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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同 第五章 絕裂
作者:齊萱
   
  新學(xué)期開始了,從大二開始就加修中文為輔系,并且擔(dān)任校內(nèi)女聯(lián)社公關(guān)的我,日子應(yīng)該算是充實而忙碌的,但讓我覺得累的卻不是課業(yè),或是必須安排名人到校演講以及電影欣賞等等的社團活動,而是對遠(yuǎn)在臺北的慕覺的牽掛。

  不過這學(xué)期因為搬進新宿舍,室友采自由組合制,倒意外與同室的三位同班同學(xué)親密起來。

  她們再加上大學(xué)這一年半來,好歹也交到的許多朋友,雖然填補了我對家鄉(xiāng)與舊日朋友思念的空檔,卻取代不了我內(nèi)心最底層的無助。

  這里的同學(xué)總嘲謔著我出奇強烈的想家情緒,從日本回來讀書的薇嬈曾問過我回家一趟所必須花的時間,然后說:“喔,比我飛回日本還久,也難怪你會想家。”

  她的類比和當(dāng)日其他僑生同學(xué)對我的安慰,成了我入學(xué)時聞名于全系的笑話。

  對家的感覺,其實就像自己和一般人不同的身世一樣,一直都是矛盾的,只是很少將這種情緒表達(dá)出來而已。

  而我當(dāng)然也很清楚,清楚自己這陣子心緒之所以愈發(fā)翻騰得厲害的主因。

  每天、每天,我都盼望著信箱中有他的來信。

  但也每天、每天,我撕開信封的手越來越遲疑,就怕自己無法愛了不求回償。

  或許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母親對父親的心情,也更深一層領(lǐng)受她多年來的委屈,生下我的時候,她才多大?虛歲二十,老天,真是年輕,現(xiàn)在的我都已經(jīng)比當(dāng)時的她大,而她居然做了媽媽,還是難以見容于那個時代道德規(guī)范的未婚媽媽。

  對一個人,要有多深的愛,才能做到這樣的地步?

  而她的情深,是否正好更加突顯出父親的冷血與自私?

  我找不到答案,更怕找出的答案會正好符合我心中最深的恐懼。


  就在乍暖還寒的三月,慕覺到臺南來了。

  “來帶你去看一部舊電影!

  面對我的驚訝,他反倒顯得從容自在,只說高中的同班同學(xué)現(xiàn)在是我們學(xué)校視聽社的社長,他特別請他幫忙找來那片LD。

  “哪有客人為主人安排活動的道理?”

  “先看完那部片子再聊!

  放映室里只有我們兩個觀眾,晝面一出來,我就輕嚷:“哎呀,這音樂好熟!

  “你寒假剛聽過,記性不會這么糟吧?”

  我想起來了,是游東海岸那一天,他說有首好聽的歌,要我出去聽的那一首,想不到竟然是這部電影的主題曲。

  我們在幽暗的室內(nèi)看著,誰都沒有講話,一直到那有名的一幕出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眶開始微微發(fā)熱,而慕覺則悄悄的握住了我的手。

  “與自己的星球相隔那么遙遠(yuǎn),他尚且想盡辦法要打電話回家,要回家去了,更何況是你,這樣握緊你,則你想什么,感受什么,我都將完全知道!

  我難辨其味的淚水,終于在黑暗中無聲的滑落。


  隔天一早,我先感覺到有人在拚命的搖我,接著便聽到:

  “意同,已經(jīng)六點十分了,再不起來,他會等得氣炸!睋u我的人是向來早起的那位室友。

  什么?他那么早就過來了。

  匆匆梳洗,趕緊跑出去。

  不料他卻將臉一板說:“進去加外套。”

  進去套上系服出來,他卻還是不滿意。

  “這么薄的外套,有穿等于沒穿,哪,換掉。”他反手就脫下了他的夾克。

  “可是……”

  “還可是、可是什么,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感冒了?還有,把這個吃完喝掉!

  “這是什么?”我接過小小的保溫罐。

  “蜂蜜漬梨,我的偏方,昨晚找了整條民族路,到了路尾才發(fā)現(xiàn)有純正的蜂蜜,先把梨吃掉,再把蜂蜜喝干凈,這樣喉嚨就不會痛了。”

  “我可不可以拿進去宿舍里,我……”

  慕覺堅決的搖了搖頭!澳阋詾槲也粫缘媚愕男“褢?不行,不許帶進去里面吃,你得在這里吃,在我面前把它喝完,再進去漱口,免得蛀牙。”

  我不曉得曾經(jīng)聽誰說過,這世上唯一會令人覺得窩心,會心甘情愿領(lǐng)受的霸道,只有情人所給予的霸道,然則,慕覺之于我的,可是屬于戀人間的關(guān)愛?

  我終究低頭將他的藥方給乖乖的吃完了。

  這天是星期天,我陪他走到另一個校區(qū),才曉得這里正在舉行兩校電機系的籃球友誼賽。

  “明明雙方都想求勝,還名之為友誼,真是滑稽!

  “名字不重要,”他突然狀似揶揄的問我:“不然貴校幾個校區(qū)的名字,豈不是會氣壞文學(xué)院的你們?”

  “成功、光復(fù)、勝利……我覺得很好啊,夠聳、夠坦白、夠簡潔有力,正好代表我們南部的草根性,你不覺得嗎?”說完我自己先笑了起來,倒惹來他莫名其妙的眼光。

  “看,自己先心虛了!

  “我才沒有,只是想到前陣子主任說的一則笑話。寒假時,他們接待對岸過來參觀的一批教授,聽說他們每到一個校區(qū),對名字都有意見:“光復(fù)?想光復(fù)大陸嗎?””我卷著舌頭學(xué)他們說話。

  “那你們學(xué)校的教授怎么回答?”

  “不是啦,”我換成臺式國語說:“是紀(jì)念臺灣光復(fù)的意思!澳沁@成功又是什么意思?想要反攻大陸成功嗎?”不是啦,那也是一份紀(jì)念,紀(jì)念當(dāng)年將臺灣從荷蘭人手中收復(fù)回來的鄭成功。鮮吧?真是敗給他們那些人了。”

  “經(jīng)你這番解說,這些名字的確有文化了許多!

  “本來就是!蔽页麚P眉。

  “有進步!

  我曉得他指的是我對這里漸漸有了向心力,但他特地下來,就只為了確定這一點嗎?

  他下去打了一會兒球。

  看到他下場,我自然而然的遞上毛巾給他。

  “我讓她送!彼仡^對現(xiàn)在是我們學(xué)校電機系的高中同學(xué)說:“你留下來幫系上加油吧,春假回臺北見!

  臺北兩個字讓我的心猛地一抽,對啊,慕覺現(xiàn)在在臺東已經(jīng)沒有家了,那么他對于那塊土地可還會有任何眷戀?

  可是我不安的,真的只是他對土地的感覺嗎?

  那一日我陪他在校園內(nèi)四處閑逛,直到日落時分。

  “你該上車了,請他們幫你劃左邊靠窗的座位,可以一路看夕陽回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喜歡的并非西岸的日落。”

  那人呢?我?guī)缀鯖_口而出的問:人呢?

  “你餓了嗎?”

  “餓?”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問我。

  “不餓的話,脾氣怎么會這樣不好,我覺得今天一整天你都很焦躁不安,午餐看你又吃得少,早餐更不用說了,根本沒吃!

  原來在所愛的人面前,再普通的話題也能為心中注入暖流。

  所有的愛情都一樣,也許最初不斷揣測彼此心意的撲朔迷離,正是它最美好,也最吸引人的地方。

  這是一個最近才遭受男友背叛痛苦的學(xué)姊,在聽過我對慕覺的種種不肯定后,對我說的話。

  真的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在看不見他的時候,想他想得疲倦,一旦見著了,飄忽不定的感覺卻讓我更加慌亂。

  “我想我是餓了!弊詈笪抑徽f了這么一句。

  “那我們?nèi)コ燥埌。?br />
  “車班……”

  “我下來,并非因為臺南的夕陽好看!彼麛蒯斀罔F的說了這么一句后,就率先往前頭走去。


  可是他還是等到我送他上火車前,才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這是什么?”我看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來,遞到我眼前的紙說。

  “我的功課表。”

  這是什么意思?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進大學(xué)后,交了幾個朋友,來來去去,總沒有個定──”

  “你好“交朋友”,又不是大學(xué)后才有的事!

  因為時候已晚,再加上尚未到火車進站的時間,月臺顯得特別空曠,我拉緊了他的外套,不曉得在跟誰賭氣說。

  而我們兩個當(dāng)然都清楚彼此口中的“朋友”,指的是哪一種朋友。

  “可是讓我“溫故知新”,又讓我有重新認(rèn)識一個朋友的感覺,而且這一年半來,陪我走得這么久、這么好的朋友,可只有一個,所以我希望她能夠知道我每天的主要行程!

  期待了好久的話,如今由他口中聽到,我卻無來由的恐懼起來,好像原本結(jié)伴同行,走得好好的一群朋友,突然都不見了,只剩下我和慕覺兩人走上新的一段道路,而我,對于未知,一向是比誰都還要膽怯的,從小如此,至今不變。

  于是我猛然起身,就想要離開。

  慕覺卻飛快從后頭捉住了我的手。

  “別躲!

  我本能的想要抽回手來。

  “別走,意同,別走!

  我終于側(cè)身看他,這一看,不禁心頭一驚,啊,這還是我第一次俯視他。

  俯視,不是仰看。

  不再是仰看。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給你什么?但是我卻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彼难凵駡远ǘ宄。

  我垂下眼瞼,心底暖暖的,面頰熱熱的,眼眶酸酸的。

  “什么陪你看那個有名的外星人,打籃球賽,甚至是拿功課表給你……見鬼啊,不過都是借口,其實我只是想要見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

  我放松了原本緊繃的神經(jīng),停止了掙扎。

  他則將我的手握得更緊!跋袷强諝,抽離了,才曉得有多重要,才曉得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倚賴它維生,才曉得根本缺少不了……”

  我依舊一言不發(fā)。

  慕覺起身,手輕輕一帶,把我拉進了懷中,呼出一口長氣,仿佛經(jīng)過長途跋涉,終于回到家的旅人。

  “我不是沒有想過就繼續(xù)維持我們這種異性知己的友誼,但那實在是太事倍功半,不要再讓我捉迷藏了,好不好?”

  我閉上眼睛,嘟噥了一句話。

  “你說什么?”他俯首問我。

  “你的懷抱比外套溫暖多了!

  他發(fā)出鼓動胸膛的笑聲,將我再擁緊了一些。


  從圖書館騎車回宿舍途中,碰到今天應(yīng)該就有考試的室友。

  “意同!”

  發(fā)現(xiàn)她好像是專為找我而來,我便問道:“要跟我們一起去吃午餐嗎?”

  “要吃也輪不到我們陪啊,快點回宿舍去吧,有人特地從臺北下來看你!

  是慕覺!

  我騎回宿舍門口,果然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但是掠過我心中的情緒,為什么竟然是:厭煩?!

  “怎么下來了?期末考不是應(yīng)該還沒有考完嗎?”

  “送我答應(yīng)過你一定會拿到的獎來給你。”

  我并沒有馬上伸出手去接他往我遞來的獎杯!蔼勈巧鐖F的,怎么由你處置?”

  “總要找個地方擺啊!

  我默默的將獎杯給接下,實在是因為太了解他的脾氣了,卻無法厘清我現(xiàn)在的情緒,更無力掌控我們最近越來越劍拔弩張的關(guān)系。

  導(dǎo)火線是前陣子我被拱出來選活動中心總干事。

  而其實和慕覺的關(guān)系由朋友轉(zhuǎn)變成情人以后,我就發(fā)現(xiàn)身外的一切也開始跟著轉(zhuǎn)變,或許我們之間最甜蜜的一段時光,只有四月放春假的時候,他特地趕回臺東去陪我的幾天。

  據(jù)說所有情人間的話語都是當(dāng)事者聽了感動,外人覺得傻氣的,但慕覺講過最動聽的一句情話,卻是連媽媽都為之眼睛一亮的。

  那一次我們談?wù)撝b不可及的未來,我說跟我在一起的男孩子,注定要辛苦一些,因為我將來要帶著媽媽。

  “那有什么問題?我們把房子蓋大一點就是了。”

  房子究竟要蓋多大,我們根本毫無概念,可是眼前開始涌現(xiàn)的爭吵,卻已迅速腐蝕我們的感情。

  用他寄過來的電話卡給他打電話,只要是占線,我就會開始發(fā)脾氣,完全失去過去可以每隔五分鐘試一次,直試一、兩個小時,然后在終于接通后,得知他剛才是在跟某位“前任”女友講話時,還會顧著他的心情的耐性。

  而他應(yīng)付我賭氣不寫信、不聯(lián)絡(luò)的方法,則是搭夜車,趕到宿舍門口來等天亮。

  同學(xué)們都說感動,都說羨慕,所以我也次次理所當(dāng)然的跟著軟化。

  但是下一次碰到聯(lián)絡(luò)不到他的時候,我又會故態(tài)復(fù)萌,那無理取鬧、莫名其妙的樣子,活脫脫是柴門文《愛情白皮書Ⅱ》中,好不容易才贏得阿保的愛,卻又立刻因緊迫盯人,而逼得他終于如她所愿,和另一個女人上床的成美。  

  難怪柴門文要說,大部分的女孩子在熱戀階段,都會出現(xiàn)像“鬼”一樣的風(fēng)貌。

  接著我發(fā)現(xiàn)了因為太熱衷于社團,那在我眼中,讀書簡直就像吃飯一樣容易的慕覺,竟然有多科被當(dāng)?shù)囊蓱]。

  另一方面,得知我將出來選總干事的他,反應(yīng)則既不是鼓勵,也不是給建議,而是“命令”我回絕掉,理由是搞社團的辛苦,他比誰都還要清楚。

  這種話,出自一個將社團置于課業(yè)之前的人之口,實在是笑話!

  于是我們在電話中狠狠吵了一架,隔天我就不再尋求能夠不選的辦法,而在文學(xué)院的周會中發(fā)表了競選的政見。

  “試全考完了?”后來我們當(dāng)然又和好了,但是我的心情無論如何卻再也回不到最初。

  “明天還有最后一科,”他擠出自暴自棄的苦笑!白詈媚苓^,否則我可能會被退學(xué)!

  “那你還下來?走,我們?nèi)コ灾酗,吃過以后,你就回去吧!蔽揖o張的說。

  “我是來尋求安慰的!

  “可是我的安慰無法幫助你過關(guān)!蔽胰滩蛔√岣咭袅空f,同時駭然的發(fā)現(xiàn)自己差點沖口而出,還有:你怎么可以讓自己瀕臨被退學(xué)的邊緣,你只剩下一科,知不知道我明天才要開始考?而我的目標(biāo)是要繼續(xù)維持全A?

  比一個憔悴的女人更讓人受不了的,原來是落魄的男人,甚至連他最親近的女人,也無法忍受他的軟弱。

  經(jīng)過我的好說歹說,慕覺后來終于在下午四點多時,搭車回臺北;而我則在期末考結(jié)束后,臨回家前,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希望放慢我們的腳步。

  結(jié)果幾乎是一進家門,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話?為什么要下這樣的決定?為什么?告訴我,那只是你一時的氣話,告訴我,你還是那個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見了,你還是會在我身旁的人!”

  疲憊不堪的我,無法面對軟弱的他的我,突然比平常任何一個時候都來得更加堅持,于是我硬著心腸、冷著聲音回絕了他。

  “為什么?為什么?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因為我必須誠實,對感情誠實,對感覺誠實,對自己誠實!”

  電話那頭的靜默頓時令我膽戰(zhàn)心驚起來。

  “誠實,是嗎?”

  我突然想把電話掛斷,無奈全身均動彈不得,因我似乎知道慕覺就要……

  “如果你夠誠實,你應(yīng)該去跟認(rèn)識你、認(rèn)識我、認(rèn)識我們的每一個朋友承認(rèn),去跟他們誠實的說,說你是一個騙子,一個會玩弄感情的騙子,是一個和你爸爸一樣,只會玩弄別人,永遠(yuǎn)不懂得珍惜為何物的感情騙子!”

  話筒自我的手中滑落,在那一剎那,我清清楚楚的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聽到心碎的聲音。

  我看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倒影,發(fā)現(xiàn)不知是否因為夜幕已經(jīng)低降,臉色竟然蒼白得可怕。

  掉回頭,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慕覺已經(jīng)淡出我的生命。現(xiàn)在我該想的,是外婆究竟又在鬧什么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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