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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第七章
作者:梁鳳儀
  那是間在荷里活道上,一棟唐樓二樓的理發店。裝飾極之平庸,且有點古老,然,經?蜐M。

  我囑秘書搖電話去預約時間做頭發,對方的答覆竟是:

  “我們不設預約留時間的服各,幾十年如一日,先到先得。”

  我只好親自出馬,摸上去坐在理發店的門口會客柜位內,直候了半小時。

  有位自稱四號的中年上海師傅招呼我:“小姐貴姓?”

  “江!  

  “第一次光顧?你的發型很時髦,為什么要轉發行呢?”

  真怪,這種古老店的師傅總有一種自以為超然的地位,不屑與人爭烽。閣下認為別處理發精美,他便不強留生意。

  此念一生,頓時肅然起敬。

  我垂下了眼皮,再望象眼前的那一例鏡子時,微微震驚。

  怎么我竟極力眨著紅了的雙眼呢?

  幸好那四號并不察覺。

  我答道:

  “一位朋友說你們這兒好,我今天去看一些古董,順道途經這兒,便想上來光顧了!

  “哦!”  

  一般理發師的毛病,是慌忙扯著顧客瞎七搭八沒完沒了,固然偵查對方年齡家勢身分職業,甚而祖代有否出過英雄豪杰,也在他們興趣之內。

  恨死了貼了錢,還要向對方提供消愁解悶的服務。

  這上海理發店竟沒有這個通病,難得:

  倒是我忙于找話題跟他聊天,但望他能無意之間提起  湛曉蘭然,沒有。

  直至他把我的頭發吹好了,才問我一句:“滿意嗎?”

  我點頭:“謝謝你,我真要先謝介紹我來的那位這兒原來價廉物美,難怪她光顧了幾十年!

  “誰介紹你呢?”

  終于等到他開口了!罢繒蕴m小姐的朋友。  

  “你認識湛小姐?”

  “我不認識。認識她的朋友都說她一頭秀發,給你們打理得不知多時髦好看。”

  “怎么算時髦呢,直挺挺的一頭濃發,直垂腰際,古老得不能再古老了,根本沒有發型可言!

  真糟糕,差點露了馬腳。

  “湛小姐仍常來嗎?”

  “她在香港時,一定每星期來三次!

  “她現今不在港?”

  “聽她上星期說,這兩個禮拜要到內地去辦貨。”

  “辦貨?”

  “你沒有去過她的古董店嗎?就在我們這兒街口那間叫曉廬的!”

  我慌忙扔下豐富的小賬,直奔到曉廬去。

  曉廬其實跟這條街上的任何一間古董店沒有大分別,都是在賣中國大陸的貨包,只曉廬的擺設比較特別,沒有像雜架攤般,將林林種種的貨色都堆到客人跟前。

  這兒,一間小店,只疏疏落落地擺著二十來件古董家私與飾物。一把價值不菲的清朝玉如意,閑散地放在一只漆盒之上,由著客人隨便把玩。可見店主人性格的不在乎、不經心、瀟灑俊逸!

  有理由相信,這個叫湛曉蘭的女子,會有資格是我要尋找的人!

  單是青樓出的身,可以在今日開設一間售賣高雅品味的店鋪,豈是易事?  

  招呼我的店員是個很文靜的姑娘,樣貌比我年輕,神情卻出奇地淡定老成!

  “小姐,有什么合你心意的?”

  我巡視了一周,并不見有何特別深得我心之物,實在,醉翁之意不在酒。無非是找話題而巳。

  話題終于出現了,在店子的角落處,我看到一個梨木造的鑲了玻璃片的柜子,望進去,棗紅絲絨的底墊上放了一把羊脂白玉如意,通體透明,靜靜地躺著,洋溢一片祥和高貴。

  怎么可能有這種如此養眼舒服的感覺?

  于是我問:“小姐,這件珍寶,可否介紹一下?”

  “此乃故宮之物,是慈禧太后收藏的珍品,不知是哪年什么大喜慶,臣下向她祝賀時遞的如意。遞如意是清朝慣例,如有喜事,旁的人就去向當事主人進呈如意。八國聯軍入北京時,把這把如意劫到法國去。幾十年前,才由一位本港銀行家在拍賣行高價買回來的!

  我驀然心驚,那銀行家會不會就是父親?

  “可否告訴我售價?”

  那店雖小姐笑瞇瞇地說:“對不起,本店除了這件珍品之外,全部待價而沽。”

  我駭異,隨又立即覺得很順理成章,我再道:

  “世界上沒有無價之寶,或者我出一個價,會合你店主人的心意?”  

  “小姐,真要請你原諒!曾有多人出過極高價格,湛小姐只是搖頭!

  “可否讓我跟湛小姐見個面,好商量?”

  “湛小姐有遠行,復活節假以后才回港來!”

  我想了想,把名片交給對方:

  “請轉告湛小蛆,我曾專程拜訪,佇候她的答覆,我十分十分喜歡這把玉如意,見了它之后,很想據為己有,只因玉如意之于我,很有種似曾相識、希望物歸原主之感!

  自曉廬走出來,人像有點虛脫。

  真怪,誰叫我營營役役地去迫尋謎底呢?

  父親的遺書,也只不過是囑我,萬一在有生之年,有緣遇上了他那紅顏知己,才把她好好照顧罷了!并沒有叫我廢寢忘餐,緊緊張張地到處尋覓。

  這些日子來,人大抵疲累得有點神智不清了。

  我竟弄不明白是自己的好奇心大于一切,還是孝思可嘉?

  當然,仔細一想,還有一個極可能的推動力,是我根本無聊。

  生活上所遇到的困難,本已不多,假以時日,又必能迎刃而解,于是下意識地覺得要找具挑戰性的難題去考驗自己的智慧吧。

  尤有甚者,當面前放著兩宗極具刺激的考驗時,只因其中一項,真的無法也無膽量闖過去了,就只好緊抓著余下的這個結,拼命地七手八腳去解,以療治心理上的自卑與遺憾。

  在家里吃晚飯,是最難受的一件事。

  可是,當我坐進汽車內接到康妮的電話,提我今晚要出席香港工業總會的晚宴時,可又懶洋洋地答:

  “不去了,通知何總經理,帶別個高級職員出席吧!只說我有點不舒服!

  女人在工作崗位上最優惠的條件,是久不久可以運用身體不適為借口,推掉一些應酬,而不惹人疑竇。

  我實在提不起勁赴這種只需軀殼,不用靈魂的聚會。

  車子直把我載回家去。

  泡了個熱水浴,換過一條寬松的西褲,再罩件棉紡恤衫,光潔一身,連心情都稍為平伏下來。

  步到飯廳去,飯菜剛端上來。

  瑞心姨姨親自給我捧了湯,說:“難得你回家來吃頓飯,好好地飲碗湯。要能預早給我通知,湯的火候會更老……”

  瑞心姨姨仍然站在我身旁,滔滔不絕地發揮慈愛。

  我突然地覺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實在造福人群不淺。

  如能把條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眾。

  我反應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難而退。

  空洞洞的飯廳內,我霸住了那張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長餐桌,獨個兒低著頭,一口一口飯地吃著。  

  突如其來的,食而無味。

  仰頭看見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來的古銅大吊燈,竟不留情面,燈火通明地照下來,教我的孤寂無所遁形。

  胃部開始微微地抽動,再不能勉力加餐飯了。  

  我放下碗筷,走出大門,從車房開出我的小房車,無目的地開始駛在深水灣道上。  

  任何人辛勞整日,連一餐安樂茶飯也吃不成,不是不悲哀的。  

  我江福慧都有此際遇,更是欲哭無淚,啼笑皆非。  

  是不是我太難伺候了?

  虛浮熱鬧的應酬,是無聊;家人贅氣冗長的關愛,是負累;獨嚼無滋味,又是孤清。

  究竟要怎么樣才合我的心意?  

  車子不期然地駛向赤柱,停在一條熟悉的小橫街上。

  那棟歐陸式的餐館就在眼前。

  我下了車,迎上來的是代客泊位的車夫。我把車交給了他。

  茫茫然,我逕自走進餐廳去。

  招呼我的還是上回見過一面的領班,他是笑容滿面,我則帶著半分尷尬。

  一定又是客滿,用什么借口向他要個位子呢?

  等會兒獨斟獨酌,他看在眼內,會作何想法?以為我又跟杜青云鬧翻了,獨個兒跑來這兒憑吊?  

  真是的,我為什么會無端端走進這兒來?

  突然地進退維谷,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概是一臉的不好意思,更惹得那領班向我投以鼓勵同情的眼光。他柔柔地說:“小姐,歡迎你,望穿秋水,終于來了,真是太好呢!”

  我微微一愕,強擠個微笑。

  領班示意我跟著他走:“已經在這兒等了不只一天了。  ”

  我好莫名其妙。

  直至領班把我帶到能眺望赤柱海灘的餐廳露臺一角,我才曉得輕聲驚呼,心像要自胸口跳出來似的。

  領班替我拉開椅子,我只好緩緩坐下。

  杜青云的驚駭有甚于我,一直望住我,像怕我會剎那間消失于空氣之中。

  那領班仍笑吟吟地說:

  “雨過天青,值得慶祝呢,讓我請你們兩位飲一杯好酒,

  你們再慢慢叫菜!  

  我的心,熱辣辣地就快要在下一秒鐘就吐到餐桌上去了,連忙抓著餐巾掩住嘴。  

  “你沒事吧?”杜青云微躬著身,俯向前,很不期然地捉住我的手。  

  “沒事,謝謝你!  

  杜青云這才驚覺他原來捉住了我的手,立即放開,只差沒向我說聲對不起。

  兩人一時無話。  

  “怎么會到這兒來呢?”  

  竟又在同二時間,齊齊向對方問了這個問題。  隨而二人都不期然地笑起來。

  領班親自給我們捧了兩杯酒來,放在我們跟前,問:“是等一會才叫菜嗎?”  

  杜青云答:

  “你請隨便替我們拿主意好了,我們什么都吃,且今晚吃什么也會覺得好味!”

  領班一疊連聲地說:“對、對、對!”就引退了。  

  杜青云舉起酒杯,說:“祝我們……和好如初!”  

  我笑,沒有答,把酒呷了一口,默認下來了。  

  人與人之間的親密與疏離,真奇怪。會為了一個小小的舉止甚或一句無心的話語,而制造出橋梁或鴻溝,將原本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或將一向親親密密的人生分了。

  杜青云開始給我談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和母親。他父親在多年前去世了,聽得出來,他最鐘愛的是那個排第五的小弟弟邦邦,只因他念書頂棒,運動出色,是個文武全才的小靈精。  

  我一直微笑而專注地聽著。

  兩個人在這種背景之下相逢,又開始蠅娓而談家中瑣事,那份心頭的感受,舒服得令我覺得軟綿綿、松散散,像浸在清涼的海之中央,搭在溫暖的陽光之下,飄飄然,一直離凡塵,遠去遠去。

  晚餐用畢,杜青云說:“我們到外頭走走!

  還沒有等我回應,他就快快地結了賬。  

  晚風陣陣吹來,暮春仍然有寒意。

  走在赤柱的灘頭上,是微醺,抑或沙滑?我竟有一丁點的踉蹌。

  杜青云伸手拖住了我。

  仰望黑漆的長空,驀然想起幗屑說過:“頭頂無須星光燦爛,只要人生旅途上,長伴有人!

  今晚無月、無星。

  然,身畔有人,的確如許的快意。

  我們怎么都不說話了?

  他心內在想什么?

  想以后我們的發展?

  抑或想如何向帽周交代?

  他已到了須要向別人交代的地步了嗎?我心驀地往下一沉?偛槐汩_門見山的問。

  交代與否,其實對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來呆在那餐廳內好幾天。大概自上次跟我晚飯之后開始吧?

  天下間真有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回事呢!

  “冷嗎?如果冷了,我們就回去吧!”杜青云問。

  我真想說:“這就回去了嗎?”

  是有點舍不得。

  然,我還是答了:“這就回去吧!”

  女人怎么有這許多的言不由衷?  

  睡到床上去時,只覺時間過得頂慢,青云臨別說的那句:“明早來接你!”一直滋擾著我,像塊小小的磁石,把我的心神都吸進去。

  但愿一閉上眼,再睜開來,就已天亮,就已是相見的時刻。

  這是戀愛了是不是?

  我扯住被角,把臉埋在被窩里,情不自禁地偷笑。

  通體都在緊張呢,簡直覺得血液在勁走疾行,弄得額角和手心都滲出汗水來。

  如此興奮,怎生好睡?

  真氣人!

  披衣而起。

  走出睡房的露臺,靜靜地坐著。

  海浪聲清晰可聞。

  一定又是拍著崖岸,浪涌千堆雪,瀟灑地濺上半空,再如一片豪雨,灑落在巖石上。

  這個美麗的景致我從小到大每天都觀賞著。這以后的日子里,可以跟青云肩并肩、手拉手地相偎相依,聽濤聲,觀浪景,共擁那千堆雪了。

  太陽跟我爬起身來的時刻相同。

  我老早就在天色微明時,穿戴停當,候著青云來接我上班。

  坐在他那小小日本轎車前頭座位之上,有種濃重的歸屬感。我覺得我在備受呵護愛寵。

  反而是,坐在江家那輛高頭大馬,一身金光燦爛的勞斯萊斯后頭座位上,指使著司機城南城北的亂闖,未免太江湖味、太風塵仆仆了。

  我好生厭倦。

  “青云,你帶我到哪兒去?”時間還早得很,別是這就回到利通去。

  現今情懷已異,大概一腳踏進利通就會像假釋囚犯回監獄報到似的。

  我盡量拋開青云和我身分上的懸殊,不去想它了。

  “帶你去吃早餐!鼻嘣苽冗^頭來,望望我:“去吃十塊錢,而能飽肚的早餐!

  “啊!記起來了,你真的曾這樣說過!

  “你記性還不壞呢,我以為你從來沒把我跟你說過的話放在心—上。”

  “你難道又記牢了我對你講過的每一句話?”我嗔道。

  喜悅像一個個小浪,接二連三地涌上心頭。

  “讓我們打賭。”

  “好。”

  “你見我的第一天,可記得是什么情景?”青云輕松地問,回轉頭來,再向我擠擠眼。

  “當然記得!弊约旱母C裹,尤其不會忘記。

  “你給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我鼓著氣說:“我囑你去給我買家鄉雞。”

  “答對了?傻靡环帧]喌侥銌栁!

  “我那天穿什么顏色的衣服?”

  “寶石藍的套裝,米色絲恤衫,別了個碎鉆鑲藍寶的仿古胸針,套裝是姬絲蒂柯出品,價值大約港幣一萬二千元……”

  “成了,成了!蔽倚Φ没夭贿^氣來。

  “我呢?”  

  “什么?”  

  “我當天穿什么衣服?”  

  我呆住了,腦海里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好好硬充下去:

  “穿深灰色西裝。”  

  “我如果當天穿上西裝的話,你大小姐怎會把我認作銀行跑腿了?就是剛把西裝脫下在辦公室內,走上了政務寫字樓找信差,才給你喝住了!  

  “你在翻舊賬,叫我難為情。”  

  “愿賭服輸,我有何獎可領?”  

  剛經過司徒拔道口的紅綠燈,車于煞地停了下來。  

  杜青云干脆把身子轉過來,望住我,討獎。  

  “等下請你吃十塊錢早餐!”  

  “不,太便宜了,獎品必須價值連城,才配得我曾付與的深情!  

  青云明亮的眼睛,閃爍著熠熠的光輝,把我看得很很很難以為情。  

  就在我微垂眼皮的一刻,兩片灼熱的唇貼到我臉上來,  

  再輾轉移到雙唇上去。

  情深款款的初吻。

  我的初吻。

  天地間一切運作,驟然而止。

  不知不覺,大概過盡幾千億個光年,突然……

  一陣嘈吵不堪的汽車按號聲,差不多自四方八面涌至。

  我們才如夢初醒地分開了。

  眼前交通燈號早已亮了綠色。從倒后鏡中看得見一條跟在后頭的長長車龍,豈只拼命按號,且有人自車窗伸出頭來,大聲叫嚷,催我們快快上道。

  我跟青云不期然地吐著舌頭,才把車子開動。

  青云說:“原來香江首富銀行主席接吻,還有鳴鑼響炮、旁人側目作陪襯!真真非同凡響。”

  說著,只一手持著方向盤,一手擁著我的肩膊,志得氣滿,一車廂都是他的笑聲。

  我很少走在利通銀行大廈隔壁的小橫街上,竟不知這兒大清早就擺滿了熟食的小攤子。

  當青云攜了我,瀏覽著這大城小街的特色時,我一眼瞥見了那售賣腸粉的攤檔,開心得差點拍起手掌來。

  小時候,最喜歡瑞心姨姨給我買來灑滿芝麻與醬油的白腸粉,清香軟滑,不知多可口。不知怎的,長大后就再沒有機會品嘗了。

  久違了的心愛小食,我嚷著要青云給我買上一大包。又多給一塊錢,差點倒掉人家半樽芝麻,加上青云買的兩碗豬紅粥,我們抱著滿手寶貝,回到利通去。

  青云按電梯四十六樓,直走向他的辦公室,我很自然地跟在后頭。

  還未到早上八時,寫字樓空無一人,然,我們喜歡有個小天地,于是隨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據案大嚼。

  “你多久未曾有過這個吃相了?”青云又取笑我。

  我并不多心,并不以為他這么說是稍含侮辱。

  是真的,江家大宅與利通銀行是兩款外貌不同,實質一樣的牢籠,罩得密不通風,叫住在里頭的人喘不過氣來。

  自古深官帝蔸,多的是徒負青春,寂寞堆耐的怨婦。我又何獨不然?能真正開懷暢飲大嚼者,往往是小戶人家的恩愛夫妻,真不知羨煞了幾許富貴中人!

  也許,自今日始,我的好運到來了。有道是飛上枝頭作風凰。我心目中的鳳凰是個有人愛戀、跟著宜室宜家的女郎。  

  我望住杜青云,沒由來的,又嫣然一笑。

  人家說,得來全不費功夫之事,不會珍惜。未知是否對的?我和青云的相識相敘相慕相愛,過程只有沙石,而無風雨,我可仍然珍之重之。

  快樂的時光總是易過,一下子,就差不多八點半。我是應該在銀行職員未上班之前,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的。感覺好像是童話故事中的灰姑娘,正與王子翩翩共舞,時鐘一交凌晨,就立即慌慌張張地攬起曳地的衣裙,匆匆逃離幸福的現場,回到昏暗的角落去。

  我和青云都著著實實地有此感覺。

  因而連日下來,每當我們談得開心之際,一看表,限時已至,青云的臉色就會得往下一沉。

  這天,他還老實不客氣地加了一句:  

  “南瓜車在門外候駕,還不快走,就要原形畢露了!

  果然,當我踏出青云的辦公室時,剛好碰上了電腦部一個早上班的同事,他看見我,微微一愕,慌忙地打招呼,叫了一聲:“主席,早晨!”

  見那大頭鬼的主席名位!恨得我牙癢癢的,忽然,竟有種拂袖而行,另尋天地的志氣,充塞于胸臆之間,久久,還是揮之不去!

  晚上我也得盡量的把時間擠出來,才得以跟青云見面,實在太多太多太多的應酬。

  為此,我無端端當著了秘書康妮的面,發了一大頓脾氣。

  “為什么一整個星期,竟沒有一個晚上是讓我休息的?

  誰說我把這一總的宴會都答應下來的?”

  康妮嚇得一臉青白,訥訥地說:

  “程太臨行前千叮萬囑,這幾天晚上的宴會至為重要,千萬要提你準備!”

  “什么宴會了?你重新講一遍!”我不知在氣誰,總之,氣得什么似的,也許連額頭的青筋都在暴跳不已。

  康妮戰戰兢兢地細訴:

  “今晚中總宴客,國內來了銀行業的訪問團;明晚財政司歡宴新加坡國家財政部部長;后天晚上,美國領事館為前美國國家儲備局主席獲加先生設宴,全都有你的份兒!

  對,真沒有一晚,是可以缺席的。

  這些來頭如此犀利的宴會,更斷斷不可指派利通任何—位高級職員替代,連何耀基都沒有這份資格。

  我繼承父親的不只是他的財富,且是他的名位與權勢,夫復何言?

  我問康妮:“那么這個周四呢?還有什么不可以推掉的節目?我這個周五就得去紐約了!

  “周四,你在家里宴客!”

  我差點怪叫。

  康妮退出了辦公室之后,我立即桉動青云的內線電話。

  他聲音的急躁與為準,使我意識到青云在忙于公事。

  我問:“你忙呢?”

  “正在開會!

  “能說幾句話嗎?”。

  “可以!

  “青云,我想念你!  

  “我也是!  

  “你面前有多少個職員在?”  

  “六個!  

  “有女同事嗎?”  

  “有!  

  “漂亮嗎?”  

  “差不多!  

  “就這一分鐘,我要妒忌她了,最低限度她能見得著你!”  

  “也許彼此樁此吧!”  

  “青云,你且放下公事,陪我到外頭走走!

  “現今不行,會議相當重要。”

  “我叫你也不行么?”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你答應跟我一起到紐約去嗎?”  

  “我這幾天正在安排一些重要的事務!”  

  “關于利通的?”  

  “對。”  

  “還是你仍然打算復活節另有計劃?”我始終未向青云提及過我知道蔣幗眉曾約他赴泰國一游。

  這幾個星期的親密交往,我們差不多無所不談,除了有關父親的遺書所牽涉的秘密,我沒有什么隱瞞他的。青云也應坦誠相向,他若不自動開腔給我交代與蔣幗眉的交情,我何必巴巴地糾纏不息,逼他招供?這有什么意義?

  如今旁敲側擊地給他一個機會,已是極限。

  “計劃是有,現今不便相告,早晚會得真相大白!

  “青云,我這一連幾個晚上,都沒空。”

  “長遠計劃不志在一朝一夕。”

  “周四晚你來我家晚宴好嗎?”

  “再說吧,我不能讓面前的同事久候了!

  不能責怪青云,他是個責任心極重,勤力苦干的好伙計,將來有日,利通的發展,大概更要依仗他了。

  久不久,我就得在江家大宅內舉行一次晚窶,回請同行同業與世交友好。

  父親在生時,老喜歡約十個八個談得來的商界朋友在家吃頓好的。杯酒言歡之間,談成不知多少大生童,建立下甚是強勁的人際關系。

  我覺得這種做法太費時失事。每喜一下子邀來滿屋嘉賓,一網打盡,懶得分批應酬去。

  這晚,燈火通明,未到預約時間,就已盈門賓客,偌大的花園,都有著萬頭攢動之架勢。

  我盡量跟杜青云站在一起,殷勤地把他介紹給各商界朋友。

  然,各人熱誠地跟他握手之后,談話的目標依然是我,或者一輪表面招呼打過,轉身就跟別的相熟朋友聊天去。

  杜青云絕大多數時間孤苦伶仃地站在園子里,乏人間津。

  我心上多么地不忍。

  要在豪門望族、非富則貴的場合中建立自己,原來竟如此困難。

  當我那自小相識到大,又有重重心病的世兄黃啟杰蒞臨時,我刻意地把他帶到青云身旁,給他倆介紹。

  私心下盼望的日子,終于來到了。

  黃啟杰與杜青云站在一起,后者一點也不輸蝕,不論長相樣貌,儀表風采,甚至學識教養,青云都更勝黃家公子一籌。  

  有誰當年曾認為我江;蹧]辦法撈到個得體的夫婿的話,如今也得另眼相看了。

  然,心頭那朵想當然的快慰小火焰,被黃啟杰輕輕一句話,就踩熄了。

  他只不過很自然地跟杜青云握手,然后說:

  “我們公司也正要作全盤資料運作電腦化,請給我名片,好讓我囑電腦部的同事,向你請教!

  是的,簡單的幾句話,黃啟杰顯了他的身分,也毫不容情地指出杜青云只不過是矮過他一大截的受薪階級而已。

  大城重鎮之內的一份長存的悲衰是貧不與富敵,富不與官爭。任何男人縱然氣宇軒昂,玉樹臨風,讓財雄勢大、富甲一方的對手一比,仍要立時間慘敗下來。

  杜青云再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在黃啟杰,甚至今夜里滿庭嘉賓的心目中,仍不過是豪門之內的一名將領而已。

  悲痛與無奈的人當不只青云一個!

  我心心的不忿,可是,又如何呢?

  就在這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刻,江家的家族律師胡念成走過來,跟我打招吼:

  “;郏敲魈靻⒊痰郊~約去嗎?”  

  “對的,胡伯伯,待我回港后,再上你寫字樓,跟你商議遺產稅的問題!

  “好!焙畛蓱骸案;郏矣浀蒙匈t兄生前在紐約曾有個開于歐年銀行的保險箱,你可以簽名開啟使用的,是嗎?”

  “哦!”我吃吃笑;“都記不起來了!父親生前周時把一些文件放到我跟前來,囑我簽名,有些是我們兩父女的共用戶口,有些是銀行保險葙,我簽妥便算,少有過問兼記在心上。”

  “尚賢兄過世后,我給你調理出的共同戶口清單中,記得真在紐約有一個你們合用的銀行保險箱。我看,你方便便把保險箱鑰匙尋出來,到銀行去將保險箱開啟了,取走有用之物,由著個保險箱空躺著,直至到遺產稅辦理完畢,才取消吧!”

  “謝謝,胡伯伯!”

  父親遺產數字龐大,也還要好些日子,才能計算清楚應繳納的遺產稅。反正老早注明這保險箱由我們父女當中一人簽名就可開啟,也趁便走一趟,看看保險箱內,有何乾坤?

  宴席散去后,杜青云走得最遲。他拍拍我的手,在我臉上輕吻一下說:

  “你累了,快快上床睡一覺,明早我送你上飛機!

  “明天是復活節假期,誰也不用上班,你留下來再多談一會,不成嗎?我一去,大概有十多天的樣子!”

  “十多天跟一生一世比,有若鴻毛之于泰山,;郏一丶胰ミ有很多公事文件要處理,連這個復活節假期都得每天回銀行去開工呢!”

  “有什么事如此的十萬火急?我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就快要知道了!  

  “青云,究竟什么事?利通并沒有迫在眉睫的大計要你如此勞累。”

  青云笑著,再度吻到我臉上去:“乖乖的,你既不在利通,且別行使主席權威,只聽我的,好好執拾需要,然后盡早上床去!

  青云的說話于我,老是深具魅力。我尤其不想在今晚內還仗著我的名位財勢去支使他。

  一個豪門夜宴,像塊照妖鏡,把人人的身分與嘴臉心態,都照得一清二楚。誰個得意失意?明眼人一瞄就看將出來。

  我是如許地樂于對青云唯命是從。

  特別在今晚。

  行李老早由瑞心姨姨執拾好了。我只省起了胡念成律師的話,到書房里打開了夾萬,找找那條紐約歐年銀行的保險箱鑰匙。

  書房內的夾萬,密碼只有父親和我知道。他生前,我從沒有開啟過,其中放的都是父親自以為重要的文件。

  念了父親的遺書后,我曾立即搜索過,都沒有發現任何尋人的線索,當日的失望,教我不曾留心到有沒有紐約歐年銀行的保險箱鑰匙。

  顯然是我疏忽了,父親把鑰匙放在整疊文件的上面,用個文件信封裝放著,上書:“江尚賢與江;鄞嬗诿绹~約歐年銀行的保險箱三四六九八號!

  我把這文件信封隨手放到公事包里去。

  旅途是不安而孤寂的。

  空閑的時間一下子多起來,更易胡思亂想。

  我為什么一連好些日子都不曾給幗眉搖個電話呢?我心里有鬼是不是?怕對失意之人,又怕她給我說什么難聽的話?雖道是,我和青云的自然相知,驟然相愛,是緣也分也,我并無耍過什么手段自蔣幗眉的懷抱中強搶杜青云過來,我還是有點不忍與心怯。

  我若明白了自己的孤寂難耐,就更不難知曉幗眉難得重逢知音的喜悅。千析百盼的時候得到一個看得上眼的、可托終生的人出現了,驀然又如鏡花水月,更添九重悵惘。

  我是不是對不起老朋友了?商場情場皆如戰場,稍為心軟,立即為敵方有機可乘,反敗為勝。屆時誰又會撫尸痛哭,恃我惜我了?我告訴自己,毋須歉咎。更何況,青云根本沒有跟幗眉有過什么親密的過程。我不是曾探聽過他的口氣嗎?記得青云當時答我:

  “幗眉是個很善心很和藹很教人樂于與之為友的女孩,她自大學時代,已如是。然,好女孩在世間上也真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呢!”

  這個答案已很明顯了,如果杜青云要愛上蔣幗眉,自不必等候至今天今時。幗眉整個人,如假包換的五十年不變,在成長過程中既已早定模式,不見得會吸引別人作感情上的突破。

  既如是,無人,當然包括我,須要對蔣幗眉如今的可能失意負責。過一些時,讓她慢慢明白過來,我們再作聯系,會比較從容一點。

  在紐約,我下榻于華都酒店。

  一連兩天,流連于第五街,作無窮無盡的搜購。若不是復活假,很多店鋪休息,我怕是要用掉我在利通支取的一年薪金了。

  差點得把鐵芬妮內的好貨式都搶購一空。因我有個怪念頭,添購一些晶光燦爛,耀武揚威的首飾是早晚間事了。

  喜氣洋洋的大日子,裝備當然要極盡人間富貴,才烘托得出一份十全十美的幸福,炫耀人前了。

  不過,屆時如能跟著青云一起挑,才更具意義。

  香港的復活節假期過完后的那個星期二早上,才是紐約時間早一天的晚上。

  我逛公司逛累了腿,回到酒店去休息,準備早點上床,明晨趕起來,精神奕奕地參加國際銀行家的研討會。

  才上了床,電話就響,是陪我一起公干來此的利通銀行法律部主管霍競庭律師。

  “江小姐,剛回來吧?可有收獲?”

  “收購了全紐約開門做生意的店鋪!”我笑。

  “何總經理剛來了電話,找不著你,留言給你,報告著各類公事!被舾偼ビ袟l不紊地向我細數。

  “謝謝!霍律師,明天早上在樓下餐廳跟你吃早餐再談!

  “江小姐,還有件事,也許你有興趣知道!”

  “什么事?”

  “何總經理說,今早收到杜青云的辭職信!

  “什么?”我立即坐直了身子。

  我重復問:“誰辭職了?”

  “杜青云!”

  “怎么會?你沒有聽錯?”

  “江小姐,我相信我聽得很清楚!

  我慌了手腳,立即接電話回香港,所得的答案完全一樣。

  何耀基清清楚楚地告訴我:

  “是上周末放工之前,收到杜青云的辭職信的,今天早上回來,又多收一封他的解釋函件,說有私人急事,必須離開利通,付上相等于三個月薪金金額的支票一張,因為高級職員請辭全部要三個月通知或補足三個月人工。不過,杜先生很負責任,他把他手上為利通銀行業務拓展設計的計劃書,提早完成了,交給我們辦理,并且介紹了一位電腦專才接替他的職位,我正打算盡快接見……”

  以后何耀基在電話里頭,再向我報告些什么,我已無心裝載了。

  我把電話緩緩放下,隨即又立即抓起來,再搖到杜青云的家里去。接電話是個男孩吧,聲音還是幼嫩的。聽見我要找青云,揚聲向家里頭的人間:“有人找大哥呢,他有沒有說好什么時候回港來了?”

  跟著小男孩在電話里頭回復我:

  “他有遠行,沒說到哪兒去,只是過幾天就會回香港來了,可以留口訊嗎?我是他的弟弟邦邦!”

  “哦!”我應著,邦邦!于我曾經是個親切的名字,如今,聽到了聲音,感覺完全不一樣。

  我只緩緩地放下了電話。

  為什么?一千一萬個不明所以。杜青云的行動何解要如此詭秘?他干么辭職?他到哪兒去了?

  心上剎那抽動,一個可怖的聯想出現,我驚憤莫名。

  抓起電話,接到蔣幗眉的住所去,無人接聽。

  再接到幗眉任事的工專學院辦公室,對方答:“蔣小姐到泰國去旅行幾天!”

  果然!是為了最終的決定,還是挑蔣幗眉,因而杜青云灑脫得干脆辭職了。事前一點蛛絲馬跡也投有。杜青云竟會是個如此深沉的人我看走了眼了?

  我以為他是……

  腦海里白茫茫,像片一望無際的雪地,冰冷虛無,沒法有一點思慮、依歸,與色彩。

  我以為他是個怎么樣的人了?久久都未能把過往的相交情節聚合成一幅清晰的畫像,讓我看清楚杜青云的臉譜是紅是白,是奸是忠,是愚是智,是丑是美!

  我嚇得蜷伏在床上,呼吸越來越急促。眼淚應該立即滾流出來,好泄心上抑恨。然,沒有呢!

  我苦苦的干睜著眼,突然眼前昏黑一片……

  我什么東西都看不清、看不到,活像個瞎子般。對,我一定是瞎了眼了,不然,怎么會被人玩弄于掌上。那人是杜青云,也是蔣幗眉!

  戀愛是這個樣子的嗎?

  何以還未款嘗清楚兩情眷戀的甜膩,就已苦酒滿杯,灌著我飲,讓我肝腸寸斷,死不瞑目?

  我在床上不斷地翻滾,把枕頭。被褥,全都蹋跌到地上去。一個翻身站起來,手上能抓到什么,都盡情往地上摔,摔它個稀巴爛。

  江福慧從來未受過這種窩囊氣。

  我摔得累極,一下子倒在地上,突然凄厲地、痛快地哭起來。在我有生之年在記憶中,這是第三次嚎啕大哭。第二次,人所共知,是在父親的喪禮上。第一次呢,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我十歲上下吧。幗眉來我家玩不知怎的,爸爸竟把我的一個洋囤囡給了她,在未征求過我同意之前,擅自地從我的玩具室內挑了那娃娃就往幗眉懷里送。

  我登時妒火中僥,爸爸除我以外,未曾鐘愛過別的小女孩。我更不高興他拿我之所有,縱使是一分一毫,去貼補別人。我有的是通天下的洋娃娃,如何舍不得其中一二?但每一個玩具都盛載著金不換、銀不換的父女深情,不容外人妄動絲毫。

  于是,我呼天搶地的嚎啕大哭,嚇得父親以及一家傭仆都慌了手腳,幗眉原本抱住洋娃娃的手一松,洋娃娃掉在地上,她連連地退到墻角去,退無可退,就站在那兒干睜眼。

  沒有人理會她,一總的人對我又吻又哄又求又拜,我心內越發覺著哭得有理,只要盡情放聲大哭,必會更惹人憐愛與使人屈服。

  真是一勞永逸。自此,生活上再沒有不遂我心意的事情發生過了。

  這第三次的嚎啕大哭,跟第一次竟有雷同,都是蔣幗眉拿了我心愛的東西,惹起我的不快。

  然,這一次,當事人杜青云沒有在場看見,我的悲痛成不了影響力,反變為徒勞無功。

  真不知哭了多久,我喘著氣,慢慢回復平靜。

  三十歲的人足像個十歲小孩,就為著保存不了心頭喜好的人與物,覆天翻地吵個不休,幼稚不幼稚?

  想深一層,真真幼稚。情愛之事,緣來即聚,緣盡則分,勉強不得。候了三十年光景,有曇花一現的璀璩,瞬即花殘人渺,其奈之何?哭不回來的事,硬吞下去,算了。

  心口的翳痛猶在。

  看看表,已經凌晨二時多,這么自管自的一鬧,原來也花了好幾小時了。

  我扶著墻,有氣無力地走進洗手間去,不敢照鏡子看去。  

  幾可想像出我形容的淺俗、殘敗。氣餒、凋零,孤獨等惡形惡態來,何必還要看個仔細!

  我只替自己拿了只水杯,再走出來摸著個冰箱,胡亂抓著一瓶飲品,倒到水杯里去,然后骨碌骨碌的灌下肚去。

  稍平一平氣,我坐到床上去,細細思量。

  杜青云跟我,才好好的走在一起一小段日子,就如此無影無蹤、無情無義,真令人不可思議。會不會其中另有原委?

  幗眉到泰國去度假,可能是老早對同學們有言在先,因此成的行,根本與杜青云毫無關系。

  杜青云辭職了,會不會是為了以一重自由的新身分去鞏固我們的新關系?

  對呀,男兒志在四方,何必要死守在自己女友身旁,受那裙帶尊榮所帶來的層層壓力?唯其要徹底而認真地跟我長相廝守,才會走上這一步棋。

  為什么我不曾想過,他可以為愛我而辭退利通銀行的職位呢?若真如是,杜青云名副其實,如假包換的不愛江山愛美人了!

  人情冷暖的世界,依然再有溫莎公爵的故事。我心怦然一動。

  很多后世的人都作理性的分析,認為公爵放棄如畫的江山,下半生還不是以另一重更自由自在的身分享受榮華富貴?如果他知道離開國土,拋棄權柄之后的生活必是坎坷孤寒、兩誓不繼,他就不會作出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抉擇來了。

  人們難得碰上一個偉大的愛情故事,于是忙不迭地歌功頌德,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微妙和利害的人際關系。

  我江;凼欠褚惨粠樵傅匕炎约盒闹兴鶒叟跎蟼情圣的角色地位上?

  難道杜青云掉了利通銀行的高職,就要餓死不成?當然不會。然,我們再發展下去,利通的業務順理成章地會交到杜青云的手上去,最低限度,在公事上頭,他早晚會變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種權勢,不是旁人輕易求得。當年父親何嘗不是靠了外祖父和母親的關系,才成銀號的掌舵人?放著眼前一條平坦坦的大路不走,而要扭橫折曲,迂回婉轉地去達到理想,已是一番難能可貴的量度。為我而養就這番器量,更深感我心。

  如果我這樂觀的推測正確,那么,青云離開香港,可能是跑來紐約會我了。

  立時間腳口怦怦跳動加速,越跳越快。

  慌忙地跑到窗前去,拉起了窗簾,外頭仍是黑漆一片。

  黑夜幾時才會過去,讓黎明快快來臨,好等我得著個美麗的答案?

  天呀!別這般折騰我成嗎?

  究竟我那兩個極端的推測,哪一個是真?

  如此反反覆覆,不住思量,還有沒有第三個可能出現了?

  情緒的混亂與跌蕩,終于使我累極,稍稍瞌上眼睡去一會,又轉醒過來。

  床頭電話驀地響起來。

  是青云?

  我抓起來昕,對方是男聲。

  “江小姐嗎?我是霍競庭。計劃有改變嗎?”

  “計劃?”

  “我們一起吃過早餐,才到研討會去!

  “哦,對,對,就是這樣,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七時半,我這已在大堂餐廳候著你呢!”

  我這才曉得自己要遲到了。匆匆梳洗過,就跑到樓下去。

  華都酒店是幢占地極大仿古歐洲的建筑物。美國人大多迷戀英國文化。

  我走下大堂去,緩緩地朝餐廳而行。

  忽然老遠看見有位高瘦身形、深棕色頭發的男士,背著我,在跟霍競庭熱烈地打招呼。

  我歡喜若狂,那不就是青云嗎?

  我飛奔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嚷:“你果真來了?”

  對方轉過臉來看我,微笑著,叫了一聲:“早晨!”

  我呆一呆,回應著。

  他并不是杜青云。

  尷尬的是霍競庭,連忙解圍道:

  “阮先生,你們認識嗎?”

  那阮先生,禮貌地答:“也許在某些銀行業務場合,跟江小姐見過面了。我是曼谷恒盛銀行的阮伯滔!

  “阮先生跟我們都住這酒店,又是來參加同一個研討會的。歡迎他一道跟我們吃早餐!被舾偼バ⌒囊硪淼亟忉屩,顯然地看得出,我很有點心不在焉。

  早餐是在過分客氣而拘謹的氣氛中用畢的,我自覺度日如年。

  禁不住對霍競庭說:“我今天有別的要事,研討會那兒,你獨個兒應付得來嗎?”

  霍競庭是個非常世故而深沉的人,并沒有向我查根究底,只不當一回事地首肯了,就陪著阮伯滔離開餐廳。

  他再回過頭,輕聲地交代了一句:

  “江小姐今早的臉色很疲累,要保重身體才好,若覺得有何不適,需要我的話,這是研討會場的電話。”

  我知道我一定臉如死灰了。

  去研討會實在提不起勁,再躲在房里悶上一日又如何?倒不如走在陽光之下,還有點生趣。

  自華都酒店,一走出去,向右轉就是第五街,再向前信步而行,就是一連幾間舉世知名的首飾店。

  我隨便闖進一間去,茫茫然轉了一個圈。望住了正中一格那大大的四方柜位,擺住一條條鑲功極端精細的鉆石項鏈。其中一條,串連著一只只雙飛蝴蝶,用黃金與鉆石鑲成。另一條層層疊疊圍上透著火水色藍光的心鉆,足有六十克拉的樣子,配以同樣圖案的手鐲。另一個胸針,一串葡萄模樣,顆顆晶瑩欲滴的巨鉆,順勢向下垂,最后的一顆形如眼淚,蕩著水柔的晶光,美不勝收。

  我拿手指指點點,給那女售貨員說:“這些,全給我包起來!

  女售貨員非常禮貌地答:“小姐,這幾件首飾,都是我們新鮮出爐的精晶,最便宜的要算這只胸針,價錢也要十二萬美元。”

  “我曉得,就這四件,全要了!蔽野咽执蜷_,取出了紐約歐年銀行發的白金卡,飛擲在柜位上,不耐煩地說:“給我送去華都酒店,二O三八號套房,我才給你簽名。”

  “小姐,請稍候!”女售貨員身旁,走出了另一位男士,大概是她的上司吧。

  “小姐,可否讓我們查一查你的信用卡,再給你服務?”

  我忽然地有氣在心頭,嚷:

  “查信用卡?天下間有這么費時失事之舉!吃這珠寶行業飯的人不曉得看看信用卡的號碼,而知龍與風嗎?歐年銀行出的信用卡,首一百個號碼等于給了無限量貸款額的,別說幾件小首飾,我要將你們整間店鋪購下,一樣只須簽這信用卡便成!

  “小姐,你的態度有點令我們難受。雖云客人永遠是對的,在紐約做貴客生意的商家,一樣須要維持肯定的自尊。循例跟銀行掛個查詢電話,并不表示對你不信任。你是在與我商議著幾百萬美元的買賣!”

  本已心煩氣躁,再遇個不識抬舉的人,我剎那間怒不可遏,嚷;

  “很好!你給我接到歐年銀行主席夏里遜先生辦公室去,說富德林銀行與利通銀行的江;垡獑査痪湓挘纯词悄膯栆姽淼你y行讓你這小店活動頭寸的,真要著實地檢討一下!

  那女店員嚇得什么似的,干站在那兒,不敢撥動電話。

  我一手槍過電話來,直找夏里遜去。

  二十四小時之內,斷斷不可有接二連三的不遂心,不稱意。

  我素來雄霸天下,呼風喚雨,輪不到屢屢陰溝翻船,老栽在無名小卒的手里。

  杜青云如是,蔣幗眉如是,這珠寶店的他媽的職員如是。

  夏里遜先生是父親深交,一聽我的投訴,立即哈哈大笑;

  “大小姐脾氣發到十萬八千里路外的紐約來了。那店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開的,你要把它整間的鏟為平地也底你且別動怒,給我五分鐘時間,立即可平你的怒氣!

  果然是五分鐘的時間,柜臺的電話再度響起來,只見經理唯唯諾諾地應著,臉色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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