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十年冬至前
北京城。
“外婆,您冷不冷?”
十一月末的北京城,大雪紛飛,天寒地凍,溫度極低,加上冬至將屆,皇帝慣有郊天之例,前一日御駕宿齋官后,當(dāng)天正陽門高懸燈彩,附近廟宇不準(zhǔn)鳴鐘擂鼓,亦不準(zhǔn)居民燃放鞭炮,以昭敬慎,三日之內(nèi),店肆且皆罷市,家家戶戶均食餛飩,有祈年添歲之意;富足之家,固然能享其“冬至大如年”的豐宴氣息,就算只是小康家庭,也能在盍家團(tuán)圓之際,充分體認(rèn)過節(jié)的歡樂氣氛。
然而節(jié)慶對富人雖有“錦上添花”之勢,對窮人卻也有“雪上加霜”之害,新近喪母的顧湘青尤其覺得這年冬天,當(dāng)真是七年來最冷的一季,天地再大,已大不過外婆的懷抱,而在漫天的大雪中,外婆的懷抱還能賦予她多久的溫暖?更是小小年紀(jì)的她所不敢揣測兼想像的。
“不,外婆不冷,”顧老太太摟緊七歲的外孫女,滿心疼惜。“你呢?青兒,你餓不餓?”
“餓”字明明已到嘴邊,卻還是被湘青給硬咽了回去!安,外婆,我一點(diǎn)兒也不餓!
顧老太太縮在街角,俯視湘青小小的面龐,那濃濃的眉,漆黑的大眼睛多像她才死去十天的母親啊,惹得顧老太太不禁一陣心酸,繡兒命薄,走的時候還不到三十,可憐這七年來,她竟不知道自己的獨(dú)生女兒不但貧病交加,還硬撐著扶養(yǎng)沒有父親的湘青。
她一直以為繡兒還待在小姐的身邊,伺候著小姐,并打算以此終老,不論婚事姻緣。
誰知她會在三個月前給母親捎去一信說:
……女兒不孝,隱瞞生女一事經(jīng)年,湘青今年已七歲,懇求娘親撫養(yǎng)她長大成人,可憐她是一個有爹認(rèn)不得的孩子,萬般罪孽,女兒愿一位承受,稚兒無辜,哀乞娘親將之?dāng)y回江南,至于女兒賤體,草葬于兒方一隅叩可,薄命—生,無顏回葬水鄉(xiāng),然湘青所在,則女兒所在,娘親的懷胎之恩,哺育之情,女兒只望來生再報……
顧老太太自江南跋涉千里而來,卻只來得及為已油枯燈盡的女兒辦理后事,而當(dāng)七歲的湘青跪倒在她面前,喊一聲:“外婆!”時,原本郁積在她心中的悲憤之情,更是立刻一掃而空,已全部被憐憫所取代了。
這孩子長得多像繡兒幼時!她幾乎是從第一眼開始,就愛上這從未曾謀面,甚至未曾得知的外孫女了。
但她卻仍然不知道湘青那挺直的鼻梁與娟秀的小嘴遺傳自誰,既然不似繡兒,那就一定是像她的父親,但湘青的父親到底是誰,繡兒不但在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仍守口如瓶,就連遺物中也未曾留下蛛絲馬跡。
那個男人是誰?隨著繡兒的長眠,恐怕將成為一個永遠(yuǎn)的謎了。
顧老太太也曾詢問過外孫女兒,可惜她自懂事以來,便只見過日夜為賺取生活費(fèi)而傾力織繡的母親,從不知父親為何人,就算偶爾問起,母親也都以她父親已死為由帶過,加上不忍見母親每提起此事,必哀戚滿面的表情,湘青往后便甚少再問及有關(guān)父親的任何話題了。
她就是這么懂事,顧老太太心想,體貼他人的心思,就連當(dāng)年的繡兒都比不上,唯其如此,顧老太太才愈發(fā)心疼。
如同繡兒不敢把近幾年來的困境告訴她一樣,她也不忍心把繡兒弟弟已于兩年前得急病身亡,嫁過來多年,一直未曾生育的弟媳婦當(dāng)即返回娘家,并且擇人再嫁的事說給長女聽,怕就怕她會太過掛心。
結(jié)果懷著一樣胸懷的母女,便各自在南北以一手精巧的繡工勉強(qiáng)維持溫飽。
此次遠(yuǎn)來,她身上所攜銀兩本就不多,等辦完繡兒的后事,再幫她墊付積欠的房租、藥錢之后,便發(fā)現(xiàn)所余銀兩,根本不敷返回江南的盤纏之用。
而屋漏又偏逢連夜雨,老天向來就最會找窮人的麻煩,開可憐人的玩笑。不堪長途跋涉之苦與喪女之慟雙重打擊的顧老太太,五天前惹上風(fēng)寒,身上所剩不多的錢,竟只夠捉五帖藥,人都尚未痊愈,便已被房東給攆了出來,眼看著祖孫兩人,就要凍死在這人人都正興致勃勃的迎接著即將到來的冬至佳節(jié)的北京城街頭了。
她一個孤老太婆,在一生連遭喪失、喪子、喪女之慟后,坦白說,生也無可戀了,但湘青怎么辦?
這孩子的清麗、懂事、體貼、機(jī)伶、聰慧,樣樣都遠(yuǎn)超過當(dāng)年的繡兒,她若就此凍死,倒也不失為最好的解脫,可是留下湘青一人,可怎生是好?
老天爺!顧老太太仰首向天,一向順天應(yīng)命的她。至此也不禁產(chǎn)生動搖之念:老天爺,你已幾乎拿走我所珍貴的一切了,如今我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小湘青,難道你就非得連我一起收回去,才肯罷休嗎?
繡兒說的對,稚兒無辜,正因?yàn)樗裏o辜,使顧老太太不禁生起一股與天抗衡的力量,她也不敢要求的太多,只求菩薩能保住她一條老命,讓她多活個十年,屆時湘青已經(jīng)十七、八,或許早有人家來娶了去,那么她也就可以安心了。
但天地不仁,素來便酷愛以萬物為芻狗……
“外婆?”湘青才感覺一陣?yán)滹L(fēng)席卷雪花往她們吹了過來,外婆便已暈厥過去!巴馄?外婆?您怎么了?外婆?不要丟下湘青一個人,外婆,現(xiàn)在我只有您了,您再不理湘青,教我該如何是好?”
隱忍巳久的淚水。如今因只剩自己一人,湘青終于又驚又哀的痛哭起來。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當(dāng)一把油紙傘悄悄掩過來時,她仍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
“小妹妹,你怎么了?瞧,雪已經(jīng)變小了,你怎么還哭個不停,不趕快回家?”
湘青手抹著淚抬起頭來看,只見執(zhí)傘的人身形高大,但因她哭的兩眼紅腫,加上近日來沒吃過一頓飽的,饑腸轆轆,頭昏眼花,一時竟無法看清眼前人的面貌長相。
“我……我沒有家,”湘青一開口,淚水便跟著再淌下來。“外婆,我外婆她……她也死了,她死了,我怎么辦?我……我只剩她……她一個親人,現(xiàn)在……現(xiàn)在……!
那人一聽,立刻俯下身來,探一探顧老太太的鼻息,然后松口大氣道:“別哭,小妹妹,你外婆她沒事,只是暫時暈過去了而已,你們在這里待多久了?”
“我外婆沒死?”湘青大喜過望,但又不敢相信似的叫道:“她真的沒死?不像娘閉上眼睛,就再也沒有醒來過?大哥哥,您沒騙我?”
視線不再模糊后,湘青總算看得清眼前這個人的長相了,他身穿皮祆,戴著一頂墨幽幽的皮毛帽子,頸間且裹著一條裘巾,以至于湘青只看得清他一管懸鼻,以及唇邊隱約可見的和馴笑意。
“我保證不騙你,對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雖然半掩在裘巾之后,但他低沉的聲音仍自有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讓湘青自然而然的鎮(zhèn)定下來。
“我們從昨兒個晚上就蹲在這里了!彼÷暤膽(yīng)道。
“昨兒個晚上!”昨晚刮了一晚的風(fēng)雪,這一老一小到底是怎么熬過來的?“你不冷嗎?”他仰頭看看天色道:“天又快黑了,你是不是也一直都沒吃過東西?”
湘青記起母親生前的教誨,剛想與這個陌生男于拉開一點(diǎn)距離,無奈肚子卻出賣了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咕嚕嚕出聲。
“來,我這兒有幾個熱騰騰的羊肉包子,你先吃了,才有力氣跟我走。”
“走?您要帶我到哪里去?”湘青瞪大眼睛問他。
那男子有著罕見的長睫,更襯得一雙眸子精靈神現(xiàn)。“找間客棧安頓你們,然后再請大夫來幫你外婆治病啊!
“真的?”這幾年來跟著母親挨苦過日,再加上這一陣子看多了人情冷暖,使得湘青比任何一個同齡的小孩都來得早熟且小心。
“當(dāng)然是真的,”那人往后一指道:“瞧,那是我的馬車,里頭溫暖的很,我現(xiàn)在就把你外婆抱上車去,然后找間客棧,讓你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好嗎?”
湘青手抱著那包香味撲鼻的包子,卻不急著吃,一心只記掛著外婆。
“到客棧之后,您就幫外婆糟找大夫,好嗎?”
見這清麗得驚人的小女孩已然信任了他,男子不禁笑道;“一言為定。”
湘青自覺有保護(hù)外婆的責(zé)任,絕不能退縮,便也鼓起勇氣來說:“一言為定!
然后那男子便抱起顧老太太,將她送上車,再囑湘青為她蓋好羊毛毯,等一切都安頓好之后,隨即策馬往前行。
湘青心情一放松,立刻吃起包子來,羊肉混著大白菜,清香爽口,吃在已餓了好幾天的湘青口里,更是齒頰生香,話都說不出來了。
肚子不餓,身子也不冷了以后,湘青才想到自己應(yīng)該向駕車的那名男子道謝,于是她往前爬了幾步,探出小小的頭顱。
“大哥哥,請問您叫什么名——”
“咦,你怎么出來了,包于吃完了嗎?夠不夠?”
“吃了兩個,夠了!
他盯住她看了一會兒,了然的說:“等大夫看過你外婆后,我自然會叫他們送吃的到房里去,你不必留包子給你的外婆!
湘青被說中了心事,雙頰不禁一陣火熱,剎那間,連剛才要問的話,都忘的一干二凈,只會低頭說聲:“謝謝您,大哥哥!
“你多大了?”他見她身軀雖瘦小,衣衫雖老舊,但卻修補(bǔ)的十分整齊,言談舉止也頗見成熟,不免有些好奇。
“七歲,您呢?大哥哥?”
“我比你大多了,我今年十五!
“那就是比我大八歲啰!
“你還挺懂得算術(shù)的嘛,誰教的?”
湘青眼神一黯道:“是我娘,數(shù)數(shù)字,學(xué)認(rèn)字,全是她教我的,可惜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在了。”
他顯然舍不得看這小女孩再傷心起來,便轉(zhuǎn)個話題問她:“你娘一定是位很聰明的女人,另外她還教了你什么?”
“她還教了我這個,這是我自己繡的喔!毕媲噜嵵仄涫碌膹囊陆髢(nèi)掏出一方淺藍(lán)色的帕巾來,獻(xiàn)寶似的拿給他看。
上頭繡著一個圓圓的雪人.還有深深淺淺的雪花,繡法雖略見笨拙,卻拙得十分趣致可愛。
湘青見他看得專注,再想到他幫了她們祖孫倆這么大的忙,在心中衡量了一下,便立刻下了個“重大的決定”!按蟾绺纾矚g我繡的這個雪人嗎?”
“喜歡,你繡的很好!
“那就送給您好了,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當(dāng)初畫是娘幫我描的,”這次她的眼眶雖紅,卻沒有讓淚水滑落出來!拔冶緛硐胍恢绷粼谏磉,不過既然您喜歡,那就送給您好了。”
小女孩誠摯的眼神打動了他,使他在欣然接下她禮物的同時,也在她手心中留下了一樣小玩意兒。
“這是什么?”湘青瞪大了眼睛問道。
“這叫玉連環(huán),”他指著那一方翡翠說:“很罕見噢,這是由一塊完整的玉石雕刻出來的,中間這塊橢圓形的若在燭光下看,便會清楚的看到中間的星星,而旁邊這一圈的玉環(huán),則象征連綿不絕……!卑l(fā)現(xiàn)自己已講的太多,他隨即打住,卻看到小女孩一股的認(rèn)真,毫無不耐煩之意!澳闶障聛戆!
湘青盯著那一寸見方的玉連環(huán)看,理智跟她說不宜欠人太多,不宜接受“似乎”十分貴重的東西,但她的心卻跟著雙眼,深深為此物所吸引,而就在她猶豫不決之際,眼皮已漸漸沉重,再加上馬蹄答答,車行輕晃。湘青不知不覺便縮到了外婆的懷中,跌進(jìn)了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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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一過,家家戶戶便都在為過年而準(zhǔn)備了,湘青和外婆一起登上馬車,她手中捧著母親的牌位,在雇來的馬車啟程之后,怔怔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北京街景。
外婆說她們就要回“故鄉(xiāng)”去了,故鄉(xiāng)是什么?她并不是十分清楚,而離開北京城,也并非十分的難舍,畢竟這兒是她的喪母之地,并沒有留給湘青太多美好的回憶。
只除了那有著一雙星目,慨然扶她們祖孫一把的少年郎。
若非有玉連環(huán)在手,外婆又真正得到良醫(yī)的診治,否則湘青于隔天清晨醒來,真會以為自己是作了一場大夢。
但她們置身于客棧上房是實(shí),外婆已見大好是實(shí)。那人所留下來的兩百兩銀子,更是鐵一樣的事實(shí)。
可惜的是,事后外婆問起,湘青才知道自己漏問了最最重要的事:他的姓名。
她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何方人士?不知道他住哪里?更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他,向他拜謝救命之恩,濟(jì)貧之情。
而客棧的主人、小二,出診的大夫,個個都以為他們原是舊識,更加無法回答顧老太太的詢問,自得她無法尋獲“恩人”之余,也只得頻頻念著佛號,一再感謝菩薩的庇佑了。
“青兒,天冷,把布幕拉下收緊,坐過來吧!彼爸鈱O女道。
“是,外婆!毕媲喙郧傻恼兆,挪回到外婆的身邊坐好。
“外婆,您要不要躺下來休息一下?”
“不用了,”顧老太太環(huán)住湘青小小的肩頭說:“這次我們祖孫倆得以幸免于凍死街頭,靠的全是上天的好生之德,這兩百兩銀子,除了花掉的費(fèi)用之外,外婆打算全存下來,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全數(shù)還給你口中的那位小兄弟,如果沒緣分再碰上,那就給你當(dāng)嫁妝吧!
嫁妝?
這字眼仍然顯得既陌生且遙遠(yuǎn),遠(yuǎn)不如她懷中的玉連環(huán)來得真實(shí),湘青不曉得她還有沒有機(jī)會跟那位“大哥哥”重逢,只知道她會一直珍藏著這個玉連環(huán),如同她永遠(yuǎn)都不會忘掉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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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緒二十年清明
杭州西湖畔
“關(guān)浩兄,今日射柳大會你奪魁,理應(yīng)和我們暢飲一番。”
關(guān)浩正想推辭,另一個聲音已然響起!熬褪锹,更何況令兄最近才入軍機(jī),就算是為著關(guān)湛關(guān)大人的節(jié)節(jié)高升,也該請我們喝一杯賀酒!
望著身旁三位幼時好友,關(guān)浩雖覺言談已有不甚投契之感,但這趟奉兄長之命,南返祭祖掃墓一行,得助于他們幾位之處不少,又在他們的陪伴下暢游了多年來日思夜想的錢塘江、虎跑泉、蘇堤、岳王墳、斷橋和孤山等等,設(shè)宴擺酒款待他們一番,也實(shí)在不為過。
“好,在我北返京城之前,一定設(shè)宴向三位兄臺道謝,屆時還請三位務(wù)必賞光!
“撿日不如撞日,關(guān)浩兄若有心宴請我們,不如就挑在今晚吧!”
“今晚?”關(guān)浩不禁有些愕然!岸家呀(jīng)掌燈了,更何況我在此既無居所,無法擺設(shè)家宴,若要客棧臨時整治大菜,又嫌簡陋,不行,今晚委實(shí)不行!
“這有什么困難?咱們杭州素有‘人間天堂’的雅號,只要關(guān)浩兄有心,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擺出一桌酒菜來,何難之有?昔日兩江總督之子,今時軍機(jī)大臣之弟,只要一聲令下,別說是一桌酒菜了,我看就是十桌的山珍海味,他們也是會立刻照辦上來的。”
關(guān)浩在心中暗叫一聲苦,不論是昔年父親,或今日兄長,最怕的便是這種仗勢欺人的心態(tài),跟隨曾國藩打敗太平天國出身的父親,一生更是服膺他“花未全開月未圓”的惜福之道,保泰之法,并要子子孫孫都謹(jǐn)記在心,長兄尚且一心維守了,自己哪里還有違反的道理?
“就我們四個人,何必要十桌的山珍海味?”幸好另一位老友已替他解了圍!拔铱淳偷轿覀兤綍r常去的‘暗影樓’或‘浮香閣’好了!
關(guān)浩心情一松,竟沒有注意到那三人暗暗交換的奇詭眼神,只道:“我主隨客便,就看三位兄臺意欲何往了!
他們?nèi)艘宦牐⒓疵硷w色舞的說:“那好,就挑浮香閣好了,聽說最近又添了幾項(xiàng)‘新味’,當(dāng)真是菜色誘人。”
“關(guān)兄嘗多了北方的油膩,過兩日又要回到東瀛日本去繼續(xù)未完成的學(xué)業(yè),日子恐怕難免清苦寂寞,的確需要以西湖畔的婉約慰之!
“閑話少說,咱們這就啟程吧,免得‘萊色’保了,那就不好入口啰!
關(guān)浩聽他們一來一往,說的眉飛色舞,不禁更加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但想到只要今晚宴過,自己就可以卸下一份人情,便苦笑著頷首,隨著他們?nèi)说巧像R車,往西湖畔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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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浩扶著微微發(fā)麻的頭坐起,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身下軟墊舒適,鼻前有暗香浮動……
對了!這是浮香閣,起先他就覺得這餐館的名字取的奇怪,莫非是有什么別致的菜式,才取名為浮香?等到下車一看,頓明其義后,想抽身便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這浮香閣,原來是一間青樓?
四個大男人,竟召來八位姑娘做陪,其實(shí)關(guān)浩也并非什么“酸懦”,人到二十來歲,加上家世背景雄厚,他又長得玉樹臨風(fēng),逢場作戲的場合,他并非沒有碰過,偶爾也率性通宵達(dá)旦的狂歡,不過他向來講究尋歡的心情與時機(jī),這里的姑娘個個如軟玉溫香,身段玲田小巧,臉蛋姣好滑膩,只可惜關(guān)浩抹不去被設(shè)計而來的不悅,于是便少了縱懷的興趣,卻又不好就此拂袖而去,索性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悶酒來。
他的酒量本來不錯,今晚卻醉得人事不知,半真半假的由得那三位朋友扶他進(jìn)房休息,大概是因?yàn)榇旨雷,又面對亡父之墳,心緒難免起伏,今晨又因參加射柳大會,耗損了大量的體力,加上不耐這樣的酒宴,所以才會失控縱飲過量。
然則這是何處呢?理應(yīng)不是他暫住的客棧湘房,亦不像是哪位朋友的居處,那么——?
“公子醒了?”
自左前方傳來一個輕悄的聲音,使得關(guān)浩乍然停止了起身的動作,兀自坐在床沿問道:“我身在何處?”
“在浮香閣的‘幽夢齋’中!
“幽夢齋?”好一個雅致的名字!澳枪媚锸恰
“我……,”她遲疑了片刻,才用更加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我叫雨荷!
“雨荷,”關(guān)浩明知這絕非她的真名,仍贊道:“西湖夏荷,田田離離,點(diǎn)點(diǎn)如畫,映著天光水色,便是一景!
“只怕夏雨急速,荷葉柔弱,無力承載,荷姿再無法向世人展其青翠碧綠!
“說的是你?”
她停頓了一下,忽然改變了話題,輕挪過來,遞上一杯熱茶說:“公子宿醉,現(xiàn)在醒來,想必口干舌燥兼頭昏沉重,不先喝一杯熱茶,解解酒!
關(guān)浩不表反對,接過熱茶時,輕觸到了她的指尖,怎么如此冰冷呢?卻還來不及開口相詢,她已經(jīng)縮了回去;等他喝盡香茗后,她已經(jīng)又伸手遞上濕熱的毛巾,并想把杯子接回去。
“杯子待會兒再收無妨,”此情此景,關(guān)浩倒也起了旖旎之心,忍不住便想逗她道:“你先幫我擦一下臉!
黑暗之中,那女子仿佛退縮了幾步,但她馬上就走向前來,以柔軟的雙手執(zhí)巾,輕輕幫他拭起臉來。
關(guān)浩感覺得到她的輕顫,也聞得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心想。這青樓女子恁地撩人,或許早已“閱人”無數(shù),偏仍裝得出這羞澀模樣,份外惹人疼惜,自己倒要看她能裝到幾時。
“點(diǎn)燈吧!彼鸵。
雨荷的聲音竟更加不穩(wěn)起來!坝旰伞瓉泶,本就為了伺候公子,萬般千樣,但隨公子,就只求公子憐我面薄,免去‘相見’之窘!
“我就不信你接客至今,都不曾讓人一睹芳容,莫非這是你浮香閣待客之道?”
“公子——!
關(guān)浩揣測此時必已過午夜三點(diǎn),他其實(shí)無心要這女子“伺候”他,但她現(xiàn)今這一番話卻偏偏挑起了他的驚執(zhí),倒非要見她一面不可,因此便沉聲喝道:“我叫你點(diǎn)燈!”
雨荷無奈,只得退至桌旁,拿起洋火,劃了幾下,但因雙手抖得厲害,都只徒見火花,就在關(guān)浩想起身幫忙時,她卻突然將洋火一扔,轉(zhuǎn)身朝他跪倒。
“雨荷!”
“公子,”她強(qiáng)忍住淚水哽咽道;“雨荷三天前才至浮香閣,昨夜……昨晚是‘開苞’夜,公子醉倒,雨荷在旁守了一夜,茶冷了重泡,毛巾冷了再換熱水,如此重復(fù)多次,一夜未曾合眼,我方才已經(jīng)說過,萬般千樣,但隨公子,只求公子免了面見之禮!f到后來。她已忍不住聲淚俱下。
她竟然還是個青倌人,關(guān)浩連忙起身搶了幾步,扶起她來問道:“你才來三天?緣何賣身青樓?”
她任由關(guān)浩扶著,一時之間竟收不住淚水,皆因這三天來萬般愁緒,讓她如同石磨碾心般悲苦,既驚且怕,又差又辱,偏又無力也無法掙出這個泥淖。
“噓,”關(guān)浩擁她入懷,訝異于她的纖細(xì)!皼]事了,都怨我孟浪唐突,我不知道……唉!只怪我平日放蕩不羈慣了,昨夜又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設(shè)計來此,或許我是將這一切的不如意全怪到你的頭上,你愿意原諒我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她講這么多,只是直覺她說的都是實(shí)話,因此急急就想安撫住她。
“公子,”她仰起頭來,飛快的捂住他的雙唇道:“是我不好,既已賣身青樓,就該認(rèn)命,怎可惹得客人不悅,”她的手滑到他的手上,并顫抖著將之拉向襟前!肮印!
有那么一剎那,關(guān)浩確有心旌動搖之惑,她那股怯生生的氣息。迥然不似一般青樓女子的老練,但也因?yàn)槿绱,關(guān)浩的心思又隨即澄清,馬上輕扣住她的肩膀道!皝,你先坐下,我想跟你聊一聊。”
“公子?”雨荷的聲音中有著不敢置信的興奮,也有著一絲的惶恐。“我……做錯了什么?”
“沒有,”關(guān)浩忙安慰她道:“你什么也沒做錯,我只是覺得你談吐不俗,想與你多聊聊,多聽聽你的聲音。”
雨荷稍稍矮身行過禮后說:“不,公子你請坐,我站著就好,讓你見笑了!彼p唇的濕潤仿佛仍留在她的指尖,令她有些恍惚!拔摇是把燈點(diǎn)著吧。”
“不,”關(guān)浩已坐下,反射性的便伸出手去按住她道:“不必了,朋友只須見心,倒不一定非得見面。”
她聞言竟忘了抽回手,顫聲輕問:“公子說……朋友?”
“是的,朋友,你是雨中之荷,就應(yīng)明白何謂出淤泥而不染的道理,我極樂于交你這位朋友!
“公子是相信雨荷委身青樓,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你為何有此一問?”
“因?yàn)榇说氐囊棠镆辉偃钗迳,交代我們不?zhǔn)向客人傾訴身世,她說客人來此,都是為了尋找樂子,而非聽我們彈唱衷曲而來的,就算我們說了,也無非就是那款苦調(diào),客人是不會相信的!
“我卻不介意一聽。”關(guān)浩已恢復(fù)了他一貫的坦然何豪邁!皝恚阆茸。”
這次她也不再推辭!笆牵!北闱娜宦渥嘈χf:“公于真的要聽嗎?恐怕真如姨娘所說,雨荷的故事,并非什么新調(diào)呢”。
“對當(dāng)事人而言,都是刻骨銘心的遭遇,絕無新舊調(diào)之分,你但說無妨!
她嘆了口氣,聲息雖輕,仍聽得關(guān)浩心弦為之一震,然后緩緩起身,來到薄紗窗前,又兀自沉吟了半晌,才娓娓道來。
“我自幼失父喪母,由唯一的親人——外婆養(yǎng)大成人,半年前體弱的外婆又一病不起,不但花盡了家中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一筆為數(shù)不少的債務(wù),七日前她終于撒手人寰,為了償清債款,也為了添一具薄棺安葬她老人家,身無長物兼無親無故的我,在幾度思量之后,只得擇此下策!
她微低著頭,企圖平撫心中困擾的情緒,令一旁的關(guān)浩幾乎就要開口打消原意,叫她不必再往下說了,雖然她極力輕描淡寫,可是關(guān)浩仍然可以從中感受到一個孤女在滾滾紅塵中掙扎的痛苦。
“我何嘗不想拋下一切隨著外婆而去,”關(guān)浩還來不及說什么,雨荷卻已經(jīng)又接下去說道:“但一死了之后呢?我個人如何并不足惜,但外婆一生操勞,我又怎能在她死后,忍心坐視她的遺體不知所終?我既不能死,就得想辦法活下去,不能終日痛哭,就得強(qiáng)顏歡笑,而人既進(jìn)了青樓,就不但得笑,而且還要笑得好看,笑得嫵媚,笑得顛倒眾生,然而午夜之前被送來幽夢齋后,我便知道自己錯了,錯估了自己的能耐,我一直守在公子身旁,甚至幫公子脫鞋寬衣,就是沒有勇氣點(diǎn)燈,與公子‘面對’,黑暗仿佛已成為我最后的屏障,僅存的尊嚴(yán)!
關(guān)浩望著窗前的剪影,雖然看不清她的面龐,卻依稀可辨修長纖細(xì)的身段,紅顏薄命,佳人蒙塵,向來是最令人不舍的。
“這里的姨娘以多少銀兩買下你?”
“八十兩!
“只八十兩?”關(guān)浩為之愕然。
“八十兩對于公子來說,也許不值一哂,卻是雨荷當(dāng)前問題的所有答案,也是尋常百姓人家一年的用度了,況且姨娘并沒有虧待雨荷,契約上言明我只須在浮香閣待上一年,之后便可以恢復(fù)自由之身!
一年?身在青樓,一日便足以使冰清玉潔的女子成為殘花敗柳,更何況是得待上一年?再說他們來此,哪一個不是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的?八十兩銀子便禁錮人家姑娘一年,真可謂一本萬利的生意,看來是索性把旗下姑娘全當(dāng)成搖錢樹了。
“雨荷,冒昧問你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才不過十七!關(guān)浩不禁慶幸自己方才沒有依著殘存的酒意魯莽行事,往青樓買醉,他一向喜找已深諳此道的女子,適情適意,毋需有任何負(fù)擔(dān)與牽掛,想到今日差點(diǎn)破例,便不由得他不驚出一身的冷汗來。
“公子,”雨荷的聲音把他喚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耙鷷r已過了大半,是否要雨荷,”在黑暗之中,她仿佛咬了咬牙,才狠下心道:“伺候你……上床?”
“你說昨夜是你幫我寬的衣?”關(guān)浩反問她道。
雖然有不解,但雨荷仍柔聲應(yīng)道:“是的!
關(guān)浩拉拉身上的罩衣笑道:“那你就來伺候我將衣服穿上吧!
她呆愣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澳闶钦f……?”
“昨晚我盡喝酒,現(xiàn)在不禁饑腸轆轆,想吃點(diǎn)東西,你過來幫我將衣服穿上,待會兒再陪我用早餐!
雨荷眼眶一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yùn)氣,不論接下來尚得忍受多少屈辱,今日總算得以暫時逃過“一劫”,連忙應(yīng)聲是,過來服侍關(guān)浩穿衣。
她的動作溫柔,只手輕巧,穿袖、拂肩、拉襟、扣鈕、系帶,兩人身子相近,氣息互間,加上外頭已不再一片漆黑,若有似無的灰蒙蒙光線穿透進(jìn)來,使關(guān)浩可以依稀捕捉到她長而鬈的睫毛,以及挺直的鼻梁,還有那股淡淡的幽香,讓他心中涌現(xiàn)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陶醉,甚至希望時間能放緩腳步,讓他多享受片刻的溫存。
“好了,公子,”雨荷因從未與男人如此接近過,不禁有些面紅心熱,連帶著呼吸也轉(zhuǎn)為細(xì)碎,她一邊輕拉他上衣的下擺,一邊問道:“你想吃些什么?我叫廚房給你——!
關(guān)浩的雙手突然圈攏上來,將她柔軟的身子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發(fā)上,輕輕摩挲著,雨荷在微微掙扎一下后,便因感覺到他并無“惡意”,而溫馴的伏在他的胸膛上,感受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感受著他穿透衣服而傳來的熱力,或許因?yàn)楸舜硕贾澜袢找粍e,再無相見之時,因此便更加珍惜這難能可貴的一刻。
從他的華服、他的談吐,雨荷知道他必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于是兩人這一番際會,便應(yīng)是絕無僅有的機(jī)緣,雖然至今猶沒見著他的相貌,但雨荷肯定自己一定會牢牢記住他略帶沙啞的溫柔嗓音,另外她還想多知道一件他的事。
“公子,雨荷可以知道你的貴姓大名嗎?”
關(guān)浩俯下頭來,輕輕偎上她柔滑的面頰,這女子給他前所未見的感受,只可惜兩人終將緣盡于此!扒嗌楞俱睬鋺z我,紅粉飄零我憶卿!痹倬o緊一擁,他便松手背過身去,低聲說道:“我叫關(guān)浩!
雨荷借著最初的曉色,盯住他模糊的背影看了半晌,然后便毅然決然的推開房門,悄然離去。