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被她藏在自己的房內(nèi)已有一天一夜了,而他也一直都沒有醒來,除了夢囈之外,湘青根本無法自他口中探問出任何事情。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湘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兒得來那么大的力氣,竟有辦法把他那么大的個子拖到自己的床上。本來在女人之中,自己的個子也算不矮的了,但比起他來,仍好似只到他的肩頭左右。
真是的,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自己怎么還會在這想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呢?或許是因為思緒實在是太紊亂了,才會如此心慌意亂。
本來她應(yīng)該在他暈過去以后,就開門大喊救命,讓府里侍衛(wèi)來把他抱了去的,但是就在她回過來,想采取行動時,卻聽到他喃喃低語,俯過身去一聽,不禁躊躇起來,他竟喃著:“壯飛,壯飛,我對不起你!
壯飛?是譚嗣同先生的號呵!這個人和譚先生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湘青壯起膽來往他身上一搜,竟讓她找出一個小紅綢包,上書“壯飛遺發(fā)”,還有一方血書。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湘青認得這首詩,這是譚先生被捕入獄后,用煤塊在墻上所題的詩作之一;她捉起刺客的右手一看,發(fā)現(xiàn)食指尖果然刀痕猶新,這么說來,血書便是他寫的啰。
這個發(fā)現(xiàn)立刻扭轉(zhuǎn)了湘青原先所有的構(gòu)想,硬撐著又抱又拉,間還貼在他耳邊催促著、咒罵著,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就這樣把他送上自己的床。
他的左胸脅下有個黑幽幽的傷口,顯然是銳箭的杰作,另外肩上還有道不深不淺的刀傷,湘青咬緊牙關(guān),用繡剪剪開了他的上衣,幫他拭凈傷口。
他右肩上的傷口雖長,卻沒有傷及筋骨,只是一片血污,乍看時頗令人覺得心驚而已;比較嚴重的還是左脅的箭傷,后來湘青趁拂曉時分,在窗外長梯上找到硬被他拔掉的箭,看見那沾在箭頭上的模糊血肉時,差點就干嘔起來。
所幸以前外婆在世時,常為街坊包扎傷口,她在一旁幫襯慣了,還不至于見血就倒,但是像他傷得如此重,湘青也知道不能不延醫(yī)救治啊。
俯在床邊,頻頻以冷布巾敷他燙熱額頭的湘青,終于下定決心等天一亮,就要想辦法找小蘭出王府捉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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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醒一醒,喝點藥!毕媲嘣诖炭偷亩呡p喚道。
可惜他毫無知覺,也毫無反應(yīng)。
這可怎么是好?比起昨晚,他的體溫更高了,皮膚幾乎會燙人,今天一早,她以實在想出去透透氣為由,征得福嬸同意,在一名小廝的陪同下,與小蘭乘馬車出了王府;拜小蘭好玩加上已許久未出外所賜,湊巧福嬸又要她們買一些丸散膏丹回去,湘青才鬼使神差的得到了獨自上同仁堂去抓藥的機會。
同仁堂藥師一聽是和親王府里的人,馬上殷勤接待,就這樣混雜在一堆藥材中,湘青順利抓到了她所需的藥品,而小蘭也樂得有湘青幫她辦理這件繁瑣的工作,更幸運的是,同仁堂里的藥師根本視王府中人被刀劍砍傷為家常便飯,完全不疑有他,甚至還主動教了湘青許多療傷之法。
一個多時辰回抵王府后,湘青立刻以疲累為由,回房將門掛上,隨即用屋內(nèi)簡單的爐具,為床上的傷者煎起藥來。
在已煎好藥,也幫他把傷口都上過膏散,包扎妥當(dāng)后,偏偏他依然昏迷不醒,教她該怎么喂他喝藥呢?
湘青看著他的濃眉,懸鼻和堅毅的雙唇,首度意識到他堪稱相貌堂堂,英氣逼人,即使在昏迷不醒的時候,仍有著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
如果這雙眼睛就這樣永遠合閉,豈不是人間一大缺憾。湘青發(fā)現(xiàn)自己連想都不愿這么想。
她已經(jīng)費了這么多的苦心,怎么甘心半途而廢,再說他真有個三長兩短,湘青自問光是他的“尸首”,自己就無力處理。
既然他不能死,自己就得想辦法讓他活過來。
湘青咬一咬牙,終于捧起藥汁含入口中,再俯過身去,拋掉少女所有的矜持,開始一口一口將藥哺入他的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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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已昏睡了多久,只覺得這一覺好深好沉,身子一會兒熱、一會兒冷;腦子一會兒清、一會兒沌,不過耳邊仿佛一直都浮蕩著一個溫柔的聲音,身旁也一直都好像有雙柔軟的手,如一陣微風(fēng),持續(xù)輕拂著。
而最令他感到心動的,還是停駐在他嘴上的唇瓣,如一朵花般緩緩落下,而他便像蜜蜂般貪婪的吸吮那花中甜蜜的汁液,再度緩緩睡去。
等到他睜開雙眼,看到一簾如綠霧般的紗帳時,真不知自己是真的醒過來了,還是仍在夢中,甚至不太敢確定自己是還在紅塵人世間或著已經(jīng)淪為陰間游魂了。
他側(cè)個身,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人正撫弄著他的左脅處,不禁出于本能的想推開他,無奈力不從心,還連帶拉痛了右肩上的傷。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他定睛望去,赫然發(fā)現(xiàn)說話的是“她”,而不是“他”。
“你真的醒了,”那女子又說:“謝天謝地,你終于醒過來了,打從你熱度降了之后,我就在等你醒來,本以為只要不再發(fā)熱,你就無大礙了,想不到你還是讓我足足等了三天三夜,真是急死了!薄
這是誰?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會在這里?渾身又為什么沒有一丁點兒的力氣?
“喂,你不要嚇我,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在跟你說話?是不是真的醒過來了?”
他舔一舔唇,硬擠出聲音來問道:“我在什……么地方?”本以為自己說的已經(jīng)夠大聲的了,想不到嗓音是那么的沙啞和微弱。
湘青見到她已恢復(fù)知覺,心情一松,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腰酸背痛、四肢疲軟,全身幾乎無一處不累。這幾天除了必須照顧他之外,又得出盡法寶不讓身旁的人起疑心,加上把床讓給他之后,自已就只能趴在桌上或蜷在椅中睡,真是生平已來熬得最辛苦的一段時間。
“你在和親王府內(nèi),刺客!
“你說什么?”
“我說你在犯案的和親王府內(nèi)。”自已好心好意,為他吃盡了苦頭,擔(dān)足了心事,想不到他醒來之后,竟然連一聲“謝”字也無,只會顧著自已的需要,令湘青實在無法不動氣,索性再添一句:“怎么?沒聽人說過和親王爺富可敵國,連牢房也比普通人家的寢居來得舒適豪華嗎?”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鷹爪,叫奕楨那狗王給我滾出來,我既已落在他的手中,要殺要剮便任由你們,又何必這樣裝神弄鬼!
“你說什么?”
“你聽清楚了,毋須明知故問!
湘青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會有眼眉心瞎至此的人,臉色一白,便也不甘示弱的往下說:“好,你有種,既然有種,就自己站起來走出去試看看!
“走就走,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就休想任意羞辱我!
“請便,只是外頭戒備森嚴,就不曉得你看到那些侍衛(wèi)后,會不會再縮回我房來!
“你——!”他掙扎起身,還未及使力,人已翻滾下床,左脅一陣刺痛,偏不肯出聲喊叫,立刻緊咬住下唇,煞白了一張臉。
湘青連忙搶過來扶他!澳氵@人怎么蠢成這樣呢?難怪會做出獨闖王府行刺的傻事,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從鬼門關(guān)給拉回來,你就得再把自己送回去給閻王老子才甘心是嗎?”另一方面她也氣自己,干嘛在這個時候逞口舌之快,如果他再弄裂傷口,那她這些日子來的辛勞,不就都白費了。
“你剛剛說什么?”他痛出一額頭的冷汗來,下唇也已咬出了一排的血痕。
“你不是也聽清楚了嗎?又何須明知故問?”湘青把他扶回床上靠坐著,拉下襟領(lǐng)讓他看個清楚說:“喏,這是你的杰作,現(xiàn)在你想起來了吧?這里不是牢房,我也不是什么鷹爪!
她雪白的頸項上,有著一條淡淡的血痕,他的眼光再往上移,看了她漆黑如墨的秀發(fā),因生氣而酡紅的雙頰,明亮的眼眸,微嘟的櫻唇……老天!自己那晚所挾持的,竟是這么一位我見猶憐的美艷女子?
湘青見他只眼直勾勾的盯住自己看,頓覺尷尬不已,連忙縮回了手,一時之間,倒不知應(yīng)該再說什么才好。
“是姑娘救了我?”猜到大致是怎么一回事后,他不禁比她更慚愧,再想到自己剛才說的那一大堆話,就更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鉆進去了,同時想再下床來跟她道歉。
湘青一看,也顧不得生氣了,馬上向前兩步攔住他道:“好了,好了,你想謝我,等養(yǎng)好了傷再謝也不遲,你這樣反復(fù)折騰,若再昏死過去,我可沒那個力氣再救你一次!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必定永銘在心!彼\摯地蓋上他的手說。
湘青心神一陣蕩漾,連忙拍手回來,別了臉說:“因緣巧合,毋須掛齒,更何況救你的也不是我,是譚嗣同先生!
他瞪大了眼睛看他,顯然是不懂得話義;于是湘青便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把他的匕首和他自他懷中搜出的兩樣?xùn)|西一起拿到他面前來,再把自已素來敬仰譚嗣同,所以才會動念救他的事,一并說個明白。
聽完之后,他眼帶淚水,喃喃低語道:“壯飛,想不到我非但未能為你血刃奕楨,到頭來,竟還依靠你鬼魂的庇佑,撿回一命。”
雖然對眼前這人和譚嗣同先生之間的情誼尚不甚清楚,但湘青被他悲慟的神情所打動,仍然忍不住安慰到:“我相信譚先生在天之靈,也一定不希望你因一時沖動,而為他白白葬送了寶貴的性命。”
他低著頭沉吟,似乎真的在仔細咀嚼她這番話,久久不發(fā)一語。
湘青只得想辦法轉(zhuǎn)移這沉重的氣氛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昏迷時聽不到還無所謂,現(xiàn)在人都已經(jīng)醒過來了,總不能再聽我繼續(xù)叫你刺客吧!
他露齒一笑,襯得一雙眸子愈發(fā)晶亮,完全不像是個傷重的人,湘青的面頰再度熱辣辣的紅起來,只是這次非關(guān)憤怒,只能祈求在僅燃一燭的暗沉光線下,他什么也看不見。
“我叫南星,敢問姑娘芳名?”其實他都注意到了,不但全部注意到,而且還舍不得將眼光移開,對于這種陌生的感受,南星還真不敢往內(nèi)心深究其因。
“好罕有的姓,就只是南星?”湘青故意加重“只是”兩字,暗示她知道這十之八九并不是他真名,至少不是正名。
“壯飛是湖南人,康有為與孫文則皆生于南方的廣東人,叫做‘南星’,已經(jīng)夠了,更何況有‘心’”他指一指胸膛,直望入她的眼眸深處道:“不是要比徒具其‘名’來得重要嗎?”
“真可借二貝勒那一箭沒射啞了你。”湘青故意回避了他的別有所指。
南星輕捂著左肩的傷處,面色一冷道:“這是載皓賞我的?”
湘青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彎下腰去,把從床底拿出來的物件遞給他。
南星挑了挑眉,將包裹的布巾解開,發(fā)現(xiàn)她所藏的正是射中他的“兇器”,烏亮的箭身上,有著一個金色的“皓”字。
“他本來是想一箭射死你的,對不對?”湘青掩不住一臉關(guān)切的問。
他轉(zhuǎn)著那支箭,甚至把玩了一下那鋒利的箭頭說:“再高一些,就直入心臟了,對,他的確意欲一箭射死我這個想取他父親性命的狂徒!
狂徒?湘青心想:你的行為也許是,但外表可一點兒也不野啊。
“姑娘,”因為她正想得出神,所以他雖叫的小聲,她仍幾乎跳起來。“我記得這箭在我翻身進屋里之前,就已經(jīng)被我硬生生拔掉了,怎么還會在你手里?”
“是我隔天趁天亮前到屋外去找回來的,不然若被他們發(fā)現(xiàn)箭在我的繡樓外,你想他們還會相信你已負傷逃出王府去了嗎?”
明白她的巧思之后,南星對她的感恩不禁再深一層!拔乙呀(jīng)打擾你幾天了?”
“這是第七個晚上。”
“我竟昏迷了那么多天!”南星愕于自己的虛弱,訝異于她的堅強,而他也到個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到她泛灰的眼圈,憔悴的神情,為了照顧兼窩藏自己,這一周來,比較辛苦的人,鐵定是提心吊膽的她,而不是全然不知的自己。“南星虧欠姑娘的恩情,恐怕窮此一生,都難以報償!
湘青淺淺一笑說:“怎么會?只要你趕快好起來,就是對我最好的報償了。”
南星想不到她會有此一答,大受震撼之余,只得找“最安全”的事來當(dāng)話題!肮媚飳W(xué)過醫(yī)術(shù)嗎?否則怎懂得為我療傷止痛?”
“不懂,這全是拜同仁堂的藥師所賜,也是公子吉星高照,才沒有被我越醫(yī)越糟。”
“對了,還沒有請教姑娘芳名!。
“你剛剛不是才說名字并不是最重要的嗎?”
“我……!蹦闲菦]有想到方才的矛,會變成如今的盾,更料不到她會慧黠至此,只得搖頭苦笑。
倒是湘青見他首度露出困窘的樣子,不禁嫣然一笑說:“我姓顧,叫湘青,祖籍湖南,母親認為我只是故鄉(xiāng)的一株小草而已!
只是一株小草?南星認為她實在過謙了,跟前僅著家居便服,神色又有些疲憊的她,仍舊美得驚人,若是仔細裝扮起來,那還不曉得要有多么動人。
“你餓了吧?”湘青見他半晌不出聲,以為是他又累又餓的關(guān)系,便問他可有特別想吃的東西。
想不到南星卻答非所問的說:“姑娘是王府中人嗎?”
“不,我只是來這兒暫住一段時日,為格格繡制婚嫁物品的人!
聽到“格格”兩字時,南星的臉色微微一變,不過湘青沒注意到,而他也隨即恢復(fù)正常!澳悄銇矶嗑昧?對后花園熟嗎?”
“我是立秋前到的,這宅第雖大,后花園倒是常去,還算熟悉!
“那好,流杯亭旁有座假山,是以太湖石堆筑而成的,姑娘知否?”湘青點頭后,南星才繼續(xù)往下說:“那座假山分三層,底層空道,中層置有五只荷花缸,夏末秋初,山上荷花盛開,向來蔚為奇觀!
湘青接道:“頂層則建有小閣,今年中秋,王爺一家還曾至閣前平臺賞月,那地方堪稱王府內(nèi)勝景之一,我當(dāng)然知道!
“好,我有一包東西,藏在底層圣祖康熙帝所書的‘平’字碑后凹槽里,姑娘可不可以盡快幫我拿過來?”
湘青張望一下外頭天色說:“現(xiàn)在日頭越來越短,天亮的也慢,我看趁現(xiàn)在尚未破曉之際,我便為南公子走一趟好了!
南星的心一陣揪緊道:“你這么早去,不會惹人疑端嗎?”
他的關(guān)懷讓湘青心底立時流過一道暖流。“你放心,我有晨起散步的習(xí)慣,而且后花園向來沒有太多的侍衛(wèi),我從后門偷偷溜進去,沒人會瞧見的,就算見著了,也不會疑心。”
“那就好!
湘青轉(zhuǎn)身就往外頭走去,南星雖然也想趁此漱洗一番,但大部分的心思仍記掛在她的身上,尤其是她那纖細的背影,更是令他大起不忍之心,遂沖口而出喚道:“青……姑娘!
驀然被喚其名,羞怯且震驚的湘青不禁愣住,卻什么也不敢回頭轉(zhuǎn)身,對這名字,她已經(jīng)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了啊。
南星也覺得自己叫得太過莫名其妙,只得訕訕的加了句:“你……要小心!
她輕輕頷首后,便一溜煙的閃出門去,反倒是南星猶自怔怔的看著她方才所在的地方,仿佛她的影子仍留存在空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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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打地鋪,床可以還給姑娘了,”兩天之后,已經(jīng)可以下床的南星坐在桌邊說:“這十天來我看你也快累垮了。”
湘青搖搖頭道:“不用了,公子的傷尚未痊愈,地氣陰冷,如果又受了風(fēng)寒,豈不更糟,這兩日我不用整夜守在你的榻旁,可以在繡房里一覺睡至天明,已恢復(fù)大半,你就不必跟我客氣了!
“可是——。
南星還想再說,卻已被湘青打斷道:“來,試試這碗雞絲面,我用的是整只老母雞熬出來的雞湯,最能滋補身子。”
由于南星肩、左脅都有傷在身,所以不管是提右手或動左手,難免都會因扯動傷口而疼痛不堪,所以在他清醒后的這兩天,除了湘青無法幫忙的“私事”之外,甚余如穿衣、用餐等日,嵤,仍得麻煩她充當(dāng)助手。
那天南星要她去拿的“東西”,原來是個包袱,里頭除了有兩套灰布衣之外,還有一套湘青從前所未曾見過的儀器物品,后來經(jīng)南星一一解釋,湘青才知道那是所謂的“外國針藥”,她甚至在南星的指導(dǎo)下,為他打了兩次針,累出一身汗來,不過也因此而大大開了一次眼界。
“中藥、西藥雙管齊下,這次我的傷也不知到底是中醫(yī),還是西醫(yī)治好的。”
湘青一邊喂他喝湯,一邊說:“你沒聽人家說:‘藥補不如食補’嗎?況且你那針筒雖然唬人,但為你打下康復(fù)基礎(chǔ)的,可是如假包換的中藥啊,”她放下碗匙,讓他緩緩咽下后道:“這就叫‘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對不對?”
“你知道你實在是個特殊的女孩嗎?”
“我再平凡不過,”湘青由衷的說:“何來特殊之處?你弄錯了!
“經(jīng)人挾持,不慌不亂,猶能冷靜的與門外的人對答,還不夠特別?普通女子遇上這種場面,或許早已嚇得昏死過去了。”
“那是因為我貪生怕死,唯恐你一刀壓下來,我這顆頭顱就不保了,當(dāng)然得強自鎮(zhèn)靜,使出渾身解數(shù)啊!
“那出外抓藥,一心要將我救醒過來,怎么解釋?”南星緊盯住她問。
“既然因一念之差,救了你這位刺客,當(dāng)然不能讓你死在我的屋里,否則尸體要如何處置?不定到頭來還會被誣指與你同謀,那就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只好咬緊牙關(guān),說什么也要將你救活過來不可!
“大部分的女子在見傷見血時,都會頭昏眼花,心驚膽戰(zhàn),甚至花容失色,尖叫連連,而你卻不但敢為我包扎傷口,還細心到連載皓那支箭上的污血殘肉,都記得將它清除干凈,如果沒有過人的膽識,這以上任何一項,都是無法做到的,不是嗎?”
湘青很感謝他刻意掠去了為他剪開上衣,在他昏迷的那數(shù)日,自己天天都得面對,乃至擦拭他裸露在外的胸膛之事沒說。不論他是有心為她著想,或是無意中忽略掉的,她都不會無視于他周全的考慮。
“或許我生來膽子就較大,而且出身貧苦之家,什么事都得親力親為,碰上再兇險的事,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應(yīng)付,沒有資格,也沒有機會像一般千金小姐那樣顯露嬌態(tài),順理成章的獲得呵護吧!
她娓娓道來,既回答了他的問題,也約略提及了身世,表明了心情,燈下的湘青不見自憐,只現(xiàn)坦然,讓南星覺得她愈發(fā)引人入勝,恨不得能多知道一些有關(guān)她的事。
“不過那些都是在我昏迷時所發(fā)生的事,再怎么奇異,皆因我事后才知曉,難免有隔了一層的感覺,不象我醒來之后這兩天,見你對新事物接納能力之快,以及應(yīng)付小蘭姑娘一家關(guān)切之老練,那才真叫做花樣百出,層出不窮,教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湘青知道他指的是今早回應(yīng)小蘭問她這幾日食欲怎么這么好,同時要福嬸為她添一床被的事,現(xiàn)在經(jīng)他一提,不禁也為自己的擅長撒謊而覺得好笑起來。
“前陣子我為了照顧你,不是睡不安穩(wěn),食不下咽嗎?而且還跑了兩次同仁堂,福嬸他們便都以為我病了,現(xiàn)在大病初愈,加上我是從南方來的,在北方的秋季里多吃一點東西,多蓋一床被,不都挺合理?再說剛病好的人,格外需要休息,渴睡一些也是應(yīng)該的。早睡晚起,樓門深鎖,深居簡出,都是說得過去的現(xiàn)象,有什么好覺得大小怪的呢?”
南星見她說的流利,不禁舉手做投降狀!澳沔(zhèn)靜、勇敢、明辨是非,果斷、堅強、不屈不撓,慧詰、機智、反應(yīng)靈敏,善良、體貼、細心入微,謙虛、周全、功成不居,”他緩過一口氣來,眼神深邃,滿臉溫存!斑自己不夠特殊?”
湘青沒有料到他竟是如此看重自己,純粹只為感恩嗎?或者還有……?她不能,也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借收拾碗盤的動作來掩飾紊亂的心情,再為他斟上一杯溫?zé)岬乃?br />
“你還在服藥,不宜喝濃茶,只好委屈你以溫水潤喉了!
“只要是你素手烹煮出來的,就算是平淡無奇的清水,也自有股淡香。”南星由衷的說。
“南……公子……!蓖忸^秋風(fēng)瑟瑟,樓內(nèi)爐火溫暖,浮蕩于兩人之間的情懷,是那種若有似無,讓人想想又不敢想,想合又舍不了的幽幽遠遠,飄飄渺渺,還不如將它當(dāng)成一場大夢,做完了便算數(shù)。
這樣一想,湘青心中雖難免傷感,卻也立刻多了份踏實,甚至可以在道了聲謝后,問起其他的事來!澳瞎樱憧梢愿艺f說譚嗣同先生的事嗎?”
南星勉強端起小小的杯子,喝下溫水后,再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洞悉的說,“不,你真正想知道的,并非壯飛的生平,自他殉難后,閑文軼事早就廣為流傳,你并不一定得向我打聽!
湘青被他揭穿心意,倒也坦然,便直言:“是,那你應(yīng)該也猜得到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事?”
“你想知道我與壯飛是何關(guān)系,又為什么要獨闖王府,狙殺奕楨!
“你愿意說給我聽嗎?當(dāng)然,如果你覺得此事太過機密,或怕我口風(fēng)不夠緊的話,不肯說亦無妨。”
南星再搖搖頭道:“你若有心害我,也不必大費周章救我了。”
湘青沒有再說什么,她知道述說此事,對南星而言并不容易,總給他片刻時光整理思緒。
“我幼年即赴海外求學(xué),近年來因立志學(xué)醫(yī),留在日本的時間長些,扶桑小國,在西方各國扣關(guān)之時,其景況本與我大清類似。堪稱同病相憐。然國人知恥圖強,明治天皇變法維新,開展新政,不但帶領(lǐng)日本進入全新的紀元,實力足與西方各國抗衡,且仿效他們逐步向我朝釁。四年前甲午戰(zhàn)敗后訂立的馬關(guān)條約,于今思之,猶令人心痛!
他的語調(diào)雖力求沉穩(wěn),但湘青猶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平與痛楚,便輕聲相應(yīng):“這就是康有為與梁啟超兩位先生所言的‘國地日割,朝權(quán)日削,國民日困’吧!
“你連這都清楚?”南星再次覺得驚異,這名女子看似傳統(tǒng)保守,實則前衛(wèi)先進,講起時政來,常識廣博,與她談?wù),毫無滯礙之苦,除了讓人詫異,還頗能使人喜出望外。
“不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嗎?我雖然只是一個平凡人家的女孩,除了繡花,什么也不會,但朝廷割地賠款,受害最深的,每每就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我想,我是想的比較多,也比較愛多管閑事的吧!說錯的地方,南公了可不要見怪!
“怎么會?我敬佩都來不及了,有多少男子猶自渾渾噩噩的過日子,難得姑娘一介女流,卻如此深明大義,又頗能接受新潮流、新思想,我哪里敢笑你?怎么會笑你?”
這話題果然“安全”多了,至少不會再讓自己面紅耳赤,心神不寧,但她為何同時覺得有些落寞及失望呢?“公子果然是在說笑!
南星望著垂下密密眼睫的她,心下一動,眾里尋他千百度,跟前得她,可就是在燈火闌珊處,屬于自己的那人?
不是吧,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等養(yǎng)好了傷,他有他未竟的志業(yè),她則有她溫馨的刺繡天地,自己有何立場又有何資格妄想呢?
南星盡力壓抑住惆悵的心情,再往下說:“我雖恨日本的蠻橫,但也佩服他們求新、求變的決心,所以當(dāng)我于一次偶然的機會中,透過武術(shù)師父正誼的介紹,在北半截胡同四十一號瀏陽會館的北套間里結(jié)識壯飛時,便有相見恨晚之感,他不但是一位政治家、思想家,也是一位哲學(xué)家,在他自題為‘莽蒼蒼齋’的那間屋里,我曾與他多次暢談國事,研究變法維新的方針、措施!
往事前塵,齊浮心頭,使南星起身踱開兩步道:“去年變法之初,我人在日本鉆研更高層次的醫(yī)術(shù),也為壯飛搜集更多有關(guān)明治維新的資料,想盡快帶回來為全新的朝廷略盡綿薄之力,想不到……,”他不顧傷口猶新,仍用力握緊拳頭道:“維新百日即告失敗,我在日本苦等壯飛,結(jié)果沒等到他的人,只等到他請人代轉(zhuǎn)給我的話,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音,此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湘青望著他轉(zhuǎn)過去的背影,心生憐惜,竟有股奔過去安慰他的沖動,但她怎么能夠真的那樣做呢?他“只是”南星,她對他的背景一無所知,也許他早心有所屬,甚至也許早有妻室,自己若太過主動,反被拒絕,豈不是會落個無地自容的下場?
“我明白了,”她悄聲的說:“據(jù)說譚先生是被他一心想說服的袁世凱所出賣的,袁世凱向和親王等告密,和親王則在皇太后的授權(quán)下出兵逮捕了譚先生,你想為他報仇,才會潛進王府中來。”
南星頷首,表示情形正如她所說的這樣。
“我聽人說,你所抄錄的那首詩中的‘兩昆侖’,一是康有為,另外一位則是大刀王五,也就是你剛剛所稱的正誼師父,你一身武術(shù)師承自他,難怪這次王府出動那么多名侍衛(wèi),連二貝勒都親自出馬了,仍然無法捉到你!
南星轉(zhuǎn)過頭來,不想再提那些沉痛的事,便對她說:“這次能夠逃出生天,留得此身,靠得全是姑娘的深情厚義,這一點,南某永遠不會忘記!
湘青仰起頭來,勇敢的迎上他熾熱的凝視,柔聲問道:“真的?”
“絕無虛言!
“你會記得所有的一切?”如今他已清醒,能走能站,當(dāng)日他既進得來,對王府又能熟悉到預(yù)藏急救藥品及仆役的衣服,表示他也一定能夠順利離開這里,而湘青有預(yù)感,相信他在近日內(nèi)就將離去,所以這些話,她必定要問個明白。
雖然他們相識才不過數(shù)天,往后也不能再有機會重逢,然而心中的酸楚,對他的關(guān)切偏偏又都是那么的真實,湘青跟自己說:就這么一次,就這么一次我不要矜持,要弄清楚他的心中可至少有我……
南星回望著那雙美得足以今人心悸的眸子,坦然承受她古怪而深沉的凝視,在那原本清澈得宛如幽邃渾水的眼中,這時竟浮起了一片迷霧,朦朧中晃映著什么,搖蕩著什么,使南星怔懾住了,訪佛只要他一伸出手去,就能捉住一些過去從未曾想過,如今則是不敢奢想的感受。
或許他們注定要錯身而過,或許他們相逢真的不得其時,但至少在這一剎那間,那一點“什么”,已足以令他珍藏一世,鐘愛一生了。
房內(nèi)的空氣,像是在突然之間凝凍住了,室內(nèi)更是靜到他們以鼻息互聞,湘青再輕問了一遍:“你會記得嗎?”
這一次南星再沒有絲毫的猶豫,他深深的盯住她,仿佛要憑借著這一眼,把她的身影牢牢的烙印在自己的心上。
“會,”他一字一句的說:“我會記得,會記得所有的一切!
窗外風(fēng)聲愈急,夜色愈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