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雨傘,在臨進捷運站的一刻,有誠看到一個許久沒見的身影。
“敦安!”
就要走進某間餐廳的男子僵了一下,轉(zhuǎn)身看見現(xiàn)已反目的朋友踏著穩(wěn)定的步伐迅速朝自己走來。他立在原地,在未消的怨怒和長久的友誼間掙扎。
“黃經(jīng)理,你有事嗎?”
敦安用力清清喉嚨,朝今晚原訂一起用餐的同事擺擺手,強笑道:“歹勢,我忽然看見一個朋友。不然你們進去吃,告訴餐廳經(jīng)理今晚的帳都算我的。”
剛走到附近的有誠聽到他的話,松了一口氣,看來好友的怒火已經(jīng)沒有幾個月前那么旺盛了。
和黃敦安同行的幾個同事,看見經(jīng)理的舊識竟然是位玉樹臨風的俊男,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心生想望,不分男女,都意欲結(jié)識這位穿著靛藍西裝的優(yōu)質(zhì)帥哥,但礙于新任經(jīng)理似乎不善的面色,只能不舍地看著帥哥,黯然進入餐廳。
等下屬們魚貫進入餐廳之后,男子也不等還沒走到身邊的好友,逕自撐開傘,往另一個方向走。
“敦安!”
“操!叫我干嘛?我們很熟嗎?!”
敦安停下腳步,惡狠狠地瞪著好不容易趕上自己的好友。
不理會他惡劣的口氣,有誠伸手搭上好友的肩膀!暗侥睦锍?”
“隨你便!反正我說什么你大少爺也不會聽!”
“那就走吧!
身邊的人潮喧喧嚷嚷,但兩個人始終保持沉默,只是各自撐著自己的傘,并肩走在灰暗的雨幕中,一路行到熟悉的爵士酒吧。
“媽的!又吃這里?你有沒有一點創(chuàng)意?”嘀咕歸嘀咕,還是跟著走進了昏暗的室內(nèi)。
時間尚早,例行的鋼琴表演還沒開始,店里的人影也還稀稀落落。早就是識途老馬的兩人朝店老板點了個頭,便自己找了個舒適的位子坐下。
點完餐,兩個曾經(jīng)相知相惜的好友相對無言。搖曳的燭光映在彼此眼中,有冰冷的憤怒、有炙熱的悲哀,千思萬想,卻完全不知該如何出口。
良久,“對不起!
敦安瞪著低頭道歉的好友!叭ツ愕模‖F(xiàn)在還說什么對不起?要說對不起,當初為什么不一起出來?光會說對不起有什么用?!”說到后來,聲音里的火氣已經(jīng)淡化許多,反而更像是在抱怨。
“說對不起,是因為我的遲疑,造成你的困擾。”
“算了算了!我們兄弟倆,就不要再提這些事了!”他粗聲說。
“不行,今天一定要說清楚。我不希望你老覺得被我擺一道!
服務生送上菜,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一直到主菜上完,敦安才忿忿地說:“好啦好啦!你要說就說,省得一天到晚在那里煩我!”
有誠直視著好友!耙婚_始,我是真的考慮過跟你到安企去。無論是薪資或是遠景,安企都是非常理想的選擇,你的分析并沒有錯,那里的確有比較大的發(fā)揮空間!
“那你干嘛不來?現(xiàn)在放馬后炮有個鬼用?!”
“我……”
他打斷他:“你不要把郭老對你有恩那一套搬出來,那個我們老早已經(jīng)說過了,根本不是問題!”
“不,不完全是那個原因,是更基本的個性問題!彼ǘǖ赝糜眩澳闶窍矚g認識朋友的,也有足夠的沖勁去拓展業(yè)績。可是像我這種孤僻的個性,根本不是從商的料。”
“狗屁!你根本不用開口,站在那里就有生意會主動送上門,哪里還要什么鬼沖勁!”
“不要開玩笑了。”他正色道:“大家心知肚明,做業(yè)務不只是個人的問題,必須能和整個團隊合作才行。尤其是做頭的,我這種人根本沒可能,要我下班以后還要跟同事或客戶去喝酒吃飯,根本是要我的命。”
說的,正是敦安今晚原本的計畫。
“那有什么關系?統(tǒng)統(tǒng)交給我就行啦!他媽的,就算你應酬不行,至少專業(yè)能力沒人有話說吧?我們兩個加起來根本天下無敵,有什么行不通的?”
“你還是沒搞懂。如果避開跟人交涉的部份,把這部份統(tǒng)統(tǒng)丟給你,那我到其它公司有什么意義?只是換個頭銜、換個薪水,做一些我不熟、也不一定喜歡的書面工作,根本沒有太大的改變,更談不上任何發(fā)展。”
“你還沒做,怎么就知道你不喜歡?”
“剛剛不是說我的專業(yè)能力沒人有話說嗎?這就是卓越拔群的本人經(jīng)過仔細分析之后,得到的專業(yè)評估結(jié)果!彼舾邼夂趧γ迹⑿Α
他瞪大眼睛,差點忘了這自負的男人可以有多氣人。
“去你的蛋!”
“說真的,敦安,我認為你適合到安企工作,因為做一個會計師的確埋沒了你的才能,也沒什么發(fā)展。但是我,又是另一回事。”
禿頭男人氣呼呼地抱著龍蝦大啃,不想回話。
“會計師這行業(yè),雖然無聊,可能也談不上什么出人頭地,但是它適合我,反正我本來就不是個有趣的人。不騙你,我是真的喜歡跟那些圖表數(shù)字糾纏,也不要,去搞一些復雜的人際關系。跟你到安企去,只會拖累你而已!
“就這樣?你他媽的沒有半點野心?”他嘴里嚼著蝦肉,口齒不清地說。
“野心?你的野心還不夠我們兩個用嗎?”他開玩笑地說:“總要有人做好這種工作。如果每個人都出人頭地,那不就等于沒有人出人頭地了?”
“你啊,就是歪理一堆!睕]好氣的語調(diào)似乎代表著他已經(jīng)漸漸接受了好友的決定。
“這樣吧,為了不讓你這個未來大老板沒面子,”悄悄放下長壓在心口的大石,終于可以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我這個作朋友的也不能太沒出息。我們來打個賭,看看你先坐上安企的高階主管位子,還是我先變成事務所的合伙人!
“鬼才跟你打這個賭!”敦安跳了起來,泛著油光的臉激動得發(fā)紅,“你以為我不知道?大老板們早就選定你當接班人了,何況還有那么賞識你的郭老,最慢也是三、五年以內(nèi)的事,你這婊子養(yǎng)的根本是有贏沒輸?shù)穆!用這個打賭?媽的,老子我沒那么笨!”
“這可說不定,哪天我搞砸了重要案子,公司一樣把我踢出門。這年頭,誰還會記得以前的成績?而且明年郭老要我去考研究所進修,拿到文憑之后才有資格談升遷。再快,也要個兩、三年,這段時間,夠你做出一番事業(yè)的了!彼男θ菅,眼神閃爍,“還是,你怕?”
“怕你這只會騙女人的小白臉?笑話!”沉不住氣,還是中了最老套的激將法。“拉斯維加斯!”
說的是他夢寐以求的度假“圣”地,也就表示兩人要以到那里的往返飛機票作為賭注。
“可以!庇姓\伸出手。
擊掌為誓,定下賭約,也重定兩人曾經(jīng)瀕臨破裂的珍貴友誼。
※ ※ ※
坐在餐桌前,巧心低著頭猛吃父親精心烹調(diào)的美味菜肴,不理會母親一點技巧也沒有的套問。
和大飛吃過晚餐過后兩天,巧心終于抵受不過良心的譴責和父母的哀求,確定藍貓沒有來電表示要共進晚餐之后,便提早將店門關閉,回家吃了頓晚餐。
本來以為父母會趁著姊姊還在醫(yī)院,加強火力在開店和轉(zhuǎn)行這件事上大作文章,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他們對另外一個人更加有興趣。
“那個……有誠最近有沒有到店里去。俊
有誠?那是誰啊?她猛愣了一下,呆呆望著眼前香噴噴的白飯。
喔,對,是藍貓的名字。她怎么不知道母親已經(jīng)和人家熟稔到可以直接稱呼名字了?
含糊應了一聲,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回答了些什么,不過這并不妨礙母親大人的好心情。
“有誠那孩子啊,真是乖巧!彼{貓?他哪里乖巧了?她暗暗翻白眼。愛漂亮、老是不肯乖乖戴上眼鏡的母親不會老花到把他跟其他人搞混了吧?“現(xiàn)在很少看見這么尊重長輩的年輕人了。每次碰到我,都會主動打招呼,就算我偶爾沒注意到他也一樣!
此時本來安坐一旁的父親大人也加入了戰(zhàn)局:“沒錯沒錯!有一次和你媽出門遇到他,才真的知道你媽一點也沒有夸張。明明自己也提著一包東西,看到我們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立刻二話不說,自動說要幫我們提。謙恭有禮,文質(zhì)彬彬,看起來就是有前途的年輕人。”
她身陷父母的一搭一唱,對藍貓的贊美聲中,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半點頭緒,一點也不知道這番對話有什么意義。
“我說巧心啊,”母親終于停止了對藍貓的贊揚,開始切入正題:“你跟有誠進展得怎么樣?”
巧心圓圓的眼睛睜得更大,一口飯來不及咽下,嗆到喉嚨,開始劇烈咳嗽。
愛女心切的蘇偉禾連忙倒了一杯溫水遞過去,一邊輕拍么女的背。
“巧心啊,都這么大了,吃飯還這么不小心。”
咳嗽終于停止,她狼狽地喘口氣!斑不是你們,問那什么問題嘛!”
“沒有啊,”詹麗文一臉無辜,“我問自己的女兒和男朋友交往情況如何,是出自父母的一片關心啊,有什么不對?”
巧心的臉燒紅,“人家不是我男朋友啦!”
“我得到的印象可不是這樣,”麗文賊賊地看著女兒,“如果不是男朋友,干嘛對我們這兩個老人家這等殷勤?”
“媽,拜托……”
“老婆,女孩子家總是會不好意思啦,我們就不要再問了!
“爸!”她試圖拉高嘶啞的嗓子表示不悅,但徒勞無功。
不好意思?爸爸在說誰?
蘇偉禾轉(zhuǎn)而語重心長地對女兒說:“唉,巧心,有誠是個不錯的孩子,你要好好把握。矜持雖然不是件壞事,不過這年頭已經(jīng)不流行了?吹胶媚腥,要趕快定下來!”
喔,天!她完全被打敗了,將燒紅的臉埋在雙手間,任憑父母你一言我一語,編織乘龍快婿有望的美夢。
※ ※ ※
說是尷尬,不如說竊喜。
不能否認,當所有人都誤將藍貓認為是自己男朋友時,雖然很清楚事實根本不是如此,但心頭還是忍不住那一點甜絲絲的感覺。
從寒冷的夜雨中,打開門走進溫暖的店里,天使立刻迎了上來,在腳邊繞了一圈,其余幾只貓或是抬頭,或是輕喚,各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歡迎。連一向懶惰的黛黛都從書架上跳下來,一副剛睡醒模樣,慢慢走向自己。
抱起難得主動親近的黛黛,一邊將傘收進后面的工作室。
說到藍貓,其實他們正陷入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
自從那一天晚餐之約被破壞之后,他就再沒來過電話。
不是沒有發(fā)生過類似的情況,有時候他忙,也有過一整個星期不見人影的紀錄。何況這次只過了三天,應該還算在正常范圍內(nèi)。
只因為前兩天的一句戲言,忽然之間,她就是很想見到他,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如同大飛所說:他在吃醋。
是不是他的心中,也和自己有著相同的溫柔情愫?
但不幸的是:她并沒有任何可以聯(lián)絡上他的方式。
一開始是因為厭惡,根本沒想過要跟那個人要電話;到了后來,則是因為他的來去太過自然頻繁,也忘了要補上這個聯(lián)絡的缺口。
說到底,只能怪自己的記性奇差兼之粗心大意。
所以現(xiàn)在只能等那位仁兄愿意出現(xiàn)在她門前了。
放下黛黛,推開小倉庫旁邊的房門,就是她睡覺的小窩。
鋪好棉被,沐浴完、吹干短發(fā),正準備就寢,一個轉(zhuǎn)頭,看見美麗的銀色母貓早已經(jīng)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調(diào)整好姿勢了。漂亮的碧綠眼睛凝望自己,發(fā)出悅耳的叫喚。
她露出莞爾的微笑。這一陣子因為天氣轉(zhuǎn)冷,雖然外面依然開著空調(diào),但或許是貪戀人體的溫暖,黛黛都會進房來陪自己睡覺。
畢竟,身體互相傳遞的溫度,是再進步的機器技術也無法取代、甚至模擬的深摯情意。
※ ※ ※
或許是白天有太多的情思紛亂,整個晚上,不停地被無法言說的夢魘所纏擾。
偶爾驚醒,看著身邊酣睡的黛黛,卻一點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樣的惡夢在追逐著自己,只能筋疲力竭地倒頭再睡。
翻覆終至天明,強打精神,打算抱起橫躺在身邊的愛貓,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
沒有反應!
嬌小的身體溫暖未失,卻已不復柔軟。
“黛黛?”不敢、也不愿置信,伸手輕輕撥弄愛貓的長毛。
平時機巧的母貓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依舊靜靜躺在粉藍色的床單上,宛如沉睡的純真嬰兒。
“黛黛?!”
身體似乎被挖開了一大塊,熱熱的淚水不聽使喚地直往下掉,但其實麻木的心什么也感覺不到、什么也不愿意感覺。
不可能!
不可能!
深愛的黛黛就在眼前,仿佛隨時會跳起來,用它溫柔的聲音叫喚自己,渾圓的身軀在身邊磨蹭。
七年前,第一次擁抱它的感動尚未褪色。
幾個小時之前,還看見它用那雙漂亮的綠眼望著自己,還聽見它用柔嫩的聲音撒著嬌。
那,就是它的告別嗎?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黛黛不會就這樣離開自己的!
“黛黛?黛黛!”芳魂未遠,卻已不是破碎的聲音能夠喚回。
再也承受不了沉重的悲傷,胸膛深處裂出凄厲嚎哭,緊抱深愛的寵物,比窗外冬雨更加絕望的淚水濕透靈魂。
.
“巧心,來,喝口水!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宛如身在夢中。姊姊?她不是應該在醫(yī)院嗎?怎么會來到店里?
“聽話!睖厝岬氖謭远ǖ貙亻_水灌進巧心的口中。
啊,對,剛剛她似乎撥了電話到醫(yī)院,但是究竟說了什么,自己也記不得了。
無所謂,反正說什么也救不回黛黛了。
黛黛,黛黛……
掛著像洋娃娃一樣空白的表情,紅腫的眼睛再次溢出成串的淚水。
“不要再哭了,你這樣,黛黛也不會開心的!
那她還能怎么樣呢?黛黛走了,她似乎也失去了判斷思考的能力,只剩下那股既空虛又真實的掙扎痛苦可以倚靠,如果連這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就完全什么都沒有了。
蕙心嘆口氣,素凈的臉上同樣布滿早已干涸的淚痕。天剛亮,將近七點時分,還沒清醒就接到了妹妹幾近歇斯底里的電話?駚y的語氣、殘缺的話語加上力竭的抽噎聲,揭露的是更駭人的噩耗。
身為獸醫(yī)的自己從學生時代開始便看過許多的生死,也早就知道黛黛這幾個月來的頹靡不振,透露著的是什么樣的訊息;但是怎么樣的心理準備,都無法抵擋事實發(fā)生時所帶來的沖擊與哀勵。
自己是如此,和小貓更親近的妹妹就不用說了。
“我聯(lián)絡了喪葬場的楊太太,她會過來處理黛黛的后事。”她盡量用輕柔的語氣問:“巧心,你想要黛黛火葬還是土葬?”
現(xiàn)實的問題讓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終于有了反應,“我……黛黛很怕寂寞的,我不要把它葬在動物墳場里,孤伶伶的。”
經(jīng)過一早上的痛哭,巧心原本就沙啞的聲音更是破壞殆盡,僅存的低嘎嘶語幾不可辨。
“好、好,那我們給黛黛火葬,然后把它帶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黛黛以為它又被遺棄了。姊,我不要!”她淚眼婆娑地望著姊姊,臉上露出了茫然之外的表情。
看到此,蕙心反而悄悄松了口氣,因為即使是教人心碎的哀凄,也比原本的木然無反應來得好多了。
“不會的,黛黛愛你,不會認為你拋棄它的!
“但是我、我……”
還想再說,但變得空蕩蕩的腦袋,卻始終無法將壓在心頭那股恐怖的、莫名的恐懼和罪惡感清楚表達出來,只能無助地望著姊姊,倉皇的大眼透著不知所措的慌張與迷亂。
蕙心使勁將妹妹擁入懷中,眼眶再次泛出淚光!安粫,巧心,你不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