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8日
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一上午,我都特別高興?傻搅讼挛纾恢趺醋兊脽┰瓴话财饋。
今天正好是個星期天,紅紅的日歷,應該預示著我生日的吉利呀!爸爸和哥哥不在家。他們這些天總是忙。不過,他們答應晚上一定早點兒回來給我過生日,并且給我帶回生日禮物來。媽媽一清早就到自由市場采購。我拿了十元錢,到新僑飯店買了一盒生日蛋糕,又買了十七支紅紅的小蠟燭。
下午,我變得不痛快了。尤其是隨著黃昏的來臨,落日和晚霞的余暉被暮色一絲絲吞進,我越發顯得坐立不安,象只沒頭的蒼蠅。水壺咝咝直響,水開了,我還在發愣,惹得媽媽說;“天琳,你怎么啦?心長草兒了?”我趕緊去灌暖水瓶,水都灌滿了,還往下灌,灑了一地,濺了一鞋水珠,幸好是穿著皮棉靴不怕水。不過,那是花了三十二元錢新買的,惹得媽媽又說我;“你看你,想什么呢?那鞋是新買的,一點兒也不知道愛惜!將來看你怎么過日子……”
媽媽變得愛嘮叨了。其實,她才四十二歲,怎么就變成愛磨牙的老太婆了呢!
要照往常,我早頂嘴了。現在,我連頂嘴的心氣都沒有了。我走進里屋,躺在床上。我竟然哭了?奘裁矗课揖尤贿@么委屈起來。我罵自己沒出息,可是,依然忍不住掉眼淚!芭⒆勇铮趺凑f也是女孩子!”爸爸要是在家,一定這么說了。
抹完眼淚,我坐起來。然后,又站起來,走到大衣柜前。我對著鏡子照自己。純粹是無聊!我好長時間沒有照鏡子了。我討厭有些女同學書包里總裝著一面小鏡子,上課前總要時不時地拿出來照一照,臭美一番。那份酸勁兒吧!可是,我畢定也是女孩子,也畢定照過鏡子。那次照鏡子的事,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是剛上中學,我就在這間屋里,坐在大盆里洗完澡,站起身來時,全身赤裸裸地映現在大衣柜上的鏡子里。我好驚奇喲!覺得那鏡子里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不認識的人。我仿佛第一次看到了我自己……我覺得我成了大人!
鏡子里的我,說得過去吧?并不丑,雖然并不那么十分漂亮。除了是單眼皮,五官挑不出毛病,擺在一起也還順眼。我對著鏡子,莫名其妙地照個沒完了。這樣的姑娘是有人愛的。難道不是嗎?“西鐵成”到現在還在追我。我知道,看得門兒清。只是我不抻他的茬兒罷了。我不喜歡他。我喜歡……
算了!我不愿在我的日記本里出現他的名字。別那么傲氣,有什么了不起的!明天上課,見了他,他就是和我主動打招呼,我也不理他,成心氣氣他。
可是,現在卻讓我不能不想他。我這是怎么了?昨天放學時,我們一起走出校門,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訴他;“明天是我的生日。”
他睜大了眼睛,顯得挺驚奇:“是嗎?”
“到我家來玩吧!”
說出這句話,難道他沒聽見?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足足等了一天,他還沒來。他到底還來不來?昨天,他沒有明確說。
今天,他又給我來了這么一首朦朧詩嗎?
我忽然高聲大唱起《照鏡子》來了——
媽媽她到林里去了,
我在家里悶得發慌。
墻上鏡子請你下來,
仔細照照我的模樣,
讓我來把我的房門輕輕關上……
媽媽在外面叫起我來:“得了什么喜帖子,唱起來了?還不快出來幫我弄弄菜,呆會你還打算不打算過生回了?”
我嚷嚷一嗓子:“不過了!”
我這是怎么了?
難道我就是為他……一個人過生日?
一直到晚上,他也沒有來。爸爸和哥哥也沒有回來。生日過得可真夠掃興的。吃晚飯時,我依然點著十七支蠟燭,依然高興十足地鼓起腮幫子,想一口氣吹滅它。我一連吹了好幾口氣。怎么也吹不滅。它們和我成心斗氣怎么看?最后,還是媽媽帶我,我們一起對著蠟燭映了一口長氣,才吹滅了!媽媽顯得挺高興,吹完蠟燭,樂得流出了眼淚。
生日晚宴就這樣過去了。收拾完畢,小衣柜上的座鐘都打了十點。爸爸和哥哥可真夠可以的。我開始把一肚子氣撒在他們身上。這們晚了,還不回來,忙什么去了?
我睡不著,趴在床頭寫日記。一寫寫了這么長。當我剛要放下筆,爸爸和哥哥回來了,爸爸推開我的房門,叫道:“天琳還沒睡吧?真對不住你!下午就想回家,來了一輛車,給車撞的,發動機、氣缸……凡是要命的地方都要了命,毛病不輕,一直折騰到這時候才完活兒……”
我能說什么呢?爸爸就是這么一個人,干起后來,沒的說。我挺佩服他的。
“禮物也沒法買了,商店都關了門!”爸爸又說。
“快給我們弄點兒吃的吧,餓暈我了!”哥哥在嚷。
呵,十七歲!這就是我十七歲的生日!
12月9日
今天一進教室,我就碰見了他。他象沒事人一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上早自習呢。我故意把書包往書桌上重重一摔,弄得聲音挺響。他好象才發現我,抬起頭來和我打了個招呼:“喲!你挺早就到了!”我本想不理他,給他來一個老太太吃胡蘿卜——干撧!可是,我還是控制不了自己。我還是答腔了:“哪有您老先生早呀!”
怎么辦呢?我真是沒決心,沒毅力,不可救藥!
還好,我們誰也沒提昨天生日的事。
第一節課是數學。復習課。數學老師高度近視,他的課講得沒治了,誰都愛聽,我也最愛聽,忽然,背后傳過來一個本。我的背后坐著“西鐵城”,不知他又在搞什么花樣兒。他叫奚鐵男。同學叫順了嘴,就叫他“西鐵城”。他也不急:“叫我‘精工舍’也行呀!”他這人就這德性,沒心沒肺。學習不錯,心眼兒也不壞,語文成績最好。今年新選上學生會的宣傳委員,干得也挺賣力氣。唯一的毛病就是見了女同學太膩了點兒,總愛在女同學面前顯擺,而且不加選擇,只要有女同學在場,他總愛嘩眾取寵。我說他是自行車鈴——見人就響。從這學期開始,他象吃錯了藥,跟我粘上了。常給我送張電影票之類的;獻獻殷勤。我才不管他,有電影票,照去不誤!
我以為這次,他又搞這種把戲:本里夾張電影票什么的。誰知,不是。夾著一首挺長的詩,題目叫做《獻給十七歲的的生日》。他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我真想把詩揉揉,扔還給他?墒牵姶_實寫得不壞。不管是不是他寫的,我回家還是把這首詩抄了下來——
十七歲沒有了丟手帕的天真和從不臉紅的放肆,只有一天滿滿的七節課和課后預習復習作業以及關于孩提的夢單純。
羞澀夜晚不可告人。
偷想信念趕走周末電影票和星期天。
公園游覽券鎖起了模糊的性別概念和怕被人取笑的幽默假如長大就意味著冷淡意味著隔離意味著陌生那我寧愿永遠不長大永遠占領大膽的爛漫游云一樣縹渺。
失去韻律思念找不到停棲的枝頭我常把所有不解的漫無邊際的惆悵沒有注釋的傳奇點綴教科書一般乏味的日子和快要凝固的時間我們需要許許多多參考資料和一疊疊厚厚的讀書筆記也需要蘇小明貝多芬《詩刊》和《電影畫報》需要巴掌大的小鏡子輕捷的舞步纖纖小手的撫摸需要理解需要友誼。
我敢說我們純真我們有一張空白的方格紙和一支感情洋溢的詩筆我們珍藏著象珍藏偷塞在枕頭下精致的日記本一樣我們一次又一次解剖靈魂地渴求貢獻自己也祈禱占有只應屬于自己的一切十七歲是童心延伸的希冀是晨光勃起的地平線
12月12日
他真是一個怪人。人家對他那么好,他對我總是那樣冷淡。也許,正是這種冷漠的性格才透露出男子漢的性格?才格外吸引我?
他是這學期才調到我們學校里來的。據說,他脾氣不好,好和老師頂嘴,被老師轟出教室好幾次,和老師的關系鬧得挺僵。最后,他的媽媽走了后門,幫助他轉到我們學!,F在,轉學也要走后門,也那么不容易嗎?
想想,他是怪。他幾乎每天清早都是第一個到校,先是脫下衣服,只穿短褲,背心,繞著學校操場練長跑。大冬天的,也是這一身打扮,天天如此,雷打不動。然后,坐在教室里看書。所有的書,他都預習在前面。上課的時候,他不怎么注意聽講,可一考試總是100分。這挺讓人納悶的,也挺讓人服氣的。正是有這資本吧,他象頭高傲的小公牛,平日愛場起犄角,凡人不搭理的樣子,偏偏吸引了班上不少女同學。我也是其中一個。女生嘛,都是這樣子。相反,象“西鐵成”那號的,見哪個女生都滿臉是笑,話多得象話簍子,哪個女生都不怎么喜歡他,只是拿他開開心、取取樂,需要跑個腿、賣賣力氣的事了,叫上聲:“‘西鐵成’,幫個忙嘿!”他樂不顛顛地跑去痳利兒地辦了。
他不是這號人。他辦什么事,都極有主見,卻不愛多言語。誰也看不清他想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心象只核桃殼,太硬了,太厚了。我真想砸開這只核桃殼,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晚上,爸爸回來,給我買回來生日禮物,是一個挺漂亮的掛盤,盤上是韓美林畫的一只調皮的小猴。我真高興。高興這只可愛的小猴,高興爸爸還惦記著我的生日。我就是屬猴的呀!
如果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話,我一定摟著爸爸的脖子撤撒嬌。爸爸呢,一定會刮著我的小鼻子說:“你這個小猴子呀!”
現在,我再不是小孩子了。我十七歲了。呵!一想我再不是小孩子了,我都覺得我這么快就老了,世界也跟著我一起老了!我真感到可怕。小時候,盼長大,天天盼。等真地長大了,又不希望長大了,還是小時候好。
12月13日
昨夜里,我夢見了姑姑。我哭醒了。
許久沒見到姑姑了。我真想姑姑。上午第一節課是數學,一我怎么也忍耐不住,偷偷地伏在桌上給姑姑寫了封信.
同桌的郝麗萍以為我在寫情書吧?幾次歪過腦袋,瞥瞥眼瞅著。郝麗萍是我的好朋友。我從小學三年級到北京上學就和她在一起,一直到現在。要是換個人,我一定不客氣,把信甩給她:“看什么看?沒見過怎么著?”對郝麗萍,我從來不這樣。我們是好朋友。
她悄悄地對我說了句;“又給你姑姑寫信呢?”這句話說得那么親切,讓我特別感動。她清楚我同姑姑之間的關系。她知道我對姑姑的感情。
我沖她點點頭。
中午,放學以后,郝麗萍陪著我到郵局把信發走了。一路上,我們什么話也沒說,默默地走……
12月14日
今天是星期六。上課前,班主任黃老師說下午男生到六中賽足球,讓女生去加油助興。都快考試了,還賽哪家子足球!
課間操時,我沒去。黃老師知道這幾天我正來例假,沒說我。黃老師這人這點不錯,心細,對全班女同學誰哪天來例假都清楚。
“西鐵城”不一會兒溜回教室,問我:“你怎么不出操?”
我反問他:“你怎么不出操?”
他說:“郭輝點名沒人,讓我來叫你!”
“放屁!”
我竟沖他粗魯地罵起來。我不知道怎么這么火。這兩天,我的心一直不順,一股無名火總往上拱,總想找個火山口往外噴噴。他這個“火山口”來了!
“真的是郭輝讓我叫你!”
“你少提他的名字!”
他愣住了。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提郭輝的名字怎么了?你干嘛這個敏感?以前,我在日記本上從來不寫他的名字。沒想到今兒讓“西鐵城”暢快地說了出來。說就說,我也索性寫出來。有什么呢?難道寫進日記里還有人看嗎,我干嘛這么膽?我就是喜歡他!喜歡他!我在日記里還不放大聲講講給自己聽嗎?
“西鐵城”看著我不住發愣。他不知道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全班誰也不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還有,我的日記知道。
“西鐵城”討個沒趣,坐在那兒沒話找話說。忽然,他問我:“下午,看我們賽球去嗎?”
“不去!”我硬梆梆甩給他兩個字。
中午,放學時,我故意等著,和郭輝一起下樓,誰也沒話,挺尷尬的。忽然他對我說:“課間操,你怎么沒去呀?病了吧?”
我無置可否,胡亂點了點頭。
他又說:“下午,我們去六中賽足球,你去不了吧?”
我趕忙說:“去!我去!”我這是怎么了?
他下樓挺快,噔噔幾步走到前面去了。我生怕他走掉,趕緊幾步追上他問:“你怎么去?”
“騎車。”
“我也騎車,你在校門口等我好嗎?我不認識路!
“行!”
他答應得挺痛快。我好高興。
天呀!我也騎車去!我的車呢?我哪兒有車呀?這一下,我著了急,我上哪兒借車去?我可真是莫名其妙!
忽然,我靈機一動,對!找高三二班常銘去。他有一輛新永久車,是黑市上用高價買的。只有向他借了。就怕他不給面子。
我趕緊噔噔又上樓,跑到高三二班教室,幸虧常銘設走。他正跟一個女生講話。那女生長得不怎么樣,卻施著淡粉。描著細眉,自我感覺良好。她叫席娜。我叫了他一嗓子:“常銘!”大概聲兒太響了,嚇了他一跳。
他走出教室,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找我?”好象根本不相信我會找他一樣。
“對,找你幫幫忙!
“我還能幫你的忙?”他說,嘿嘿一笑。
“你別笑!把你自行車借我騎騎!
他不說話。
我急了:“行還是不行?你痛快點兒!不行,我也不求你!”
他還是不說話。席娜也出來了。他沖她嘿嘿笑。
我轉身就走。他一把扭住了我,遞給我一把金色的鑰匙,墜著一團用玻璃絲編的小猴,小猴抱著一只小桃在啃。編得還真不錯。這家伙!也是屬猴的。
“我對你永遠夠朋友,拿去!給你都行!……”
我也沒聽清他都說了些什么,拿著鑰匙就跑下樓。存車棚里哪輛車最新,哪輛車就是他的,好找!
下午,我早早地就從家往學校騎。校門口,已經站著郭輝,身旁支著他的自行車。我高興得簡直要叫出來。我費了好半天勁兒,才讓自己激跳不已的心平靜下來。
一路騎車,他總象大哥哥一樣照顧我,讓我騎在道里邊,他騎在外側。遇見迎面飛馳而過的大卡車,他總是叫我停下來。他自己也下了車,用寬厚的身體擋著車和車跑時刮起的塵土。我平靜的心又被攪亂了。
“你可真膽!”我故意這樣說。平時,他的樣子總象個勇敢的男子漢。我還是頭一次見他騎車這樣小心,簡直連女同學還不如。
他不說話。
我說我有時候特別悶得慌。他說:“這倒沒看出來。我看你平?倶泛呛堑!”
我說!拔铱茨愠畹臅r候比誰都多!
他不承認。
我又說:“我沒鉆你心里去瞧,反正你自己知道!
他望望我,微微一笑。這笑,讓我心動。我覺得他好象對班上同學從來沒笑過。這是頭一次見他笑。而且,是對我笑。
我又說:“你這個大體育委員光知道組織男生賽足球,也不說給我們女生組織點體育活動!”
“組織什么活動?”
“騎自行車旅行不行嗎?”
他又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斷斷續續、東扯葫蘆西拉瓢地瞎聊。我告訴他我寫日記,他說他也寫日記。我只莫名其妙地高興、激動了一陣子。我覺得我們一下子有了共同語言,我們的心彼此接近了許多。
“看車!”
正在我激動的時候,他又沖我大喊一聲。迎面正有一輛大卡車開過來。我一時沒有思想準備,立刻捏住閘,車輪不轉了,重心一歪,倒在馬路牙子上。我想我這樣子,一定特別好笑。他卻沒笑,一本正經地說了句:“多危險!”其實,離那輛卡車還老遠呢。兩輛自行車緊緊依在一起,摔在地上。他用身子擋著我,站在我的背后,我和他靠得那樣近,能聽得見他怦怦的心跳。他的心跳得那么厲害,弄得我的心也跟著跳得加快起來……
到了六中,操場旁圍著許多助興的人,大多數是六中的同學。我們班女同學來得不多,男同學,除了賽球的十一泣,索性一位沒來?炜荚嚵耍济χ鴱土暪φn,誰也不愿意跑到這兒耽誤工夫,真不如人家六中的女生。我發現黃老師臉色不大好看。
比賽快開始了。雙方在練球。郭輝當守門員,“西鐵城”踢前鋒,他們穿著一身蘭天牌的運動衣,挺精神的。一個球踢出場外,“西鐵城”到場外揀球時,看見了我,奇怪地問:
“你不是說不來嗎?”
我把球扔給他,沒講話。
哨聲響了。比賽開始了。說實在的,我挺喜歡看足球。平常,也愛踢兩下的。班上,許多女同學也挺喜歡足球,誰知道因為什么?是想象男同學一樣,處處顯示出平等?還是覺得這球兒確實有趣。能磨煉人的意志?有的同學,比如象郝麗萍不喜歡,她說:“踢半天也進不去一個球,讓人看著干著急,沒勁!”我不這樣看。這才有意思呢!一會兒就進一個球,相反倒沒這種勁頭了!這才揪人的心!一個球是一個球,才有力量!才讓人拚著全部力氣去踢進這一個球!
上半場結束,0:0,雙方誰也沒進球。下半場再賽,一個個都汗流泱背了。我的目光緊緊盯著郭輝。雖然,“西鐵城”踢得不錯,極力想表現好些,可我仍然盯著大門。突然,在臨終場還有十幾分鐘時,六中罰一個角球,橫著向球門飛來,六中的中鋒要頭球打門,這可真危險!只見郭輝騰地一下跳起來,這一跳,跳得真高,一下子從人頭上把球摘走。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險情消除了。誰知,這一跳,也跳得太猛了,只見他重心一偏,抱著球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爬不起來了。比賽只好暫時中止,黃老師先跑進場,我也跟著跑了過去。
郭輝艱難地爬起來,腳脖子腫起一個小饅頭。“沒事,腳歪了!”他還沒事呢,剛要走幾步,疼得他直咧嘴。他是沒法兒上場了!白甙桑覀儙闳バat務室看看:”六中的同學真不錯。他只好跟著人家一瘸一拐地走了.
比賽還怎么進行呢?缺了一個守門員。班上又沒有多來一位男同學?黃老師望著大家,大家望著黃老師。
這時候。不知怎么搞的,我冒傻氣冒出這么一句:“我上!”
大家把目光都投到我身上,分外驚異,似乎在說:你?你能守門?一個女同學?
黃老師倒信任地拍拍我肩膀:“只有十來分鐘了,你堅持到最后就是勝利!”
我上場了。全場響起掌聲,一半好奇,一半起哄。全場清一色男同學,只有我一個女生,反正是夠乍眼的。這倒好說,倒霉的是,沒過幾分鐘,六中同學射門,我沒守住,漏進網里。我來了一個嘴啃泥,渾身是全,也真夠笨的!o:1,最后,我們輸了!“都怨我!”我說。大家卻笑著說:“輸得不多,你夠可以的了!”這話可真夠氣人,好象我應該再漏幾個球似的!這伙男生,就是瞧不起我們女生。我不服氣反駁:“什么夠可以的?你們來守門試試!不信你們比我強哪兒去!”大家呵呵大笑。
郭輝腳上了好多松節油,好多了,騎上車,困難點兒,倒也還算可以。我真想問問他還疼不疼?圍上那么多同學,根本插不上嘴。我只好站在人群外,默默地望著他。我希望他能撥開人群,對我說幾句話,他應該知道,我是為他才去守門,才去啃了一嘴泥呀!
回家的路上,我真希望還能單獨同郭輝一起走?墒牵嗌显S多騎車的人,呼啦啦,象汛期的魚群一樣,擠在一起騎起來了。我同他再沒有講話。
現在,我在燈下記著一天的日記。他是否也在記著日記?我希望他象我這樣記著他的事一樣,也記著我的事,以及他對我的看法。我這時才覺得臉有些疼是球場上摔痛的。
12月l5日
今天又是星期日。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得可真快。這一個星期,我都干了些什么?又學到些什么?我要求自己不能碌碌無為,不能象有些女孩子,只知道香水、唇膏、護發素、項鏈、耳環、胸罩、長統襪……而沒有一點地實際的本事。我要求自己成為一個人才,要象居里夫人,要象修瑞娟一樣,對人類有所貢獻。
爸爸和哥哥不休星期天,媽媽一清早就到姥姥家去了。我讓媽媽臨走時把房門反鎖上,我要頭懸梁、錐刺骨,苦讀一上午。我先翻開外語,然后又打開物理書。過了一會見,我聽見有人叫我約名字:“路天琳!路天琳——”我聽出來是郝麗萍的尖嗓音。她保證是來找我幫助挑衣服去。不是吹牛,我的審美觀點沒的說,她信服我。我沒有應聲。今兒我哪兒也不去,我要讀書。郝麗萍大概看見我家鐵將軍把門,走了。沒聲兒了。屋里靜悄悄的,象寂寂的曠野。我獨自一人在這無邊無涯的曠野上跋涉。
12月17日
下午體育課,我沒有去上。沒想到,郭輝這個大體育委員也沒有去上?是因為我沒有去?我真希望他是因為我。
其實,我自作多情了。郭輝上星期六賽足球時把腳歪了,抹的松節油味兒,滿教室都聞得見。我又不是沒有聞著!
可是,我禁不住還是這樣想。
我很想找他說說話?墒,看他一聲不吭認真讀書的樣子,不忍心,也不好意思打攪他。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隔著兩排桌椅。下午的太陽暖洋洋地透過窗子,在他的頭發和背上勾勒出金色的輪廓。我忽然想起朱自清老先生寫的《背影》來。如果我會畫畫,我一定把這動人的畫面畫出來?上В也粫。
教室里,真靜,我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他可倒好,仿佛教室里沒有我這么個人似的,也似乎忘記了上星期六那場有趣的足球賽,依然專心致志地讀書。我不得不佩服他。我不行,我怎么這樣神不守舍?一點兒毅力都沒有?人們都說上了高中,女生學習不如男生,是因為智力,還是因為像我這樣總是走神兒?不行!我不去看他,也不去想他,我也要象他一樣認真讀書。我強迫自己把目光集中在書本上。
下課鈴聲響了,“西鐵城”第一個跨回教室,推開門就叫道:“哦!就你們二位,夠用功的呵!”
這個討厭的倒霉鬼,他一定看出了我的心思!看出來就看出來吧!
12月19日
這兩天,我總有些心神不定,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心總想著郭輝。我也知道這樣不行,馬上就要考試了,時間不允許我這樣分散精力。沒有辦法,心象失去舵和漿的小船?偸遣挥勺灾鞯赝沁厔。我這可是怎么了?
早上,我早早地醒了,怎么也睡不著。我可別是得了神經 衰弱癥,象媽媽一樣,那太糟糕了!
索性爬起來,我跑到學校。我捧著本語文書,站在車棚前背書。一邊背。一邊望著校門口。呆會兒,郭輝肯定得路過車棚,把自行車存在棚里邊。我可以見到他。
果然他來得也挺早。我裝著不經心仍然見到他一樣,和他笑笑打個招呼:“來了?”不過,我敢肯定我那笑不自然
“干什么呢?”他問我。
我揚揚手中的語文書。
“背書?”
我點點頭。
他沒講話,把車推進車棚,呆了半天沒出來,我生怕他會不會從車棚那邊的口出去了?書,也背不下來了,眼睛總往車棚里張望。
他還是從這個口里出來了,見我還捧著語文書,煞有介事地在背書,說了句:“真沒意思!”
我說他:“沒聽你說過什么有意思!”
他問我;“你說背這課文有什么意思?”
我說:“沒意思怎么辦?誰讓你是學生?呆會兒上課老師還得檢查,考試還得默寫!
他搖搖頭,頗不以為然地說:“純粹瞎耽誤工夭!浪費別人的時間,等于謀財害命。魯迅說的。”
“看你說得這么邪乎!”
“邪乎?你說說咱們高二語文學的《云賦》有什么意思?用辭堆砌,華而不實,再說選的那些散義,什么《花市》,這兩篇哪篇沒有“左”的流毒?《花市》,1961年,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卻寫什么農民喜氣洋洋慶豐收。我讀到這兒就討厭。這種文人二十多年前可以寫人民公社提高了人民生活,二十年后大概又會與農村開放政策后,生產承包救中國了吧?”
“別說得這么刻!”我雖然口里這么說,心里不得不佩服他,贊同他。
“再說《海市》,你還記得吧?那里面有這么個結尾,寫的是什么:‘這是東風,是北京刮來的風!婵尚!東風就是從北京利來的風!”
我笑了。上課時,老師讀到這里時,在課堂上引起一片哄笑。那時,郭輝還沒有轉到我們班里來。
“有這時間不如背些有用的!”他說。
我嘆口氣:“再熬一學期吧,反正下學期就畢業了!
“熬一學期?熬完了上哪兒?”
我笑道;“上西天!”
“要能上西天就好嘍!”
我難得同他講這么多話。我看得出來,他挺愿意和我講話的。他喜歡我。我相信。真該感謝那足球!
12月20日
我敢肯定,郭輝是喜歡我。我真高興。他終于理解我對他的意思了。他當然應該喜歡我。我哪一點不值得他喜歡呢?
今天上午下第二節課后,他向我借物理筆記時,叫我一聲;“呃——”以往,他從不這樣的,他從來都是直呼我的名字的;“路天琳!’今天,他叫我;“呃——”這其中微妙的變化只有我理解。
“呃——”!這特殊的稱呼!
我竟然心怦怦跳了許久。
12月22日
早上,我又在校園里存車棚口等郭輝。一連幾天,總是可以在這兒第一個見到他。見到他,我心里就莫名其妙地高興,一天的課上得特順。他來了,沖我笑笑,推著車走進車棚。我等他出來。出來干什么?說幾句話?談談功課?……隨便!只要能多和他在一起,說著話,走進教室。穿過校園的南道,走進教學樓大廳,踏上樓梯,一層,一層……那一路,是一天最撩人心弦的時刻。
我等了許久,他也沒出來。他一定從車棚另一個口出去了。我不甘心,走進車棚,只找到他那輛熟悉的自行車,卻沒有他的影子。他干嘛要從那個口走呢?有意回避我?我看不下書去了,走進教室,看見他已經坐在位子上讀外語。他抬起頭看了看我,目光正和我目光相撞。他趕緊垂下頭。哼!他心虛!他干嘛要這樣?我真想立刻走過去問問。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忽然高興起來;乇芪,正說明他喜歡我。這象是數學課講的反證法。
12月22日
今天偶然翻過去的日記本,發現里面夾著一張紙條。那真是一張可笑的紙條。不過,它勾起我往事的回憶。雖然可笑,卻畢竟是我自己親身的經歷。如果說我也曾經有過戀愛,那應該算是我的第一次嗎?初戀?真好玩!現在,在日記本里可以寫上這兩個字了。真的,人不能沒有往事的回憶。一件又一件的往事加起來,就是人生。哪怕這些往事有的并不那么光采,有的并不那么美妙,有的十分荒唐可笑。
這張紙條勾引起我許多回憶。哪天,我把這張紙條給郭輝看看,他一定會哈哈大笑。不!他從不那樣大笑的。那么,他會說什么呢?……
哎呀,我這是怎么搞的?我怎么腦子里總想他?
我不能再接著記了,我得立刻去溫書。
[作者附記]
這張紙條是路天琳初三時寫的。那天上英語課,她信手寫在英語作業本上,寫完之后撕下來夾在日記里——
剛上初二, I first meet Chang,so I like him.Once,his pen is hidden by some classmates.I can't help telling him,but,wouldn't say to them.At that time I was shy.Then,I asked Chang not to tell them that I told him where was the pen.I like him more and more.We were likesister and brother.
In grade two,I know Chang like me too, and he like me,long long ago.
這張紙條里的英文有許多錯誤,大概意思是這樣的——
剛上初二,第一次見到Chang,(這個Chang就是前面日記中提到的常鳴。)我就喜歡上了他。有一歡,他的鋼筆被一些同學藏了起來。起初,我沒敢告訴他,那時候,我還害羞。后來,我告訴了他鋼筆藏在哪兒,并讓他不要告訴同學們是我告訴他的。我越來越喜歡他。我們象兄妹。
第二學期,我知道常鳴也喜歡我,并且是在很久以前就喜歡我了。
路天琳究竟因為什么喜歡上常鳴,最初的起因就是這樣簡單:為了小小的一支鋼筆。用她自己的話說:“挺好玩的!”而常鳴卻是“long long ago”就喜歡上了她,并且緊追不舍。為什么?用常鳴自己的話,同她說的一樣,也是“挺好玩的!”因此,這不能算做天琳的頭一次戀愛,充其量不過是她剛剛進入青春萌動期一次小小感情的騷動,對異性一種朦朧的、似是而非的追求而已。它注定只能是曇花一現。
升入高一,他們倆人沒有分在一個班。這種分離引起天琳許多惆悵。在她的日記里,好幾次這樣寫道:“只有三個原初中同學分在一個班,原來的那些同學呢?我從來沒有感到這樣孤獨!”就在這時候,常鳴給她寫來了信。那信寫得很富有感情:“昨天,我夢見和你一起郊游,我竟然那樣喜歡你!原以為上了高中,不在一個班,思念會漸漸淡了,誰知想忘也忘不了。每當要忘掉你時,你便越強烈地出現在我為腦海里。假如我現在不是男生,而是女生該多好!我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假如我現在不是十五,而是。十五,我也就能夠天天和你在一起……”天琳從來沒有接到過男同學的信,而且是這樣感情彌深的信。這信打動了她。她以為這便是愛情。其實。她太幼稚了。當然,這不能怪她。誰讓她才十五歲呢!她以為有了一番讓人心動的詞句便是愛,而且很容易把愛同愛惜這兩個內涵并不一樣的詞混淆起來。只是愛不一定就是愛情。當然,她這種年齡更難以區分。她需要時間!
幸好,這時間并不為長。高一的第二學期,他們倆人出現了磨擦。原因很簡單。夏天到了,天琳要穿裙子,常鳴不讓穿。常鳴說:“你身材這么好,穿上裙子更招人,那幫男同學要追你的!”這話讓天琳倒吸一口氣。怎么?穿裙子你也要管?難道我是你的私有財產怎么著?天琳覺得他太狹窄,而且太封建。他偏偏穿上裙子。她開始重新認識他一番,從心里問自己;他究竟因為什么喜歡我?我又究竟因為什么喜歡他?僅僅因為一支鋼筆,一封情書?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他的認識幾乎是一張白紙。
他們倆人關系逐漸變壞,是高一期末。起因上很簡單;數學考試時,常鳴抄別的同學的卷子,被老師當場抓住,沒收了卷子,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學習不努力,最后竟墮落為抄襲,這是路天琳難以容忍的。
她在那天日記里這樣寫道:“聽說常鳴考試抄同桌席娜的卷子,真沒出息!上高中了,馬上就要考大學了,還要抄卷子:?我真沒有想到常鳴是這樣一個人。上了高中了,為什么學習倒不努力呢?我恨自己瞎了眼。我應該重新衡量初中的一切。我最恨沒志氣的人。那個席娜也太可恨了。我也討厭她,平常說話就醋勁勁的。為什么你讓常鳴抄你的卷子?……
裂痕就是這樣拉大了。最后破裂是高二,也就是去年。這時候,路天琳明白了常鳴為什么上高中以后學習不努力了。那是因為他受了家里的影響。他媽媽擺了一個小攤,專門賣一些時髦的服裝,賺了不少錢。他開始曠課幫助他媽媽去兌貨。起初,偶爾一個下午不來上課,后來,索性一連幾天不來,跑到福建石獅、廣東深圳去兌來成箱成箱的衣服。他又挨了一個嚴重警告的處分。
路天琳將以前常喝送給自己的鋼筆、圓珠筆、以及筆記本之類的東西還給他,意味著以前教事的結束。有一則這樣的日記很有意思,需要在這里摘錄——
1984年10月7日
下午放學,我剛走出學校大門,拐到胡同口時,見到常鳴。他手里提著一把唱戲用的寶劍,好象在這里等我許久了。我看他手中的寶劍,心里有些怕,便問他:“你要干嘛?”
他說.“不干嘛!我問你,你為什么不跟我好了?”
我沒講話。心想:為什么?你心里還不清楚?
他又說:“是不是因為我賺了錢?那我可以把錢都扔了!”
我還是沒回答。
他接著說:“是因為我學習不好?怕什么?我又不想考大學!”
他見我一直不言語,便把寶劍伸給我,說:“既然不行了,你把劍從劍鞘里抽出來,把它們分開!”
我不抽:“當初我們也沒有合在一起,現在也談不上分開!”
他見我不抽,“咣當”一聲,自己把劍抽了出來,嚇得我轉頭就跑。他卻哈哈大笑:“怕什么?我又不殺你!買賣不成仁義還在呢!不成就不成唄,你跑哪家子呀?”
我還是跑掉了。我真沒想到常鳴會變成這樣一個人。初中時老實而可愛的常鳴哪兒去了呢?
以后,也許,他會很有錢。我并不討厭錢。沒有錢什么東西也買不了。但我覺得一個中學生實在沒有必要落進錢眼里出不來。我看不起報紙上有的宣傳,一會兒把錢罵得狗血淋頭,一會兒又把錢說成萬物之主。世界上,只有錢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一個中學生,應該有更高的追求。雖然,我只能怨自己幼稚可笑。但我并不后悔。
這不能算是我的初戀。初戀怎么會是這樣的?這只能算是我嘗了一個苦果,會使我變得聰明起來。
我現在多么需要一位知心的朋友呵!我可以向他傾訴我心中的一切!現在,我才明白“千古難得一知音”!我找不到一個知心的朋友,我只有記日記,向我的忠誠的日記傾訴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