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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悵還依舊 第十二章
作者:梁鳳儀
  睡房的另一頭通至浴室及小偏廳。廳內擱著一大張花梨木做的書桌,有齊紙筆墨,穆澄可以隨意寫稿。還有一大堆的書排列在齊天花板的書架上,隨穆澄取閱。

  小小的睡房之內,甚至有一套極佳的音響器材。有很多只古典與時代音樂唱片,可供用者選擇。

  一切都設備齊全,只除了與外界音訊隔絕。

  穆澄曾經問:

  “為什么沒有電視機?沒有報紙?”

  “我們不必要知道世界正在發生什么!

  這原本正正是穆澄的期盼。

  不必理會明天、不必擔心前途、不用應酬諸式人等、不愁衣、不愁食、不對時事治安政治經濟牽腸掛肚,甚至沒有了最討人厭、最惹煩憂的人際之間的是是非非。

  能做足以上各點,己身處世外桃源。

  穆澄,她現在不是真個如愿以償嗎?

  只能夠嘆氣,千億種無可奈何壓在心頭。

  穆澄唯有苦笑,別以為小說與電影情節當不得真。她在上演著《COLLECTOR》和《沙丘之女》。

  面前的這個男人,百分之一百肯定神經有問題。

  然而,這么多天以來。他對她豈只全無惡意,沒有半點越軌的行動。還只如他

  所說的,靜靜的侍候著她,讓他起居飲食都獲得照顧,舒適地生活著。

  撇開了理智,單純以情感及官能的享受來說,穆澄現今竟覺得滿足而安樂。不為什么,只為一種儂不可破的泄憤泄恨的情緒與心理作祟,幫助她得出了一份適應困境的能力。

  在意外發生之前,穆澄實在已太深切地覺得周圍的人都不認同她存在的價值,不論是她丈夫、陶家的一總人、報館、出版社等。盡皆如是。生活上能接觸以及要接觸的一干人等,都沒有把她看在眼內。

  穆澄稍有違逆他們心意的舉止甚而思想,就是辜恩負義。就是忤逆人倫,就是罪該萬死。

  穆澄心肯意愿地為所有人鞠躬盡悴,死而后己呢,半點額外的獎賞也沒有。

  她的世界是做對了是本份,做錯了要懲罰的世界。

  穆澄的遭遇與感覺在每況愈下,只為一個原因。她仍緊張他們、珍貴他們、尊重他們,而他們對她,不。好,穆澄咬一咬牙,如今她失蹤了,忽然之間在各人還等待著她苦苦耕耘、默默貢獻時失蹤了?此麄冊趺聪?

  人往往在死了之后,特別的惹親友懷念。如果他們因這種心理作祟而對她有所思念、牽掛、舍不得,就是穆澄最稱心滿意的效果。

  萬一他們剎那間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凈,并火速地另找別人替代她的位置呢,也就更加要死心了。活在他們之間還有什么興趣可言呢?

  把心一橫,穆澄漸漸的壓抑著本能的恐懼,順利地強迫自己隨遇而安。

  原本,被囚的頭一個禮拜,穆澄完全不能入睡。

  她想,一個男人可以一廂情愿至如此決絕的地步,把自己心儀的女人鎖起來,他的目的何在?

  除了滿足一份心靈上的安慰之外,一定還會涉及肉欲。

  正常的男人尚且如是,何況對方的神經出了問題。

  穆澄一念至此,整個人不住的打哆嗦。

  眼瞪瞪的望著那扇房門,心想,隨時在下一分鐘,他就會走進來,然后為所欲為,毫不客氣、毫不容情地把她整個吞噬。

  她是手無寸鐵的,完全沒法子反抗的。

  況且,穆澄肯定對方曉得用迷藥。

  在超級市場的電梯間,一見了面,他就以一條毛巾遮蓋著穆澄的口和鼻,剎那間,穆澄就沒有知覺了。

  所以,施蒙一定是他的慣技。

  自己完完全全的是肉在帖板上,仟由宰割。

  穆澄沒辦法可想之余,只有把自己鎖進浴室之內。

  浴室門是唯一可以由自己控制,在里頭下鎖的。那個瘋男人要破門面入,最低限度要花一番功夫。

  一連幾天,穆澄躲在浴室不肯出來。

  每當浴室門被清輕敲著時,她整個心就離起幾丈,叫嚷:

  “你想怎么樣?”

  對方的答案永遠那么溫馴而簡單:

  “我給你送飯!”

  “放在外頭,你先出去!”

  “好!”

  穆澄把耳貼在門邊,聽到了開房門和關房門聲,才敢稍稍的把浴室的門打開,探頭出來看清楚了,快步將盛載食物的托盤抱了進浴室,再關好門,始能安心吃那一頓飯。

  浴室有一道裝有美麗窗花的窗口,自那兒送進日光與月光,讓穆澄知道時間的飛逝。

  他一直沒有任何不軌的行動。

  有一夜,當月光柔美地照進浴室來,灑在依傍著馬桶、坐于地上的穆澄身上時,她心里忽然之間起了個怪怪的念頭。

  他一直沒有任何不軌的行動。

  為什么呢?

  是因為這個人根本失常,不可以任何常理去揣測他的行動與思想?

  抑或穆澄本身根本不夠吸引?對方只迷戀她的書,而非她的人?

  穆澄駭異于自己竟有這個念頭。

  是可鄙、可恥、可憐、可笑的一個念頭。

  穆澄怎可能是個不自愛的女人?這個念頭,只反映出她對婚姻、對陶祖蔭的極端失望,甚而反感。

  那些婚外情的發生,往往就是建基于此。

  如果這瘋男人不是神經失常,他以常人的手段去結識穆澄、追求穆澄,天天送她那一大蓬一大蓬白百合伴星花、讀她的文章、跟她研究文化活動、陪她散步于斜陽晚影之中、與她促膝暢談兒時舊事、再為她計劃未來,并帶她到這么一個似畫又如詩的境地,最后那一步會是什么了局?太順理成章了吧!

  穆澄想著想著,她以手撐著馬桶,借一借力,就站了起來,開了浴室的門,走回床上去,躺下。

  月光仍然毫不吝嗇的、笑盈盈的照進來,輕蓋在床上的穆澄身上。

  自那晚起,她再沒有躲進浴室去。

  這天最早,天一亮,穆澄就轉醒過來。經過大半個月的惶恐折騰,她似乎已逐漸適應環境,最低限度一入夜,就能好好睡上一覺。

  一看床頭的鐘,還只不過六點多。平日,清是在七點才把早餐送上房來的。

  穆澄躺在舒適的床上,享受清潔被褥床鋪所帶來的一陣溫馨,她突然的把身處困境這回事忘得一干二凈。

  多少年了,她造夢都未曾想過會有如今的這些日子。

  可以肆意地睡至日上三竿,等候一個服侍周到的人捧上美味的早餐。然后竟日坐在艷藍天色之下,看書、寫字、跟那陪伴自己的人談天、說地、玩撲克、下象棋。

  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安寧在于與世隔絕。

  有人必有事,有事必有紛爭、有騷擾、有困難、有艱辛、有妒忌、有怨恨,有其他一切丑惡至極的行為。

  現今,什么也沒有。

  吃過社會苦頭與人情是非的折磨,不會介意自己變作一具行尸走肉,總好過徨徨然不可終日的在人與人之間吵鬧、斗法、爭奪、你虞我詐、弱肉強食。

  名符其實的退出江湖。

  穆澄苦笑,她竟然這么容易就屈服了。

  外頭世界還有什么值得依戀的?

  這些天來。頭一個不再想念的就是陶祖蔭。
  更不會聯念起他的一家。陶家各人的臉譜,突然的都蠻得滑稽、可笑、微不足道。

  她只想念母親,記掛方詩瑜。因為穆澄肯定這兩位會擔心她、設法尋找她,甚而會為她的痛然失蹤而難過、而悲傷、而痛苦。

  骨肉至親、血濃于水,怎么能割舍?

  朋情深厚、知心難得,怎么能忘記?

  穆澄一躍而起,如果她不設法離去,而太耽于逸樂,就是太不負責任了。

  外頭世界無論怎樣凄苦難熬,總不能如此輕率地撒手不管!

  要真想離開這個世界,倒不如奮身躍下千尺懸崖算了,怎能悠哉悠找她在崖上偷生享受?

  穆澄想,先躲在房門后,等一會,清一走進來,自己就跑出去。他雙手一定是拿著托盤的,根本沒法子可以在短時間之內把房門關上。

  于是,穆澄趕快穿戴停當,候在門旁。

  果然,差不多一搭正七點,清就推門而入, 揚起的聲音非常清晰與愉快:

  “澄,早晨,是吃早餐的時候了!”

  他才踏進房里來,門后的穆澄立即乘其不備,像一枝箭似的從門旁走了出去。

  穆澄像脫了疆的馬,飛奔的見路便跑,直由三樓奔至樓下,打算沖出大門。

  大門當然的上了鎖。

  她逐個門窗測試,看有那一度可以打開,讓她跳出園子去。

  沒有,通統都是有窗花的。

  穆澄第一次看清楚房子,地下是客飯廳與廚房,二摟是另外三間睡房,三樓全層才是她的住處。三層樓完全沒有側門與后門,而大門一定是永遠上了鎖。

  穆澄走得一額是汗。擾攘了半小時,她只好放棄,慢慢的,扶著樓梯,重回自己的睡房去。

  她疲累地跌在床上,不甘心的流起眼淚來。

  “澄,不要難過!

  “我失敗了,仍在你的魔掌之中!

  “要不失敗,其實不難!”

  “如何?”

  “不要再嘗試,不要再挑戰!”

  的確是至理名言。

  穆澄慢慢坐起身來,以奇特的眼光望住清。

  “來,”穆澄說:“告訴我。你究竟是個什么人?”

  “一個常人!

  喝醉酒的人,一般都不肯承認自己喝醉。

  “清,我想跟你好好的開始交談!

  “我們不是已經開始了好多天了嗎?”

  “你有沒有親人?”

  清笑,有點覺得穆澄的問題問得幼稚:

  “怎么沒有?你不就是我的親人?”

  “你什么時候開始認識我?”

  “從你寫專欄的第一天!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你想證明什么呢?”清說:“證明相識的日子淺,就不能算親人?有些你對牢一輩子的人,仍然有非常陌生的感覺。你之于我,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就親切!”

  穆澄聳聳肩,差點無話可說。

  “你在本城長大?”

  “也到過外國!鼻宕。

  “你的真名字呢?”

  “澄,我沒有騙你,我的確單名一個清字!

  “姓呢?”

  “郭!”

  啊,第一次,穆澄知道對方的姓氏。



  “郭清,讓我告訴你。我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為什么?”

  “因為我有家人,他們會掛念我!

  “為什么還要自欺欺人?”

  “郭清!”穆澄咆哮:“你這算是什么意思?”

  “你的文章剔透玲瓏,老早已將你出賣!我知道你生活得并不愉快,且委屈。在你身邊
  的那些人呢,如果他們待你好,怎么會得出這樣子的結果?”

  穆澄無法再跟對方執拗下去,她突然的覺得胸口有一陣的翳悶,好像有一股冤屈之氣在
  蠢蠢欲動,要直沖出口腔似。

  穆澄微微的張著咀,只覺得真有一陣酸氣傳出來。稍嫌刺鼻。

  “你有點不舒服是不是?”郭清問:“我讓你好好的躺一會,還是你喜歡我仍舊陪你講話?”

  這種細意的關懷與不經意的遷就,不正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

  郭清,你為什么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呢?穆澄在心內嘆息。

  或者,一個正常的男人根本就不會做著一個正常女人所希冀的一總事。

  悲涼,是不是?

  穆澄的身體是真有點不舒服,體溫似還高升。不知是不是著了涼,抑或連日的張煌恐懼擔憂形成一股壓力,趁著精神一松弛下來的空隙就發作。影響了健康,事在必然。

  郭清每隔兩小時就敲門,問:

  “我可以進來嗎?”

  然后為穆澄帶來水果、零食,且為她戴上耳筒,說:

  “聽聽音樂,音樂可以怡情養性,且能使精神舒暢。”

  穆澄想起了她從前在病中,吐了一地,依然要謹記在陶祖蔭回家之前,撐著支離的病體,把地板洗刷干凈。

  穆澄不期然地舍不得郭清離去,她扯著郭清聊了一陣子天,不知是沒話找話說,抑或語出存心,穆澄問: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有父母兄弟嗎?”

  “有!

  “他們呢?”

  “都在外國!

  “父母健在?”

  “母親,只有母親。她另外嫁了一個男人,但那不是我的父親。他們有他們的子女!”

  “嗯!”穆澄想,怕不是個愉快的經歷,故而影響他的精神!盀槭裁床桓麄冊谕鈬幼?”

  “不想依賴他們!”

  “你母親會對你牽掛!”

  “會的。在她的心目中,我永遠是個孩子。她不肯相信我已經成長,我可以照顧自己,非但能照顧自己,且可以照顧她!

  “找機會向她證明嘛!”穆澄只是隨口的說。

  然,這句話引起了郭清熱熾而激動的回應。他的眼神突然集中在一個焦點上,臉容肅穆,說出來的話,卻帶有一種決絕的味道:

  “對,我一定會!我母親不相信我,她從來沒有相信過我。

  “小時候,父親死了。我告訴母親,我已經可以照顧自己,可以在求學的同時,找兼職以幫補家計。我不要她到外頭干那種拋頭露臉的工作。她只是不肯,她要我專心念書,她不要我兼職,她以此為借口,繼續在外頭跟其他男人胡混。

  “她以為我不知不曉,怎么會?我每一夜都伏在窗口看著她由個什么臭男人送回家來!

  “有一天,母親對我說:

  ““清,我找到了,他答應照顧我們!他的確有足夠的能力照顧我們!””

  ““什么!”我怪叫:“照顧我們?我們需要別人照顧嗎?媽媽,我們不需要,我們不需要任何人,我們只要母子相依為命,請相信我可以照顧你、照顧自己,完全可以,媽媽求你別嫁!”

  “結果,她還是嫁了!

  “母親從來沒有信任過我!”

  穆澄渾身冰冷,她開始意識到眼前的這個男人,為什么會義無反顧地把她鎖在一所屋子里。只為實踐他心中長期的理想與心愿,他要證明自己可以獨力照顧一個女人、養活一個女人。

  然后,他就完完全全的擁有她,不讓外界任何人接觸她的精神與身體。分享她的時間與心
  思,占用她的能力與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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