈!哈哈哈!”他手舞足蹈,“再求我吧!再求吧!我喜歡看!”

  他不敢怠慢:“求你,不要!

  主人問:“你害怕?”

  他沒回答,那當然了。

  主人很滿意:“那是我最愛看的!

  他很憂傷,流露著求別人手下留情的卑屈。

  主人綻放出一個魅力無雙的笑容:“我叫她……”

  他呢喃:“不要……”

  “叫她……”主人笑得瞇起眼來,如說及夢想般興奮,“叫她失憶,忘了你是誰,記不起你們有多相愛,一切也煙消云散,你像是從來沒有在她生命中出現過的一樣!

  “不!”他垂頭。

  主人總結:“你是個陌生人。”

  他很害怕,怕得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主人側起臉,朝他垂下臉的角度窺望去,主人要看他驚惶悲苦的神色。主人是為著這種享受而來,主人有品味。

  看了一會,主人把頭轉了轉,舒筋活脈,又松了松雙手,差不多了,他宣布:“我看夠!

  他呼了一口氣。

  “暫時!敝魅穗p掌合攏,微微鞠躬。

  這一天,主人有禮地告辭,臨行前教訓了他幾句:“別以為你是我,你從來就不是。你崇拜我、模仿我是你的事。我渴望的只是你的恐懼,你愈恐懼我便愈喜歡。想我對你好?那你再恐懼點吧!我滿意,我享受,你便有好日子過!

  他低著頭,他的身與心,都在顫抖。

  主人說:“當鋪老板,你用你的無畏懼交換了我給你的青春、財富、權力,還有愛情,細心想想,你還是有賺的!

  他悲痛地,冷冷地笑。

  主人拍了拍他肩頭:“難得我喜歡!”說完又哈哈哈狂笑。

  笑完了,就輕輕摑打了他的臉,來回兩次,流露著嬉戲般的藐視。

  “奴隸,聰敏點吧!”主人說。

  然后,他抬頭,目光中流露著后悔的神色:“那時候,我不該盼望你。”

  主人有點愕然,但不嬲怒。主人點點頭,皺了皺眉:“是的。”主人也同意,奴隸就苦笑。

  主人朝著他展露夸張的、自信十足的笑容。主人攤攤手,表示:“我也不能幫助你!

  誰能在開始的一秒就能抵抗命運的操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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