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是你嗎?」三更時分,丁叮被一陣從飯堂方向傳出的碰撞聲吵醒,披上外衣循聲過來查看。
卻見一道纖小的身影正埋首木柜邊,嘴里咕噥咕噥著,不知正喝著什么?
丁叮就著朦朧月光細瞧身影的側臉,微帶著稚氣的臉龐,五官雖隱藏在黑夜中,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正是丁還方收入門三個月的徒弟——曲笛。
怪了,他三更半夜不睡覺,躲在飯堂里做啥兒?肚子餓了嗎?那應該去灶邊拿饅頭吃啊!雖然是冷的,但也能填飽肚子。
至于木柜那邊,她記得里頭擺的都是些油鹽醬醋之類的東西,沒什么好吃的吧?
「師弟,你在干什么?」她定到曲笛身后,纖掌拍上他的肩膀問。
噗!曲笛本來偷喝得正暢快的酒分別從鼻孔、嘴巴里噴出來。
「咳咳咳……」天啊,救命喔!他快被嗆死了。
「師弟!」丁叮嚇得趕緊蹲下來幫他拍背順氣,可一靠近他,她鼻問立刻沖進一股濃厚的酒味。
要死了!「師弟,你你你……你才多大年紀,怎么可以喝酒?」
曲笛拚命揮手,咳得說不出話來,心里不停罵娘,該死,他都喝得這樣鬼鬼祟祟的了,怎么還會被發現?
而且,誰說小孩子不能喝酒?他三、四歲就會喝酒了,不喝點小酒,大冬天里,睡在那四面透風的破廟中,凍也給凍死了。
小時喝酒是為了御寒,及長……不好意思,那就變成嗜好了,三天不喝酒,頭昏眼也花。
可上了白云莊,為了給丁叮留個好印象,他只能拼命忍住肚里的酒蟲。
這樣日也熬、夜也熬,好不容易忍了一個月,終于受不了,開始三天兩頭半夜爬起來偷丁還的酒喝。
也不敢多喝,每次都只小嘗兩、三口,才不會被丁還父女發現。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平安無事。
想不到今夜不過酒蟲作怪得兇一些,他多喝幾口酒就被丁叮看見了,真是倒楣透頂。
「嘿嘿嘿,師姊……」看著丁叮嬌嗔的俏臉,曲笛待嗆咳稍緩,拚命轉動腦子,想著要如何裝傻應付過去,把偷喝酒的罪賴到別人身上,以免破壞了他「純良可愛小師弟」的形象。
丁叮不悅地抿緊唇,拿走他手中的酒瓶!笌煹埽@酒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尤其你年紀還小,喝酒會傷身體的!股鷼鈿w生氣,看他的眼神還是充滿了關懷。
曲笛傻笑地揉揉鼻子!笌熸ⅲ摇馈鋵崱抑皇呛闷。對,我不過是好奇為什么師父總愛捧著酒葫蘆,早也喝、晚也喝,連吃飯的時候都要來上一口,所以才想喝上一口試試味道,看看這酒是否真如天上仙液那般美味,絕對沒有別的心思,請師姊明鑒!
他喝得小臉通紅,一雙邪氣的眸子明亮更勝天上銀月。
丁?粗鴧s感到心疼。這小師弟啊,也許一開始她真當他是衣食無著的小可憐,但三個月的相處下來,難道她還看不透他那小小心思?
曲笛除了瘦弱的身子足以顯現出他曾經歷萬般困苦外,那性子比牛更倔,寧折不屈,打死不認錯。
她不知道是什么環境養成他這樣別扭的性情,卻可以從他隱約閃過眼底的烏云覷出一點他心底深處的重大傷痛。
這孩子是既堅強卻又脆弱的。
她忍不住憐惜地說:「師弟,不管你是真喜歡喝酒,還是一時好奇,師姊只想告訴你,喝酒對身體不好,師姊不想看你因為喝多了酒而傷了身子,那樣師姊會很心痛的,比自己受傷還痛,你能明白嗎?」
曲笛低下頭,心窩處被丁叮的溫柔填得滿滿,前所未有的暖和氣息充塞體內。
何曾有人對他這樣全心全意過,只有丁叮。
「對不起,師姊!乖谒媲埃僖矡o法謊言連篇。
「沒關系,只要你答應師姊,往后再也不喝酒就好了。」丁叮是很寬宏大量的。
曲笛感到腦袋被人狠狠敲了一記。不會吧?讓他從此戒酒,這……這讓他怎么活?
他幾乎是被酒養大的,一日不喝酒,吃飯都沒滋味,一生不喝酒……得了,直接給他一刀還爽快些。
不行,喜歡丁叮是一回事,但戒酒……他無論如何都放棄不了這美妙的滋味。
怎么辦?他飛快轉動腦子,非得想個理由說服丁叮讓他喝酒才行。
「師姊,酒真的是那么不好的東西嗎?那為何妳說的圣賢書中,很多古人都對酒這種東西稱贊有加?」感謝丁叮吧!她那么努力教他,不止武學心法,連經史子集都說了不少,他就記得她曾經念過幾首詩。
「有嗎?」她沒印象。
他搖頭晃腦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叮瑧n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呃?」她遲疑了一下。「好像真有這幾句,是曹操的短歌行之一!
「還不止呢!」他繼續念:「鐘鼓餒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丁叮呆了。
曲笛再加把勁:「還有……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贏。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垣赫大梁城?v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丁叮長嘆口氣!笌煹埽@些與酒有關的詩詞你倒是背得很熟!
當然啦!他從小就最崇拜那些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仗劍江湖行的大俠。進了白云莊,識了字,會看書了,還不專找這些充滿俠義情懷的詩詞看?
讀書還是很有好處的,起碼編起歪理還能字字珠璣。
「所以說,師姊,酒非但不是種壞東西。還是大大的好玩意兒呢!否則哪來這么多古人為它寫詩頌贊?」
丁叮歪著頭長思起來。曲笛的話不無道理,酒若真的一無是處,何以流傳千古?又怎會讓無數名人圣賢拜倒其下?
「師姊,莫非妳從未嘗過酒的美味,所以才一味地聽信那些昏庸之人的說法,認為只要沾上酒就是壞東西?」
「呃?」似乎真是如此耶!
「師姊,妳這樣就不對了,妳也教過我,凡事要眼見為憑、耳聽為實。這酒究竟是什么東西,妳總要親自品嘗過了再來論它的好壞,連喝都沒喝過,是不能說它不好的。」曲笛就像一只正試圖誘惑獵物入網的老狐貍。
天真的丁叮點點頭!改阏f的也有理,這酒是好是壞,我應該親自品嘗才對。」
「師姊請。」曲笛歡快地找出一只小碗,倒了半碗酒恭恭敬敬遞到丁叮面前。「這第一次喝酒一定要細細品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最好能再佐些干果、花生、核桃、肉干之類的小點心,這酒的滋味嘗起來就更好了。」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她記得他剛才說過,今夜也是他第一回喝酒。
他靈機一動!肝仪茙煾付际沁@樣的嘛!他老人家喝了這么多年的酒,想必最了解如何品出酒的美妙。」
「有理。」她細細品了一口酒,汁液方入喉,一股熱辣自小腹升起,在體內巡回九轉,烘得她整個人暈陶陶,美目不覺漾起一層水霧。
曲笛強咽口唾沫,雙目一瞬不瞬盯著她乍起嫣紅的俏臉。古人云,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誠不欺人也。
他現在就覺得在酒意烘托下,丁叮美得更勝月宮中的廣寒仙子。
「師姊,這酒好喝嗎?」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
「嗯……」她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道,我……頭有點暈……分辨不出來……」
「沒關系,一口不夠,再來一口,總要嘗出滋味,是不?」
「也對!
她就這么被他半哄半騙的,將小半碗酒喝了個精光,醉倒了。
而趁她喝得半醉之際,曲笛加快速度將丁還的藏酒一次喝得涓滴不剩,憋了這么久的酒蟲總算給喂飽了。臨睡前還抱著有便宜不占不是男子漢的念頭,將丁叮緊摟在懷里。
他是醉死了也要抱著美人兒一起走。
直到次日清晨,丁還進飯堂準備用早膳,看見醉倒在地、抱成一團的徒弟跟女兒,差點一腦袋撞死在飯堂的梁柱上。
他是引了一只怎么樣的該死色狼進門?老愛對丁叮毛手毛腳就罷了,他們畢竟年紀還小,沒那么多的男女之分。
可就因為他們年紀小,居然還能把他的藏酒都喝光!
他敢肯定,丁叮會喝酒必是受曲笛所唆使。
天哪,兩個小家伙的年歲加起來也不過是他的一半,就已經變成酒鬼,照這樣的喝法,他們還有長大的機會嗎?
不行,他非得想個辦法分開曲笛與丁叮不可,再讓他們兩個廝混下去,早晚闖大禍。
丁還下定了決心,只是……他能如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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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轉眼逝,曲笛進白云莊已經三年。
想他剛上山時,明明年長丁叮四歲,個頭卻矮了她半顆腦袋;可三年下來,他身子不僅壯碩了,還硬生生比丁叮高了半顆頭。
丁叮每次都覺得很不可思議!覆贿^三年,你怎么就能長這樣高呢?」
曲笛很是得意地抬起頭!肝沂翘锰闷叱吣凶訚h,怎么會長不高?」
「不要臉!苟《D檬止嗡哪橆a。先別說丁叮說話變粗魯了,任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塵,跟曲笛這樣的混混相處久了,長年累月受影響,仙女也要沾染上俗氣的。「你再高也高不過爹爹!」
「老頭在我這年紀還不一定有我強壯呢!」曲笛的自信倒是其來有自。也許他真的是習武奇才,短短三年,這山上已經沒有他打不過的動物,哪怕是一頭吊睛白額虎碰上他,也只有屈服稱臣的分兒。「再說我跟老頭兒比什么?我只要高得過妳,將來有力氣抱妳進洞房就行啦!」
丁叮如今已是略曉人事的年齡了,一聽他說這話,兩指探出如分花拂柳,直伸向他耳朵。
「又來這招!骨彦e步、側身、彎腰,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滿心以為躲過了「擒耳手」,奈何他武藝進步雖快,卻還不是丁叮的對手。「唉喲,師姊,輕點輕點,耳朵快掉了!
丁叮用力擰了兩下他的耳朵。「看你還敢不敢胡說八道?」
「不敢了、不敢了!顾舐曈戰垺
丁叮松手放開他的耳朵,曲笛一個縱跳,離她三尺遠,回頭高聲喊道:「相公抱娘子入洞房,天經地義,有什么不好說的?」
「臭曲笛,你給我站住。」丁叮手一拂袖,利劍出鞘,一道劍氣如閃電劃向曲甫。
「救命。≈\殺親夫噢!」曲笛口里不三不四胡亂喊著,身形卻如狼撲猿躍,在山林間縱跳自如。
白云莊主屋的一扇窗戶被打開,探出丁還那顆白花花的腦袋。「又開打了!
打曲笛上山,前三個月還努力壓抑本性,在丁叮面前裝出一副乖寶寶樣,直到最后實在裝不下去,各樣惡習盡露,想不到還帶壞了丁叮。
丁還起初還立意要分開他二人,奈何丁叮是曲笛的命里魔星,克得曲笛死死的;而曲笛恰巧就是丁還的命中煞星,這一環扣一環,最后,丁還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看他兩人時不時將白云莊搗出一個大窟窿。
曲笛和丁叮越是玩得很開心,這本已破舊不堪的白云莊,越加搖搖欲墜,指不定哪天突然就塌了,變成碎瓦爛泥一堆。
「唉!」丁還抬頭看見一群飛鳥「驚」過。「不好意思啦!累得你們須搬家避難,老頭子壓不住兩個小家伙!」
想起年前曲笛和丁叮一路從山上玩「謀殺親夫」的游戲到山下,再從山下直打到蘇州城門前,真不知兩個小家伙哪兒來的精力,打了三天三夜也不累。
最后倒累了他。因為曲笛和丁叮的打斗驚擾了蘇州的城防軍,被捉進了大牢。
他只得老著臉皮去拜托有力親友,將兩個小家伙從牢里弄出來。
本以為兩個小家伙經過一場牢獄之災,應該能學到教訓,偏偏曲笛和丁叮都是膽大包天的主兒。
自從知道丁還的人脈好用到可媲美皇帝恩賜的免死金牌后,那放肆的程度又比以往更甚了。
丁還略微估算了一下最近三個月接到的投訴狀,曲笛和丁叮打壞了兩個獵人的家,破壞湖泊一處,搗爛船屋四艘;他已經賠錢賠到手軟了。
「也罷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老頭管不了、管不了了。」他縮回腦袋,繼續喝酒,就當作沒聽到外頭的噼哩啪啦聲吧!
另一頭,曲笛在樹上蹦竄,丁叮手持袖中劍長追不舍,一路劈荊斬棘,沿途的樹叢被她破壞成狼藉一片。
「臭曲笛,吃我一劍。」
「有本事等妳追到我再說吧!」他拍拍屁股,還囂張地對她扭了兩下腰。
「臭屁!」她一劍揮出,左手在腰帶上一抹,射出一點晶亮。
「。 骨训X腰間一麻,扭頭看去,卻是一枚繡花針。
「小人,居然放暗器。」
「兵不厭詐,這可是你說的!
「好,來而不往非禮也!顾劬车綐淙~上十數條毛蟲,袖子一卷,全部帶走。「還妳!」
丁叮劍舞如風,森森利芒織成光網,將他射來的「暗器」全都攪得粉碎。
隨著「暗器」紛紛被攪碎,竟發出陣陣噗哧的詭異聲響,更有無數黏液噴出,把丁叮的衣袖沾染得點點藍藍綠綠。
「哈哈哈……」曲笛趴在樹干上大笑!肝艺f師姊,毛毛蟲的滋味不錯吧?」
「毛毛蟲——」丁叮尖叫暴走。
女孩子最怕的是什么?就是那些蟲子、長蛇、老鼠嘛!
如果曲笛真拿些飛鏢、金針來對付她,她還不怕,但是毛毛蟲……
「曲笛!」厲聲直沖九霄,丁;仡^劍光再閃,比剛才更銳利三分。
曲笛所立樹木被筆直劈成兩半,慘叫一聲從半空中跌落,正入母老虎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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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時分,曲笛一臉青紅紫白地進了飯堂。
丁還看他被修理得這么慘,眼光瞄都不敢瞄女兒一下。真是怪了,他養丁叮也不是一、兩年了,怎就不知她性情如此兇悍?
可說丁叮潑辣,瞧她現在給曲笛添飯布菜的模樣,又像是個溫柔的小妻子。
現在丁還已經不再干涉曲笛時不時地對丁叮的摟摟抱抱,大吃豆腐了。事實是,他也管不了,兩個小家伙發起威來,那風暴連他都怕怕。
曲笛先扒了兩碗飯,吃了個八分飽后,開始慢條斯理跟丁還算帳,他每次打輸丁叮,總要找丁還麻煩。
「老頭兒……唉喲!」他一句稱呼才出口,就被丁叮敲了一記爆栗。
「你再說一遍。」在曲笛的日夜熏陶下,丁叮越來越具河東獅的架勢。
「師父!骨寻T著嘴瞪丁還一眼。
丁還真是無辜!不過這類事情發生多了,他也知道曲笛想說什么。
「你想問你練了三年功,怎么還是打不贏叮兒是不?」
曲笛一雙毒眼瞪著他,里頭分明寫著:早知你這老頭子偏心,教給女兒就是最好的,次品才拿來教給小爺。
丁還慢吞吞地喝口燒酒,咋咋舌道:「叮兒一天練幾個時辰的功,你又練多久?叮兒三歲墊基,多年來勤練不輟,你又如何?」
曲笛咬牙!肝規缀跻惶焓䝼時辰都用來練功了,還不夠勤快嗎?」
「叮兒跟你一樣!她還比你多練了六年功呢!」
「難道小爺一輩子都打不贏自己的老婆?」曲笛一惱火,那混混氣息又表露無遺。
丁叮自然不會留情,曲指又是一記響頭敲下!甘ベt書讀哪里去了,說話這樣難聽?」
曲笛高挺的胸膛瞬間垮下,哀怨啊!他溫柔的小妻子幾時變得如此兇悍,動不動就扭耳、敲頭的,好不潑辣。
可是……這些壞習慣好像都是他傳染給她的,嗚……早知道這幾年就忍著點,別貪玩帶始四處廝混,瞧,好好一個天上仙女都給他教成母老虎了。
痛苦的不只曲笛,丁還現在的心情也是喜憂參半,喜的是,終于有人制得住曲笛那渾小子,他可以少受很多折磨。憂的是,閨女悍成這樣,將來恐怕除了曲笛,還真沒人敢要了。
「唉,云娘,我對不起妳啊!」不知不覺想起已逝的妻子,眼看著又是桃花盛開的時節,他的妻子便是在這嫣紅花瓣紛飛中,芳魂飄渺。
「爹爹……」聽丁還提起亡母姓名,丁叮也面露憂色。
丁還揮揮手,拎了一葫蘆酒,飛身穿出窗戶,眨眼間消失無蹤,唯獨那浩蕩的聲音如雷擊大地,久久不絕——
「小子,想武功進步,不止要勤勞,還得動腦子,你就只會按本學藝,再給你練上三、五十年,成就不過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